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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 蜕

2022-11-26刘太白

清明 2022年5期
关键词:化工厂

刘太白

贾忠全想买房子。

买房子有什么稀奇的?蜗牛没有壳,就是一只软脚虫,只得被随便路过的鸟儿啄食。鸟儿没有巢,就只能一个劲儿地飞,最后一定会累死在半道上。人呢,没有了房子,他只能是飘荡在大街小巷的游魂,身心都不得安宁。所以,人人都需要买房子。

在襄南,人们买房子的要求各不相同。有的人爱热闹,选择住在市中心。有的人爱清静,则住到了城市边缘。有的人买了学区房,为的是孩子可以上名校,得到好的基础教育。有的人买房靠近医院,希望自己生病后方便医治。贾忠全呢,这些他都不考虑,他就一门心思地想要买到卢家安的房子。

卢家安的房子坐落在早已破败的市化工厂职工宿舍区。那是一排各自带有小小院落的二层小楼中间的一栋。在一片灰头土脸的老楼房之中,按说,它应该给人以鹤立鸡群的感觉。的确,它作为市化工厂的厂长楼刚刚建成的时候,还是1990年代初。厂长楼当然是厂区最好的风景。墙体上爬满了红艳艳的凌霄花和绿油油的爬山虎。一个挨着一个的院子里栽种着争奇斗艳的时令花卉。每一户的门口都随时会停下一辆油光水滑的小轿车。车上下来的人西装革履,提着一只满是重要文件和图纸的真皮公文包。不用问,这些人和他们手里的公文包主宰了整个化工厂上千名职工的命运。

不过,市化工厂在新世纪来临之前就凋敝了。奇怪的是,这厂子没有像其他企业一样,摇身一变,改制为民营工厂做大做强,而是由几个自谋职业的下岗职工领头办起了小餐馆。化验女工做了老板娘,保全技师成了伙头军。餐馆能赚钱,就有人跟风。一人办餐馆,人人办餐馆,原先机器轰鸣的偌大厂区竟然发展成为一处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夜宵市场。就这样,生计问题解决了,人居环境却遭了殃。最尴尬的当然是那一排二层小楼。烟熏火燎污水横流下,凌霄花和爬山虎死了,小院里的花卉没人种了,油光水滑的小轿车不来了,提着真皮公文包的成功人士也不见了。现在的小楼没了颜色,一栋一栋连在一起,如同一条失去水分的蚯蚓,恹恹地躺在那儿,会同其他横七竖八乱搭乱建的各类房子,构成了襄南市最大的棚户区,等待着某个有气魄的市领导把它们全部推倒重建。

这样的房子,在房地产业蓬勃发展的今天,当然既无舒适居住的实用价值,也无保值增值的商业价值。至于贾忠全,他就在夜宵市场的正对面,开着一家以售卖烟酒饮料为主的小卖部。这小卖部随着夜宵市场开门关门,却不需要像那些夜宵摊点一样,白天早早准备食材,凌晨收摊之后还要收拾器具,清理垃圾。少费力,不麻烦,贾忠全的钱赚得不比夜宵摊点的旧同事们少。多年以来,贾忠全就住在小卖部的里间,有着购房的刚需。他虽说是下岗职工,小卖部却已经开了十多年,不算是有钱人,但买一套房子的钱,他有。能够比周围的人更加轻松地过活,怎么看,贾忠全都不算是一个缺乏商业眼光的人。可他偏偏就看上了卢家安这风雨飘摇的房子。

熟悉贾忠全和卢家安的人都知道,这两个人年少时就是好朋友,襄南话叫梗脑壳。他们俩无论发生什么样的联系,都不足为奇。贾忠全要买卢家安的房子,也许根本就不需要理由。

显而易见的是,好朋友之间也分主次,再铁的梗脑壳,也只能听一个人的话。年轻时的贾忠全,唯卢家安马首是瞻。卢家安年纪大,贾忠全年纪小,很容易就分出了兄与弟。不过,贾忠全本就是他们那个毕业班的刺头,常常带着小伙伴捉鱼摸虾,逃学逃课,成绩自然一塌糊涂,纪律性差,不服管教,连老师都怵他。他可不是那么容易认人为大哥的。贾忠全和卢家安相交,自有因缘。

那时候,在东荆镇,卢家安算是一个招摇的人。卢家安的招摇,在于他有一个下乡知识青年的身份。在东荆镇活跃过的下乡知识青年,大都来自于上海、武汉等大城市,天然就高人一等。他们的到来,抬高了所有知青的地位。卢家安是本地知青,却不到下放的生产队去出工,而是整日里出没在镇街上。可以不出工的知识青年当然令人侧目。而常常不上学的贾忠全就此注定了要和他相遇。贾忠全眼里的卢家安,高高大大,穿着一套蓝色的运动服,大步走在破败逼仄的河街上。河风吹动着岸边的柳枝,柳芽儿拂乱了卢家安的长发。运动服本来就是稀罕物,偏偏卢家安的肩袖上、裤腿上,还拉了两条醒目的白筋。穿了拉白筋运动服的卢家安更加令人瞩目。特别是贾忠全的那些女同学们,这些长这么大都没有走出过东荆镇的小丫头片子,一面回头没皮没脸地向卢家安行注目礼,一面叽叽喳喳地议论个不停。偏偏卢家安对此视而不见,连看都不看她们一眼。这景象活像小河里游进来一只傲慢的白天鹅,它顾盼自雄,自是瞧不见身旁那些小鱼小虾。这让贾忠全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把这自高自大的家伙胖揍一顿。

造化弄人啊。贾忠全不仅没能找到机会把卢家安打一顿出气,反而从真正认识他的那一天起,就开始崇拜他,变成了他的铁杆小弟。

初夏的一天下午,贾忠全照例逃学到接粮湖去抽藕梢。他要让家里人今年先于全镇人,吃上一碗新鲜的清炒藕梢。贾忠全趁下课休息的机会偷翻出学校院墙,背了书包就沿着东荆河堤向湖岸走去,心里盘算着哪块水面的藕梢最多。远远地,他就看见南湾闸旁的那棵大槐树底下,有个人坐在草地上。正是卢家安。卢家安不仅身穿那套招牌运动服,脚上还穿了一双白色的高帮回力运动鞋。与平常不同的是,他手里捧着一本英文课本,在那里故作姿态地朗读。贾忠全看了,气不打一处来,心想,装样子给谁看呢?这里又没有漂亮姑娘!贾忠全心念一动,就在离卢家安不远的一棵桑树底下把自己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他走到湖边,双臂伸直,双手合拢,做了一个漂亮的起跳动作,如同一条雄健的飞鱼,一头扎进新荷之间那平滑如镜的水面。贾忠全跳入水中,激起一朵巨大的浪花,平地发出泼喇一声响,把坐在一旁看书的卢家安吓了一大跳。

若是在以往,贾忠全会借着自己这一跃之势,在水中滑行很远,再在水面上突然露出头来,惊得远处荷叶丛里的白鹄和麻鸭一阵乱飞,然后才开始正式的采摘作业。这一次,贾忠全栽了。他选择的位置不对,因表演欲强,他跳得太高,竟然一头扎进了一个积年的藕坑里。这样的藕坑,满是淤泥,贾忠全一个倒栽葱插进去以后,双手不使力还好,若是极度惊慌,奋力挣扎,身体就会很快陷进去,时间不长,口鼻就会涌进污泥,然后窒息而死。

卢家安被跳水声打乱了学习节奏,有些恼怒。他想看一看是哪个愣头青在和自己故意捣乱,一扭头,就看见有一双脚在胡乱扑腾,而且快速向水底下沉。卢家安暗叫一声不好,赶紧用手扒拉下脚上的鞋,跳下水去。他快速划动手臂,很快就游到了那片浑浊的水域。卢家安在藕坑边缘站住了脚,来不及细想,伸手就抓住水中一条正在乱动的腿,然后奋力往上一拉,贾忠全的整个身体就借助浮力漂起来。好在贾忠全在淤泥坑里憋的时间不长,他的口鼻并没有涌进污泥。一旦解放,他一仰头,就张口抢到了新鲜空气,再用双手捧着湖水洗一把脸,呼吸就完全通畅了。

得救的贾忠全爬上岸来。卢家安脱去水淋淋的运动服,他的头上沾了些水草,脸上还有被荷梗倒刺划伤的血道道。这让贾忠全心生愧疚,而又好生感激。他学着刚从武侠电影里看来的动作,对卢家安拜道,家安哥,谢谢你救了小弟的性命。

那天在湖堤上,贾忠全没去抽藕梢,卢家安也没再看书。他们在湖里清洗了卢家安的衣服,挂在树枝上晾晒,一边等着衣服干透,一边聊着各自得意和不得意的心事。

贾忠全说他最佩服各类英雄。卢家安说他就是一个平常人,不过不甘平凡。卢家安说,他随着知青大返城回到了襄南市,被安排在街道大集体企业,因为觉得没有希望,特意请了长假,专门回家复习功课,准备考大学。他怕被人发现,不敢回自己家,只能躲在东荆镇的外公家里复习。

贾忠全说,你不就是城里人吗,干吗要费那么大的劲考大学?

卢家安说,人总要有点目标吧,难道你想一辈子都在接粮湖抽藕梢?

我没想过。

你想干什么呢?

