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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马来到郑家寨

2022-11-26张锐强

清明 2022年5期

张锐强

郑家寨在哪儿?在半山腰。外面的人从山下仰望,最先看到的未必总是古旧的房屋,很可能是飘带一般的白云。白云的间歇,才是民居。这也正常,白云与雾气是这里亘古不变的主人。

若论风景,总是好的。层层梯田里,春天开满油菜花,秋天又换成灿烂的稻谷。如此绚烂的色彩,再配上山下那条名叫清溪的清澈河水,以及满山的油绿,不用亲眼来看,就是想想,也如同仙境,充满盛唐诗意。

这里有清风有绿水。但算不得人杰地灵,否则郑全生的学问也不至于全寨最高。说他学问最高,是因为他读书时间最长,总共十六年:小学五年,初中三年,高中呢?八年。

郑全生的同龄人里初中生已不多,像他这样能读到高八的,绝无仅有。之所以如此,并不是他家里有多少钱粮,或者多么尊文重教,而是因为一次丢丑。

那时郑全生还在读小学。某年除夕,他跟着父亲贴对子,门对子和年画都是从村街上买回来的,大大方方,堂堂正正,很好辨认。但灶台窗台猪圈鸡笼上贴的小对子并不是真正的对子,各处只有一张,内容是四字吉祥语,且不是赶集买的,而是央寨里的人写的,这就难免出错,因为老郑不识字。

虽不认字,但贴对子是大事儿,得当家人亲自办,不能交给孩子,女人尤其不能沾,所以老郑不能躲懒。好在他虽不识字,但记性好,人家按顺序交给他,他按顺序贴,多年来从未出错。偏偏那一年,老郑刚说好的大儿媳妇要来拜第一个年时,他露了乖,出了丑。

老郑两口子一共生了八个孩子,夭折了两个,剩下两个闺女四个儿子。那时两个闺女已先后出嫁,长子的婚事年前已经定好,打算开年后迎娶。这个春节,人家要来拜第一个年。家里房子不够宽展,所以两个大一点儿的孩子,都奉命,也是自愿到姥姥家过年,那里表兄弟很多,大家可以一起上天入地,肆意撒野。

寒冬腊月,郑家寨滴水成冰,郑全生冻得直吸溜鼻涕,心里又着急。他张嘴好几次,都没敢开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把那张“出入平安”的对子贴到了猪圈上。过小年儿,打小孩儿。小年之后规矩极多,这话不能说,那事不能做的。

“出入平安”原本是要贴在窗台上的,猪圈是“槽头兴旺”的地盘。猪圈上贴“出入平安”,倒也说得过去,但灶台上出现“槽头兴旺”,实在是没有理由。郑全生如鲠在喉,却又不敢开口。

对于大人,尤其当家人来说,过年实在谈不上有什么乐趣,更多的可能还是压力,所谓年关。但孩子们不同,这真是他们的节日:假期、压岁钱、吃食、鞭炮。然而好事照旧,郑全生那年的欢乐却大打折扣,忧虑常在心头,如同一枚已经点燃的鞭炮,随时可能爆炸。

再说那个没过门的准嫂子,郑全生虽只见过一面,却满心喜欢。这倒不是因为相貌,虽然她模样也算得上俊俏,但主要是郑全生没把她当嫂子,而是当成了姐姐。他很遗憾两个姐姐出嫁太早,没人护着他,他才经常挨二哥三哥的揍。在家里,四兄弟实际是三派,二哥三哥读不进去书,也讨厌喜欢读书的郑全生,因为他最得父母的宠。皇帝的长子,百姓的幺儿,这都是有讲究的。大哥呢,已经成人,没工夫管这些孩子的鸡毛蒜皮。所以郑全生特别希望再来个姐姐。当准嫂子拉住他的手喊四弟时,他幸福得简直要落泪。记忆中此前从来没人这样正儿八经地叫过他,哥哥们不是喊他全生,就是喊他老幺。这还算好的,有时甚至是一个字:嘿!

四弟,多么亲切,又多么神气!要知道,在《三国演义》里,四弟是常胜将军常山赵子龙啊。骑白马,舞长枪,在长坂坡七进七出。

更神气的是,这个嫂子也好,姐姐也罢,是骑着马来的。三个人,两匹马,一白一黑。

当时从郑家寨到村街,要走多半小时的山路。从村街到乡上,坐车也得一个钟头。从乡上到县城虽然通车,但当天打不了来回,必须住宿。为什么这么远?因为郑家寨地理位置在湖北省境内,但行政归划却在河南。

郑家寨山脚下那条河流,名叫清溪,七曲八拐,最终汇入长江,并不属于淮河水系。清溪以南都属湖北,但郑家寨是个例外,这里的居民都是清末从江夏迁来的。而他们虽从江夏迁来,却属于荥阳郑氏,族谱上记得清清楚楚,祠堂上供得明明白白,远祖是郑文公。且从当时的现实出发,离郑家寨交通最便捷的集镇确实属于河南,也就是现在的村街。

翻山到了湖北,那里就有马。白马、黑马、红马、花马。而从村街到乡上,只有毛驴,连个骡子都见不着。驴怎么能跟马比呢?就像郑全生不能跟郑保军比。郑保军的衣服总是新的,平常也能吃到肉,还有一辆半新的自行车。

郑全生第一次强烈地感觉到自己跟郑保军的差距,并不是因为新衣裳、红烧肉、自行车,而是马。那天他端着饭碗来到打谷场,郑保军正说得眉飞色舞:“一匹小马,白的!跑得飞快!”

太阳当头,郑保军的瓷碗光芒闪闪,但这光亮无法掩盖他嘴唇上的油光。这油光通常会让郑全生口舌生津,但那一次却没有。他感觉到了巨大的失落,就像从阳光跌入黑暗。毫无疑问,他穿新衣裳吃红烧肉的希望虽然渺茫,但总是有的。可是亲自骑一回马,不管白的黑的,都是做梦。因为他在湖北没有亲戚,不像郑保军的姥爷姥姥在湖北。郑保军姥姥家虽然没养马,但他表舅家有。而且,还有一匹白色的小马正适合他们骑。今年过年,郑保军刚刚尝过鲜。

“小马到底能跑多快?”郑红兵问道。

郑红兵、郑保军和郑全生年龄相当,是村小的同班同学,但从辈分上说却是标准的三代。郑全生成绩最好,郑保军家里最富,郑红兵打架最猛。他们三个是寨里那一茬儿孩子的头头,刘关张那样的铁三角。先前个头最小的郑全生影响力最大,但那一刻他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登高一呼众人响应的地位,已岌岌可危。

“比钻天猴还快!”郑保军想了想,边朝嘴里扒拉饭边说道。

“那你能坐稳?”

