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自强不息》《黄天鹏锡婚》《说关系》均为笔者新发现的老舍佚作。其中《自强不息》是老舍宣传抗战之作，他在文章里将“打退敌人”和“改造自己”并举;《黄天鹏锡婚》则凸显了老舍的旧体诗创作才华，是他和黄天鹏友谊的见证。《说关系》这首诗在幽默讽刺的同时，也体现了他对传统中国人情伦理的细致观察与深切体会。

关键词：老舍;佚文;《自强不息》;《黄天鹏锡婚》;《说关系》

2013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的新版《老舍全集》在1999年版的基础上重新梳理老舍全部作品，并吸收老舍研究的最新成果，做出全面修订。该全集收文全面、校勘精良，称得上是阅读研究老舍的必备文本。但需要指出的是，“全集不全”的现象在新版《老舍全集》中仍然存在，相信围绕老舍作品进行的辑佚工作也还有较大的空间。笔者近来在民国报刊上找到三则老舍文章，未见于《老舍全集》和各类老舍年谱中，也不见其他研究者提及，应为佚文。现在将它们录在这里，并做简单的释读，以就正于方家。

一

自强不息{1}

一民族的文化生活决定它对全人类的最有价值的贡献。一民族知道这种文化使命，从而继续努力前进，终能在一方面保持它自己的有意义的生存，在另一方面为全人类发扬光大人生最崇高的道德与智慧。因此，不论任何民族的任何一个人，都应在他自己的衣食住行而外，还必须注意到更高一些的精神生活，使他自己的生命于吃喝起睡而外，还参与并获得文化事业的建设与享受。只求他自己吃饱睡足，而谓天下已太平无事，只是行尸走肉。

当一民族受到侵略者的威胁残害的时候，便是这民族的精神生活的生死关头。他若屈膝投降，也许还能活下去，可是只能像猪狗一样的生活下去，他自己失去他在全人类文化历史上已争得的地位，且使全人类失去对努力文化建设的信仰，而崇拜暴力或屈服暴力。一民族在自己精神生活若續若断的时候，而不用最大的努力去挣扎奋斗，便是全人类的罪人。

这样在平时正如在战时，每一个人都负着一种神圣的使命，使他自别于禽兽，而且使民族的历史光荣地继续存在。不过在战时，他就应当有更大的醒悟，无论他是做什么的，他必须把国家民族的危亡，看做自己的第一件事，去扶危救亡。解救全民族的危亡，自然是仗着全民族的总动员，虽然事实上不能每个人都去上阵杀敌，但在精神是必须一致的：一致地认清敌人，一致地去粉碎暴力，一致地把平时的生活改为战时生活。在前线的自当在枪林弹雨中拼命，在后方的也当咬起牙来苦干。这样全民族终有了一个良心，一个任务，一个建设和平与保卫文化的光荣。

不幸在战争的时候每每有些一知半解而自居聪明的人，看到侵略者的优越的武力，因恐惧而怀疑了他自己的民族的力量。他不肯说出自己害怕，而颇近乎与敌人同一鼻孔出气似的，指出自己同胞的许多弱点来，好像是以这些弱点，为估价的唯一标准，而忘了他的民族的历史与光荣。最可怜的是他在指摘——或者还以为有批判的精神——这点要不得，那点一定不行的时候，他恰好是忘了他自己也是那糟糕的民族中的一分{1}子，呕，他比他所轻视的人们更糟，因为他只有张会破坏的嘴，专说泄气话。

要知道一民族的存在并非偶然，它必须具有可以生存的精神力量，使它生活不已。中国有几千年的历史，而且这历史并不仅是改朝换代的记录，它是世界文化史中一个最有力的支柱，连敌寇也不能不承认他们许多足以傲人的东西，是自中国学了去的。那么除非一个人根本不愿做中国人则已，假若他也还有点良心与爱心，他便必能看到这无可否认的文化力量，把恐惧变为兴奋，而在抗战中把生活改变起来，少说闲话，多做些为民族为祖先争脸的事。精神总动员，要先认识自己民族的历史，把固有的文化力量加强起来，光大起来。

历史是用人的生命写成的，不是上帝画好了的完美的建筑图样。每个民族必有它的缺点，是无可疑无可否认的。在民族国家遭受到最大的危险的时候，那民族的优点与弱点就格外的显明，如黑之与白，我们不能只看自己的坏处，正如不能只看自己的好处，要判别好坏，从而设法去恶扬善。抗战是外力压迫成的革命，这个革命是一方面以我们固有的力量去反抗，一方面还要随时加上新的力量，越打越强，认识自己，策励自己，相信自己已有不可侮的精神，再随时加上由努力自新而来的新力量，这才算作革命，这才是反抗的真精神——打退了敌人，并且改造了自己。无论拿枪上阵与否，这种改造的企图与努力，是人人有责的。在抗战中，敌人是要破坏，我们是要保存与建设。因此，在血的挣扎中，我们不许只指摘而不设法改进，风凉话出自没有血性的口中的，我们不掩饰自己的缺陷，可是战争不允许我们只看着黑影打哆嗦，我们得冲破黑暗。我们不能自欺，空说我们一切都好——人类还没有达到过完美的地步。自强不息，永远是最好的格言。在抗战中，自强不息的精神，须要增高到十倍百倍，才能沉着镇定地应付随时袭来的危险与压迫。受苦是当然的，可是拿定不怕苦、不怕难的决心，抗战中一切事业的进步，便能飞跃，一年能做出一个世纪所能做出的事来。我们不能不竭尽心力随着这个巨浪前进，以每个人最大最好的供献{2}，凑成全民族的突飞猛进。在这样的态度下，我们才能人人奋发，个个乐观，因认识自己的力量而自信，因看清自己的弱点而改进，智勇兼备，新旧并用，创造出建国救世的新文化来。