我想啊……贾忠全说着话就停下了。他头上有一只蝉,知了知了地鸣叫得正起劲。这让他烦心。他想捉住这只知了,它却振翅而飞。贾忠全只得接着说,我想做一个侠客,铲尽人间不平事。说完,他到底因为没捉住蝉而感到懊恼,顺手撅断了那根曾给知了提供过歇息之地的树枝。

卢家安要考大学改变人生,可谓目标明确。贾忠全要仗义行侠铲尽不平,那只是顺口一说。不过,时间不长,他们就都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顺口一说的东西也是有依据的,起码反映了贾忠全那段时间的所思所想。贾忠全暂时当不了侠客,但“有恩必报,有冤必伸”的想法却已深入骨髓。卢家安对他的救命之恩是实实在在的,年轻的他时时刻刻想着要报答这份恩情。

贾忠全常常给卢家安外公家送去一些鳝鱼、菱角、藕梢之类的水产。这是他逃学从湖里弄来的。他愿意拿来给卢家安补一补身体,好让他集中精力搞好复习。他和卢家安越来越熟络,进而无话不谈。卢家安知道贾忠全有心照顾自己,又是喜欢,又是哭笑不得。卢家安不需要贾忠全来报恩,他有自己的烦恼。卢家安之所以要专门请长假复习功课,是因为他只上过初中,底子薄。凡是勤奋能够解决问题的科目,卢家安都有办法。比如语文,还有政治、英语。难就难在那些以前没有学过,现在要完全靠自学提高的学科。比如最让他头疼的物理和化学。为了不麻烦贾忠全每天都送东西过来,卢家安只得把自己真正的烦恼告诉他。知道卢家安有可能因为理科成绩不好上不成大学以后,贾忠全急得抓耳挠腮。他恨自己为什么不爱学习,为什么成绩不好,以致不能给自己的救命恩人以实际的帮助。

两个人急到了一处,办法也就有了。

一天,卢家安拿着自己的作业本对贾忠全说,谁要是能帮我看看这些习题做得对不对,那就帮了我的大忙了。

贾忠全说,我们学校的老师可以呀。我们那儿,二班是快班。班上有个安老师,是市里过去贬下来的,听说是华师的老大学生,所有理科功课都能教。我帮你把作业拿给他看看吧。

为了给卢家安牵线搭桥,贾忠全使尽了浑身的解数。作为一个学校里有名的差生,他当然有自知之明,不会贸然去找安老师。但安老师有个女儿安心怡跟他同届,贾忠全先是恩威并重地搞好了安心怡那些好朋友的关系,让这些同学帮他说好话,他自己又弄了不知多少荷花、莲蓬还有菱角,想办法送给安心怡,最后才由安心怡把卢家安的数理化作业送到安老师手中。

卢家安的运气来了。安老师是个爱才的老师。他猜出了作业的主人是个有强烈求知欲的社会青年。他愿意帮这样的有志青年排忧解难。卢家安就这样在高考来临前的两个月,成为安老师的编外学生。两个月对于一个专心致志复习功课的考生已经足够。不出所料,当年的高考,卢家安一举考上了省城的化工学院,成为一名天之骄子。他的意外惊喜是,在省城求学期间,他和同年考到省幼儿师范学校的安心怡谈起了恋爱,收获了爱情。

贾忠全也有收获。他为自己的兄长做成了一件大事,而且,从此以后,卢家安每到假期都会来东荆镇探望外公,顺便探望安老师父女俩,这也让他们兄弟俩能够常常见面。

天有不测风云。这样一段看起来那么美好的友情,竟然给贾忠全带来一桩足以影响人生的祸事,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夏天对于大学生卢家安来说,是一个美好的季节。他不仅不再需要为命运发愁,而且还可以和自己心爱的姑娘手挽着手,在绿茵如毯的东荆河滩上迎接朝阳,在微风吹拂的接粮湖畔拥抱晚霞。

这天晚上,卢家安和安心怡又约在了河街下街的掷金桥。安心怡按时来到掷金桥,却没有看见卢家安。后来得知,那天卢家安的外公中暑了。他忙着送外公到镇卫生院看病,回家后又帮着外公洗澡换衣,所以没办法赴约。掷金桥有点偏。如果有卢家安在,这里正好是一对情侣卿卿我我的好去处。现在卢家安没来,安心怡一个人在桥头徘徊,心里惴惴不安。不远处一棵小树在夜风中的摇曳,也让她害怕了好一阵。

怕什么就来什么。就在安心怡犹豫着要不要先回家,不再等卢家安的时候,从河街荡过来两个人影。后来得知,这两个南湾村的流打鬼在镇上喝多了酒,正要回村里去。朦胧的月光下,眼前这个打扮时尚的美少女勾动了他们的歪心思。一个叫道,哎,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没人陪呀!另一个说,该不是等我来陪吧?两个家伙调笑着就欺过身来,一个牵手,一个摸脸。安心怡又恨又怕,只得慌慌张张地喊道,来人啊,抓流氓啊!她不喊还好,夜空中,她的声音尖利凄切,倒让两个流打鬼恶意顿生。他们一个反剪住她的双手,捂住她的嘴,另一个抬起她的双腿,就要往桥墩下拖。关键时刻,一记重拳打在抱住安心怡双腿的那家伙脸上。是贾忠全到了——贾忠全到卢家安家里去帮忙,卢家安让他来掷金桥接回安心怡,正好撞见安心怡遇险。

两个流打鬼见贾忠全只有一个人,就放开了安心怡。一个说,你是哪个裤裆里冒出来的,敢管爷们的闲事?另一个已经把拳头招呼到贾忠全身上。贾忠全一边用宽厚的后背承受乱拳,一边拉过安心怡,说道,快跑,回家去!等到安心怡跌跌撞撞地跑开,他才拉开架势和两个流打鬼斗在一处。

这两个家伙毕竟喝多了酒,哪里是贾忠全的对手。没两个回合,他们就被贾忠全放倒在桥下,哭爹喊娘。

贾忠全打过瘾了,坐在桥墩边上,一边抽烟,一边教训两个流打鬼不要再在镇上撩事惹非。如果被他知道,见一回打一回。就在这时,镇上的公安特派员带着几个基干民兵巡逻来到了掷金桥。

贾忠全的运气不好。他一时嘴拙,说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基干民兵就把他和那两个流打鬼一起抓到了镇上。

贾忠全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刑期倒在其次,让他接受不了的是那个罪名:流氓罪。贾忠全不服。就算打架有错,定个故意伤害也行啊,流氓二字,实在是太难听。所以,从初审到入狱后,贾忠全一直都在申诉。申诉却没有结果。那两个真正的流打鬼,抵死不认曾经对安心怡图谋不轨。他们知道,如果认了强制猥亵或者强奸未遂的罪名,可就要把牢底坐穿了。为此,这两个家伙编出以前到食品所卖猪时,曾和贾忠全发生过纠纷的故事,来佐证他们之间的打斗是报私仇。连大学生卢家安带着安心怡亲自到法庭作证也不被采信。因为安心怡身上并无伤痕,巡逻民兵也证实安心怡当时不在打斗现场。

贾忠全就这样变成了一个劳改犯。

在监狱,贾忠全第一次有了大把的时间用来思考问题。在无罪释放的念想断了以后,贾忠全首先想到的是自己怎么就走到了坐牢这一步。如果当初在学校好好学习,像大哥卢家安一样考上大学就好了。但他的学习成绩那么差,怎么能考学呢!学习成绩怎么变差的呢?贾忠全回忆起自己身量刚长成的时候,学校就开始搞开门办学,成天就是跟着老师到生产队去帮着摘棉花或者给大田除草。家里大人就说这书没什么读头。再后来,就看见公社里推荐上大学或者当兵的,都是家里有关系的。贾家就是东荆镇上的一个普通居民户,哪有什么关系?正好社会上有很多人感叹,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贾忠全的父亲就告诉他,我这个爸爸只能把你勉强养大,以后谋生,还要靠你自己。贾忠全就开始跟人学习水乡里那些摸鱼踩藕的技艺,而且学得不错。读书的事,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读不好书,也不见得一定会被投入监牢呀。贾忠全坚信自己救大哥卢家安的恋人没错,就算一个不认识的小姑娘被人欺负,让他看见了,他也是要出手的。这都不算什么匡扶正义,不过是男儿应有的一点血性。那么,自己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要怪谁呢?检讨起来,自己有没有问题呢?有,肯定有。贾忠全想了很长时间,想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自己太没有本事了。如果自己真有武功,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这两个混混,趁公安特派员到来之前就撤走,那就不会吃这么大的冤枉亏了。

高中刚勉强毕业的贾忠全想通了这些,觉得自己成熟了许多,思想深邃了许多。他甚至还为自己出狱之后想好了出路。他要遍访名山大川,拜谒少林武当,学得一身好武艺,让自己从此立于不败之地。五年的时间里,贾忠全就是靠着这样简单的执念驱除了所有的怨愤和焦躁,一天一天地把日子数完了。

贾忠全一出狱,一天也没有耽搁,就去拜师学艺。他虽只是找到了两个乡野武师,却难得他勤学苦练,真让他有了一身横练功夫,还靠这个吃上了饭。

这些年,卢家安确实交了一些好运。他和安心怡毕业分配回襄南工作。安心怡分到了市直机关幼儿园当老师,卢家安则分配到了市化工厂,成为一名技术员。此后,他俩结婚生子,小日子越过越甜。

襄南化工厂的产品主要是工业烧碱,也有些副产品,就是去污粉之类的日化产品。过去实行计划经济的时候,产品不愁销路。改革开放以后,这类粗放经营的东西很快就有了被替代的危险。

卢家安是敏感的。当他发现工资栏里第一次少了固定的两块钱奖金的时候,就察觉出了企业的经营风险。看新闻,外地已经有了国有中小企业倒闭的先例。襄南化工厂会不会遭此厄运呢?所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卢家安想到的这个成语让他吃了一惊。是啊,现在可不是考大学那个时候了,对现状不满,利用政策考试离开就是了,即使考不上,还可以回到那个大集体企业去,好歹有口饭吃。可现在化工厂垮了,一家人的生活都会受影响。就是自己想办法离开,能够一下子带着一家人离开吗?要想办法,还要在现有的条件下想办法。现有的条件是厂子里设备陈旧,生产的产品可能被挤出市场。什么样的产品才难以被挤出市场呢?对于一个工厂来说,只有生产出人人都需要,家家户户都离不开的东西,才有可能长久生存下去。具体到襄南化工厂,该开发什么样的产品才能适销对路呢?这个问题困扰了卢家安很长时间。

成天冥思苦想的卢家安茶饭不思。终于有一天,卢家安在安心怡洗碗的泡沫上找到了答案。洗涤剂不就是家家户户每天都需要使用的化工产品吗?这个想法让他欣喜若狂。他查了一下资料,全省最大的洗衣粉品牌是荆州的活力二八,洗发水品牌则是上海的美加净和蜂花平分天下,而护肤品竟然只有用了几十年的百雀羚和蛤蜊油。人们一窝蜂都去用这些牌子,二线品牌几乎没有。这样的情形给有志于发展日化产品的中小型企业留下了空间。有了这样的发现,卢家安很快就有了自己的方案。他本来就是学化工的,产品配方和生产工艺设计都不在话下。