“我掉下来了嘛。好险屁股没摔成八瓣!”郑保军咧嘴笑道。跌下马像是丢丑,但他却满脸得意。小伙伴们哈哈大笑,笑声中也只有羡慕,并无讥讽。如果有机会,哪怕摔三次,他们也愿意。

准嫂子初次上门时,还带来两匹马。最露脸的可能不是直接当事人,而是郑全生自己。他满心满眼,都是那两匹马。当父亲把缰绳递过来的瞬间,时间停止;或者说,时间被刀子深深地刻了个痕迹。那粗糙的缰绳,足以拴牢最精致最细密的记忆,就像停留在花朵上的蝴蝶翅膀的美丽斑纹。

三哥跟他争缰绳,最终他赢得了白马,黑马给了三哥。他们像中状元夸官游街那样牵着马从寨子里经过,越过最高的祠堂,出了寨门,直奔打谷场。在他们身后,有长长的尾巴,郑保军郑红兵当然都在其中。

人人都想骑马,可马真正到了眼前,却又不敢。马实在太高,马镫几乎到了他们的胸前,只怕想上也上不去。而且驴都可能踢人,何况马呢。

“全生,我骑骑,怎么样?”到底还是郑红兵的胆子最大。

“你敢吗?这么高!摔了你呢?”郑全生的语气充满鄙夷。他紧紧捏住马缰,手心出汗,仿佛正有人与他死命争抢。

“保军,你不是骑过小马吗,你试试?”郑红兵回头看了看郑保军。

“好高……”郑保军舔舔干裂的嘴唇,左看看右看看,没敢抬脚。郑全生盯住郑保军的眼神,忽然意识到,他说骑过小马,肯定是吹牛!郑全生不由得心情大好,沦陷的心理优越感瞬间收复。他撇了撇嘴:“你顶多能骑个小马!大人才能骑大马。谁都不能骑,它从湖北翻山过来,正累呢。”

郑全生心里其实还有点慌乱,他不知道该拿这两匹马怎么办,只恨不能把它们藏进口袋,但不亮出来又心有不甘。这不是评书上说的,锦衣夜行嘛。这四个字他还不会写,但那感觉却格外深刻。夜里上了床,他被这念头折磨了整整一夜。

小对子不求横平竖直,怎么贴都行,“槽头兴旺”就斜贴在灶台旁边。眼看那个抱他骑过马的姐姐就要上门,郑全生心里真是荒草萋萋,刺挠挠的。十有八九她是识字的,即便认不全。好比他自己,“槽”字还没学过,但也能猜得到。到了那时候,可怎么办?

马再度光临,郑全生却有些心不在焉。比起牵马出去夸官游街,他似乎更愿意留在家里。他母亲近乎谄媚地对未过门的儿媳妇笑道:“瞧你四弟多亲你!你一来,他连马都撇下了!”准嫂子矜持地笑道:“四弟懂事儿,将来肯定有出息!”

郑全生牢牢地盯着准嫂子的眼神,她始终没留意那张“槽头兴旺”。这也正常,她被那么多人捧着,各种讨好的玩笑的戏弄的表情都应付不过来,眼神哪能马上穿过层层阻碍,遥遥地落到“槽头兴旺”上。而她一刻没看,郑全生就一刻也不想牵马出去。

可小伙伴们哪里按捺得住,郑保军郑红兵领着一大帮子,在郑全生家门口等了半天,见他迟迟不出来,干脆冲了进去。郑保军喊道:“全生,咋还不出去放马?走啊!”郑全生道:“它累了嘛!”郑保军眼珠子骨碌一转,朝门里撒摸两眼,悄声道:“你不是喜欢你嫂子吧?”郑全生腰板一挺:“那是我姐!我就是喜欢!怎么啦?”郑红兵道:“你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舍不得,那叫我牵马出去放放嘛。我们又不会吃了它!”郑全生道:“你想得美!把它累坏了,谁赔?”

郑保军的眼睛转来转去,终于看到了那张“槽头兴旺”。“槽”字郑全生没把握,郑保军当然更没把握。可是另外三个字,他都认得。不过他没有马上开口,侧身看看猪圈,见那上面贴着“出入平安”,立即叫道:“你们家的对子贴错了!那是槽头兴旺,怎么能贴在灶台上?那里应该贴小心火烛啊。”

郑全生眼前一黑。百密一疏,他怎么就没想到,别让郑保军他们靠近门口呢!小孩嘴碎,闲话成堆,老话不是都说过吗?

小伙伴们立即叽叽喳喳地帮腔。郑全生满脸通红,强力反击:“你还说假话呢!你说你表舅家有匹小白马,你还骑过,你肯定是吹牛!要不你怎么动都不敢动我家的马?”

郑保军略一愣怔,当胸给了郑全生一拳:“你怎么知道我吹牛,你去过我表舅家?你才吹牛!也对呀,院里多了一匹马,算得上槽头兴旺!”

门口孩子们吵吵嚷嚷,屋内的大人却是一派寂静。在此之前热烈进行着的闲聊与欢笑,戛然而止。对于郑全生一家来说,虽只是初二,但那一年的春节,已彻底完结。

郑全生的二哥三哥之所以被赶去姥姥家,其实还有个缘故。为人父母,都会强留准儿媳多住几天,在此期间竭力创造机会,让儿子跟未过门的儿媳妇同居。说门亲事不容易,生米还是赶紧做成熟饭的好。比起老二老三,郑全生要安静很多,有本书就能忘记一切,不会碍眼。但是很遗憾,尽管他们安排得很巧妙,这个准儿媳还是没有久住,次日便坚持着回去。而且此一去,再没来过。

儿子的亲事黄了,父亲一直抱怨是门对子贴错了,运气不顺。此后的几天,郑全生内心一直做着挨揍的准备,但父亲的巴掌却始终没有落下。即便质问,也是在很久之后。郑全生的借口其实早已想好,那就是“槽”字没有学过。但不用他开口,母亲已经主动帮腔:“他敢说吗?你动不动就是一巴掌。不过你这孩子也是的,你明明知道……”

父亲恶狠狠地盯住郑全生:“你给我好好读书!我就是穷死,也得把你供出去!”

哥哥姐姐都没怎么上学,书他们读不进去。只有郑全生,对书本表现出了足够的兴趣。相比起来,他的少年时代算得上享福,他很少干农活,主要任务就是学习。初一那年正月,郑全生正在房间背书,忽听外面一阵鼓响。出去一看,是个男人。小鼓吊在胸前,口袋丢在身后,见主人相继出来,他立即唱道:“一马离了西凉界……”

郑全生不觉浑身一激灵。完整的唱词他并没听清,但其中的“马”字就像暗夜星光,足以擦亮记忆。几年他再也没见过马,但却把课本上所有带“马”字的诗句都背得溜熟。他直勾勾地盯着对方,耳朵里只有零散的鼓响,听不进去任何字词。

唱完一段,那人停下,不断击鼓。老郑两口子满脸嫌恶,转身进了屋。那人随即掏出一支毛笔,蘸着自带的墨水,在郑家的墙上歪歪扭扭地写下四句诗:

