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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的“大事因缘”

2022-04-02李广良

团结 2022年1期
关键词:春秋行事天子

在现代中国,大概除了少数中国史学史专家和部分儒家学者外,已经很少有人读《春秋》了,即使有少数读者,大概也只是把它看作一部“历史书”,“当作一个客观的历史文本”来阅读。而由于《春秋》文本的独特性并不符合史书的一般特点,实难激发普通历史爱好者们的读书兴趣,故即使作为“历史书”,《春秋》的境况似乎也是惨淡之极。即使对于当代新儒家来说,作为“五经”之一的《春秋》似乎亦不具有“思想价值”,除了以《公羊学引论》成名的蒋庆先生以外,少有以《春秋》及“春秋学”为其思想资源者。在当代哲学家之中,对“《春秋》的深远寓意”有真切之体会者,亦寥寥无几也。

“春秋”者,春秋时代多数国家国史之通名也,《墨子·明鬼篇》所谓“周之《春秋》”、“燕之《春秋》”、“宋之《春秋》”、“齐之《春秋》”,即指周朝及燕、宋、齐诸国的史书。鲁国之国史亦称《春秋》,即所谓“鲁《春秋》”。少数国家之史书另有其名,如晋国之史为《乘》,楚国之史为《梼杌》。这些史书其实已全部亡佚,有人说现存《春秋》即“鲁《春秋》”,此说其实大有问题,我们大概只能说现存的作为“五经”之一的《春秋》与“鲁《春秋》”之间确有一种天然的亲缘关系,而这种亲缘关系的确立是由孔子在晚年实现的。《史记·孔子世家》曰:“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乃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讫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约其文辞而指博。故吴、楚之君自称王,而《春秋》贬之曰‘子;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而《春秋》讳之曰‘天王狩于河阳,推此类以绳当世。贬损之义,后有王者而开之。《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孔子在位听讼,文辞有可与人共者,弗独有也。至于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

孔子作《春秋》是中华文化史上的“一大事因缘”,对此我们有几点认识:

首先,《春秋》是孔子自“作”的唯一一本书。孔子晚年删《诗》、《书》,定《礼》、《乐》,赞《周易》,作《春秋》,此中只有《春秋》是“作”出来的!孔子一向坚持“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原则,但在人生的暮年,“述而不作”的风格似乎发生了改变,他要“作《春秋》”!“作”不是“述”,不是“编”!“作”一定是带着“创生”意义而来到世上的!然而,《春秋》之“作”又似乎是完全以“述”的方式进行的,它似乎只包含单纯历史事件的记述,其中并没有“吉”、“凶”、“好”、“坏”之类的价值评判。然而正是在这种“述”与“作”之间,微妙地开示着《春秋》的“至境”和“大义”。

其次,“仲尼厄而作《春秋》”。司马迁曰:“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所谓“仲尼之厄”,其实就是孔子晚年的“绝望忧思”:“吾道穷矣!”“吾道不行矣!”“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吾何以自见于后世?”此“人生之厄”既是一种所有志士仁人的共同命运,也是孔子个人独有的厄难,而此厄难的解脱途径,不是进入山林之中孤独修炼,而是进入“历史”之中,通过历史之审判,确立家国生命之正道。

第三,孔子作《春秋》和“获麟”有关系。“麟”者,麒麟也。《史记·孔子世家》记载:“鲁哀公十四年春,狩大野。叔孙氏车子锄获兽,以为不祥。仲尼视之,曰:‘麟也。取之。曰:‘河不出图,雒不出书,吾已矣夫!颜渊死,孔子曰:‘天丧予!及西狩见麟,曰:‘吾道穷矣!喟然叹曰:‘莫知我夫!子贡曰:‘何为莫知子?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又《史记·儒林列传》云:“世以混浊莫能用,是以仲尼干七十馀君无所遇,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矣。西狩获麟,曰‘吾道穷矣。故因史记作《春秋》,以当王法,其辞微而指博,后世学者多录焉。”按此说法,孔子正是受“获麟”一事的刺激,才开始发奋作《春秋》,而《春秋》之终结于“西狩获麟”,亦因此故。当然,还有另一种说法:孔子晚年归鲁后,依据“鲁《春秋》”写作自己的《春秋》,到鲁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年)“西狩获麟”事件以后,对世道彻底绝望,终于不再书写。根据此说,“获麟绝笔”则意味着“对书写不再可能的承认”,意味着“不再有书写和判决历史的权能”。无论是哪一种说法,其中都蕴含着“瑞兽”与“道穷”之间的紧张关系,而《春秋》中通篇充斥着的正是这种“内在的紧张”。