最难的是让决策层接受自己的方案。厂领导不愿意改变现状。正在运行的产供销渠道是这些人建立的,本就有不少前期投资——包括公家的资金和个人的情感。虽然销售有所萎缩,但私下里的收益还是有的。至于产品是不是有一天会卖不出去,等到了那天再说吧。

卢家安把他的工厂改造方案送到车间无人看,送到厂里没人理,送到市轻工业局,也是躺在办公室某个文件柜里睡大觉。卢家安一遍又一遍地送,不厌其烦。私下里,全厂的职工乃至全市轻工系统的干部都把他叫做神经病。

卢家安不在意被人叫做神经病,叫的人越多,他越是到处送自己的工厂改革方案,最后竟送到了市政府办公大厅各有关领导的文件收件箱里,弄得领导们的秘书都知道了他的名字。功夫不负有心人,卢家安的机会终于来了。

年底的一天,市里主管工业的市长视察了化工厂。那一年,厂里的经营状况已经开始收缩。市长看了整洁的厂容厂貌,听了鼓舞人心的报告,临走的时候,提出一个要求。市长说,听说你们厂有个老喜欢提意见的神经病,让他来见见我。于是,卢家安被人火速从车间里喊到市长的小车旁。市长看了一眼穿戴整齐的卢家安,说道,我还以为真是个武疯子呢。他又转头对有些尴尬的厂长说,你明天带这个人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卢家安就这样变成了襄南市化工厂改革领导小组的主要成员之一。

卢家安和贾忠全再次见面的地点还是在东荆镇。

那个改革领导小组运行起来之后,原先那些习惯于上面下指标,自己只管组织生产的厂领导,感到了自己的力不从心。上级只是要求改革,并没有具体指示。这可叫他们如何是好啊!算来算去,能够依靠的反而只有卢家安这个“神经病”了。时间不长,卢家安就当上了常务副厂长。在提倡干部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的年代,一个大学生出身的技术员被破格提拔并不罕见。何况,卢家安在车间时,解决的具体技术问题不少,这一点工人们还是信任的。忙起来的卢厂长,面对的喧嚣与躁动也日益增多。想要松弛一下的时候,他就带着妻子回到东荆镇去住上一日。

初秋的一天傍晚,卢家安和安心怡来到掷金桥旁的东荆酒家。只有这里能够吃上东荆河的野生鳗鱼。他俩刚一落座,就听隔壁包间里传来贾忠全的声音。贾忠全正大声武气地说,这次这个节制闸的工程就由你做了,不过,下一次南湾闸的改建可得让给人家老康的工程队。卢家安还想听个究竟,就听贾忠全向服务员嚷道,吃个饭耳根子也不得清净,快去把河边柳树上的知了都赶走,吵死人了。

卢家安走进贾忠全的包间,笑道,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忠全,你怎么还是不会附庸风雅啊。

哎呀,卢大哥,是你呀。贾忠全连卢家安说了什么都没有听清,就起身上前,一下搂住了他的肩膀。

不消说,贾忠全立马向同桌的朋友告辞,来到卢家安的包间里。兄弟二人一边喝酒一边互诉离情别意,安心怡也只能在一旁给他俩斟酒服务。卢家安当了副厂长的事,贾忠全倒也听说过,只是第一次听说他还有被人当做神经病的过往。贾忠全也把自己出狱后的情况说给卢家安听:如何找师傅学武,如何在东荆镇混出名号,虽没有正经职业,但镇上大大小小的矛盾和利益纠葛,人们都愿意来找他主持公道。

卢家安听了贾忠全的话,沉吟片刻,说道,忠全,你可愿意到我们化工厂去工作?

贾忠全说,到你的厂子里去?我能干什么呢?

半晌,卢家安才说道,去当保卫科长,怎么样?

贾忠全跟卢家安到襄南化工厂去,最初是有些犹豫的。毕竟,他在东荆镇混得风生水起。现如今,贾忠全成了镇上的话事人,一年到头都有大大小小的进项,还能得到世人的尊敬。就连镇里的干部,在河街上看见他,都得主动上前打个招呼。唉,人的欲望总是向上的。监狱生活不光是贾忠全的人生磨难,也让他长了不少见识。出狱后去城市发展,就是贾忠全内心里时不时冒出来的一个梦。何况,卢家安邀请他时,说的是“去帮帮忙”。卢家安虽是结拜的大哥,却也是化工厂的副厂长。在襄南,一个国营厂的副厂长也应该算是一号人物了。去给他帮忙,面子里子都有了吧。

患得患失的贾忠全,到了化工厂上班以后也是心思不定。虽然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但卢家安许诺的那个保卫科长的帽子却迟迟没有戴在他的头上。很长时间,贾忠全都只是保卫干事。这样的身份,不仅规定了他在厂里地位不高,还限制了他在社会上自由地交朋结友。贾忠全现在是正规的国营企业干部,怎么能和以往一样混社会呢?总不能左手和厂长大哥勾肩搭背,右手和那些曾经的狱友推杯换盏吧。但在办公室,他显然不那么重要,有些人甚至对他嗤之以鼻。比如那个厂办公室副主任叶晓雯。据说她在厂里负责公关,是市里某个副局长的二婚老婆。这层身份足以让她整天穿着时髦衣服到处招摇。搞公关的美女不喜欢贾忠全,这让贾忠全时不时地感到惆怅,有时还会怀念以前自由自在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贾忠全无意间在街上看到一张布告。布告上公布的是一家讨债公司的成员被判刑的消息。首犯被判处了十八年的重刑,他的名字下面有一道醒目的红杠杠。贾忠全很容易就在记忆库里找到了他——那是贾忠全在狱中最为佩服的一个狱友。谁也不知道贾忠全由这起案件想到了什么,但从此他再也不在人前提起自己曾经坐过牢,还有在东荆镇做话事人的那些过往。

贾忠全一味在内心里对自己的职位挑肥拣瘦,却不知道他在化工厂同事们心目中的真正地位。他一进厂,就被所有人天然地看成了卢家安的人。厂领导们不信任他,工人们瞧不起他。所有人都有些害怕他——一个被新晋权贵走后门弄进来的人当然属于其私人班底,这个人还是一个劳改释放犯,能是什么好东西?没有朋友,这还是小事。找不着老婆,这才是贾忠全真正的危机。那个时候的工厂女工,凭计划指标招进工厂,自认为是主宰城市的一分子。她们要找的男朋友是干部、医生或者老师,怎么会去找一个近乎于社会渣子的人呢?

能够关心贾忠全终身大事的只有卢家安。贾忠全年纪老大了,还和小青工一样,下班后,端着搪瓷碗到食堂去吃饭,然后回到集体宿舍,听年龄小他一截的青工们眉飞色舞地讲他们如何追女孩。就是那些失恋的青工,也可以躺在单人床上吹着忧伤的口琴解解闷。贾忠全却只有听故事的份儿,永远插不上话。这让他每每感到难堪。没有结婚的员工,就是年纪再大,厂里也是不分房子的。贾忠全能去的地方,只有卢家安家。去蹭蹭饭,去让安心怡帮忙洗一洗厚重的秋冬衣裳,也和卢家安联络一下兄弟感情。在厂里,他们之间的上下级关系还是要摆正的,不能那么随便。卢家安也让安心怡帮着贾忠全找过女朋友。但人家一旦搞清楚贾忠全的基本情况,就连见第二次面的机会也不给了。当然,老家东荆镇还是有看好贾忠全的女人的。然而,贾忠全又瞧不上她们。这种高不成低不就的两难状况,让贾忠全很长时间都没有解决个人问题。卢家安只能安慰他,忠全,总有云开见日出的时候。

有些人,天生就是要发挥中流砥柱般的作用的。比如卢家安。他是正牌大学毕业,所谓天之骄子。他在厂里又专业对口,一旦得到领导的信任,不管那些同僚有多么不喜欢他,他的那些曾被人弃如敝履的方案和计划都一一得到实施。化工厂原有的产品——烧碱和去污粉不再生产了,代之以洗衣粉和洗发香波。卢家安给它们注册了很好听的商标名称。洗衣粉叫做香浪,那是襄南的谐音。洗发露干脆叫香兰,那图案都散发着诗意。不出卢家安所料,这些产品很快就占领了襄南市场,进而进军省城。不几年,襄南化工厂的日用系列产品就位列省内地方名牌。主业兴旺百业旺。经营业绩好,带来了企业文化的大发展,无论是文艺演出,还是篮球比赛,代表襄南市出场的总是襄南化工厂。至于卢家安,市领导当然把他当做有功之臣,只是因为化工厂一时离不开他,不能把他提拔到别的重要岗位上去,只好勉强他当了厂长。据说,领导们还想让他书记厂长一肩挑。不料卢家安死活不干。厂里的干部职工,这时把他当做神一般的存在。是他,让他们的工资月月都有保证,年底的奖金更是让襄南市所有工商企业的员工羡慕。

贾忠全的日常工作是看家护院,防止小蟊贼染指公私财物,有时,也平息一些同事和家庭邻里之间的纠纷。对外联络,轮不到他。但忽一日,卢家安亲自通知贾忠全,明天随他一起到省域西北的一个市去出差。贾忠全到财务科去预支差旅费的时候,得知一同出差的还有厂里的财务科长,就顺口问了一句,让我去干什么?财务科长说,我们去回收货款,让你保驾护航。

省域西北的那个市,是化工厂刚刚开辟的一个新市场。厂里需要收回卖到这个市百货公司的一笔一百多万的货款,用来发放全厂职工的年终奖金,还要为明年年初的生产备料,又害怕这笔钱一经银行转账,就会被别的三角债主扣留,所以特意派人派车去收取现金。按照卢家安的意思,担心收取现金会影响这个新市场的发育。因此,他觉得自己必须亲自走一趟,好好陪陪那家百货公司的领导,也给人家说明一下苦衷。所谓礼多人不怪嘛。

卢家安带着一行四人开着化工厂的新式切诺基吉普去收货款。卢家安的态度很谦恭,财务科长的话很动听,贾忠全陪酒也很到位,一切顺利,一百多万的现金拿到手,司机带着他们高高兴兴回家转。旅途虽然辛苦,但几个人都是第一次坐公车走这么远的路,一路上山重水复风景优美,大家开了眼界,也就没了疲劳。