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

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

等他写完,郑全生的父母已从屋里出来了。郑全生母亲手里端着一碗白米。那人见状,笑着张开口袋迎上去,口中喊着恭喜发财五子登科,等米落入口袋,便敲着鼓向下一家而去。

郑全生的父母狐疑地看看那人的背影,又看看墙上的诗句。郑全生赶紧把诗句念了出来。他父亲道:“什么意思?”郑全生立即红了脸:“唐诗吧?我也没学过。”他母亲道:“意思好不好,要不刮掉?”他父亲道:“意思肯定是好的,要不他敢写人家墙上?留着吧,听起来怪有文化的。”

祠堂是寨子里最高大巍峨的建筑,因为有个戏台,还有长长的两层围廊。戏台虽然常在,但唱戏却多年未有过。孩子们并不喜欢听戏,却喜欢热闹,郑全生不觉跟着那人转了整个寨子。不是谁都肯施舍一碗米的,郑红兵家的门就始终没开,只有狗咆哮不停。那人在各家各户门前唱得都不一样,具体内容郑全生听不清楚也说不明白,但直到那人最后离开时,让郑全生印象深刻的还是那一句:“一马离了西凉界……”

郑全生也跟着朝寨门而去。寨子就是个小型的城堡,南北各有一座寨门。那人从南门进来,北门出去,身后本来跟着一群人,而今只剩下郑全生自己。不远不近,藕断丝连,那人一回头,郑全生便立即站住,似乎再近一步便有风险,就像戏词里的马也会尥蹶子,踢他一脚。

那人冲郑全生扬扬手笑道:“小同学,回家读书吧。”说完又敲了一下鼓,昂首离去。

鼓点早已飘落,像风一样散尽,但郑全生却总觉得自己清楚地听到了马蹄落地的声音。他呆立原地,忽然也张口来了一句:“一马离了西凉界……”

这记清脆的童音并不高亢,但却把郑全生吓了一跳。他赶紧停下来看看周围,这事要是被父亲知道,少不了挨巴掌。唱歌可以,怎么能唱戏?那还不如种地呢。

看看周围无人,郑全生又吼了一嗓子。这回他感觉既痛快,又失落,痛快的是吼得顺意,失落的是没把握究竟在不在调上。这戏词究竟又是个什么意思?

郑全生以第一名的成绩升入乡高中,却是屡试不第。

事不过三,郑全生原本是不打算读高八的,没脸,但老郑却是铁了心。三十六拜已拜过,不能计较最后一哆嗦,也许再坚持一年,井就见水了呢。即便名次不能提高,录取人数也可能增加嘛。

但到底在哪里复读,郑全生犹豫了很久。此前的复读生涯,让他交到了一个好朋友刘国彬。刘国彬不是本乡人,家离县城近些,脑子也更活络,在此复读一年后便觉得方向不对,决心向县城附近的学校挺进,那里的师资力量到底强些。刘国彬打听过,建议郑全生也去。

郑全生那时已有点儿心灰意冷,再鼓余勇的斗志主要来自于父亲的推动。最终他还是在乡上读完了最后一年。至于名次,对不起,还是名落孙山。

郑全生从学校看榜回来,他父母始终没敢问成绩。郑全生木呆呆地坐了半天,等母亲做好饭,一言不发地吃完,便进屋关了门。老郑悄声叹道:“认命吧。咱家祖坟上,就没长那根蒿子!”

郑全生在家里睡了整整一周。这一周时间,他基本上没说话,吃了睡,睡了吃。第八天早晨,起了床便开始洗头刮脸,就像要返校复读。两口子感觉不对劲,却又不好发问。大家吃完饭,老郑看看儿子,郑全生也看看父亲,说:“走吧?”老郑满脸茫然:“去哪儿?”郑全生道:“下田干活啊。你已经养了我二十年,不能还让你们养啊。”他母亲哽咽道:“幺儿啊……你能行?”郑全生道:“不能行又怎么样?谁叫咱家祖坟上没长那根蒿子呢。不过你放心,我肯定饿不死。”老郑看看儿子光洁的头面,迟疑道:“在山里要想活下去,得先把这些习惯改掉。干活,可不比读书。”郑全生道:“谁规定的农民就得蓬头垢面?我就不信这个邪!”他母亲赶紧帮腔道:“干净更好,干净更好!”

郑全生跟着父亲吭哧吭哧地学农活,虽然吃力,却不抱怨。两天洗一回头的习惯,更是雷打不动。干完活回到家里,不管多累,先换身干净衣裳。他的房间,也一直像个书房,书籍报纸杂志摞得整整齐齐,墙上贴着电影明星的海报,还有故宫角楼、杭州西湖与一幅中国地图。地图上找不到郑家寨三个字,但他在大概的位置上用红笔点了一个点儿。至于床铺,当然也是一派清爽。

说起来这是好习惯,但却令老郑两口子犯愁。那些年不比现在,农民负担重,日子艰难。虽然郑全生豪言壮语不会饿死,但老两口还真是担心他的生计。最紧迫的问题,便是亲事,这样上不去下不来的,谁家的闺女肯嫁呢?田螺姑娘可只是传说。

郑全生倒是一点儿都不急。依旧按部就班,每周去趟村街,到村部取报纸。村里订了几份报刊,但没几个人看。对他们而言,那些字句比石头更坚硬,比坷垃更粗粝,无法对付。郑全生央求村支部书记别丢掉,他拿回来看。

每次去村街,郑全生都打扮得整整齐齐,穿上那条白裤子。对于农民而言,这条被青山绿水映衬着的白裤子,比金戒指还要惹眼。村部当然就是村委会,有个简陋的办公室,但门并不总开着——村干部可没多少时间坐办公室,得去村支部书记家里。山上山下习惯一样,只要家里有人,门便开着。访客招呼一声,便可进门。那天郑全生轻车熟路地进去,没见到书记和他的家人,却见到一个陌生的姑娘。她抬头一看,便道:“你是乡上来的吧?陈书记出了门,你先请坐喝茶,我这就喊他回来!”

这姑娘算不得漂亮,偏胖,但也绝不难看。主要是皮肤好,一白遮百丑。她一边说着话,一边麻利地倒茶,弄得郑全生满脸通红:“不不不,我不是乡上的。我是郑家寨的……来取报纸。”

郑全生最终还是压下了“村民”两个字。

农民读报,跟农民穿白裤子同样新鲜。这个误会与新鲜最终解决了郑全生的婚姻问题。马红梅几乎是倒着追的郑全生,她是村支书老婆的娘家亲戚,尽管村支书贤伉俪都不看好这一对儿,但奈何人家姑娘愿意。

事后复盘,马红梅可以说是郑家寨最贤惠的媳妇,对公婆孝顺,对妯娌大度,对丈夫呢,不能说百依百顺,但有一点毫不虚夸,那就是自从过门,没跟郑全生红过脸。

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因为郑全生一直保持着晴耕雨读的习惯。

郑全生读啥呢?《人民日报》《河南日报》。他最喜欢《辽宁青年》,可那得自己花钱。读报的习惯再好,但终究无法提高你的亩产,甚至还会降低。庄稼就是这样,你伺候它有几分心,它回报你就有几分力。不可能多,也不大会少。