黄天鹏锡婚③

旷代黄山谷，天才碧海流。

鹏腾九万里，珠丽八千秋。

月上飞来寺，诗成斜倚楼。

高歌迎胜利，把酒莫须愁。

《自强不息》和《黄天鹏锡婚》均刊载于《东南日报》。《东南日报》原名《杭州民国日报》，1927年3月由国民党浙江省党部创办，社长胡健中，总编辑为刘湘女。1934年6月16日更名为《东南日报》，期号续前，标榜“党的立场，自由色彩”，发行遍及东南地区，最高销量约4万份，成为全国大报。据笔者统计，《东南日报》共刊发署名“老舍”文章10篇，其中《抗战民歌》《西行杂诗》《何容先生的戒烟》《别忙》《对卅二年文艺界的希望》《说“漫画”》《傻子的故事》已收入《老舍全集》，《开展军中文化》被解志熙老师发掘并披露{4}，《自强不息》和《黄天鹏锡婚》则属老舍集外诗文。

全面抗战爆发以后，一大批文化人开始走出书斋，走向广袤的抗战前线后方，“文章下乡”“文章入伍”，用文字宣传抗战，努力通过自己手中的笔为国家“献上我们的‘智’与‘力’”。怀有一颗爱国心的老舍更是如此，他在此一时期创作了大量抗战诗歌、具有鼓动性的鼓词和戏剧作品，其中有些作品被人们诟病为文学性不足、公式化、套路化，老舍也不在乎。《自强不息》这篇文章就体现了老舍作为文化人对国家应尽的本分。当时有一部分人看到侵略者的优越的武力，因恐惧就开始怀疑自己民族的力量。他们不肯说出自己害怕，而颇近乎与敌人同一鼻孔出气似的，指出自己同胞的许多弱点来，好像是以这些弱点为估价的唯一标准，而忘了自己民族的历史与光荣。老舍认为这些人只有破坏的嘴，专说泄气话，是可怜的。他们无法看到自己民族伟大的文化力量，把恐惧变成兴奋，在抗战中把生活改变起来，少说闲话，多做些为民族为祖先争脸的事。这样做的后果无疑是让人不能接受的：“当一民族受到侵略者的威胁残害的时候，便是这民族的精神生活的生死关头。他若屈膝投降，也许还能活下去，可是只能像猪狗一样的生活下去，他自己失去他在全人类文化历史上已争得的地位，且使全人类失去对努力文化建设的信仰，而崇拜暴力或屈服暴力。一民族在自己精神生活若续若断的时候，而不用最大的努力去挣扎奋斗，便是全人类的罪人。”{1}汪精卫等人后来的粉墨登场恰好验证了老舍的这番预言。

当然，老舍并没有宣扬中华民族的完美无缺和当时局势的一切都好，这也体现了作家的务实态度和启蒙立场。老舍认为每个民族都有它的弱点，在民族国家遭受到最大的危险的时候，此民族的优点与弱点就格外的显明，我们不能只看自己的坏处，正如不能只看自己的好处，要判别好坏，从而设法去恶扬善。接着作家写道：“抗战是外力压迫成的革命，这个革命是一方面以我们固有的力量去反抗，一方面还要随时加上新的力量，越打越强，认识自己，策励自己，相信自己已有不可侮的精神，再随时加上由努力自新而来的新力量，这才算作革命，这才是反抗的真精神——打退了敌人，并且改造了自己。”{2}这是一个颇為独到的见解，通过抗战将救亡和自我改造结合起来，得到反抗和革命的真精神。将抗战视为一场外力压迫成的革命，这似乎可以在某种程度上缓解抗战爆发后启蒙和救亡的紧张关系，在老舍看来，“打退敌人”和“改造自己”是可以齐头并进的。