车过荆州,众人更是松了一口气。财务科长都在盘算着怎样找人从银行里换些零钱,便于给职工发奖金了。不料,危机竟然发生在他们正要进入襄南地界的时分。千不该万不该,司机为了少走十公里的路程,将切诺基拐进了一条村道。就在要过一座小桥的时候,一根横躺在地上的连枝带叶的树干拦住了去路。司机着急,就要下车去搬动树干。贾忠全伸手拦住了他。贾忠全已经注意到,路边停着两辆摩托车,好几个精壮的汉子靠着摩托正观察着车上的动静。

车上的人此时都明白了身处险境,几个人紧张地商量对策。贾忠全说,这样,等我下车去把树干搬开,你们就开足马力冲过去。

卢家安说,那你怎么办?我们可不能丢下你。

贾忠全说,我不会有事的。

贾忠全下了车,头也不回地走到车前,弯下腰就奋力去搬树。那几个精壮汉子果然围拢来。一个领头的家伙拿着一把铁尺走过来指着贾忠全说,这路是爷们村的,皇帝老子的车路过也要接受检查。他说着头一偏,指挥手下人去拉车门。贾忠全见树干已经被自己搬离主路,就站起身来说道,来来,你先检查我好不好。

哟呵,你还蛮硬呢。领头的家伙又回过头来。

贾忠全再不搭话,欺身上前就夺过那把铁尺,反手对着领头的家伙当头狠命一抡。只见那人一声惨叫,头上顿时血流如注。那六七个正要靠近切诺基的汉子见头儿受伤,一下子又都围了过来。有人拉开架势,骂骂咧咧地要和贾忠全放对,只是害怕他手上的铁尺,不敢太靠近。时机刚刚好,切诺基低吟一声,就冲过了小桥。贾忠全再无牵挂,手舞铁尺,对准靠近自己的一个家伙又是死命一劈。那家伙应声倒地。后面的几个见贾忠全如此凶狠,竟一下子愣住了。贾忠全扔了铁尺,横跑几步,飞身跨上一辆摩托,就此扬长而去。直到他追上切诺基,才发现右手被铁尺硌了一个大豁口,还在滴答滴答流血呢。

贾忠全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关注起卢家安的房子的,他自己还真是说不清楚。算起来,卢家安在化工厂前后有过两套房子。前面那套是红砖红瓦的平房,两居室,房前和邻居共有一个小院,后面搭了一间小小的厨房。那房子实在,算是当年厂里对知识分子的一种优待。那时的贾忠全单身,大哥卢家安的家可是常来常往。很长一段时间,他手里都有卢家小院的备用钥匙,因为他时常帮着到小学去接卢家安的儿子卢力,有时还要带卢力去公园,去游乐场。卢家安和已经升任了幼儿园副园长的安心怡都太忙了,卢家对贾忠全来说,没有丝毫秘密可言。

卢家安的第二套房子,就是那栋厂长楼。除了和邻居共用一堵墙,小院已成了自家的。正房却不大,不过是两套两居室的上下叠加。一楼用作会客厅、餐厅和厨房,二楼才是内室。一道加装了铜铝合金扶手的弧形楼梯增强了整体的现代性,提升了房子的档次。卢家安为化工厂转型立下了汗马功劳,是最有资格住进厂长楼的厂领导。贾忠全跟着安心怡到家具城买来了当时最时新的家具,带着保卫科的几个年轻人帮大哥搬了家。

贾忠全就是在卢家搬家后发现,自己不能再像以前一样,随意出入卢家的所有房间了。卢家安乔迁新居,贾忠全一直想着要买点什么有意义的礼品送给大哥做纪念。有一次贾忠全到省城去出差,转到一家工艺品商店,看见一只玉雕的蝉摆件,器形硕大,雕工精美。他突然想起卢家安那次和他在掷金桥边的东荆酒家偶遇时吟的那句诗。当时他不明白,后来查了资料才知道那是一句形容人清远高雅的唐诗,写的就是蝉。他估摸着卢家安会喜欢,就买了下来。

贾忠全把玉蝉摆件送到卢家,卢家安果然喜欢,拿在手上把玩不已,说道,忠全真是深得我心呢。

贾忠全一高兴,就把自己的设想说出来,要是嫂子在书房里弄点什么绿植,再把这个放在一旁,就更美了。说着,贾忠全就要上楼到书房去试摆一下。

不料,卢家安说,等你嫂子回来再弄吧,咱们兄弟俩先说说话。

那以后,贾忠全到卢家去蹭饭喝小酒的机会就很少了。兄弟聚会,也是在餐馆。贾忠全到了卢家,上楼都不可能,也就一直没能走进那间摆了玉蝉摆件的书房。卢家安两口子如有默契,总是说,卢力要复习功课呢,咱们不去打扰他。

当然,卢力也确实每次都在书房里复习功课。这孩子和他爸爸一样,在学习上非常用功。

是叶晓雯解开了贾忠全的疑惑。叶晓雯说,几乎所有的家庭都有自己隐秘的空间,卧室和书房都属于内室,旁人不得擅自进入。过去,你独身一人,卢厂长无所谓。现在,你也有了自己的家庭,也就内外有别了。说这话的时候,贾忠全和叶晓雯已经结婚。

论起来,贾忠全能够和叶晓雯结婚,也是卢家安夫妇精心撮合的结果。

按说,叶晓雯曾是厂里最瞧不起贾忠全的人,她怎么就嫁给了贾忠全呢?叶晓雯本就经历复杂,是个有故事的漂亮女人。漂亮女人做公关,这是标配。叶晓雯的第一份公关工作是在市里的一家高级宾馆。据说,她最初不过是这家宾馆的服务员,能够做到公关部主任,自然有很多八卦故事。但自从她嫁给了丧偶的某局副局长,又被安排到效益很好的化工厂当了国企干部后,这些故事慢慢就没人讲了。叶晓雯为什么要和副局长离婚,人们也不知道所以然。显而易见的事实是,那副局长年纪大了,退居二线了。他俩没有孩子,叶晓雯和副局长前妻的孩子又有矛盾。再说,一个近六十岁的老男人和一个刚刚三十出头的女人分手,不是合情合理吗?

叶晓雯能和贾忠全走到一起,自有因缘。

贾忠全出差保护了厂里的公款,保住了全厂员工的工资和年终奖,让他获得了极大的声誉。特别是传说他的武功了得,他更是得到了厂内外年轻人的追捧。从此以后,贾忠全就被人们尊称为全哥。厂里对贾忠全的事迹大力表彰,除了把他评为当年的劳动模范,发给他一笔可观的奖金以外,还提拔他当上了保卫科长。贾忠全一时也算是出尽了风头。

在贾忠全走上坡路的时候,叶晓雯正徘徊在惆怅之中。她原以为,自己已经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现在又获得了自由身,必然能够凭借自己的能力,一切重新开始,再创辉煌。叶晓雯不明白的是,她以往所谓的社会地位,都依附在那个老男人构建的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上。过去,她做公关能够取得一些成效,被公关的对象总要想一想她身后的那个副局长。现在,她在厂办公室,既不能写材料,又看不懂统计报表,唯一能做的,就是出去陪陪酒。她自得地认为,她能去陪酒是因为她秀色可餐。殊不知,随着年华流逝,那秀色也正逐渐凋零。她这样的职业妇女,在男人们眼里,撩一撩,得到她的回应甚至临时占有她,是蛮有意思的,可是想要和她这样的女性谈情说爱,甚至谈婚论嫁,那就要很好地掂量掂量了。

叶晓雯的窘态,被卢家安注意到了。一个厂长的视野里,应该包括所有职工。更何况,卢家安有一个没有结婚的兄弟。他要时刻注意有没有合适的对象介绍给贾忠全。贾忠全是他带到化工厂来的,如果老是娶不上老婆,人家怎么看他这个大哥?贾忠全为厂里做了那么大贡献,他作为厂领导,不把贾忠全的个人生活安排好,全厂员工怎么看他这个厂长?可卢家安正式和贾忠全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贾忠全却吃了一惊。

家安哥,你要给我介绍叶晓雯啊?她哪里能够瞧上我!

此一时彼一时,听我的,没问题。卢家安肯定地说。

其实,贾忠全心里已是千肯万肯。叶晓雯的往事,贾忠全不是没有听闻,但那是过去。她到底曾和一个副局长结过婚,副局长都不计较的事,你一个劳改释放犯计较什么?再说叶晓雯千娇百媚,不知有多少男人心里惦记着她呢。

卢家安知道了贾忠全的真实想法,就找机会有意无意地在叶晓雯那里露了一嘴。叶晓雯一时也没有拒绝。卢家安见叶晓雯犹豫不决,就让安心怡出马。安心怡在和叶晓雯一起美容逛街买衣服的过程中,把贾忠全夸成了一朵花。又是身体好,又是品格好,家庭负担不重,还对厂里做出了贡献,社会声誉好。这样的人在厂里一定有前途,一定是管理岗位上的一匹黑马。

安心怡说的最后一句话让叶晓雯动了心。黑马,贾忠全会是怎样一匹黑马呢?

显而易见的是,在化工厂,卢家安炙手可热。就是在襄南,他也是数得上的一号人物。只要他保持这种势头,不怕他将来当不上副局长,局长,甚至市领导。贾忠全,则是卢家安在厂里最为贴心的人。贾忠全对卢家安忠心耿耿,做事又踏踏实实,将来不怕卢家安不提拔他。贾忠全的弱点是水平低了点,但这不是正好吗?叶晓雯和他贾忠全结了婚,可以优势互补呀。

叶晓雯是个行动派,想通了的事就一定要付诸实施。贾忠全和叶晓雯一结婚,她就变着法子让夫妻俩升官。贾忠全婚后自然是对自己见多识广的妻子百依百顺,言听计从。果然,在化工厂的一次内部改革之后,叶晓雯如愿当上了公关部主任,贾忠全则当上了保卫部部长,还兼任了厂工会副主席。虽然两人还属于中层干部,但已经打进决策圈外围。假以时日,两人都有可能进入核心决策圈。

不过,世事难料,谁都没有想到卢家安会在化工厂最关键的时刻选择退出。不光他要离开,他还要让贾忠全跟着一起离开。

贾忠全怏怏地回到家,对叶晓雯说,大哥让我调职。

叶晓雯问,是干什么?