古人只是晴耕雨读,郑全生甚至还日耕夜读。那时电视虽未普及,但已经出现,多数人晚上喜欢扎堆看电视,或者侃大山。郑全生不。尽管他大哥家早就买了电视。他因此被全村,不单是寨子,传为笑料。山里人家,正儿八经称名道姓的时候不多,多数人都用外号。郑全生起初有两个外号,一个叫大学生,一个叫老七。这两个称号里多多少少都有点恶意,但郑全生无所谓。仿佛他始终生活在不同的维度里,嬉笑怒骂皆毫发无伤。三个字终究嫌长,不利于流传,最终他的外号定格于老七。下一代、下下一代不明就里,称呼七叔或者七爷,他也照单全收。

在山区农村,跟这样一个没有产量的笑料丈夫生活一辈子而不红脸,这难度不比卫星上天小多少,但马红梅就能做到。

郑全生买三轮车已是将近二十年后的事了。那时他的子女已相继毕业,南下打工,家里只剩下老两口。虽说免了农业税,但也挣不到什么钱,大家都思谋着干点别的营生。郑全生决定买辆三轮车跑客运,农忙下地,农闲跑车。

为什么要干这个?他觉得开车类似骑马,多少还沾点技术,毕竟物理课上教过内燃机原理。

新车当然买不起,买辆二手车,已跑过两三年,但状态还凑合。驾驶,郑全生没有问题,对他来说,三轮车比农具耕牛要听话得多。那时交通部门一直在宣传推广交通强制保险,经常读报的郑全生当然要执行。因此跑了没几天,刚把保险费赚够,他便主动前去办理。

接待他的是郑保军。这家伙也走了父亲的路,先当兵再安置,在乡上谋到了饭碗。他笑眯眯地说道:“老七,千里马刚刚置上,干吗非要再花一份冤枉钱?”

中午喝了点小酒,郑保军面色酡红,说话间一阵酒气喷来。

三轮车每年保费一百二,至少相当于跑车两天的纯利润,的确不算低。虽然要求买保险,但没有人上路检查,因而大家能躲就躲。郑保军的确是出于好心,不管怎么说,出事的总是少数,概率跟被天上落下的馅饼砸头差不多。

但郑全生没有接受这番好意。

马红梅肯定也不愿交这笔钱,可她知道拗不过老七——是的,她也喊郑全生老七,郑全生也只能黑黑脸以示抗议。最终这事儿也成了郑全生众多笑料中的一个。大家都觉得他不像个做买卖的,怎么都不像。

跑车中午没法回家吃饭,只能在村街或者乡上随便对付点儿。别人都吃得随意,一碗面条或者一份炒饭,顶多再来一瓶啤酒。郑全生不,非得要点猪头肉拌黄瓜或者松花蛋之类,喝上二两酒。那时没有酒驾醉驾一说,他酒量大,二两酒也确实不耽误他开车。

一同跑车的都不能理解,邻居们更当作笑话传,但郑全生丝毫不以为意,反倒理直气壮:“赚多少是个头,赚钱为了干啥?”话不多,声音也不高,但语气坚定。

可即便这样,别人都没事儿,他却出了车祸。

车祸发生在渡口。虽说早已明白汽车过渡口是怎么回事。尽管也来来回回经过了多次,郑全生还是不由自主地侧身盯着那个早已废弃的渡口。正出神呢,突然发现对面来了一辆大卡车,情急之下,他本能地猛打方向,三轮车偏离公路,开上山坡,最终侧翻。好在,他和乘客两人都是轻伤。

警察过来时,从车上找到半空的酒瓶,眼睛像刀一般戳过来。郑全生辩解道:“我每顿只喝二两,从不喝多……跟酒真没关系!”

“那跟啥有关系?”

郑全生使劲揉揉眼睛:“我中午没有睡好……”

那份交强险派上了用场。郑全生和乘客的医疗费用,由保险公司负责。可尽管如此,大家依旧当作笑话传。有人说他活该,主动买保险本身就是不吉之举,医疗费不用出,可车呢?有人则抓住他中午没睡好的话,笑得身躯发抖。是的,这些年郑全生还一直保持着午休的习惯,像公家人那样的气派。

此后郑全生再也没有折腾别的,老老实实回来继续种地。人们陆续离开,不少土地撂荒,他捡了二哥三哥家的,跟马红梅两人耕种,另外还养蜂割蜜。

出了笑话般的车祸,马红梅依旧没跟郑全生红脸。她唯一一次红脸,是在七八年之后,那时郑全生刚刚打工回来。

别人打工,不是下煤窑就是进工地,但郑全生不是,他进了一家驾校。最初他以为是去干泥瓦匠,进去之后才知道是家驾校。且并不是独立的驾校,是正规驾校的一个加盟点。新开张的,边扩建边运营。这老板摊子铺得很大,除了驾校,还有个很大的花园式酒店,里面点缀着各种各样的建筑,有西洋城堡,有东方亭台,还有西域风情与蒙古包。

竟然还有一匹马,一匹白马。

这马是老板的宠物,类似于酒店的商标。郑全生最初看见它时,已是收工时分,夕阳西下,漫天的火烧云映照在它身上,雪白血红,充满虚幻色彩。郑全生看后心里一动,无数往事奔来心底,他不觉打了一个趔趄。

老板正在侍弄马。也不是真的侍弄,是逗弄,或者说情感交流吧。老板拍拍马腹,摸摸马头。这马真是威武雄壮,肌肉高高隆起,毛色油光发亮,谁见了都忍不住要抚摸一下。从旁边经过的郑全生不觉停了下来。

老板那时还不认识郑全生,扭头问道:“你会养马?”郑全生道:“我小时候骑过。”老板略一沉吟:“那今后你来照看它吧。”随即递过缰绳,要郑全生牵往马房喂养。

马身上有独特而又浓烈的气息,有一点点臊。尽管刷得很干净,可能还喷了香水。郑全生接过缰绳问道:“我能骑不?”

老板上下打量郑全生一眼,没有说话。拍拍马鞍道:“小心点儿,知道这马鞍多少钱吗?”

