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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来使》:伪陶诗与拟陶诗中的经典

2022-03-17范子烨

铜仁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陶诗陶渊明

范子烨

(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

今传世之《陶渊明集》卷二有一首《问来使》诗,诗云:

尔从山中来,早晩发天目。我屋南窗下,今生几丛菊?蔷薇叶已抽,秋兰气当馥。归去来山中,山中酒应熟。①

此诗随着《陶渊明集》广泛流传,从唐宋以迄明清,我们在古人的作品中都可以发现其不绝如缕的踪迹,表现了古人强烈的宗陶之情;不仅如此,人们对此诗还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如元王义山指出:“作诗难,选诗尤难。……东坡谓渊明好诗甚多,《文选》未尽录,吕东莱编诗,谓渊明诗如《归田园》如《问来使》,与夫《饮酒》《责子》《拟古》等诗,皆《文选》所遗,诗岂易选哉!”②明王演畴说:“‘归去来山中,山中酒应熟’之句,若天籁自鸣,即诸名家穷工极力而不得。”③归有光《菊窗记》云:“去安亭二十里所曰钱门塘,洪氏居之。……而君家多竹木,前临广池,夏日清风,芙蕖交映,其尤胜者,君不取此,顾以菊窗扁其室。盖君尝诵渊明之诗云:‘酒能祛百虑,菊能制颓龄。’又云:‘我屋南窗下,今生几丛菊。’”④可见古代多数诗人不仅把《问来使》当作陶诗,而且视为陶诗中的经典,但这首诗实际是一首拟陶诗,在艺术上也存在明显的缺陷(参见下文)。由此古代诗人的这种宗陶的态度与某些学者通过辨伪、考据所形成的正确理性认知形成了尖锐的矛盾。事实上,在古代诗史发展的历程中,某些学者和诗论家对《问来使》诗的理性认知,如同红日丽天下的爝火,滚滚雷声中的水滴,几乎完全被遮蔽了。这是一种令人回味的诗学现象,也是一道奇特的诗学景观。本文拟对此加以探讨。

一、《问来使》的作者、时代与诗学特质

《问来使》诗长期被视为陶渊明的作品,并且不断被模拟。直到北宋蔡绦《西清诗话》,这首诗的真伪问题才被提出。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五柳先生下》引《西清诗话》云:

渊明意趣真古,清淡之宗。诗家视渊明,犹孔门视伯夷也。其集屡经诸儒手校,然有《问来使》篇,世盖未见,独南唐与晁文元家二本有之,诗云:“尔从山中来(一作南山来),早晚发天目。我屋南窗下,今生几丛菊。蔷薇叶已抽,秋(一作春)兰气当馥。归去来山中,山中酒应熟。”李太白《浔阳感秋诗》:“陶令归去来,田家酒应熟。”其取诸此云。⑤

蔡绦之言表明:(一)由于陶渊明的诗受到世人的高度重视,所以《陶渊明集》经过了许多读书人的反复校勘,集中收录的作品自然是确凿无疑的;(二)宋代传世的陶集大都没有《问来使》诗,只有南唐本与晁迥(948-1031,谥文元)家藏本有此诗,宋刻递修本《陶渊明集》在此诗题下有宋人校语:“南唐本有此一首。”也就是说,宋人所见的一种南唐本陶集著录了这首诗,显然,校勘者意在表明宋代流行的陶集并没有这首诗,此与蔡绦之意相合;(三)“李太白《浔阳感秋诗》”(前人又称“《感秋诗》”,就是《寻阳紫极宫感秋作》,参见下文),化用了《问来使》诗中的两句。

关于《问来使》诗的作者,除陶渊明外,古今尚有三说:

(一)李白说。宋严羽《沧浪诗话·考证》称《问来使》诗:

予谓此篇诚佳,然其体制气象与渊明不类,得非太白逸诗,后人谩取以入陶集耳。[1]

(二)晚唐人说。宋汤汉《陶靖节先生诗补注》云:

此盖晩唐人因太白《感秋诗》而伪为之。⑥

元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卷之二《问来使》诗后引此语⑦,可见李氏也是赞同这一观点的。

(三)北宋苏舜钦说。明郎瑛《七修类稿》卷二十五《辨证类》“陶诗真伪”条:

陶诗《归田》第六首末篇,人以为江淹者,韩子苍辩其江淹《杂拟》,似陶诗耳,但“开径望三益”,江淹不类。予以为此句固不类,而前说“种苗”,后结“桑麻”,陶公亦不如此杂。且江诗通篇一字不差,岂江窃陶者耶?窃之,则诸篇之拟何如?《问来使》一篇,东涧以为晩唐人因太白《感秋诗》而伪为之,殊不知乃宋苏子美所作,好事者混入陶集中,巨眼者自能辩之。[2]

又《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七十四“《陶诗汇注》四卷”:

《问来使》诗题一首,据《七修类稿》,定为苏舜钦诗,有《苏子美集》可证。[3]

以上三说,其中严沧浪之说,本为臆测之辞,没有依据,且《浔阳感秋诗》之末二句,已经融化此诗末二句之诗意,故《问来使》绝非出自太白之手笔(参见下文)。汤东涧之说,影响最大,曹道衡、沈玉成《中古文学史料丛考》“陶渊明《问来使》诗考辨”条云:

盖《问来使》诗之出现,至迟当在五代。宋蔡绦《西清诗话》谓语南唐本陶集已有其诗可证也。

又云:

又陶公生平,未尝居天目山;即苏舜钦(原文讹作“卿”)虽曾游两浙,而久寓苏州,似亦未尝家于天目。故此诗归诸陶苏皆不类。据唐皎然《诗式》卷四云:“大历中,词人多在江外,皇甫冉、严维、张继、刘长卿、李嘉佑、朱放,窃占青山白云、春风芳草以为已有。吾知诗道初丧,正在于此,何得推过齐梁作者?迄今余波尚寝,后生相效,没溺者多。”皎然之讥,皇甫冉、刘长卿辈,其是非亦可置弗论。然据此知江左文风,至唐大历后颇有复起之势。此盖安史乱后,中原扰攘,江南稍承平,文人来此者不少。《问来使》未必是数公所作,然当时慕其风者不少,或有效卢、江、王、李之诗而作。后人不察,误录于陶集中。南唐地处江南,故此诗亦先见于南唐本。至若北方所见陶集,当无此首,故蔡绦谓“世盖未见”。[4]

李太白《浔阳感秋诗》既已化用此诗,则此诗之出现必然在李白之前,断然可知!至于说《问来使》为北宋诗人苏舜钦所作,则殊无依据。今详检苏舜钦之作品集⑧,也没有此诗的踪影(参见下文所引郭绍虞之说),而苏舜钦之平生,亦与天目山无关。对于以上三说,清郑文焯云:

此亦非太白作。蔡绦据所见南唐及晁本有之,则汤文清注疑为晚唐人诗。非亡谓也。至郎氏直目为苏子美作,岂别有所见邪?世士以陶公寄情菊酒,又是诗有“归去来”一语,率尔附入陶集,诚不知天目既非其故居,而渊明欲归则归,亦无用其问来使耳。⑨

显然,郑氏是比较赞同诗作者为晚唐人之说的,今人郭绍虞亦主此说,其《陶集考辨》二《宋以前本》论南唐本云:

曾集本《问来使》诗注亦云:“南唐本有此一首。”案此诗体制气象与陶不类,《沧浪诗话》疑之,汤汉注辨之,是也。郎瑛谓苏子美所作,疑无据,不特《苏子美集》无此诗,如为苏作亦不应入南唐本中。汤注谓为“晩唐人因太白《感秋诗》而伪为之”,近是。又关于南唐本之记载虽不多见,然即就上述所可考知之言之,亦足知此本之不足据矣。东坡《和陶》无《问来使》一篇,知其所据亦非南唐本也。[5]

