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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邶风·谷风》赋比兴手法探析

2021-12-07

牡丹江教育学院学报 2021年11期
关键词:弃妇民歌诗经

穆 娜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西安 710119)

《诗经》中的《谷风》一诗具有浓烈的生活气息,讲了一个旧人被弃、新人来替的悲惨故事。长期以来,学者对《谷风》的研究主要在思想内容方面,作为《诗经》中弃妇诗的代表来探究,多探究弃妇被弃的原因。也有将《谷风》与《氓》进行对比,探究两首诗中弃妇形象的异同。但是正如朱光潜所说:“凡是真正能引起美感经验的东西都有若干艺术的价值”[1]45-46,《谷风》是《诗经》中篇幅较长、容量较大的诗篇,其艺术特色亦有可圈可点之处。只不过《谷风》与《氓》作为同类型的诗篇,《氓》的艺术魅力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谷风》的艺术光芒,因此探究《谷风》的艺术特色的文章比较少,并且不够深入细致。笔者有感于此,拟探究《谷风》的赋比兴手法。

一、悲苦意象之兴

“民歌好唱口难开”,起兴在民歌中的重要性可见一斑。因此,起兴在民歌中频繁使用,《诗经·国风》也不例外。“兴”在开头往往能渲染气氛,把人带进民歌所要唱的故事里,它指触物生情的联想式开头,一般用于篇首、章首或一段意思的开头。李仲蒙“触物起情谓之兴”,算是给“兴”下了一个比较好的定义了。“偏重情趣,所引事物与所咏事物在情趣上有暗合默契处,可以由所引事物引起所咏事物的情趣……这就是‘兴’”[1]45-46。松本雅明在《关于诗经诸篇形成的研究》中写道:“兴本来不外乎是在主文之前的气氛象征。它是由即兴、韵律联想等引出主文的,不是繁杂的道理,而是直观性的、即兴性的,并且不外乎朴素自然的表现法”[2]944。《谷风》的开篇“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以大风、阴雨这种恶劣天气起兴,描绘了一派凄风苦雨的景象,把人带进了一种阴沉沉的、凄凉的气氛中,为全诗奠定了一个忧郁、恐惧的感情基调,勾画出一个阴郁的故事背景。《谷风》用幽幽山谷刮起的大风作为背景,更加反衬出女子的悲凉境遇和内心的幽愤之情。“风以及与风相联系的其他自然现象如雷、电、雨、云等都可以充当天父的阳性生殖力的象征物,或者作为这类生殖力的传播媒介、载体”[3]589。所以说,风雨起兴寓含着一定的性别价值。“兴的联想更重在心理感觉的微妙照应”[4],狂风大作和夫权制社会中男子在家中的主导地位、强势地位暗合,读者才能在读这首诗时直觉到风雨的描写暗指女子的丈夫在对她发怒。

“泾以渭浊,湜湜其沚”运用了“兴兼比”的手法。朱光潜说:“有时所引事物与所咏事物既有类似,又有情趣方面的暗合默契……这就是‘兴兼比’”[1]。“兴”这种“不涉理路,不落言筌”[5]的艺术将彼物和此物自然地联系在一起,这两句表面在写泾水因为渭水而变浊,实际上写新人的出现显得自己容颜衰老,但自己的品质是忠贞不渝的。“我有旨蓄,亦以御冬。宴尔新昏,以我御穷”也是一处“比兴”。先写女子腌的干菜是为了过冬,兴起丈夫拿自己来抵挡贫穷,非常形象生动。过冬时腌干菜来抵御冬天;过苦日子时,丈夫拿自己抵御贫穷。她的处境就像这干菜,身份卑微如草芥,可见她内心的悲伤。就像“男人有钱就变坏”这句俗语所言,虽然这句话有点偏颇,但也不无道理。因此说《谷风》是一篇很值得探究的人性之诗。

有学者将“兴”的艺术手法推举到了一个非常高的地位,李建国认为“兴是中国古代诗歌创作中最具魅力的一种表现方式”[6]。叶舒宪也谈到:“引譬连类的‘兴’不只是修辞技巧,而且也是一种类比联想的思维推理方式,它充分体现着先秦理性的‘诗性智慧’形态”[3]392。《谷风》中“兴”手法的运用使诗歌的情感客观化、对象化,言之有物,真切感人,也使诗的表达不那么单调,使诗的内涵更加丰富。汪祚民也指出:“原始的民间歌谣是初民朴素情感的自然流露和诗性思维的反映”[7],那么初民无意识所使用的“兴”手法也是饱含感情与诗性智慧的。