郑全生除了照看马,还得干点杂活儿。当然,比起农活儿要轻省许多。老板在南方混过,脑子灵,点子多,疯狂扩张,发展会员:充值八百当一千,消费时另外打八折,介绍者还有百分之五的提成。一时间,生意火爆得就像烈火烹油。头一年连郑全生都赚了两万多工钱。

可谁能想到,如此火红的生意,说垮就垮了呢。

那是郑全生在那里干的第二个年头。中秋前夕,生意倒闭。先是驾校被人包围,随后就是酒店,无数人堵着要账。起初大家还奇怪,这老板做的并不是应该欠账的生意,怎么会有那么多人要账?后来才明白,他推广会员充值来的钱,用在主业上的不多,投资放贷倒用去了大部分。

生意自然无法继续了。有点儿用的、能拉走的用具,被一件件撂上汽车,跟着债主离开。开不出工资,厨师服务员也只能走人。郑全生当然也得走,再不走,马料眼看要吃光,他可无法面对马的眼睛。他刚收拾利索,准备跟老板说一声,却听见外面人声鼎沸。毫无疑问,又是一拨债主。他们把老板围在中间推推搡搡,虽没动手,但也差不许多。等他们散去,办公室里的桌椅沙发茶几也随之消失。这些突然出现的巨大空当儿,以及墙上两幅字画被取走后的白色痕迹,挤压着郑全生的视觉与内心。

老板仿佛是突然看到郑全生的,表情很是惊讶:“老郑!你怎么还没走?”郑全生还没想好如何开口,老板又接着说道:“工钱……我只能先欠着,将来赚了再还给你。那匹马,你带走吧。”

郑全生惊道:“这怎么能行,我哪里养得起!”

老板艰难地笑笑:“穷家穷养,富家富养。你带回去,它还能有个活路,留在这里,怕是只能进屠宰场。”

这马看起来威武雄壮,却是淘汰下来的赛马。老板把他当宠物养,算是最好的归宿,除此之外,还真派不上什么用场。郑全生犹豫片刻,还是决定不要。这完全超出了他的能力与想象。

成年马的智力相当于三四岁的孩子,养熟之后很亲人。郑全生不想不辞而别,背着包袱卷,又进了马房。马一见是他,立即发出短促而又低沉的嘶声。这是在要吃的,虽然刚刚喂过,但这家伙跟人一样嘴馋。

郑全生试图伸手抚摸,它立即伸出舌头,使劲舔他的手,还把头侧过来,想要靠近他,看似要咬人,其实是亲昵撒娇。郑全生盯着它的眼睛,想起屠宰场三个字,内心一阵疼痛。想来想去,他去了一趟厨房,见地上还有些胡萝卜,便洗净拿了过来。

马喜欢多汁的食物,这很对它的胃口。吃完胡萝卜,郑全生拍了拍马头:“咱们就这些缘分,你自己保重吧。”说完转身就要走。可他刚走出两步,马突然一啸,把他惊得一个趔趄。回过头来,只见马不断扬蹄喷鼻,眼睛牢牢地盯着自己。

郑全生长叹一声,转身解下缰绳,把马牵了出来。那时正是惯常的遛马时间。

养马这么久,骑过很多次,但这一次的感受完全不同。儿时对马的情结又涌现出来。

马一路小跑,郑全生颠颠簸簸。这持续的颠簸如同时空交错,他不由自主地捋了捋头发。郑全生两天洗一次头,如果干活脏,每天都要洗。虽有不少白发,但此刻他眼前只有这匹高头大马,以及突然得到神奇礼物的喜悦。仿佛回到了童年。然而离家越近,新奇刺激的感觉越淡,焦虑逐渐浓厚:干了将近一年,一分工钱没拿到,却带着这样一个宠物回去,怎么跟老婆交代?

骑马回家,路上走了两天,郑全生这才明白,在马背上翻山越岭走远路的滋味并不好受。屁股颠得生疼,两条腿废了一般,下马老半天不敢直立,许久许久才缓过劲儿来。

带着马,住宿的地方不好找。正规的宾馆酒店肯定安置不了马,即便能安置,郑全生也出不起这个钱。农家乐那样的小旅馆倒是也有,但多半不在路边,都在沿途的村里,要多走一段路。虽然不远,可也得花钱。

那就露宿吧。反正天儿不冷,他又带着现成的铺盖卷儿。他一个大男人,外边没有钱,里面又不亏良心,没啥好怕的。

郑全生在路边的小溪饮过马,找了个平坦的空地,将包袱卷铺开。卸下马鞍,喂过马,却没有拴住,只把缰绳打个活结,缠在马脖子上。它要是夜里跑掉,就算彼此缘分已尽,天意如此,正好。

郑全生一觉醒来,睁眼突然发现满天星光,格外漂亮。这久违了的童年的感觉,竟是如此的新奇,令他心头一颤。仿佛这是全新的发现,此前他并不知道天上还有星星这回事儿一般。郑全生满怀感慨,几十年竟从来没有抬头看过夜空。扭头看看马,夜色之下,那个洁白的精灵幽暗了许多,但却显得更加高大。它安静地站着,无声无息,估计已经入睡。

在没有足够安全感的环境下,马多半会站着睡觉,随时准备逃跑。

久违的星光令郑全生心软。他从铺盖上起来,攀住马脖子,抚摸马头,示意让它卧倒。马温顺地听从了郑全生的指挥,紧挨着他的铺盖,卧倒在地。下半夜气温降低,郑全生忽然被什么动静惊醒。仔细一听,声音就在身边。是马,这家伙,竟然跟他一样的毛病,既打呼噜又磨牙。

郑全生无声地笑了,伸手抚摸一下马,发现它的身躯很是温暖。这温暖起初不甚明显,但时间越长越强烈。他很清楚,这温暖并不完全来自于马,也来自于他自身。

郑全生走到村街,立即引起轰动。确切地说,引起轰动的不是他,而是马。只是马不会说话,因而大家只能问他:“老七!你这唱的是啥戏?这马谁的,多少钱?”

“老板奖给我的,不要钱。”

“还不到过年,就开始发奖金?”

“这不刚过中秋节嘛。”

“你要马干啥?”

“上下骑一骑,省个脚力!”

人人心知有异,但又不明就里,便等着看他的笑话。最终果然没有失望。

马红梅确实跟丈夫红了脸,这是平生第一次。比起她理直气壮的愤怒,郑全生的辩解就要苍白许多。

“这马可贵呢,原本得几十万。”

“就是买匹农用马,也得两三千嘛。”

“不要马,工钱也拿不到。”

“不把它骑回来,它就得进屠宰场。好歹也是一条命嘛。”

马红梅能怎么样呢?只能眼看着郑全生把马安顿下来。多年不养猪,猪圈早已拆除,可老屋还在。郑全生给儿子盖了新房,但女儿早已远嫁,儿子不愿回家,宁肯在城市漂着。新房里就住着老两口,老屋堆放杂物,没什么东西,完全容得下一匹马。

只有老人女人和孩子,寨子里的人已经不足原来的一半。郑全生的三个哥哥一个不在,最远的跑到西藏,在加油站给老乡打工。所以尽管郑全生又闹了个笑话,但其效应却要小很多,就连郑红兵给他新取的外号,都没有流行开来。

郑红兵没有离开。见郑全生牵着马进进出出,笑道:“老七,你不是老七,你真是槽头兴旺!”

