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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9-13何顿

湖南文学 2021年9期
关键词:李军杨柳行长

沸沸扬扬的都市生活再度涌现在小说家何顿的笔端。公司老板,银行行长,美女秘书,一个个生猛光鲜,甚嚣尘上,凸显出女主人公杨柳出场时的被动与单纯。硕士毕业的杨柳冷不丁地闯入职场,成为董事长秘书,无关自己的专业与能力,似乎唯有美貌与气质才是她得以立足的本钱。是以身饲虎,堕入物质与金钱的深渊,还是心若清风,超脱于世俗之外,仍不改初衷?

以《缘》为题的这部小说,显示出一个南方现实主义小说家特别的功力,是生活的细流,徐缓,绵密,质实,没有大起大落,没有高潮,也无浪漫,更无拔高与贬抑,就像平凡的生活本身,在那不易察觉之处,闪耀着人性的微光,无远弗届,润物无声。

杨柳在佳兆业商贸广场的龙马房地产公司上班,这是长沙市芙蓉区里一栋很巍峨的灰色大厦,杵在繁华的五一路上,大厦里有三百多家公司,可谓五花八门。老板姓马,四十多岁,他是那种好朋友、好吃、好玩,而且目的性很鲜明的人。两年前,他把老婆和儿子送到加拿大,让老婆陪儿子在多伦多读书、生活,对肖丽说:“我成自由人了。”

肖丽是马董的前秘书,也是马董的情人。肖丽一心想做马夫人,妆化得浓,装了长长的睫毛,画着红嘟嘟的嘴。她本来就苗条、漂亮,这一打扮就更迷人了。一年前,杨柳在网上看见龙马房地产公司招聘一名财务人员和一名女秘书,想也没想就在网上投放了简历、硕士学位证和半身近照,没想公司给了她面试的机会。马董见她一脸清纯、干净,说话大方,声音也好听,就定了她。来公司上班的第一天,肖丽就告诫她:“马董哄女人一套一套的,你年轻,莫上他的当。”这无异于说老板的坏话,杨柳十分诧异,让肖丽放心道:“我有男朋友。”肖丽不信任地睨她一眼:“我以前也有男朋友,是我农大的同学,还不是中了马董的套!”杨柳“哦”了声,问:“你也是湖南农大的?”肖丽说:“嗯。我学畜牧的,转行了。马董对你好时,好得让你奋不顾身。你不要被他的假象所迷惑。”杨柳觉得肖丽这人好笑,见面就迫不及待地跟她说这些,好像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似的,坦然道:“我不会。”

杨柳是湖南农大经济学院毕业的硕士,二十五岁,人极聪明。她因成绩优异,毕业时导师劝她考院长的博士,说读了博能留校任教。但杨柳不想读博,想出去闯,婉拒道:“我想先工作几年,接触一下社会。”导师见她说得爽快,不勉强道:“也行。”杨柳的父亲是袁家岭新华书店的干部,母亲却是名精致的绣女,在省湘绣研究所工作,她从小便在书店里混——少女时父亲就让她坐在书店里看书,身上难免不沾点书生气。她硕士毕业时,父亲要她考公务员,但她不愿过那种中规中矩的生活,說:“爸,你莫管我。我的路我自己走。”

离开校园,踏入社会后,杨柳照样把生活过得简单,白天在公司为老板跑上跑下,或在网上查看资料熟悉业务,打有准备之仗。下班则像蜜蜂归巢,捧本书看或看电视,哪里也不去。星期天便与男友步入湖南大剧院看场电影,放松放松,或看一场演出,调剂一下心情。有天,男友出差了,杨柳在父母家吃完晚饭,看母亲亲手绣的老虎,手机响了,肖丽叫她去解放路的一家酒吧喝酒,她去了。肖丽冷冷地盯着她:“听说马董对你不错?”杨柳晓得肖丽心里想什么,说:“没有啊。”肖丽问:“他没对你……”杨柳笑:“怎么可能?”肖丽有些惆怅:“自从你进公司后,他就对我冷淡了。好奇怪啊。”杨柳见肖丽的眼睛是红的,射出的是猜忌的目光,就说:“你们的事,莫跟我讲。”肖丽喝口洋酒,骂了句:“我操!”这声“我操”从肖丽这张红嘟嘟的小嘴里飙出来,一点也不像骂人而像吐出一颗花蕾。“以前他三天两头围着我转,现在一个星期都不搭理我了,给他打电话,一句话没讲完就挂了。”杨柳觉得肖丽太想抓住马董了,说:“你想多了。马董朋友多事也多,不可能把时间都用在你身上。”肖丽又喝口酒,蹾了下酒杯:“马董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一肚子的花花肠子,离不开女人的。”杨柳打消她的疑虑道:“你放心。我和我男友感情超好。”肖丽郁闷地盯着酒杯:“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杨柳不好搭话,肖丽的话杀伤力很大,她可不想触这个霉头。