《谷风》中的三处起兴所运用的意象分别是风雨、干菜、泾渭之水。风雨是女子心中担忧恐惧情感的外化。《诗经》中许多被抛弃的女子都容易选择以风起兴来表达对丈夫忘恩负义的哀怨之情,如《邶风·终风》“终风且暴”“终风且霾”“终风且曀,不日有曀”“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借助对自然环境的描写,刻画弃妇内心的狂风骤雨、雷霆万钧,极具表现力和感染力。干菜是女子在夫家所过的贫寒家境的证明,泾渭之水托出了他们赖以生存的生活环境。闻一多先生曾在其《诗经新义·邶风》里指出:“本篇(指《邶风·谷风》)与《小雅·谷风》所咏(为)一事,唯文词详略为异,当系一诗之分化”[8]。 后据金化伦《小雅·谷风》与《邶风·谷风》考释,《小雅·谷风》与《邶风·谷风》实为同一作品。那么《小雅·谷风》中用以起兴的意象我们也可以借以分析:第三章“习习谷风,维山崔嵬。无草不死,无木不萎”中除了大风意象外,还提到了巍峨的高山、枯草还有凋零的树木等意象。这些意象与《邶风·谷风》中的意象一样,都带着原始的、贫苦的生活的印记,使诗歌真情流露,显得更朴实动人,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学者朱稚冉谈到:“在面对纷繁复杂的自然界时,诗人能够运用这些意象作为诗歌情感表达的对象,也是源于周代是农业社会这一文化背景的事实”[9]。周代人民对自然有一种与天地友好共生的观念,这些观念表达在诗歌里,就有了这么多的自然意象。这些或贫或苦的意象整合在一首诗里,揭示出他们一家甚至邻里的生活图景,勾画出那个时代贫民阶层所处的清贫苦寒的“气候”,诗风淳朴,色调哀婉动人,令人心动。

二、“一章一比”

比为“譬”之意,是比喻、比拟、比附、象征这类艺术表现手法的概称。“所引者有时偏于意象,所引事物与所咏事物有类似处……这就是‘比’”[1]。《谷风》中高频次使用了“比”的手法,呈现出至少“每章一比”的现象。如第一章中“采葑采菲,无以下体?”,“葑”“菲”一为萝卜,一为蔓菁,都是萝卜属的,根部才是有食用价值的。弃妇以“葑”“菲”作比,表面上在说采大头菜、菲菜不能只看叶子,而不看根部,实则在对丈夫说选妻子不能只看外貌,这是华而不实的,应该看重女子内在的品性。第二章中“谁谓荼苦,其甘如荠”也是一处“比”,女子不言自己的内心有多么苦,只是说相比于她的心情,苦菜都是甜的,以“比衬”的方式形象地道出了自己内心的酸楚。在第二章,女子诉说丈夫娶新妻用了“宴尔新昏,如兄如弟”的说法,以形象的语言道出了丈夫新婚的欢乐与对新妻子的亲热,衬托出弃妇内心的凄凉、苦楚与耻辱。第三章中“泾以渭浊,湜湜其沚”既是“比”也是“兴”,在上一部分已经分析,故不再赘述。第四章中用了“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浅矣,泳之游之”的“比”法。在《诗经》中,“水是婚姻、爱情的象征”[10]。这四句以游泳作比,字面意思上说自己随水的深浅而切换游泳的方式,实际上隐喻了自己这些年来的婚姻生活,写自己在困难的岁月里,努力生活,砥砺前行,显示了一个勤于治家、贤惠的妻子形象。第五章中“既阻我德,贾用不售”,“既生既育,比予于毒”,《小雅·谷风》中“忘我大德,思我小怨。”写丈夫现在对自己的态度完全变了样:把自己视作卖不出去的废品,嫌弃自己;视自己为毒虫,嫌恶自己。通过作比的方式,形象地写出了丈夫的恶毒。第六章中“我有旨蓄,亦以御冬。宴尔新昏,以我御穷”是一处“比兴”,前文已经分析过,故不赘述。葛晓音说:“比是由感情反省中浮出的理智所安排的,使主题与客观事物发生关联的自然结果”[4]。叶嘉莹更明确地指出:比“先有一种情意然后以适当的物象来拟比,其意识之活动旋是由心及物的关系”[11]25-26。因此说,《谷风》中这些形象的“比”中都渗透着弃妇的悲伤的情绪、难舍的情感。