论辈分,郑全生得叫郑红兵爷爷。他不置可否地笑笑,牵着马从李贺的那首诗前面经过。那人的字虽然糟糕,但墨水质量硬是好,三十多年过去,字迹依旧清晰。

尽管种地有补贴,但寨子里的田地还是多半撂荒。稍微有点办法或者想法的人,纷纷外出打工。马红梅还种了一点地,主要目的并非挣钱,更大程度上还是延续一种生活方式或习惯:流点汗,打点自己吃的粮食。而今不但郑全生自己回来,还带着这样一匹马,如何安置,还真是问题。比起牛和驴,马能吃而且要求高,就像公主降临农家。

但郑全生却是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态。打工赚钱快,但他受不了建筑工地的脏。不是干活时的脏,那再脏他也能忍,他受不了的是工棚里的脏。晚上下了班,他想洗澡洗头,根本没条件。整个工棚的气味,他觉得比猪圈还要臭。他实在无法忍受那样的环境,受过一阵子,就算是此生必需的修炼,已经足够。他早已想好方法,能把马派上用场。

从寨子到村街,只有一条走出来的土路,上山下坡的,很不好走。通车是不可能的,即便是自行车,也是有时人骑车,有时车骑人。大家上山下山地卖粮购物,先前都是靠人工挑。牛倒是有,但速度太慢。而今可好,有了马可资依靠。郑全生牵着马来回几趟,大家慢慢也就不再笑话,开始前来借用。

谁来借马,郑全生都点头。他们家耕地少,没有养牛,农忙时也是借别人的耕牛用,当然,是有偿的。而今借马不收钱,只有个交换条件:耕田时把牛借给他用用。如果对方家里没有牛,这才算账。

还是马牢靠。驮载三四百斤也如履平地。刚开始还需要牵着,后来只消前后有个人,它就会自动扬蹄迈进。虽然挣不到几个钱,但终究算是没有白养,它至少能挣出自己的口粮。

真正的考验在于春耕。骏马能历险,力田不如牛。郑全生没有傻到用马犁水田的程度。这还不是耐力的问题,主要是水中泥泞,马会陷入其中,无法自拔。这些活计,还是得借牛完成。但在旱地,它就必须出力。实际上,那是郑全生为它规划的口粮。继续喂精料不可能,但豆子总得有保证,郑全生决定拣几亩地种上黄豆。打的豆子够马吃就行,剩下一点儿,他们磨豆腐。

豆子地也得先犁开,再耙平。当郑全生将挽具套上马脖子时,周围满是看客,伴随着阵阵哄笑。从古到今,郑家寨还没有过用马耕地的先例。即便是隔山的湖北,耕地用的也是小马,那样的马,速度慢,但耐力好。相形之下,高头大马进了山,中看不中用。

马红梅也在地头陪着。她被嘲笑烤得满脸通红,但郑全生不慌不忙,扬起鞭子,甩了个鞭花。马向前一挣,索具猛地绷直,然后又松弛下来。周围的哄笑顺势高涨。

马红梅道:“算了吧!它能行?”

郑全生道:“能行不能行,都得行。我老七在农村能活下去,它凭啥不能?书上说过,马拉犁耙种地在北方很普遍。真要不能,那屠宰场就是它的命。驾!”

郑全生没有甩鞭花,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马奋力向前,终于拉动了犁耙。黄色的粉尘慢慢扬起,黯淡了那一身雪白。

大凡民居,总是坐北朝南,以避风向阳。但郑家寨却是个例外,房子以宗祠为中心,纵横成列,朝向与清溪垂直,全部向北开门。如果坐北朝南布置,后面的房子会被挡得死死的,慢说阳光,视线都出不去。而这样虽然向北,但朝向跟清溪垂直,也可以最大限度地避风。风在峡谷里会转向,最烈的并非北风。

寨子里的饮用水,是用竹子搭接的漫长渠道引来的山泉。灌溉一靠降雨,二靠挖出来的池塘。饮用水流到最后,也汇入池塘。整条街有三条石砌的渠道,正中间是净水,外人进来,蹲下掬起便可解渴。两边靠着寨墙的,都是洗涤污水。碰上雨季,则有三条泄洪渠道。那天耕过地,郑全生牵着马,踏过沿途的野花,到泉流入塘的水口给它洗刷毛皮。虽已进入老年,但洗刷过后的马洁净无瑕,一片雪白,威严犹在。郑全生拍了拍马头:“加把劲,你肯定能适应。瞧你这劲头,还像个小伙子。可不像我,眼睛花了,腿脚也不利落了!”

正嘟囔呢,忽见几只蜜蜂围着马蹄打转,想必那里残留有花粉和花香。郑全生抬眼看看,漫山遍野都是零星的野花,还有成簇成团的桃李,花色各异,形状不一。虽然司空见惯,却也令人欣喜。愣怔片刻,他伸手摸摸马嘴,那上面热乎乎的,有点发黏。

郑全生道:“伙计,亏了你的嘴。你好好下力,回头我给你蜂蜜吃。”

谁不喜欢吃甜呢?哪怕是一匹不会说话的马。

喜欢看书读报的郑全生,很早就养过蜜蜂,是从山间树林里收的土蜂。忙完地里的活儿,他便牵马出南门上山,随身带着口袋,寻找土蜂。

蜂窝一般结在树上,先前他爬树上去,而今腿脚已不那么灵便,只能拿马做帮手。在马镫上站起身子,一般都能够得到蜂窝。

很快他就发现了目标。很巧,那蜂窝刚刚结成不久,蜂蜡还不大。群蜂趴在蜂蜡上,嗡嗡嘤嘤地爬动,像团揉好的面悬着,随时都可能断掉的样子。郑全生站直身子,慢慢举起口袋,从下面将蜂群兜住。下面的都是工蜂,蜂王一般在中上部。他小心翼翼地朝上提口袋,同时仔细搜寻蜂王。如果漏掉了它,收回再多的工蜂,也是白搭。眨眨花了的眼睛,郑全生终于发现目标。蜂王体形细长,颜色乌红,在黄色的短粗工蜂中很是醒目。

看准蜂王已在其中,郑全生迅速提起口袋,罩住整个蜂群,然后扎住口,将蜂窝连锅端掉。几只零散的蜜蜂感觉到了侵略,愤怒地围着他上下翻飞,意图反击,但他戴着面具和手套,蜜蜂无处攻击;再落到马身上,马皮太厚,它们又蜇不进去,很快便被马尾扫开。

他家有现成的蜂箱,是先前用过的旧物。借助于马,郑全生很快便收了十一箱蜜蜂。先前最多的时候,也不过六箱。看着这十一箱蜂,郑全生心里盼头十足。春秋两季蜜,按照产量跟市价估算,每箱大致能赚一千块钱。这可是纯正的大别山土蜂杂花蜜。

然而蜜蜂未必总是老老实实地待在里面,也有逃离的时候,比如有了新蜂王要分群。郑全生对此倒是有经验,发现有新王出现的苗头,立即判断强弱,把弱的掐死。可没有新蜂王,它们也可能逃离。原因谁也不知道,反正就是要跑。就像寨子里的年轻人外流。郑全生发现时,有只箱子已经要空了。看看情形不对,他顺手抓起一把尘土,朝起飞的蜂群一扬。群蜂遭遇突然袭击,迅速落地,但郑全生还是没能找到蜂王。找不到蜂王,也就留不住蜂群。他只能跟在后面,眼看它们成群结队,从门缝里飞进郑保军废弃多年的老宅。

院子里荒草丛生,两根枝条从厨房的门缝里伸了出来,但大门还是锁着。既然上了锁,那就不能破门而入。郑全生先前买过别人家里的蜂群,每群五十块钱。这回他做好了花五十块钱的准备,但郑保军却丝毫没有为难,痛快地说:“你把锁砸掉呗。收好蜂子,再给我换个新锁。”郑全生道:“钥匙呢?我最近没事,不去乡里。”郑保军笑道:“钥匙你保管着。记住,等啥时候我回去,得让我骑骑马。”郑全生道:“马有啥好骑的?颠得屁股疼。”郑保军道:“跟你说实话,当年我说骑过小马,确实是吹牛的!”