去当司机。

有一段时间,襄南化工厂要和美国标枪公司合资的消息轰动了全城。襄南不过是一个刚刚被省直管的小城市,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居然马上就会有美国人来投资,这想想都让人兴奋。

化工厂内,当然早就暗流涌动。消息一经确实,最初的兴奋劲一过,很多人就开始盘算自己会在这次改制中得到什么具体的好处:工资能不能跳跃式地增长,劳保福利会不会大幅度上扬,用什么办法能取得美国人的信任,有没有机会出国,出国以后,能不能多带一点免税的先进家用电器……普通员工的想法还少一点,特别是那些中层干部,大都把这次改制看成是改变自己命运的一次机会。

叶晓雯最为兴奋。她暗自得意自己的选择,居然和卢家安的把弟结了婚。卢家安这次是不消说了,和标枪公司合资,他是当然的中方负责人。美国佬虽牛,但在中国做生意,还得靠卢家安这样的中国人帮忙。卢家安得到了美国人的器重,叶晓雯、贾忠全的机会还会少吗?

那段时间,叶晓雯没少到卢家去。虽说还是陪着安心怡一起上街美容逛街买衣服,但谈论的都是合资后厂子的远景。无奈安心怡知道的信息也不多,并不能给叶晓雯多少有价值的建议。倒是卢家安见了叶晓雯心急火燎的样子,劝过她几句,说要沉着冷静,客观地看待这次改制,相信组织上会统筹安排一切的。叶晓雯回去把这些话学给贾忠全听的时候,自带了一些主观的分析。

叶晓雯说,你大哥表面上说的都是一些官话,实际上就是给咱们交底,让咱们放心。无论怎么改,都亏不了咱们。你想,谁是组织?谁能代表组织?就是你大哥卢家安呀。他统筹安排一切,还能外待咱俩吗?

贾忠全听了,频频点头,说道,晓雯,还是你了解咱大哥。

不过,这一次他们夫妻俩都错估了卢家安。卢家安把贾忠全找到家里来,要贾忠全跟着他,去当司机。贾忠全问,大哥,你要去哪里,我跟你到哪里当司机?

卢家安说,我马上就会调到市经贸委去工作。

你不在合资公司当领导了?

是的。我离开这里,以后就没法照顾你了,所以,希望你和我一起调到经贸委去。

贾忠全沉默了一会儿,又赔着笑说,大哥,你看,这个事,我还要回家和晓雯商量一下。

嗯。商量好了,尽快给我答复。

贾忠全回家和叶晓雯商量的结果,显然是认为卢家安不识时务,自己放着大好前途不奔,这还不算,还要让贾忠全去当什么司机。合资公司的中层领导有前途,还是政府机关的司机有前途,这不是一目了然吗?叶晓雯愤愤不平,你卢家安还真把自己当老大了?你到经贸委去,当然是去当官。贾忠全就算是你的小弟,也不能去给你当司机呀。哦,你把他当奴才使唤,一辈子服侍你?

卢家安能把自己的决定告诉贾忠全,肯定是谋定而后动,但他经历了什么,却不足为外人道。就算贾忠全是他的梗脑壳,也不必知道真相。

当初,卢家安得知美国标枪公司要和襄南化工厂合资经营的消息时,比别人都高兴。这至少说明了他这些年对襄南化工厂的经营管理是得法的,襄南化工厂也是有前途的。不然,美国佬为什么不去找别人?省内的日用化工企业可是多了去了。卢家安得到市领导授权,在和美国人谈判的时候,也是尽心尽力的。所谓谈判,其实也简单。美国人带来他们先进的技术和现代企业管理经验,还有必要的资金。襄南化工厂呢,当然是投入现有的员工、场地,还有已经占领的市场。在谈到襄南化工厂自有的香浪和香兰两个商标的估价问题上,卢家安和美国佬产生了分歧。美国佬认为,标枪具有百年历史,是全球知名品牌,其市值不可估量。香浪和香兰是襄南化工厂刚刚草创的商标,只在荆襄地方有点小名声,算不了什么,只能给予少量补偿。卢家安认为,标枪是全球知名品牌,这不假。但香浪和香兰,也是襄南化工厂全体员工经过多年奋斗,闯出来的一片新天地。如果没有这两个品牌,标枪也就无须和襄南化工厂搞什么合资经营了。

谈判就此搁置下来。

一个初秋的夜晚,安心怡在楼上辅导儿子写作业,卢家安独自一人坐在楼下看电视。荧屏上一会儿是热热闹闹的歌舞,一会儿是翻翻滚滚的武打。其实他什么也没有看进去,只是拿着遥控器无目的地调台,想心事。先想大的方面。和外方合资,这是一定的。全国都在这么干,这是大势所趋。市里领导希望出政绩,人人都在推波助澜。全厂上下都摩拳擦掌,巴不得分一杯羹。既然如此,自己也只好顺应潮流。再想个人前途。合资以后,美方再怎么强势,也需要一个地方上的懂行人来贯彻他们的管理理念。自己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那么将来自己的前途,还有经济利益都会有所斩获。对大伙和自身都有好处的事,为什么自己要成为谈判的阻碍呢?这个问题没法想清楚。卢家安正在心烦意乱的时候,门铃响了。他起身打开房门,进来的是那个瘦高个的美国佬,手上提着一只密码箱。卢家安客气地把他让进了屋。

美国佬其实是中国面孔。他叫马杰克,父母是1949年从内地逃到香港去的。他虽出生在香港,长大后却到美国求学,变成了美国人,现在又来到中国代表美国人谈生意。

马杰克开门见山。他一落座就阻止了卢家安给他泡茶开西瓜之类的客套。他让卢家安也坐下,然后打开了他带来的那只密码箱。密码箱里齐崭崭地摆放着一摞摞灰绿色的美元。卢家安问,马先生,你这是干什么?

马杰克说,这是给你的,三万美元。

为什么给我这么多钱?

卢厂长,你放心。这不是贿赂,这是奖励。

怎么讲?

奖励你带出了这么好一个厂子,让我们的合作有了基础。

不明白。

不需要明白。这笔钱在我们合资成功以后,我会让它进入新公司的运作成本,作为给员工的奖金录入大账。你大可以放心收下。马杰克说着,把打开的密码箱往茶几的另一端一推。卢家安看到,在客厅顶上那盏枝形吊灯的照耀下,这些原本暗淡的纸片散发出一丝油光。

沉默了一会儿,卢家安说,我还要想一想。

好的。你好好想一想吧,明天答复我。马杰克站起身来和卢家安握一握手,就此告辞。他一出门就消失在夜幕下,就像他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马杰克走后,卢家安对着那密码箱又是一阵沉默。这一次,他完全想清楚了。这些美元,分明就是用来购买他的过去的。而他的过去,也就是创立了香浪和香兰两个品牌。这就要一锤子卖掉了。这些美元,还买走了他的未来。卢家安算不上特别清廉的国企干部,手下员工找他办事,他收过别人的烟酒。对口商贸公司着急拉货,他接受过别人的宴请。但他有一个原则,不做赔本的买卖,也不会为了短暂的利益,被人放在火炉上烤。这些美元,马杰克说是将来要计入合资公司的大账,算不上贿赂,但却可以时不时翻出来拿捏他一番。卢家安想到这里的时候,正好看见安心怡陪着做完作业的卢力一起下楼吃宵夜。他一下子做出了决定。

第二天一上班卢家安就把这只密码箱交到了分管工业的副市长那里。他这一交,算是把自己的命运交了出去。很显然,为了合资成功,市里不可能去责备滥发奖金的美国人,卢家安也不再适合担任合资谈判的中方负责人。经认真研究,化工厂党委书记代替了卢家安的角色,卢家安则被调到市经贸委当上了副主任。这样,合资公司如期开张,卢家安也有了安身立命的地方。

最得意的却是叶晓雯。合资谈判期间,叶晓雯充分施展她善于公关的魅力,和马杰克一帮美国佬牵上了关系。合资公司成立以后,按照双方的约定,董事长由中方担任,马杰克则当上了总经理。马杰克有自己的技术班子,有现成的管理经验,却有一个短板,不了解原化工厂内部各种纠缠不清的人事利益关系。叶晓雯呢,不懂技术,也不懂管理,除了会打扮会喝酒,了解最多的就是张家长李家短。她就以这样的优势变成了马杰克的总经理助理。

连贾忠全也保留了原职。叶晓雯说,幸亏你没有跟着卢家安去做什么司机。他一个市经贸委的副主任,哪有专职司机?他现在自身难保,还能顾得了你?倒是贾忠全作为工会副主席,直接参与组织了通过改制方案的全厂职工代表大会。他一身正装,魁梧的身板在会上会下忙前忙后,胸前的红色代表证是那么醒目,有型的头发被叶晓雯打理得一丝不苟。这形象显示出,即使是一个以拳脚功夫见长的人,也可以展现某种领导风范。

新的合资公司的名称——美香日用化工有限责任公司,曾让襄南人议论纷纷。大家也能猜出来,这名称里有美国,又暗含了襄南的谐音,但这名字实在是高大上不起来,甚至有些土气。市民们依然叫它化工厂,连公共汽车站也没有改名,还是叫化工厂站。现实经营中的美香公司也只是昙花一现。印象中,它只在开张后的一年多时间里红火了一阵。有心的员工可以看出它由盛转衰的轨迹。红火是因为公司直接生产标枪牌的有关产品。其实都算不得生产,只是从外地把成品运过来在襄南包装,然后再拉到市场上去卖,很快就覆盖了原有的香浪和香兰两个品牌的市场。香浪和香兰的产品虽然也生产,但数量逐步萎缩,后来市场占有率越来越低,渐次也就不再安排生产了。就在员工们为生产程序越来越简单,拿到手里的钱越来越多而欢欣鼓舞的时候,公司的经营却发生了困难。直接的原因是标枪公司在省城新设立了一个规模宏大的工厂,产品可以覆盖周边四五个省。襄南由于地处偏远,交通不便,原料运进和产品运出成本太大,只能接受省城工厂完不成的任务订单。公司领导也曾采纳员工的合理化建议,恢复生产香浪和香兰系列产品,但此时这些产品已经成了品质低下的代表,只是在偏远山区略有销量。在稍大一点的城市,根本打不进市场。人们宁愿买价格高出三分之一的标枪,也对这曾经风靡一时的地方名牌不闻不问。