《黄天鹏锡婚》则是老舍为友人黄天鹏和他夫人卢小珠结婚十周年纪念所作的贺诗。同版报纸刊有《逍遥伉俪纪念集小启》，可资补充：“岭南黄天鹏先生，姑苏卢小珠女士，缔婚十载（锡婚纪念），慧福双修，硕德贤名，媲美梁孟。况先生久主清议，著作等身，讲学□□，桃李盈门。比年服务中枢，献替尤多。春光明媚，适届四旬，初度良辰，将铭柱石之勋，宜有涓涘之献。旅蜀朋旧，爰集诗文书画成册，采取‘双栖海上逍遥阁’本事，题曰逍遥伉俪纪念集，播诸歌咏，用示不忘，而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他日鹿车偕隐，白发盈颠，举行钻婚纪念盛会时，同时恭祝，期愿上寿，请以此册为左券焉。”③黄天鹏是现代著名新闻学家，曾参与创办《新闻学刊》《新闻周刊》《报学月刊》，编著有《新闻学名论集》《新闻学刊全集》《中国新闻事业》等。抗战前期，日机疯狂轰炸重庆市区，重庆各报损失惨重，当时《中央日报》《时事新报》《扫荡报》《新蜀报》《商务日报》《大公报》《新华日报》《国民公报》《新民报》《西南日报》10大报奉命出联合版，黄天鹏被推为经理，可见其在业界的地位。1941年，黄天鹏应陈诚之邀，开始主办军报及政训业务，并到国民党中央训练团和中央政治学校主讲新闻学，筹办“中央出版事业管理处”，声势日隆。或许是出于这一原因，除老舍外，还有颇多名家为之题诗，仅当日《东南日报》同版面就有叶楚伧、柳亚子、黄炎培、潘公展、汪辟疆、易君左诗作，可谓极一时之盛。

老舍的这首诗近于藏头诗，前四句将黄天鹏三个字和卢小珠的“珠”字纳入其中，同时暗含对黄氏夫妇郎才女貌珠联璧合的赞赏。诗歌颈联描写老舍创作此诗前后的场景，月亮从飞来寺爬上来，诗人诗作快要完成，斜倚楼头做一小憩;尾联则表示出诗人对抗战必胜的信心，胜利即将来临，大家举起酒来，不要惆怅。台湾出版的《天庐论丛——黄天鹏先生执教四十年纪念文集》提到了老舍的这首旧体诗：“海内名公巨卿，都有题咏，吴稚老（敬恒）、戴孝园（传贤）的题词，叶楚老、柳亚子的题诗，公展先生翻诵一过，忽见老舍的旧诗，说很少见。……老舍以小说知名，旧诗不常作，公展先生很欣赏。”{1}其实老舍的旧体诗功底还是不错的，也留存了不少诗作。赵清阁后来回忆道：“老舍的旧体诗也有极高的造诣，‘二战’时在重庆，朋友们每联句赌酒，他联得既快又精。他善于集人名为诗，很有风趣：清阁赵家璧，白薇黄药眠。江村陈瘦竹，高天臧云远。”{2}

二

说关系（谐诗）③

处处说关系，事事讲关系，关系连关系，关系套关系，裹勾在连扯不清，造成世上一台戏。关系最密是夫妇，关系最疏是路人，关系真实是好友，关系虚伪是衙门，关系最切是儿女，漠不相关是父亲。这话似乎该挨骂，请君不要真正骂，这话专指得势人，得势那能认爸爸，他人既是大名人，他的爸爸当然差（去声）。腿根可有多么粗，柳腰可有多么细，她们古{4}头有多长，他好放屁不放屁，夫妇两方都了解，所以谓之最亲密。朋友到{5}分多少层，有的密切有普通，普通只胜路人耳，套成关系行人情，或者意在势与利，根本莫列朋友中。人的感情只四两，分散越广越稀松，所以高官无真友，只是嚷嚷粪坑中，你若不信请细想，不然就是混屎虫。假设夫妇是好友，定可偕老到白首，假设朋友似夫妇，定可保持到永久，夫妇倘似在衙门，不上签呈莫敦伦，点头哈腰再举手，一定□成瓦片婚。总之关系分远近，对人处事要长眼，他就自称小奴家，也得看他出发点。

《说关系》一诗，见于1948年7月12日《甘肃民国日报》，应是从其他报刊转载而来。老舍生性幽默，在他的作品里也时见令人捧腹的文字场景，可以说幽默是老舍作品的一大特色。早在1934年，《老舍幽默诗文集》就作为“论语丛书”的一种在上海时代图书公司印行，一经推出，大受欢迎。《说关系》讲述的是中国社会里绕不开的“关系”话题，老舍的幽默与讽刺在这首小谐诗里也多有体现。比如诗里说到漠不相关是父亲，一般人可能会觉得不解，老舍紧接着做了如下解释：“这话似乎该挨骂，请君不要真正骂，这话专指得势人，得势那能认爸爸，他人既是大名人，他的爸爸当然差。”短短几句话，得势人的骄纵之态跃然纸上。又如诗里老舍这样讽刺居高位者的虚假友谊：“人的感情只四两，分散越广越稀松，所以高官无真友，只是嚷嚷粪坑中，你若不信请细想，不然就是混屎虫。”诗的最后，一向淳朴的老舍给出了他的忠告：“总之关系分远近，对人处事要长眼，他就自称小奴家，也得看他出发点。”⑥

作者简介：曾祥金，西安交通大学人文学院助理教授，研究领域为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