当年,他们狠狠打了一架,铁三角从此破裂。

收回这箱蜂后,郑全生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么多蜂集中在一起,它们采蜜的半径总是有限,必定会影响产量。怎么办呢?还是要打马的主意。

那些日子里,郑全生整天骑马巡山,一走就是大半天。这回的目标不是野蜂,而是花源。看看哪里野樱野桃紫荆树多,便记好位置,把蜂箱挪过去,冬天再搬回来。两只蜂箱一组,都挂在周围的树上,免得被其他动物偷吃。家里只留三箱。每箱蜂最重不过二十斤,但体积不小。如果没有马,郑全生没法背,这事儿想都不用想。

等蜂箱固定,再骑马定期巡查。最终一年下来,这十一箱蜂产蜜量增加不少,郑全生赚了一万六千元。钱虽不多,但相对于他的年龄,也算足够。马红梅在切好的干草上洒点蜜水,犒劳这匹劳苦功高的马,笑容抹都抹不下去。郑全生取笑道:“当初是谁坚决不要的?”马红梅停下手里的动作,忽然道:“你真笨!既然有马可以代步,何必非要收蜂回来再放养呢?直接骑马巡山搜索野蜂,就地割蜜,岂不是更好?”

郑全生略一思忖,叹道:“这倒是,我怎么没想到呢。”

十一

野蜂产蜜的第三年,扶贫工作队也开了进来。这些年过去,郑家寨逐渐沦为了贫困村,按照政府的标准,这个村民小组的贫困人口已超过户口的三成。如果按照常住人口统计,比例更高,超过七成。

工作队队长是郑全生当年的同学刘国彬。刘国彬如今在县上工作,进村的第一天,便上门拜访郑全生。马红梅要给他泡蜂蜜,他赶紧说:“别别别,清茶就好!我没那口福。三高!”马红梅道:“那好吧,回头给你带一瓶!”刘国彬还是笑着摇头:“不敢不敢。我们有纪律,不拿贫困户一针一线!”马红梅道:“你是老同学,我也不是贫困户!土产,不值钱!”刘国彬道:“那也不行!瓜田李下的!”

回头看看郑全生的白裤子和小分头,刘国彬笑道:“还是两天洗一回头?”郑全生道:“也不一定。如果干活脏,一天就得洗。”刘国彬道:“好习惯!你们这里不错嘛,青山绿水,也是奇山佳水。”郑全生道:“是穷山恶水还是奇山佳水,就看你站在那个角度。”刘国彬闻听严肃起来:“如果能深度开发旅游资源,这么多原生态的古民居,应该能吸引游客。”郑全生摇了摇头:“只怕难!这得多少钱啊。”刘国彬笑道:“如果不难,上头叫我们来干啥?”

刘国彬他们在寨子里工作了几个月,决定将郑家寨整体搬迁,原址申报古村落遗址保护,移交给新成立的旅游发展公司。寨里的居民全部下山安置,集中建设的安置房没有土地成本,价格很便宜。贫困户基本不必另外出钱,扶贫补贴外加老房折价足够抵消房价,甚至连装修都有基本保证,反正丰俭由己。郑全生这样的非贫困户,付出也不多。而且安置并非简单地给个居所,就业也有通盘计划。只要能干,人人都有事做,不会坐吃山空,因而这个方案绝大多数人都能接受。

但老七郑全生,这个当初连考六年、非要跳出农门不可的人,却怎么着也不肯。刘国彬很不理解。整体搬迁,当然是无奈之举。这里小环境佳,大环境差,总体特点是散、偏、远,没有发展空间。政府主要考虑的还是利用扶贫这个机会,把古村落保护下来。再说即便旅游开发成功,也养不了这么多人。

“下山安置对你们最合适啊。不说别的,都上了岁数,有个头痛脑热,就医也方便嘛!在这里,有个突发事件,还不得抓瞎?”

“我的马怎么办呢?下了山,它怎么安置?”

这倒真是个问题。政府考虑得再细,也不可能安置一匹退役老去的赛马。家畜家禽都能折价变卖,但是马,谁能想到会在这里出现?

刘国彬上门做老同学的工作。他伸手要摸马头,马打个响鼻,把头扭向旁边。刘国彬赶紧缩回手,定定心神说:“老同学,咱们特事特办。你这匹马,给你两千块钱补偿怎么样?我们负责联系下家,比方动物园。”

郑全生想都没想,连连摇头:“如果让你们处理,最终去处只怕不会是动物园,多半是屠宰场。”

“就它这状态,还能有多大的用处?类比年龄,跟咱们都差不多!”

郑全生自言自语般地念道:“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

“你可真是倔!这不是难为我吗?难为我倒也没啥,可扶贫是大政方针,谁能挡得住呢?”

“经是好经,但你们嘴歪。”

“怎么说?”

“越是好政策,越不能一刀切。搞旅游开发,梯田是一大亮点,灌满水时多漂亮?你把人都撵走,梯田荒废,还看啥?”

“这个真没商量,必须退耕还林恢复植被。不只是中央的环保政策,还牵扯到清溪上游的饮用水源头保护。”

“反正旅游公司要进来人,为啥不能留点老住户?我们至少熟悉情况。贫困户可以全部搬走,但不愿走的都不是贫困户,完全可以留下几个嘛。”

“你是不了解情况。为啥要强调全部搬迁?留下来的,现在不是贫困户,将来会沦为贫困户!因为这样的地方,一般都是没有发展空间的。这时候不搞一刀切,还真可能埋下隐患。另外,古村落遗址保护资金,需要文物部门审批,这个流程慢,能不能批下来,也有不确定性。所以第一步必须全部下山,将来让谁回来,是第二步的工作。”

“要是早三十年,你不叫我出去,我也得抢着出去。但是现在这岁数,我是肯定不走了。种地养蜂,都比在城里悬着强。”郑全生没看老同学,眼睛朝着另外的方向。视觉背景是强烈的白与绿,上面铺着繁星般的点点色彩。

十二

意外是突然之间发生的。有天早晨,郑全生起床去放马,发现老屋门户洞开。这可真是奇怪,老婆还没起床呢,谁能开门?进去再看,马已无踪影。

郑全生很长时间都没有想到“偷”这个字眼。打小时候起,除了孩子偷吃菜园的瓜果,郑家寨从未发生过盗窃现象。可从东问到西,无人出来应承借了马,看来确实已经被盗。

谁能干出这事儿呢?郑全生没有怀疑任何一个邻居,首先想到的却是老同学刘国彬。

顾不上吃早饭,郑全生便到村街兴师问罪。工作队都在那里,他闯进去时,刘国彬他们正在开会。看清来人,刘国彬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郑全生怒气冲冲地道:“说我什么,说我的马是不是?你把我的马偷哪儿去了?老刘,真没想到你们还有这一手!”