《谷风》中为何如此高频地使用“比”手法呢?这一点从民歌的角度可以做一个解答。民歌常用“比”这种手法,因为民歌来源于生活,它较多地吸收了口头语。如陕西方言中形容一个人做事积极常说“扑得跟乌鸡一样”。可以说,民歌保留了口头语中形象性强的这一特点。将《谷风》和《氓》作一个比较,《谷风》全文都是弃妇的陈述,但这个妇女的反省没有《氓》中弃妇那么深刻。《谷风》中弃妇的感情并不是激烈的或者痛彻心扉的,她的态度也不是决绝的,这样全诗就是弃妇絮絮叨叨的陈述、一往情深的诉说,因此“比”手法的运用就比较多。而《氓》的激烈与痛彻心扉的情感的强势地位多少会削弱诗歌形象性的表达,至少不能高频次地使用“比”,这是诗歌创作者的自然的创作行为。

按照《诗经》“采诗说”的解释,《谷风》作为一首民歌即使是集体创作的行为,但民歌终究是产生于民间的,至少最先是由个人创作的。《谷风》的主人公——弃妇。她平日的生活环境就是由葑、菲、荼、荠、河流、鱼梁、鱼笱、货物、旨蓄等构成的农村自然环境,她所生活的人文环境就是由丈夫、邻居等邻近之人组成的小社会。她和士人是不同的,她忙碌、辛苦地劳作,她的生活中有苦辣酸甜、社会百态,她的人生因被弃而坎坷万分,是生活培养了她这个作家。因此,她要“言情”,就一定会带上一些她生活环境中的物象,这就是文学来源于生活的理论。这种意象的使用顺势形成了《谷风》质朴的美学特色。另外,弃妇遭遇如此大的事情,她的情感、视线都需要转移,这些物象就成为创作主体的精神寄托。

三、精妙的赋法

“诗歌虽已独立,在形式方面,仍保存若干与音乐、舞蹈未分家时的痕迹。最明显的是‘重叠’”[1]。《诗经》中的很多诗都运用了重章叠句的艺术手法,一首诗中每一章往往只换一句话或几个字,这样的诗的信息量比较小,是绝好的抒情诗,但不能算做是叙事诗。《日月》《终风》《中谷有蓷》《遵大路》《我行其野》《小雅·谷风》《小雅·白华》都是弃妇诗,但是很少提到他们婚姻生活的细节,都以抒情居多。同为弃妇诗的《谷风》与《氓》则不同,它们在艺术方面走的不是一咏三叹的路子,而呈现出情节较丰富的叙事诗的模样。《谷风》对婚后生活讲述得非常细致,《谷风》中的女子断断续续地道出了以往生活的一些细节,所使用的正是“赋”手法,而且别具特色。

(一)多种表达方式之交错使用

《谷风》中大量运用了赋的手法。赋即“敷”或“铺”之意,指直接的叙述、描写、抒情、议论的艺术表现手法。谷风在第一人称的视角下,进行陈述,令读者觉得非常亲切,读者对弃妇的情感、遭遇完全能感同身受。开篇连用了三个祈使句——“不宜有怒”“无以下体”“德音莫违”,曲意规劝,以直接抒情的方式表达了对这份感情的挽留。“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写出了女子内心的痛楚。“宴尔新昏,不我屑矣”中的“屑”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解作“洁”[12],即不以我为洁之意。这两句描写了丈夫新婚,给自己身上“泼脏水”的境况。“毋逝我梁,毋发我笱。我躬不阅,遑恤我后”直接抒发了女子内心的难受,表现了新人进门、自身被驱逐的耻辱。“不我能慉,反以我为雠。既阻我德,贾用不售。昔育恐育鞫,及尔颠覆。既生既育,比予于毒。”直接抒发了女子的悲伤与愤懑之情。《谷风》中这些大量的直接的心情抒写,体现的正是民歌式的真实的表达。