男友名叫李军,是杨柳的大学同学,身高一米八三,很聪明也很帅气,出生于湘剧世家,爷爷辈就是唱湘剧的,母亲则是省花鼓剧团的花旦,如今还奋斗在一线。男友大学一毕业就应聘到园林部门工作了。两人是在公交车上相识的,当时杨柳背个包,一个扒手在两个扒手的遮掩下,翻她的包,被居高临下的李军觑见了。李军喝一声:“搞么子!”那扒手缩回手,怨怼地瞪李军一眼。一下车,三个扒手就围着李军打。李军少年时跟演武旦的父亲学过拳,没想此刻用上了,三拳两脚就打跑了三个扒手。杨柳那时还是个生涩的大二女生,像只没长熟的苹果,见李军也挨了几拳几脚,问:“没伤着哪里吧你?”李军拍打着裤子上的灰:“没伤哪里。”杨柳连感激的话都忘了说就羞怯地走了。后来校篮球比赛,经济学院的男篮一路晋级到决赛,老师号召女生去为男生加油,杨柳是团干,去了,见园艺学院的中锋总能突破干扰,一个跳投,球简直是欢快地落入篮框。她一打量,竟是制服扒手的那个人!她心里乐开了花,仿佛有只蜜蜂在花蕊上爬,就痒痒地对一旁的女生说:“园艺学院的那个人超厉害。”女生点头:“他篮好稳的,人也帅气。”杨柳问:“你认识他?”女生说:“不认识。”

也是怪,星期天,杨柳拿本小说去湘雅附二医院陪母亲。母亲上周在厂卫生间见到一摊呕吐物,想绕开时,不料脚一滑,跌倒了,绊伤了胯骨。母亲是湘绣工艺传承人,一脑壳的湘绣艺术,心性高,生怕耽误了女儿的学习。母亲看见她,说:“杨柳,妈没事。你去忙你的。”杨柳晃晃手里的书:“妈,我看书。陪陪你。”邻床的病人问母亲:“你女儿?”母亲说:“嗯。”邻床称赞杨柳:“你女儿好漂亮啊。”母亲笑。邻床喜爱的样子说:“你女儿找对象没有?”母亲答:“她啊要自己找,我们湘绣所一领导的儿子,实在不错,她不见面。我管她不住了。”杨柳望一眼邻床的病人,她五十来岁,脸白白净净,一双眼睛黑亮亮的。杨柳问:“您这是……”邻床叹口气:“前天演完出,走出剧场下台阶时与同事说话,不慎一脚踏空,好在台子只有半米高,人是斜着掉下去的,髋骨先着地,绊开了髋骨。人老了不经绊。”杨柳说:“那是呢。”几人说话时,一个帅气的年轻人拎着苹果和香蕉走进病房,叫了声“妈”。邻床说:“儿子,我这里尽是同事送的水果。”年轻人放下苹果和香蕉,看见杨柳,一愣。杨柳也脸一红,忙把脸别开。母亲视力好,见女儿的脸红了,机敏地瞧了眼帅小伙,又把目光钟爱地放到女儿脸上,没说话。年轻人见杨柳岿然不动地埋头看书,就没跟杨柳搭讪。杨柳眼角的余光睃见年轻人拿着一个苹果去卫生间洗,出来时坐到凳子上削苹果。他妈说:“李军,你瘦了。”李军答:“没瘦,还是一百四十六斤。”他妈说:“你身高一米八三,偏瘦了点。”李军把削完皮的苹果递给他妈,他妈说:“你自己吃。”李军答:“你吃。我再削一个。”他妈就接了苹果,咬了口,问他:“找对象没有?”杨柳虽没回头,但感觉他妈的眼光落在了她背上,让她的背有些热。李军说:“妈,不要在这里说这个事。”他妈说:“妈是关心你。”杨柳根本看不进书,耳畔尽是他们母子的对话。中午时,父亲拎着保温桶送来午餐,对杨柳说:“饭菜都在桌上,快回去趁热吃。”她家就在马路斜对面,她看一眼父亲和母亲,睨一眼邻床的母子,邻床的母子都看着她,她乖乖女的模样说:“妈,有事打我电话。”逃也似的离开了病房。