更蹊跷的是美香公司的人事政策。按说改制后没几年,化工厂的生产经营就乱了套,这个时候应该及时止损,厂子该转向就转向,该出售就出售。偏偏却不是这样。每一年,公司都以经营不善为由头向市工会和市行政主管部门申请裁员。被裁员的那些人都给予了高于襄南市内其他改制企业员工的经济补偿金。留下来的员工也不因此降低待遇,依然沿袭高工资高福利,说是要和全国其他标枪合资企业看齐。这样的做法让人无语。就是下岗也要在美香公司下岗,这是襄南市当年的流行说法。这说法道尽了不少得意,也诉说了许多无奈,真是让人说不清道不明。

情况终于有了本质上的变化,所有车间都停止生产了。美香公司现在只剩下唯一的功能——仓储。这一年年底,连马杰克也走了。他被调到省城,升任标枪集团大中南片区的总经理,留下他的助理叶晓雯在美香全面负责。美香那些陆陆续续离开的职工,和其他厂的下岗职工没有两样,有办法的自找门路,没办法的就到处打工。归叶晓雯管的,没剩几个人了。当然,他们还是比照外地标枪的员工,拿着高工资,享受高福利。但这些人已经感受到了深秋的寒意,有点风吹草动,就不知如何是好。

有一段时间,叶晓雯老是出差。她现在是公司最高行政领导,她要出差,别人也管不着。问题是她每次出差时间都比较长。听她的司机说,出差地点就在省城。也不知道她在省城到底做了什么重要业务,但她在那里一住就是半个月。她这么干,是不是也要跑路呢?职工们多有猜测,有人认为她凭借色相上位,还有人说她卖厂卖国。这些大都查无实证,但叶晓雯实实在在是美国佬马杰克的代理人。

到了元月份发薪日,公司财务还没动静。马上就是春节了,连工资都不发,年终奖肯定也会泡汤,这个年还怎么过?毕竟整个公司全年都没有什么生产经营活动,大家早就慌了神。这个时候,那个大家都瞧不起的叶晓雯就显得十分重要了。但她照例出差去了。守候在财务室门口等着发工资的员工们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后来,骂骂咧咧吵吵嚷嚷起来。这当然没有用。但情绪激动的人们一旦聚集起来,那是一定要发生点什么的。突然就有人提议,咱们找不到总经理和他的助理,还找不到董事长吗?董事长是中方代表,还是公司的党委书记,他可不能不管我们的死活。对,就去找他!

找董事长也需要有一个人做代表。这时有人在人群中发现了贾忠全。贾忠全是公司的工会领导,应该关心群众的切身利益。大家推举贾忠全去和董事长对话。当然,贾忠全还是叶晓雯的老公,让他当代表,是不是有点出气的意味,那就一切尽在不言中了。反倒是贾忠全急于择清自己——他也是被拖欠工资的员工里的一员,也等钱过年。于是,热血沸腾的贾忠全就带着大伙儿慷慨激昂地涌向厂长楼,围在董事长家的门前,让他出来给大伙儿一个交代。

董事长一打开门,一群人就七嘴八舌地拉着他说理。这个问,我们的工资奖金到底什么时候发?那个说,你是我们的父母官,你还管不管我们的死活了!还有的人神神叨叨自言自语地说,我要买年货,我要过年。弄得董事长不知道应该回答谁的话。贾忠全想上前维护一下秩序,觉得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大哥卢家安正向他招手呢。

贾忠全退出人群,随卢家安进了隔壁他家的院子,兄弟俩就在花畦边坐下。卢家安说,你凑什么热闹?先听听动静!

隔壁依旧吵闹。董事长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尖着声音说了一句,你们找我有什么用啊?我也没发工资呀!还差一年,我就要退休了,公司连社保金也没给我交清呢!董事长的话激怒了所有人。有人说,你自己的命运都掌握不了,还怎么为群众服务?还有的说,你平时当甩手掌柜惯了,才把公司搞成今天这个鬼样子。你就该去吃屎。众多的声音说道,不行,你今天不给我们一个交代,是不可能过关的。众声喧哗推推搡搡中,只听得有什么重物倒在地上。接着就有人喊,董事长昏过去了,快叫救护车,快,快……

救护车很快就来了,又很快开走了。急救的医生初步判断,董事长是急火攻心,得了脑溢血。要解决问题的人自己出了大问题,大伙儿只好三三两两怏怏而归。

在卢家,贾忠全对卢家安说,大哥,我们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卢家安说,当初同意合资,就一定会走到今天。

连你都没有办法了吗?大哥,你出来再带着我们干吧!我们厂的生产线还在,香浪和香兰两个品牌还在,我们襄南化工厂还可以再创辉煌。

卢家安无力地摇了摇头说,神仙来了也没办法了。现在,厂里的工程师和熟练技术人员早已全部离开,剩下的都是仓储人员和无关紧要的管理人员。香浪和香兰两个品牌的市场完全归零。就是要再组织人员重新生产,品牌也在美国佬手上,需要经过人家同意。

大哥,你当初离开,就是因为看到了今天这样的结局吗?

我哪有这样的能耐,当时只不过是感觉不好而已。你看,我们化工行业过去那些驰名商标还有商品吗?牙膏、面霜、洗涤用品,还有饮料、副食品、快餐等行业,无一不是洋品牌包打天下。那些国产品牌可都是在声望如日中天的时候消失的呀。

黑暗中,贾忠全被卢家安的话所震惊,但他还是抱着一丝希望问道,照你这么说,我们公司马上就会垮台了吗?

卢家安答非所问地说,那时候,我要你跟我去当司机,你不去。其实,我想的就是先把你弄出公司再说。你看看,哪一个政府机关的小车司机会干一辈子?过不了几年,不用我说,肯定会有人帮你调岗位的。有出息的小车司机当上中层干部甚至相当一级干部的,也大有人在呀。

贾忠全听了卢家安的话,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感激还是应该悔恨。他下意识地问道,大哥,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卢家安想了想说道,忠全,你下点狠心,搬到公司保卫部的值班室去住吧。反正你们现在也没必要安排人值班保卫了。

贾忠全诧异地张大了嘴巴。

叶晓雯终于赶在春节前弄回一笔款子发给职工,平息了事端。但这次员工闹薪竟成了美香公司最后泛起的一丝涟漪。春节过后,公司也没有人通知大伙儿什么时候再去上班。职工们也默认,不上班当然没有工资发。再要闹,好像也缺少足够的理由。毕竟前头大部分同事已经陆续下岗,自己能够挨到现在,已属幸运。到了正月底,职工中间突然口口相传,可以到公司财务室去签订解除劳动合同通知书,签了通知书的人可以按照工龄拿到一份经济补偿金。那笔经济补偿金和以往一样,依然标准很高。虽然有人抱怨,有人不舍,但能拿到钱总归是好的。不到半个月时间,陆陆续续地,所有员工都和美香公司解除了劳动合同。

那个悄无声息的春天,化工厂的厂区内野草疯长。树干上,电线上,管道上,到处栖息着一群群肆无忌惮的麻雀。连大门都不知被什么人搬走了,能够拆卸的设备都被拆下来当做废铜烂铁卖了。白天,这里人迹罕至;夜晚,没了路灯,胆子再大的人也不愿意独自穿行。

化工厂除了一个地名之外,什么都没了。

不过,人的求生欲望是顽强的。人们总可以在一片荒原中找到合适的生存之道。

最初的餐馆,是化工厂的下岗职工为自己人办的。好些人白天夫妻双双出去打工,晚上回家后没有时间做晚饭。留守在厂区的妇幼病残看到了这一点商机,于是就有了早期集中在大门边上的几个饮食摊点。人气就这样慢慢聚拢了。当然,一个市场的勃兴总是伴随着特有的机遇。化工厂夜宵市场的幸运之星是小龙虾。这种过去生活在污水沟里外形丑陋的生物,现在被有心人用重油烹了,红彤彤的一大盆,实在是夏季里脱光了膀子一边发牢骚一边喝啤酒的下岗职工们的下酒好菜。化工厂夜晚的这一片灯光,终于开始重新引人注目了。有需求就有开拓。新开的夜宵摊主们发现,那些空荡荡的车间十分宽敞,水路和电路都是完整的。只需要和公司留守人员打个招呼,送点烟酒,就可以在车间的一角围出自己的一片天地。饮食摊点多起来以后,社区组织大家集资把路面整修一新,把路灯弄亮,还划定了停车位。有了规模的市场一定会发生马太效应。那些卖鲜菱角鲜莲蓬的,还有那些弹吉他卖唱的,甚至给人画肖像的,也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赶场子。化工厂就这样变成了襄南市一处下岗创业再就业的模范基地。

只有贾忠全的再就业之路似乎比别人走得更艰难一点。

本来,当卢家安提醒贾忠全搬到保卫部值班室去住的时候,他就应该有所警觉,但他却想到和叶晓雯的夫妻关系上去了。这样的判断也不算有问题。贾忠全和叶晓雯结婚多年,也没有生下一男半女。他们去检查了身体,结果是叶晓雯不能生育。贾忠全又从旁人嘴里得知,叶晓雯之所以和那个副局长离婚,没有共同的孩子是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之一。没有孩子,婚姻自然就不够稳固。只不过叶晓雯是单位领导,赚钱也比贾忠全多,这根本的矛盾也就被掩盖住了。等到美香公司快要解体的时候,叶晓雯一趟一趟地往省城跑。她给贾忠全的说辞是到中南总部去弄钱。但贾忠全的耳朵里早已充斥了许多不堪的传闻。叶晓雯真的弄到钱给职工们发了最后一次工资以后,贾忠全再也忍受不住周边那些有意无意的嘲讽,他在年后悄悄跟着叶晓雯到了省城。

在省城,贾忠全住进了纽宾凯大酒店。那里有叶晓雯常年的包房。叶晓雯照例每天让司机把她送到公司中南总部的写字楼去。干了什么,没人知道。贾忠全也不去管她。贾忠全只守着酒店停车场,看马杰克那辆加长的凯迪拉克什么时候出现。功夫不负有心人,元宵节那天下午,贾忠全等到了这辆车。个子瘦高,皮鞋锃亮,脸上带着睥睨一切表情的马杰克下了车,进了酒店上了电梯。贾忠全耐着性子坐在酒店大堂继续等。又等了半小时也没见马杰克下楼来。估计火候到了,贾忠全也上了楼。他走到叶晓雯的包房前,也不敲门,反而后退一步,运了一口气,抬腿对着那扇装修豪华的西式房门狠命就是一脚。房门应声而开,叶晓雯和马杰克眼睁睁地看着疯虎一般的贾忠全闯了进来。

叶晓雯和马杰克各自端着一只精美的盖盅在互喂汤圆。他们衣衫不整,叶晓雯一只雪白的乳房已经快滑出那件粉色丝质睡衣外面去了。贾忠全先是一脚踢飞马杰克手上那只盖盅,接着就薅住他飘逸的头发,把他直接放翻在地,骑在他身上提起醋钵大的拳头一阵乱打。叶晓雯手一松,盖盅摔在地上,汤圆泼洒得到处都是。

叶晓雯到底回过神来,捏着嗓子叫道,别打了,别打了,他可是美国人。

打的就是美国人!谁叫你搞假合资的?谁叫你搞垮我们化工厂的?