第四,孔子作《春秋》与“素王”观念。孟子论《春秋》曰:“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所谓“《春秋》,天子之事也”,正是司马迁所谓的“故因史记作《春秋》,以当王法”之意。此处之“王”,正是“素王”之“王”。“素”者,空也,“素王”者,有帝王之德而未居帝王之位者也。司马迁《太史公自序》曰:“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弊起废,王道之大者也。”对此似乎只能理解为:“孔子要在《春秋》之中以(新的)天子身份来‘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要在自己的著作中‘翕然‘兴发为至高的圣王,以行天子之事!正因为如此,孔子才会讲‘罪我者其惟春秋乎这样的话。总之,这是个重大的问题。所以我说《春秋》这个文献本身极有特色,絕不止于一本历史书,而是包含了孔子在其晚年绝望之中的奋发一搏、以求自见于后世的关键结构和信息,其中一定有‘孔夫子密码在!”(张祥龙《先秦儒家哲学九讲》)gzslib202204021817

《春秋》之记事,起自鲁隐公元年(公元前722年),终于鲁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年),历鲁国之隐公、桓公、庄公、闵公、僖公、文公、宣公、成公、襄公、昭公、定公、哀公共十二公,凡二百四十二年。首句“元年春王正月”,末句“十有四年春,西狩获麟”。所记内容包括侵伐、朝聘、会盟、灾异以及其他大事,包括别国向鲁国正式通报的大事。《春秋》之文字极其简约,仅记录事件而不记录言论,对于所记之事亦不加以评论,每年之事件分条记录。以下试举两例:

隐公元年:“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夏,五月。鄭伯克段于鄢。秋,七月。天王使宰咺来归惠公、仲子之賵。九月,及宋人盟于宿。冬,十有二月。祭伯来。公子益师卒。”

定公三年:“三年。春,王正月,公如晋,至河,乃复。二月辛卯,邾子穿卒。夏,四月。秋,葬邾庄公。冬,仲孙何忌及邾子盟于拔。”

《春秋》的书写方式特点,即司马迁所谓“辞微而指博”或“约其文辞而指博”,说话说得很隐约,但是思想极其博大,内涵极其丰富。从表面上看,它是一部按年记事的史书,但它绝非是王安石所戏称的“断烂朝报”,亦不是今人所谓的“大事记”。孔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此所谓“见之于行事”不同于“记载行事”,“记载行事”是把“行事”只当作特殊的、个别的事实来看待,而“见之于行事”是要从“行事”(在历史中实行出来的事件)中“看见”、“呈现”那深切著明的“人生意义”,展示“张三世”、“通三统”、“大一统”、“当新王”、“改旧制”等一系列回荡于过去、现在与未来之间的“时义”。实际上,“春秋”一词之中就蕴含着因天体运行而来的“四季”的时间意义,人间的“历史”从来就不脱离“春秋”的自然历史意义。《春秋》的“时义”既在每年的“春夏秋冬”之中,亦在礼乐文化或政治制度的“新”、“旧”嬗变之中。历代“春秋学”家所揭示的“三正”、“三统”与“三世”之说,皆包含着自然时间、历史时间、政治时间和生活时间的集体时间意义,此外还有灾异时间、生死时间、礼制时间等等。《春秋》十二公除最后一公外,每一公都以喜气洋洋的“元春”开始,以“公薨”的悲哀结束,这其中隐含着一种交响乐式的时间结构与动态。而在《春秋》之始的“春王正月”与《春秋》之终的“西狩获麟”的一始一终之间,还有那不可控制与约束的灾变之势,在这种灾变之势中深藏着华夏生存的最隐秘的希望与最深刻的恐惧。

《春秋》除了“经”本之外,还包括各种“传”,流传至今的为“《春秋》三传”,即《左氏传》、《公羊传》和《谷梁传》,历史上还有过《邹氏传》和《夹氏传》。无论这些“传”是源自孔子自己的讲授还是后人的发挥,却都是《春秋》经本身的义理可能性的实现。张祥龙教授认为所有“传”均源自孔子所说的“原传”,此“原传”以口说或“师徒口耳相传”的方式流传并发生变异,最终形成各种“传”。“三传”之中,《左氏传》重在叙述历史事实,《公羊传》和《谷梁传》则重在阐发“微言大义”。汉代以后,以《春秋》经和“《春秋》三传”为基础形成的“春秋学”,尽管其方向奇异多变,但在中华思想中一直发挥着深刻的影响,对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构建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我们今天阅读和研究《春秋》,当然可以从历史学、哲学、政治学、社会学、文化学、人类学等学科的角度进行,但对我来说,也许首先应该摆脱的就是这种“学科意识”的限制和束缚,同时,我也不可能本着“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的“素王”理想而读《春秋》。我想在贯通“《春秋》三传”的基础上,进入《春秋》“大义”的至境之中,从而在隐微构成的生存势态中,体会华夏生存的本真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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