星期天,家里來了不少母亲的徒弟,客厅里就一桌麻将。杨柳嫌吵,便去前面的省图书馆看书。经过骆驼奶店时,她买了杯骆驼奶,想渴了时既可止渴又可充饥。她与李军在图书馆门前迎面相遇了,杨柳一惊,他也一愣,说:“你好。”她没有理由不理睬了,赶紧回道:“你好。”李军说:“我住在湘剧团,离图书馆就几步路。你来图书馆看书?”她“嗯”了声:“家里好吵的。”她觉得自己“嗯”的那声有点撒娇,而接下来说的话又有点任性,不觉脸一红,匆匆离开了。可是那天看书时,她脑海里总是呈现李军的身影,让她心猿意马的。后来的连续几个星期天,她起床,洗漱完毕,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出门,在老面鲜肉汤包店买几个汤包,路过骆驼奶店时买杯骆驼奶,边吃边向图书馆走去,企图邂逅他。然而,他没再出现在她视野里。一个学期过去了,她为自己对这个青年浮想联翩而生气,决定忘记他。大四那年,学校举办了书画、摄影作品展览。杨柳随手拍的一幅樱花被选上了,装了框。开展那天,她拍的《樱花》和李军的摄影作品挨在一起。他看她拍的樱花,表扬道:“光感效果好。你在哪里拍的?”她说:“在植物园拍的。”他问:“你还去图书馆看书吗?”这话暴露了他心里有她。她心里甜,回答他:“逢周末家里来了客,我就去。我家在二里排,离图书馆很近。”他说:“哦。问你一个小问题,你小学是在哪里读的?”“育才小学。”他高兴道:“你是不是叫杨柳?”她眯了下眼睛:“我是叫杨柳。”他脸上的表情变得灿烂了:“那我们是小学同学。”“不会吧?”她真的想不起他是她的小学同学,如果是,那他肯定不是班干部,不然她不会忘记他。他嘻嘻道:“我读小学时不出烟丝(土话:不打眼),我却留意过你。你是文艺委员。”她隐约看见一个单瘦的少年站在教室门旁看她和几个女同学排舞,她想那应该就是小时候的他。他不等她回答又说:“后来我在长沙市十二中读的初、高中。你呢?”她一笑:“我在六中读的。”他愉快地说:“那天在附二医院的病房里,你妈妈叫你杨柳,我就晓得你是我的小学同学。我见你相当冷傲,像天上的月亮,就不敢找你搭腔。”他说的一切,她都爱听,扭头看他拍的《生命》:“你拍得艺术,是摄影。”他说:“哪里,你也拍得好。”两人心里装着彼此,又是小学同学,一搭上话就像通了电,说个不休,从展厅里说到展厅外,他说他想利用毕业的这段时间去趟西安:“一起去不?”这个邀请十分冒昧却也十分诱人,她看他一眼,看见了他热情的目光。她迟疑了片刻,接受了邀请:“好。”

她第一次跟一个男青年旅行,心里既期待又害怕。他比她想象的还彬彬有礼,沿途说的都是摄影的事,说他从小就喜欢摄影。两人到达西安,在一间简陋的招待所下榻。第二天一早两人去大雁塔,围绕大雁塔拍了很多照。李军带的是佳能单反相机,拍她时说:“你真漂亮。”她笑:“我不漂亮。”他说:“你可以去当演员。”她答:“我没有当演员的梦。”两人在大慈恩寺玩了很久,下午又去小雁塔,直到天黑才回住所。她不想动了:“我累死了。”他见她脸色疲倦,便说:“那你休息,明天我们去看兵马俑。”翌日两人游玩了大半天兵马俑,车票、门票,他都抢着付钱。杨柳不是个贪小便宜的人,吃饭时说:“你把账记好,我们AA制。”李军得意道:“我跟我妈说,我和女朋友一起去西安,我妈就给了我五千块钱,够我们用的。”说完,双眼炯炯地看着她。她说:“我爸说,不要占男孩子的便宜。”他快乐地回一句:“我是你男朋友。”她笑,想一路上他很有绅士风度,值得信赖,就撒娇地哼一声:“哼,我什么时候成你女朋友了?”他脸一红。开往临潼的客车来了,她一步跨上了客车。

两人是下午五点钟到达华山脚下的,他们吃完饭决定当即爬山,旅店服务员建议:“先住下,最好是半夜爬山,爬到山顶是拂晓,可以看日出。你们现在爬山,爬到山顶是半夜,山顶很冷的。”杨柳起身道:“不怕。我们现在就爬山,等着看日出。”