贾忠全边打边骂,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又加上了一句,谁叫你招惹这个骚婆娘的?这句话彻底让他愤怒起来。贾忠全跳起身来,手脚并用,如同击打一只用来练手的面口袋。马杰克先还求饶,后来只剩下低声的哀叫。直到自己也被搞得气喘吁吁,贾忠全才停手。

贾忠全原本准备因此再次进大牢的,哪里知道事情在酒店保安部就解决了。在酒店保安部,马杰克捧着肿胀如猪头的脑袋不说话。叶晓雯则说,他俩是因为公司业务发生争执,一言不合打了起来,现在自愿内部调解。贾忠全本来想说自己打人是因为捉奸,但实际上自己并没有抓到什么实锤,只能默认叶晓雯的说法。马杰克虽恨恨不已,终是默不作声。三个人从保安部出来,叶晓雯带着马杰克去医院,贾忠全自觉无地自容,只能一个人怏怏地回到了襄南。

第二天,叶晓雯也回来了。两个人再无多言,散伙离婚。贾忠全主动把自己的全部生活用品搬到了公司保卫部值班室,算是长期住下来了。

叶晓雯连标枪公司安排她在化工厂留守的职位也不干,直接去了省城,在那里混得风生水起。

贾忠全可就难了。他没有技术,不能到别的化工厂去打工,靠一技之长吃饭。力气虽有,却当过干部,拉不下脸面去干体力活。就是给物业公司做保安,也只愿意当队长。谁能让他当队长呢?折腾着去做生意,也亏了不少本钱。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就在贾忠全东又不着西也不着的时候,小龙虾红火了。他跟人到乡下贩虾,总算是给自己找了一条生路。但这生路需要起早贪黑,需要伶俐的口舌,也需要一把子力气。贾忠全算算自己都快五十岁了,还要这么劳碌奔波,想想真让人垂头丧气。

有一天早晨,贾忠全把昨夜的小龙虾运到市场,准备回家睡觉,遇见了卢家安。此时的卢家安穿一身绸质练功服,身背一把龙泉宝剑,刚从厂门外不远处的南门河游园晨练回来。贾忠全早就听说他因为年满五十五周岁,按照市里的规定从经贸委副主任的位置上退下来了,不用上班,正式进入养老行列。兄弟俩打了招呼,停下来抽了支烟,也没有多余的话好说。卢家安看了满身腥气的贾忠全一眼,说道,不会去找一个正经生意做吗?

贾忠全就这样把自己住的值班室改成了小卖部,当上了小老板。

一个大型的夜宵市场是消息传播和制造的集散地。美国打叙利亚了,朝鲜发射导弹了,中国宇航员返回陆地了。或者,襄南建成全省最大的家具城了,江汉油田变成石油机械制造中心了。又或者,董事长办理退休手续后搬走了,市里的房子每平方涨价超过五千元了,叶晓雯和马杰克分手了,等等等等。襄南市几乎所有的夜宵市场都于每天傍晚在这些重要和不重要的话题中开场,又于黎明时分在这些话题中打烊。化工厂夜宵市场也一样,略有不同的是,这里的关注点还有化工厂本身。这里摊点的老板和服务员大都是原化工厂的职工。化工厂夜宵市场到底只能让他们糊口,即使是当老板,真正发财的也不多。而襄南,确实是变了。远远近近地,高档小区一个接一个地出现。步行街上,男男女女身上的打扮越来越新潮。

有一天,人们看见马杰克和叶晓雯带着一群人又回到了化工厂。这些人住在宾馆,有时候会带着几个工程技术人员到厂区测量一番,有时候只是和别的食客一样,找一处摊点品尝油焖大虾。化工厂的厂区在理论上依然属于美香公司,他们的行为让人见怪不怪。直到有一天,市里分管城建的副市长也来到这里视察,马杰克跟在他屁股后面忙前忙后,叶晓雯也装腔作势地指指点点,大伙儿才知道,要出大事了。副市长视察后不久,化工厂大门口就新树了两根电线杆。电线杆之间挂了一幅蓝图,上面大书着“襄南化工厂棚户区改造示意图”几个字。

按照示意图,化工厂住宿区会改造成为一个全新的小区。化工厂的厂区则会改造成一个康乐中心。康乐中心设有游泳馆、健身馆、室内球馆,甚至有针灸、艾灸、按摩等项目落地。应该说这些设计充分利用了化工厂原有车间的优势,外观设计也十分现代,如能实施,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项目。遗憾的是,它遭到了夜宵市场从业人员的集体抵制。

没有不透风的墙,流传出来的补偿政策让化工厂的下岗职工们愤怒。住宿区的房子按照一比一的面积比获得新房基础面积,但根据楼层变化得加价,而且住户自由搭建的面积不予补偿,自行拆除。这也罢了,总算基本说得过去,毕竟是以旧换新。夜宵市场部分的条件就十分苛刻了。所有摊点自行拆除,因为绝大多数摊点是违章建筑,搭建在旧车间内。摊主所得到的许诺聊胜于无,不过是未来的康乐城建好以后,优先录用化工厂下岗职工。这当然令人不满意。本来夜宵市场干得好好的,突然之间就停下来拆了,为的是让曾经不顾你死活的老东家再来盘剥你,发新财。这个谁能忍?抵制也不是完全的无理取闹。下岗职工们早就弄清楚了,当初合资,化工厂本就是拿着土地及其附着物做资本的,中方的这一半利益应该和他们密切相关。既如此,怎么能不征求他们意见,就决定对旧厂区进行改造呢?何况,说他们的夜宵摊点是违章建筑,也站不住脚。是的,摊点都没有经过严格的规划,但是谁允许这么干的?是谁提供了再就业和创业资金的支持?又是谁在这里树起了再就业模范基地的牌子?这些道理被人们准备着,哪一天矛盾白热化了,它们就会被拿出来,说服世人。

这矛盾白热化的一天,却老是没有出现。所谓抵制,也不过是厂区每出现公职人员或者施工人员,就有人上前去打听,进而提出警告。当然也闹了不少乌龙。更可笑的是,那块棚户区改造示意图,在某个夜晚突然不翼而飞,就像被大风刮走一样。连马杰克和叶晓雯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不见了,他俩的绯闻也失去了流传的价值。

夜宵市场照常开张,人们就开始怀旧了。有人总结道,美香公司在襄南得势的时候,员工们是被蒙蔽受欺骗的。现在开夜宵市场,有人当老板,有人打工,虽说是吃饭不愁,但每天起早贪黑,还提心吊胆的,总是不安稳。只有生产香浪和香兰品牌的那个时期,化工厂上上下下都是扬眉吐气的。在襄南,厂子在领导眼里有分量,职工在市民眼里有地位。那个时候,正是卢家安老爷子当政。只有卢老爷子才是我们的好家长。要知道,就是这开夜宵市场用的大车间,也是卢老爷子在位时修建的呢。

人们嘴里的卢老爷子卢家安,每天都在厂区里转悠着。他和安心怡两口子都退休了,每天的生活不过是买菜做饭,锻炼身体。后来,厂区也有了一块专门用来搞群众性文体活动的场所。安心怡在那里跳广场舞,卢家安和人切磋太极拳。化工厂的老老少少见了他俩,都要尊敬地打声招呼,表达敬仰之情。卢家安也因此很享受。

忽然有一天,就传说卢老爷子病了,很严重,是癌症。这消息让人揪心,但关心他的人们又不能为他做点什么,只是夜宵市场有了更多他的往事传说。当那个拒绝马杰克贿赂的故事被人讲出来的时候,卢家安的形象愈发高大起来。化工厂的每个人都恨不能以身相替,让他健健康康地延年益寿。

卢家安病了,贾忠全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相比众人,他得到卢家安的恩惠更多。如果没有卢家安把他弄进化工厂,也许现在贾忠全还和他那些好勇斗狠的狱友一样,在哪个监狱服刑呢。如果不是卢家安当了厂长,也许贾忠全一辈子都不可能当上什么保卫科长、工会领导,在世人面前出人头地。如果不是卢家安两口子给他做媒,也许贾忠全这辈子也尝不了漂亮女人的荤腥。如果不是卢家安提醒,贾忠全今天甚至无地容身,哪里谈得上开一个生意兴隆的小卖部,当上小老板呢?卢家安一家呢,却从来不需要贾忠全做什么。就是卢家遇到了什么喜事,比如卢力考上大学,后来又到欧洲留学,得了牛顿奖学金,再后来又回国,入选青年杰出人才,年纪轻轻就当了副教授,贾忠全作为卢家安的兄弟,也只能跟着高兴高兴。卢家安谨慎,说自己是党政干部,有八项规定管着,不能大操大办。贾忠全因此连一份贺礼也送不出去。现在,大哥卢家安病了,得的是不治之症,贾忠全只能和众人一样,拿上一束鲜花,到市医院去看看他。贾忠全真想去多陪陪大哥,但一来卢家安不让,说是有你嫂子呢,你来了也没用;二来,他的小卖部天天都要开门做生意,离不开人。

贾忠全的心事,当然瞒不过卢家安。有一次,兄弟俩在病房里谈心的时候,卢家安对贾忠全说,老弟,你也不用为我操心。其实,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一个人一生能够做一件事就够了。我呢,交了你这个朋友,我成全过你,你也成全过我,这已经十分难得。至于我个人,年轻时给市里出过一些主意,至今还有人说我办了好事,我这一辈子也就值了。当然,我这病也是因为办这厂子——年轻时仗着自己身体好,经常下车间,不知不觉就被废水废气侵害了,现在得了癌症,也算是有一利就有一弊吧。