四座皆惊。刘国彬惊道:“你说什么呀,谁偷了你的马?”等问明情由,他苦笑道:“全生,你叫我怎么说呢?政府派我们过来是解决问题的,可不是制造问题的!那么一匹高头大马,又不是玩具,我能偷到哪里去?你问问他们,我们刚才还在研究解决方案,准备向上级申报,寨里留下几个非贫困户,作为旅游公司的雇员。当然,要留下还有旧房的。房屋置换合同也得签,留在寨子里是暂时的,居住要扣除房租。其中就包括你,到时候建个寨史馆,你负责写寨史,向游客介绍情况,并且维护宗祠。这个节骨眼上,我怎么会叫人偷你的马!”

“那你怎么不早说?”

“就你这个倔劲儿,要不是话赶话,现在还得保密!这方案上级批不批准谁也不知道。现在说出来,到时候办不成,你不蹦得更高?既然已经说到这里,那就先打个预防针,你还是得做好搬迁的准备。”

十三

郑全生只能报案。牵扯到扶贫工作,派出所很重视,所长亲自回了电话:“听你的描述,现场估计已经破坏。指纹鞋印这些物证,未必能顺利提取。最关键的一点,我估计马不是被偷,被藏起来的可能性大。因为它卖不掉,那么大的牲口一般人也杀不死。能杀死,他也很难下得了手。马在山里藏几天,即便不喂也饿不死。我建议你回去就对邻居说,工作队已经同意你留下,马不是障碍。当然,你如果坚持报案,我们肯定会立案,也肯定要出现场。但我估计那样马的危险会增加,藏马的很可能要被迫杀马。你自己掂量吧。”

虽没找到马,但郑全生回寨子时也不是两手空空,而是带着一摞报刊。尽管已经要戴老花镜了,但他这个习惯还是没改。

还没到家,便见门口围着一群人。郑红兵道:“怎么样,马找着没?”郑全生淡淡地一笑:“不用找,估计明后天它就能自己回来。老马识途!”郑红兵道:“这话怎么说?”郑全生道:“工作队已经修改方案,同意留下几户非贫困户,作为旅游公司的雇员。我也留下,到时候建个寨史馆,由我负责,另外还要维护宗祠。”郑红兵道:“真的?”郑全生道:“能不能批下来还不知道,反正刘队长是当着大家伙儿的面说的。”

提及马,马红梅有点眼泪汪汪。当初觉得是个累赘,而今却像个家庭成员。子女都不在身边,家里也没养条狗,这马还真是个特殊的念想。马红梅无法忘记它的舌头舔过手掌时的感觉,那样的温暖。她自言自语道:“就这么等着,不出去找找?”郑全生摇了摇头:“啥都别做,不要打草惊蛇。”

那天夜里,郑全生许久未能入眠。后来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骑马飞奔,突然来到悬崖旁边,下面就是长长的清溪。他赶紧勒紧马缰,但马却不肯停下,反倒纵身一跃,人和马立即跌入满天白云之中。他惊叫一声,从梦中醒来,见天光已在慢慢放亮,便悄悄起床出了门。

郑全生本能地先看了看老屋。门当然锁着,马也不可能在。他迟疑一下,推开院门走了出去。天色幽暗,寨子里一片宁静。走过宗祠就是郑红兵家,郑红兵家的狗低沉地吼了一声,认出是熟人,随即闭嘴。郑全生沿着石头铺就的街道,径直出了南门。北门是下山的路,通向村街,马不可能藏在那个方向。

晨起温度低,草木上都带着浓重的露水。混合着杂花青草野树气味儿的空气仿佛在露水里蘸过,阵阵清冽,冲刷着郑全生的肺。他蹲在一个巨大的树桩背后,盯着寨门。雾气团团升起,一个人影出现在其中,虚幻如梦。他突然想起,梦境是《三国演义》里刘备马跃檀溪的再现。他紧紧盯住人影,等那人的影子从雾气中浮现一半,便认出是郑红兵。

郑全生静静地蹲在那里。等郑红兵走远,才悄悄起身,跟了上去。山林之中,他没有好好走路,反倒像在戏台上比画骑马那样,蹦蹦跳跳。走出没多久,他突然意识到,这是放养蜜蜂的方向。略一思忖,郑全生顺势坐到旁边的树下,打算守株待马。

不到一个小时,有动静传来。抬眼一看有大片的雪白,郑全生不觉双眼一热。他站起身子,见郑红兵骑在马背上,立即上去把他朝下拖:“下来下来!谁让你骑的?它一天没吃料了!”

马很多人借用过,但马鞍没有。村里没有年轻人,人一老,也就没了尝鲜的冲动。

郑红兵道:“老七,你别急!它昨天可没挨饿!”说着话从马背上抄起一条口袋。“黄豆!今年的新黄豆!”

郑全生抱住马头,使劲摸摸,然后抬眼恨恨地盯着郑红兵不说话。

郑红兵满脸牙疼的表情:“颠得屁股疼,有啥好骑的!”

郑全生道:“那你还骑!”

郑红兵又笑了起来:“再不骑,我连跟孙子吹牛逼的机会都没了。顺便说一下,你的蜜蜂都好好的呀。”

十四

最终方案出台,贫困户全部搬迁下山,暂留十户还保留着古民居的非贫困户,具体人选由大家投票决定。选择标准有三个:富裕程度、健康程度、诚信程度。他们也要签订房屋置换搬迁协议,留下是暂时的,作为旅游公司雇员,目前的任务是在等待审批结果期间保护古民居。

毫无疑问,郑全生进了名单。

搬迁工作雷厉风行,刘国彬带着大队人马上来协助。要搬走的全部披红挂彩,格外喜庆。仪式结束,鞭炮鸣响,他们原来的住处随即墙倒屋塌。当然,拆掉的都是近年来建的房屋,古民居一律不动。

郑全生牵着马,一趟又一趟地送邻居,他们都上了崭新的大客车,客车前头也贴着大红花,两侧贴有欢迎标语。中午时分,该走的全部搬空,郑红兵的狗跑回老屋,那里已经是一片瓦砾。它围着那堆瓦砾团团打转,口中发出阵阵急促的叫声。郑全生牵着马经过,略一停顿,不觉泪光一闪,本能地摸了摸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