爬山途中天渐渐黑了,李军生怕她摔倒,每走几步就提醒她“小心”。天完全黑下来后,满世界就只有他俩在爬华山了。两人借着洒在地上的月光,艰难地攀爬着。那是颗椭圆的月亮,始终在他们的头上缓缓移动。爬到山顶已是子夜,衣服全汗湿了,山上气温低,两人又累又冷。月光下,有一幢房子黑乎乎地杵在那里,门楣上有盏灯,照着白底黑字的“南天门”。李军走上去拍门,拍了一会儿才有一个穿军棉大衣的中年男人拉开门瞪着他俩。李军问:“有房吗?”中年男人说:“有。”李军说:“开两间房。”中年男人说:“只剩一个单间了,你们要不要?”李军想,那也比待在空旷的华山顶上挨冻强,说:“要。”房间里很简陋,只有一张双人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中年男人提来两瓶开水,又抱来床单和被子,给垫被铺上床单,退了出去。杨柳不但冷得直哆嗦,还腰酸腿疼的,她顾不得那么多地往被子里一钻,说:“不行,衣服都湿了,冰冷的。你转过身去。”李军转身,杨柳脱下湿衣服,递给他:“帮我把衣服挂在椅子上。”李军接过湿衣服,挂在椅子背上。

屋里只有一盏十五瓦的灯,昏暗、神秘。桌上有两只白瓷杯。李军提起开水瓶,先倒些开水烫烫杯子,再倒半杯开水,等着开水凉。杨柳坦率道:“我从没这么累过,腿是软的。”李军更想体现自己是男子汉:“我打篮球整场跑,习惯了。”两人说了些话,开水没那么烫了。李军端起半杯开水递给她。她口渴得厉害,因没穿衣服,身体顶着被子,伸手接过杯子就几口喝了。他问:“还喝吗?”她摇头。他把另半杯开水喝了,又分别倒了半杯开水,在床边坐下:“你睡。”她朝里面让了让说:“你进来睡吧。”这无异于是最美好的邀请!李军眼睛一亮,嘴里道:“这不好吧?”她看他一眼,觉得他比自己还矜持,说:“就一张床,我不能光想自己呀。睡进来吧,不许碰我。”李军只穿着件浅蓝色衬衣,衬衣早湿透了。他脱下湿衬衣,赤着结实的上身,征询地望她一眼,见她没不好意思,就掀开被子的一角,躺下,盖被子时手碰到了她的玉臂,心跳得十分激烈,却不敢觑她地闭拢眼睛。她实在太累了,嘀咕一声“睡觉”,人就疲惫地掉进了梦乡。

早晨她率先醒来,发觉自己的头枕在他胳膊上,他的另只胳膊落在她腰上,而她的腿却搭在他大腿上。她生平第一次与一个男人拥抱着睡。那种奇妙的感觉让她浑身一颤,仿佛一列火车呼啸而过。他被她“颤”醒了,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两双眼睛如此近的距离内对视着,两颗火热的心和两具年轻炽热的身体不但没弹开,反而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他的嘴唇贴到她的嘴唇上。两片香甜、润热且充满激情的嘴唇于深吻中把彼此融化了……那是个非常姣好和浪漫的早晨,两人都忘记了是来华山看日出,在华山之巅这间陌生的房间里,在热烈地相拥中,仿佛整个世界只有彼此了。他说:“我爱你。”她也于热吻中答:“我也爱你。”那个早晨永远驻在她心里了,和着低沉的风声和清晨的鸟叫声,浪漫而又欢乐。

这天下午五点多钟,马董因昨晚陪人打麻将打到上午十点就还在睡觉。杨柳该下班了,把今天的电话都记在纸条上,谁来的电话,谁要马董回电话等,用鼠标压着,好让马董起床后查看,回复。她在电梯里碰见刘司机,刘司机是马董的司机,复员军人,三十多岁。刘司机说:“我送你回去,我正好要去蓉园接一个人。”杨柳说:“那谢谢了。”

两人下到负一层,上了银色的路虎揽胜。刘司机将揽胜开出大厦,驶上了五一路,拐进车站北路,杨柳让车靠边,她下了车,快步向自己住的出租房走去。她上楼,按了下门铃,里面没反应。她掏出钥匙开门,有南风把客厅的窗帘吹得飘起来。这是三月里的一个星期三,长沙的三月是梅雨季节。虽然还只六点钟,天却暗了。她把窗户关上,伸个舒适的懒腰,转身淘米、煮饭。这是李军租的房子,两室两厅,冰箱、彩电、洗衣机和空调一应俱全。一千六百元一月。煮好饭,她蹲下身择菜时,手机响了,是李军。她撒娇道:“喂——”李军在手机那头说:“亲爱的,我不回家吃晚饭。我现在在湘潭,可能要十一点钟才回家。”她娇声答:“你要想我。”李军说:“我只想你。”