卢家安的话说起来很轻松,很平静。看样子,这都是他早就深思熟虑的心里话。但越是这样,贾忠全就越伤心。贾忠全知道,大哥已经算是在给他自己盖棺定论了。贾忠全暗暗下决心,大哥都这样了,自己一定要想办法为大哥做点什么。做点什么好呢?这可让贾忠全想破了脑壳。

功夫不负有心人,机会终于来了。卢家安最后一次化疗结束后,出院办了他人生最后一件大事。他和安心怡夫妇俩一起远赴京城给儿子卢力举办了婚礼。和以往一样,在襄南,卢家安照例没有大操大办,只是约请家里的至亲和贾忠全这样的好友,在酒店开了两三桌,让卢力小两口露露脸,以示庆祝。敬酒的时候,贾忠全把卢家安拉到一旁,提了一个要求,说是要请他吃一次夜宵,就他们兄弟俩。

卢家安说,这有什么意义吗?我又吃不了夜宵。

贾忠全说,有意义,我就想咱们兄弟俩说说话。我们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好好说说话了。

你还要做生意呢,有话我可以到你的小卖部去说。

不耽误做生意,我们就在化工厂夜宵市场喝一顿酒。

你知道,我现在也喝不了酒。

不要你喝酒,我一个人喝。贾忠全见卢家安还在犹豫,就又说,大哥,这一辈子,你从没拒绝过我什么呢。

卢家安想了想,不过是一顿酒,竟然说到一辈子上去了,也就答应了他的请求。

这顿酒最初也没什么,不过是卢家安应约来到夜宵市场和兄弟贾忠全一起吃喝。说是一起吃喝都有些夸张,准确地说是卢家安看着贾忠全喝酒。卢家安有重病在身,禁忌多,怎么能够喝酒?但必要的排场还是要的。贾忠全包下市场中心那家最大的摊点,他们俩就在摊点中间那张大圆桌边坐下。菜上来了,不过是油焖大虾、凉拌毛豆、水煮花生还有油炸臭干子等几样寻常下酒菜。贾忠全的手边放着两大罐扎啤。他一边吃,一边自斟自饮,不一会儿就喝光了一只扎啤罐。卢家安不吃不喝,他面前那一套打开的餐具纯粹是摆设。不过,他们的谈话却很流畅。都是过去的故事。贾忠全说卢家安是如何在接粮湖边救了自己的性命,卢家安说贾忠全是如何在东荆河畔搭救了安心怡,又如何在荆州地界只身挡住了劫匪……

两人说到襄南化工厂的往事时,开始有了听众。都是其他摊点上的食客,但显然都是原化工厂的职工。他们听着故事就要敬酒。有人给贾忠全敬酒,更多的人是给卢家安敬酒。他们一边敬酒一边说开了自己和化工厂的故事。有人说自己是如何找了许多关系进的厂,有人说自己是如何利用化工厂职工优越的身份找到了如意郎君或者漂亮姑娘,有人说自己年终分配的物资是如何让家里人过了一个肥年,还有人说自己当了厂里先进,到市内各地去巡回演讲,出尽风头……各种故事无一例外,最终都要归功于卢家安作为当年的厂长,领导有方。

再后来,摊点周围的人越来越多,故事是再也没办法讲下去了。大圆桌边上挤满了一个个脑袋,一只只端着一次性塑料酒杯的手臂伸出来,大家争相给卢家安敬酒。酒是卢家安接了,喝下去的人是贾忠全。贾忠全面前的扎啤罐已经不知道重新灌满几次了。连各个摊点的服务员和小老板也放下生意过来敬酒。

灯光下,卢家安看见贾忠全的脸色越来越红,都要变成酱紫色了,头上的汗珠也越来越细密,眼神也逐渐迷离起来。显然,再喝下去会出大问题。卢家安伸出双臂想要让大家安静,但人群依然嘈杂。他又站起身来,人们依然听不清他说什么。终于,身边的人扶着卢家安踏上了椅子。这下人们知道他想对大伙儿说话了,端着酒杯的手臂都缩了回去,一双双满是热望的眼睛看着他。人群安静下来。卢家安颤颤巍巍地站在椅子上,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示意贾忠全递给他一只扎啤罐。贾忠全双手捧着一只满满的扎啤罐,送到卢家安的手中。卢家安端起扎啤罐,在众人头顶望了一眼,就举到嘴边。只见他喉结不住拱动,竟是不歇气地一口喝了下去。喝完了,卢家安用手背擦擦嘴角,缓缓说道,我卢家安感谢大家,感谢大家记得我们的过往,我祝愿大家都有一个美好的未来。说完,他对贾忠全说,忠全,你过来送我回家吧。

人群先是一阵沉默,等卢家安扶着椅背慢慢下地,手臂搭上贾忠全肩膀的时候,人们突然齐声吼叫了一句,好!

贾忠全搬进卢家安的房子,是在卢家安死了以后。

卢家安死在当众喝扎啤之后不久。他的死照例没有引起什么大的动静。卢家安的葬仪之后,安心怡就跟着儿子媳妇搬到了京城安居。

安心怡走的时候,提出让贾忠全帮忙看房子,就把钥匙交给他。贾忠全却说他自己没有房子,本就想租房子住,能不能租用卢家的房子呢?安心怡说,这不正好吗,你住进去就是了,不用交房租。不交房租就不能随便。贾忠全只是在一楼住下了,依照前妻叶晓雯的说法,不到二楼卢家的内室去。不仅不去,还把二楼房间都上了锁。既不收租金,那就只是借居。贾忠全提醒自己得把握分寸。分寸是把握了,但贾忠全心里总是想着什么时候要到二楼去看一看,特别是大哥那间有些神秘的书房。

不久,事情又有了新的变化。有一天在电话里,安心怡无意之中说出儿子卢力现在要在北京买房,但首付缺口还有一点。贾忠全顺口就说我手上还有点钱,嫂子要是需要,我随时可以拿出来。安心怡谢了贾忠全,接着就说借钱总是要还的,如果可以的话,就把化工厂这套旧房子作价卖给你如何?贾忠全说,那当然好了,我这辈子都没有一套自己的房子,要是能够住上大哥住过的厂长楼,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事情就这样成了。

在电话里达成购房协议的当晚,贾忠全打开了楼上的房间。他走进了卢家安的书房。

这是一间毫无特色的旧式书房。房间中央是一张不大的写字台。写字台上是一台早已过时的电脑。围着四壁,依次摆放着书架、沙发。角落里的博古架上,贾忠全送给大哥卢家安的那个玉蝉摆件非常醒目。

贾忠全在书架上的旧皮箱里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那是一摞日记本。贾忠全把这些日记一本一本地拿到小卖部去仔细阅读。日记是从卢家安上山下乡之日开始写起的。都是卢家安所遇之事,还有他的所思所想以及应对之策。也没有什么大的出人意外的东西。比如下乡期间,他就想着怎么样才能回城。回城之后,他就忙于考大学。大学里,就是琢磨着把各门功课考及格。里面当然穿插有追求安心怡、结交贾忠全之类的事情。最繁复的部分是如何在襄南化工厂搞技术革新,出新产品。特别是在如何争取领导,让自己的方案得到领导支持方面,卢家安可谓殚精竭虑,吃尽了苦头。这些都是贾忠全光听说而没有亲眼见过的。他实在是难以想象大哥当年是如何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奋力挣扎的。贾忠全知道更多的是他本人进厂之后,大哥在开发新产品、开拓新市场方面的努力。可这些却被大哥随手记下的大大小小的荣誉所代替,仿佛都没有花费什么力气一样。日记到了化工厂合资的时候就完全转了向。贾忠全记得这时候大哥当上了市经贸委的副主任。此后的十多年,卢家安完全没有在日记里记载工作上的事,而是转而写一些如何培养儿子卢力的琐事,笔墨花费最多的是卢力得到的各类学习奖项。等到卢力出了国,日记也就结束了。

看完日记,贾忠全很快就得出了结论,大哥一生,算是办了三件事: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化工厂的命运,培养儿子独立自主。这其中,当然是改变化工厂命运这件事最有意义。可惜的是,化工厂现在不再是工厂,而是市场,这样一幅图景,应该不是大哥愿意看到的。但无论如何,大哥是做了一番事业的。大哥的这些东西应该留存下来。贾忠全想到,如果可能,将来化工厂要写厂史,大哥卢家安应该有浓墨重彩的一笔。他甚至觉得,这房子应该挂上卢家安故居的牌匾。

不过,卢力的一席话,让贾忠全的想法完全落了空。

卢力回来办理房屋过户手续。手续办完,他要请贾叔叔吃一顿饭。吃饭的地点就在化工厂夜宵市场,为的是好照顾贾忠全的生意。贾忠全指着市场中间那个摊点对卢力说,就在前不久,你爸爸还和我在那张桌子上喝扎啤。接着就说起了厂里人都过来给卢家安敬酒的盛况。卢力说,我爸爸跟我提起过这事,说是贾叔叔想方设法给他扬名呢。

贾忠全说,你爸爸是襄南化工厂的有功之臣,他应该被人记住。

卢力说,人总要做一点事,但最终是要被人淡忘的。

贾忠全就说起了自己想象的编写厂史,给卢家安建纪念馆之类的话。又说,你爸爸还有许多资料在书房里,尤其是那些日记本,那是有史料价值的,我怕保存不好,交给你吧?

卢力淡淡地笑了笑说,贾叔叔,你怎么这么认真啊,那些东西留着有什么用?要么扔了,要么当废纸卖了吧。

怎么能这样呢?你爸爸带着厂里人创业,后来厂里的决策者中了美国人的奸计,让这份偌大的基业衰败下去,这是活生生的历史,不应该让后人明白吗?

明白的,明白的。卢力说,那是必要的代价。但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化工厂虽然衰败了,襄南难道没有发展吗?来来来,贾叔叔,我敬您一杯。

卢力见贾忠全还是犯迷糊,就指着摊点旁一棵柳树上拼命鸣叫而又看不见的蝉说道,就如这知了,整个夏天都能听到它的叫声,但到了秋后,自然有新的鸣虫来取代它。

卢力的话让贾忠全似懂非懂。他端起酒杯和面前这个年轻的副教授碰了碰,然后一饮而尽杯中酒。

这天晚上,贾忠全就睡在那间书房的沙发上。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蝉,正对着西下的夕阳一个劲地鸣叫。在窗户透进来的月光照耀下,他歪着头,蜷曲着身子,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正像一只快要蜕去肉身的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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