“行道迟迟,中心有违”描写了自己缓缓前行的步态与焦灼的心态,表现了对家和丈夫还依依不舍,充满留恋。接着加入了“不远伊迩,薄送我畿”的议论。《白虎通·嫁娶》中提到“出妇之义必送之,接以宾客之礼”[13]488。女子已被弃,却仍对男子一往情深,可男子只送她到门槛,可以见得这个男子的薄情!“宴尔新昏,如兄如弟”描写了丈夫新婚的欢乐,与对自己“有洸有溃”的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非常容易看出男子对原配妻子态度的巨大转变。“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浅矣,泳之游之。何有何亡,黾勉求之。凡民有丧,匍匐救之”记叙了自己多年在夫家的辛勤劳动与和睦邻里的努力。在描写了丈夫“有洸有溃”的态度后,紧接着记叙了丈夫“既诒我肄”的行为。“不念昔者,伊余来塈”是抒情与记叙结合,通过恋爱、新婚时的甜言蜜语与弃妇被弃后的凄凉情景进行对比,揭示了丈夫的薄情寡义、喜新厌旧,但怨中有寄。通过上文的分析可以看出《谷风》中的叙事都饱含情感,它的叙事的逻辑、脉络被抒情打断了,不似西方的史诗,显示出独特的东方叙事艺术色彩。正如张蕾所说:“叙事与抒情在《诗经》所有的叙事诗中实际上是互为表里的”[14]。总而言之,描写、记叙、抒情、记叙的交错使用,使得《谷风》的文笔摇曳多姿。

(二)爱情誓言之首尾呼应

《氓》按时间顺序、逻辑顺序或者说故事发展的顺序讲述了他们恋爱的经过以及自己的心理历程,所以说《氓》的条理非常清晰,用简练的语言完整道出了故事,也托出了自己的情感。而《谷风》不同,《谷风》开篇就回忆了两人感情甜蜜之时男子说的“及尔同死”的话。诗篇的主体部分讲述了丈夫冲她发脾气、抛弃自己并迎取新人的种种恶行。但诗以“不念昔者,伊余来塈”的温情之语作结,动人心弦,催人泪下,又照应了开头,在结构上浑然一体。正如王照圆评论所说:“《谷风》句句怨,句句缠绵,与薄幸人作情厚语,使人伉俪之意油然而生。诗人温柔敦厚,善于感人如此”[15]67。《谷风》没有明晰的层次结构,它是散文化的。通篇看起来就是一个弃妇絮絮叨叨的陈述,也正是这絮絮叨叨的陈述才更打动人,这体现了弃妇纷乱的思绪以及对这么多年的一点一滴的生活情节的回忆。它是民歌,用的是民歌的真实、真切的表达方式。

在这散文化的叙述中,能感受到《谷风》这首诗内容的丰富与深入、情绪的加深以及情感的深化。第一章用了三个否定式的祈使句,颇有劝戒丈夫回头的意思。第二章“不远伊迩,薄送我畿”有埋怨之意,“谁谓荼苦?其甘如荠”体现了弃妇内心的难受。第三章“宴尔新昏,不我屑矣”是弃妇的精神与人格受到了伤害后的委屈。第五章中“反以我为雠”“贾用不售”“既生既育,比予于毒”表明弃妇的情感已经十分激烈。第六章“以我御穷”是弃妇对这段感情的唯一的一处反省,弃妇看透了自己在丈夫心里的位置,也看透了丈夫的薄情。因此,诗歌到了这里,弃妇已经心凉了。这就是这首诗的内在逻辑,也是《谷风》“神不散”的原因。

《谷风》以海誓山盟开始,又以爱情誓言结束,显得男子曾许下的誓言多么虚无!这个负心汉多么虚伪!这种形式加深了诗篇的讽刺性和悲剧性。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说过:“正是奴隶制与一夫一妻制的并存……使一夫一妻制从一开始就具有了它的特殊的性质,使它成了只是对妇女而不是对男子的一夫一妻制”[16]58。所以,《谷风》中女子的顺从性格也是这个时代所打磨出来的。《谷风》作为《诗经》中弃妇诗的代表,它被传唱至今表明它有着极大的代表性,《谷风》中弃妇的悲剧是时代的悲剧。

总而言之,《谷风》综合运用了赋比兴的手法,不仅在数量上多次运用,而且其起兴、比法、赋法都别具一格,显示出此诗独特的艺术魅力。一首空有艺术成就的诗不会成为一首好诗,《谷风》中的女主人公深厚的感情,诗作丰富的内涵、深刻的主题都相互配合成就了文学史上独一无二的《谷风》。《谷风》有民歌的质朴,有精妙的艺术技巧,有叙事诗的丰富,有抒情诗的动人,是多种文体、多种风格的统一体。《谷风》作为《诗经》甚至先秦弃妇诗的代表,在文学史、思想史、制度史等领域都有着重要的地位,但是《谷风》的艺术成就也不应被忽略,应能得到更深的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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