故上文所列三说皆不能成立。但是,无论《问来使》诗的作者是何人,都应符合以下情况:第一,曾隐居于天目山,故对此山感情很深;第二,后又离开天目山,因而在诗中深表怀念之思。宋洪迈《容斋随笔·五笔》“问故居”条:

陶渊明《问来使》诗云:……杜公《送韦郎归成都》云:“为问南溪竹,抽梢合过墙。”《忆弟》云:“故园花自发,春日鸟还飞。”王介甫云:“道人北山来,问松我东冈。举手指屋脊,云今如许长。”古今诗人怀想故居,形之篇咏,必以松竹梅菊为比兴,诸子句皆是也。[6]

正如洪氏所列举的那些诗人和作品,《问来使》的作者也是因“怀想故居”而“形之篇咏”的。从《问来使》的传播情况看,作者可能生活在南朝的梁陈时期。这首诗很早就羼入了《陶渊明集》的某一写本中,类似的情况如江淹《拟陶征君田居》“种苗在东皋”[7]一首,居然以“《归园田居》之六”的面目出现在宋本《陶渊明集》中⑩,顾恺之的《四时》诗也在陶集中占据了一席之地⑪。但我们注意到,“《归园田居》之六”位居《问来使》之前,二者相接,没有其它作品的间隔,所以它们很可能是同时羼入陶集的。江总《于长安归还扬州九月九日行薇山亭赋韵诗》:

心逐南云逝,形随北雁来。故乡篱下菊,今日几花开?⑫

末二句,显然与《问来使》有关,但此诗的凝练和优美却远在《问来使》之上,堪称经典之作。由此推断,《问来使》羼入陶集的时间,大致在江淹(444-505)之后、江总(519-594)之前,即南朝的陈代。

作为一首伪陶诗,《问来使》实际是一首拟陶诗,这是其最根本的诗学特质。清薛雪《一瓢诗话》指出:

陶诗中《问来使》一篇,人疑是太白逸诗混入。余谓是后人拟陶者,并不是太白之作。⑬

他认为《问来使》是一首拟陶诗。清温汝能《陶诗汇评》卷二曰:

陶诗自有朴实真际不可企及。至其字句体貌,后人尽可剽窃。此篇虽有陶公情致,与田园末篇自别。然细按之,不过得其貌耳,似非陶作。⑭

也就是说,这首诗在语言、意象以及由此二者构成的意境上都与陶诗具有很多相似的特征,但这种相似是形似而非神似。

首先是语言。例如,诗中的称谓词“尔”“我”连用之例,在陶诗中也屡有出现:

嗟我与尔,特百常情。慈妣早世,时尚孺婴。我年二六,尔才九龄。(《祭程氏妹文》)

我唱尔言得,酒中适何多!(《蜡日》)

我诚念哉,呱闻尔泣。(《命子》)

老夫有所爱,思与尔为邻;愿言诲诸子,从我颍水滨。(《示周续之祖企谢景夷三郎 时三人比讲礼校书》)

其次是意象。《问来使》诗的主要意象有“山”“屋”“窗”“菊”“兰”和“酒”等等。陶诗写“山”的诗句,如:

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

山涤余霭,宇暧微霄。(《时运》)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归园田居》其一)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同上,其三)

久去山泽游,浪莽林野娱。(同上,其四)

情通万里外,形迹滞江山。(《答庞参军》)

山泽久见招,胡事乃踌躇?(《和刘柴桑》)

山川千里外,言笑难为因。(《与殷晋安别》)

向夕长风起,寒云没西山。(《岁暮和张常侍》)

郁郁荒山里,猿声闲且哀。(《丙辰岁八月中于下潠田舍获》)

写“屋”的诗句,如: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归园田居》其一)

阡陌不移旧,邑屋或时非。(《还旧居》)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读山海经十三首》其一)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桃花源记并诗》)

写“窗”的诗句,如:

有酒有酒,闲饮东窗。(《停云》其二)⑮

写“菊”的诗句,如:

酒能祛百虑,菊为制颓龄。(《九日闲居并序》)

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和郭主簿二首》其二)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其五)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同上,其七)

三径就荒,松菊犹存。(《归去来兮辞》)

写“兰”的诗句,如:

荣荣窗下兰,密密堂前柳。(《拟古九首》其一)

幽兰生前庭,含熏待清风。(《饮酒二十首》其十七)

至于写“酒”的诗句,陶集中触目皆是,无须赘举。而《和郭主簿二首》其一“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归园田居》其五“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则是《问来使》诗“山中酒应熟”的“前文本”。

总之,《问来使》确实是一首拟陶诗。

二、唐宋诗人对《问来使》诗的接受与模拟

至初唐时代,《问来使》的踪迹更为多见,如王绩(约590-644,字无功)诗:

为向东溪道,人来路渐赊。山中春酒熟,何处得停家。(《山中别李处士》)[8]73

旅泊多年岁,老去不知回。忽逢门前客,道发故乡来。敛眉俱握手,破涕共衔杯。殷勤访朋旧,屈曲问童孩。衰宗多弟侄,若个赏池台?旧园今在否?新树也应栽。柳行疏密布,茅斋宽窄裁。经移何处竹?别种几株梅?渠当无绝水,石计总生苔。院果谁先熟?林花那后开?羁心只欲问,为报不须猜。行当驱下泽,去剪故园莱。(《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遂以为问》)[8]173

显然,以上两首诗的诗意与《问来使》都十分相似。而南宋朱熹的《答王无功思故园见乡人问》诗尤足以说明问题:

我从铜州来,见子上京客。问我故乡事,慰子羁旅色。子问我所知,我对子应识。朋游总强健,童稚各长成。华宗盛文史,连墙富池亭。独子园最古,旧林间新垧。柳行随堤势,茅斋看地形。竹从去年移,梅是今年荣。渠水经夏响,石苔终岁青。院果早晩熟,林花先后明。语罢相叹息,浩然起深情。归哉且五斗,饷子东皋耕。[9]

这首诗题目之所指就是上引王绩的《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遂以为问》诗。首二句与末二句,都反映了《问来使》的影响,而朱熹与王绩的异代诗歌对话,正说明了他对王绩的这首诗的看法,那就是取法于《问来使》。骆宾王《畴昔篇》云:

回来望平陆,春来酒应熟。相将菌阁卧青溪,且用藤杯泛黄菊。[10]

这四句诗也是在《问来使》诗的影响下生成的文本。至盛唐时代,诗人们对此诗更为推崇。李白《寻阳紫极宫感秋作》诗云:

何处闻秋声,翛翛北窗竹。回薄万古心,揽之不盈掬。静坐观众妙,浩然媚幽独。白云南山来,就我檐下宿。懒从唐生决,羞访季主卜。四十九年非,一往不可复。野情转萧散,世道有翻覆。陶令归去来,田家酒应熟。[11]1298

这首诗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均与传世陶集中的《问来使》一诗有密切关系,是一种典型的互文性文本建构。在《感秋诗》“白云”两句下,清王琦注引陶渊明《拟古》其五:“青松夹路生,白云宿檐端。”[11]1298这条注作得好,因为它准确地揭示了李白这两句诗的渊源,而实际上,这两句和“回薄”二句也融汇了陶公“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和郭主簿二首》其一)的诗意;不仅如此,“四十”二句也与《归去来兮辞》“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有关;而“陶令”二句,其“前文本”就是《问来使》的末二句。诗人听到北窗的竹声而心动,乃收敛其悠悠怀古的襟怀,静坐寺宇之内以观赏天地万物之美妙,浩然长歌而复归于深深的孤独。诗人不信天命,不事占卜,而自觉四十九载岁月之虚度,在白云拂檐、金风动竹的秋色里耽味着反复无常的世道,因而变得心灰意冷。在一片茫茫无际的空虚、寂寥中,足以宽慰诗人的只有陶令而已。这首诗表现的是人到中年的反思,其语言和立意均与陶公其人其诗的影响分不开。我们再比较以上两首诗的用韵情况:

目。菊。馥。熟。(《问来使》)

竹。掬。独。宿。卜。复。覆。熟。(《感秋诗》)

尽管《感秋诗》比《问来使》诗多了八句,但二者所用的却是同一诗韵(入声屋韵)。因此,我们可以断定,就李白的主观创作意图而言,《感秋诗》是为模拟《问来使》而作。而李白的另一首脍炙人口的小诗《山中答问》的意境则几乎全从《问来使》诗化出:

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12]874

在诗题之下,王琦注云:“一作《答问》,缪本作《山中答俗人》。”[12]874无论是哪种异文,都说明这首小诗属于一种问答之体,其艺术构思之方式与《问来使》诗极为相似;而三、四两句诗暗用桃花源的故事,尤足以显示与陶公作品的思想关联。显然,《山中答问》之融化《问来使》诗,比《感秋诗》更为浑成,更为自然。事实上,《问来使》对李白的另外几首诗也有影响:

客自长安来,还归长安去。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此情不可道?此别何时遇?望望不见君,连山起烟雾。(《金郷送韦八之西京》)[13]782-783

尔从咸阳来,问我何劳苦。(《单父东楼秋夜送族弟沈之秦》)[13]786-787

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南陵别儿童入京》)[14]

这些情况足以表明,李白所读之陶集,其中当有《问来使》一诗。

宋代随着陶集的大量刊刻,《问来使》一诗的流布更为广泛。苏轼曾经追和陶诗109首,其于《问来使》并无和诗,但我们读以下诗句:

我从庐山来,目送孤飞云。路逢陆道士,知是千岁人。试问当时友,虎溪已埃尘。似闻佚老堂,知是几世孙。能为五字诗,仍戴漉酒巾。人呼小靖节,自号葛天民。(《苏轼诗集》卷二十三《陶骥子骏佚老堂》二首其二)[15]

归来春酒熟,共看山樱然。(《次韵苏伯固游蜀冈送李孝博奉使岭表》)[16]

可以发现东坡是读过《问来使》的。东坡平生所见之陶集版本甚多,其中或有《问来使》,或无《问来使》,当属实情。

在苏轼以后,《问来使》更是不断被追捧被模拟。

首先是和陶。如宋孙锐《得家书和陶渊明问来使作》:

我家平湖边,碧水豁清目。儿读谁氏书,庭开几株菊。绿笋可曾抽,银鱼想当馥。尔归语细君,涤圃秫须熟。⑯

元郝经《问来使》:

朝拾涧底松,空翠冷泼目。暮归东篱下,自种今秋菊。清泉洗碎月,襟裾有清馥。高卧幽梦长,不觉黄粱熟。[17]213

这些都属于和陶诗。另如元孙耕闲《得家书和陶渊明问来使作》⑰,明李贤《问来使》⑱,明张瑞图《将入郡示庐儿和问来使》⑲,清张埙《和陶诗》十首之《问来使》⑳,清释弘济之《问来使》[18]等等,也都属于此类作品。

其次是用句,包括集句的形式。如金元好问《李道人崧阳归隐图》,末四句云:“京师不易居,我痴君更痴。山中酒应熟,几日是归期。”[19]《阎商卿还山中》:“田家闭门风雪深,梅花开时酒应熟。”[20]《和仁卿演太白诗意二首》其一:“解道田家酒应熟,诗中只合爱渊明。”[21]其化用《问来使》之诗句,一望即知。另如元刘鹗《醉歌》:

睹此中心哀,飘然欲赋《归去来》。山中酒熟花正开,人间久无燕昭台。㉑

也是化用《问来使》的诗句。有时,诗人则是直接挪用或者略加变化。如:

归去来山中,高人未吾鄙。(宋王之望《书怀》其二)㉒

归去来山中,山中有松醪。(宋俞德邻《陪赵明叔侍御游茅山次韵二首》其一)㉓

适从山中来,复向山中去。为报山中人,莫厌山中住。(宋梅尧臣《送怀贤上人归隐静兼寄达观禅师》)㉔

我从山中来,安宅岂敢卜。(宋范祖禹《又雨中厨屋坏》)㉕

何郎西州来,逸气扫秋晚。……我从山中来,携被夜假馆。(宋释德洪《洽阳何退翁谪长沙会宿龙兴思归戏之》)㉖

我屋南山下,悠然一亩新。(清周亮工《重阳前一夕,同冠五,灯下对菊,用静一韵》三首其二)㉗

至于集句,则是照抄原诗。如“秋兰气当馥”,见明敖文祯《九日集陶》四首其四㉘;“尔从山中来”,见明王伯稠《集句咏松鼠》㉙和清金珉《集陶》㉚;“山中酒应熟”,见明范凤翼《新春怀冒嵩少先生,因其以集杜律陶见惠,余乃集律陶中二首致之》二首其二㉛;等等。

最后是用典。如:

殷勤问来使,元亮欲归园。(宋舒岳祥《忆篆畦》)㉜

何时发天目,山中云出时。出山山更佳,草木非所知。公田幸有秫,何问菊与薇。一笑领此意,翁岂为酒归。(元刘因《代来使答渊明》)[17]19

分移故园内,不知枯与荣。终当问来使,亦欲如渊明。(明吴宽《丁香》)㉝

渊明问来使,草木入诗题。安得人爱惜,高与南檐齐。(明吴宽《闻故园山茶为人所折》)㉞

这些诗都是就《问来使》翻出新意,属于用典。

其实,就表达艺术而言,《问来使》诗是有问题的,如苏轼称陶渊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叩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迎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㉟既然如此,其归隐之情,而何必托之于“问来使”?如此不自然不合情理的艺术设计肯定不会出自陶公之手。其次,《问来使》的语言也比较繁琐。我们试比较王维的《杂诗》三首其二: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清赵殿成指出:

陶渊明诗云:“尔从山中来,早晚发天目。我居南窗下,今生几丛菊?”王介甫诗云:“道人北山来,问松我东冈。举手指屋脊,云今如许长。”与右丞此章同一杼轴,皆情到之辞,不假修饰而自工者也。然渊明、介甫二作,下文缀语稍多,趣意便觉不远。[22]

也就是说,这首《问来使》“缀语稍多”,“趣意不远”,逊色于王维的《杂诗》。事实就是如此。但是,这种逆向的声音在中国古典诗学批评领域是非常微弱的。

由上述可知,尽管宋代已经有人明确考定《问来使》是伪陶诗,尽管一些诗论家也看出了这首诗在艺术上的缺陷,但是,其正确的意见并不为多数诗人所知晓和接受。这一方面显示了人们对陶渊明的偏爱,由偏爱而丧失应有的理性,如宋人洪迈所举苏东坡误把江淹的一首拟陶诗当作陶诗加以模拟之例也是非常典型的个案:“陶渊明集归园田居六诗,其末‘种苗在东皋’一篇,乃江文通《杂体》三十篇之一,明言学陶征君田居。盖陶之三章云:‘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故文通云:‘虽有荷锄倦,浊酒聊自适。’正拟其意也。今陶集误编入,东坡据而和之。”㊱另一方面,这种以假为真的情况也和古代学术信息的闭塞、书籍流通之不便以及诗歌创作与诗学研究的分途有密切的关系。无论如何,《问来使》借陶渊明之名走入了我国古代的诗史,俨然已经成为诗歌中的经典;同时,江总的《于长安归还扬州九月九日行薇山亭赋韵诗》,李白的《山中答问》和王维的《杂诗》,又是在其影响下后出转精的诗歌经典,由此《问来使》便成为我们绕不开的一首伪陶诗。这是我们必须面对的客观事实。

注释:

① 影印国家图书馆所藏宋刻递修本《陶渊明集》,《宋本陶渊明集二种》,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9年影印版,第34页,下引陶渊明作品,均依据该本,一般不再单独出注。

② 元王义山《稼村类稿》卷十《乾坤清气诗选跋》,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③ 明王演畴《古学斋文集》卷一《孔阳王孙默存自娱序》,明万历四十七年刻本。

④ 明归有光《震川先生集》卷十五《菊窗记》,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⑤ 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26页。宋何溪汶《竹庄诗话》卷四(《竹庄诗话》,常振国、绛云点校,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78-79页),蔡正孙编《诗林广记》卷一(《诗林广记》,常振国、降云点校,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7-8页)等皆引录《西清诗话》此文。张伯伟《稀见本宋人诗话四种》著录《明抄本西清诗话》三十九则,此文为第十三则,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79页。

⑥ 《宋本陶渊明集二种》,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9年影印版,第417页。

⑦ 《陶渊明集版本荟萃》,上册,巴蜀书社2016年版,第105页。

⑧ 如《苏舜钦集编年校注》,傅平骧、胡问陶校注,巴蜀书社1991年版;《苏舜钦集》,沈文倬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

⑨ 《陶集郑批录》,清郑文焯批、日本桥川时雄校补,转引自《陶渊明资料汇编》,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史教研室编,下册,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83-384页。

⑩ 同⑥,第33-34页。

⑪ 同⑥,第77页。诗题下有宋人校记云:“《四时》一首,此顾凯之《伸情诗》,《类文》有全篇。然顾诗首尾不类,独此警绝。”“伸情诗”语意不伦,“伸”乃“神”字之讹。今本《艺文类聚》卷三作“顾恺之《四时》诗曰”云云,只有四句诗,诗后有“摘句”二字,表明其非全篇。《艺文类聚》,唐欧阳炯撰,汪绍楹校,第一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版,第42页。

⑫ 《陈诗》卷八,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595页。

⑬ 转引自《陶渊明资料汇编》,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史教研室编,下册,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83页。

⑭ 同⑬。

⑮ 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可为旁证。

⑯ 《全宋诗》卷三二二六,第61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8496页。

⑰ 《孙耕闲集》,赵时远编,清钞本。

⑱ 明李贤《古穰集》卷二十三,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⑲ 明张瑞图《白毫庵》内篇卷一,明崇祯刻本。

⑳ 清张埙《竹叶庵文集》卷五,清乾隆五十一年刻本。

㉑ 《惟实集》卷六,元刘鹗撰,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㉒ 《全宋诗》卷一九四二,第34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1682页。

㉓ 《全宋诗》卷三五四六,第67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2414页。

㉔ 《全宋诗》卷二五一,第5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996页。

㉕ 《全宋诗》卷八八七,第15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0368页。

㉖ 《全宋诗》卷一三二九,第23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5087页。

㉗ 清周亮工《赖古堂集》,清康熙十四年周在浚刻本。

㉘ 明敖文祯《薜荔山房藏稿》卷四,明万历牛应元刻本。

㉙ 明王伯稠《王世周先生诗集》卷五,明万历刻本。

㉚ 明赵琦美《赵氏铁网珊瑚》卷十,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㉛ 明范凤翼撰《范勋卿诗文集》卷十《新春怀冒嵩少先生,因其以集杜律陶见惠,余乃集律陶中二首致之》二首其二,明崇祯刻本。

㉜ 《全宋诗》卷三四三八,第65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0951页。

㉝ 《匏翁家藏集》卷第十九,四部丛刊景明正德本。

㉞ 《匏翁家藏集》卷第二十四,四部丛刊景明正德本。

㉟ 苏轼《书〈李简夫诗集〉后》,《宋代序跋全编》卷一○七,曾枣庄主编,齐鲁书社2015年版,第2999页。

㊱ 《容斋随笔·三笔》“东坡和陶诗条”,宋洪迈撰,孔凡礼点校,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4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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