她放下手机,把白菜放进水池,忽然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一回头,李军站在门口,一张年轻、英俊的脸上满是嬉戏。她用湿湿的拳头捶着李军的肩膀:“你讨厌。”李军把她搂在怀里:“我逗你玩的。”她觉得此刻很温馨,嗔道,“罚你洗菜。”李军喜欢她撒娇,嬉笑道:“亲爱的,我能亲一下你吗?”她说:“你想得美。洗菜去。”他嘿嘿笑,在她脸上亲了口,对她耳朵说了句亲热的话,她道:“今天你别想。”两人目前是试婚,如果合得来就结婚,合不来则分手,以免离婚的麻烦。吃饭时,李军扬起头,望着他热爱的女人说:“我想与一个搞摄影的朋友开个影楼。”杨柳笑:“不想搞园艺了?”李军烦躁道:“天天都是一些琐事,我一点都不喜欢。”杨柳咽下一口菜,问:“你爸妈会同意吗?你的工作是你爸爸通过李局长……”李军打断道:“晓得,但我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杨柳说:“我随你。”

李军洗了碗,泡了两杯拿铁,一杯端给杨柳,一杯自己捧着。杨柳在手机上与一个叫红叶的闺蜜聊天,李军在电脑上看摄影作品,看别人如何拍摄。说:“我那朋友说,他已经找好了门面,就在解放东路。”杨柳抿口咖啡:“那离你我两家都不远啊。”李军说:“嗯。明天我和那朋友再去谈谈,租金看能不能再便宜一点。”杨柳在他额头上戳了下:“你都找门面了,看来不支持你也不行了。”李军笑:“我想快点赚钱,早点买房结婚。”杨柳不想给李军压力:“不急,顺其自然。”李军抿口咖啡:“要不,我跟我爸借四十万,先付首付。”杨柳放下咖啡杯:“有两种人我最看不起,一是啃老的,二是傍大款的。我不想成为自己看不起的人。”李军晓得杨柳内心强大、有主见,说:“那我们自己奋斗。”

手机响了,肖丽打她的手机。她接了,肖丽说:“杨柳,你和马董在一起吗?”杨柳回答:“我回家了呀。”肖丽焦虑地说:“他不接我的手機,你晓得他去哪里了吗?”杨柳觉得肖丽问得突兀,说:“我不晓得。”肖丽声音凄凉:“他最近对我越来越冷淡了。”杨柳想,这就是当二奶的下场,生怕被别人丢弃。说:“你打刘司机的手机问问。”她挂了手机,对李军说:“肖丽一心想上位,马董何等精明?一眼就能看出她的用心。适得其反。”

肖丽是个一心想富的女人。她父母是一家倒闭了的工厂的下岗职工,母亲在家政公司做钟点工,父亲经街道办事处介绍,在某小区做门卫,拿着不多的薪水,还抽烟、喝酒,当然就捉襟见肘。家里用电、用水都是掐着用。肖丽参加工作后,第一件事就是给家里装了台空调,母亲总是半夜里悄悄把空调关了,害得她因热醒而气恼。肖丽如今住着套大房子,在繁华的芙蓉广场旁,是她和马董的“爱巢”。她想要个孩子,马董却不乐意,两人争吵了几回,马董索性住回公司了。马董不是个藏得住话的人,爱炫,喜欢跟朋友分享,也爱把私底下的话说给朋友听:“她想跟我生个崽,这玩得下去!”他朋友说:“这是玩套路啊。干脆把个几十万,叫她走人。”马董的朋友都是有钱人,他们说这些话时大多口无遮拦。杨柳深为肖丽悲哀,想肖丽把自己最美的青春白送给马董了。杨柳没踏入社会时,不晓得社会上一些有钱男人的心理,接触多了,感觉这些有钱人都把女人当成衣服了。肖丽读大学时是“院花”,身材、脸蛋、气质都上乘,是很多农大男生的偶像。认识马董后,她一心跟着马董。如今马董却嫌她了,这让杨柳觉得要想不被别人嫌弃,只能把命运攥在自己手上。

上午十一点钟,马董起床,中午要跟李行长和区国土局的章副局长共进午餐。他刮了胡子,穿上橄榄色西装,见杨柳坐在电脑前打着一份资料就吩咐道:“打李行长的手机。”桌上有张电话号码表,压在玻璃下,上面密密麻麻地打印着许多人的办公室电话和手机号。李行长是其中一个。杨柳不太喜欢李行长,李行长也许在办公室里十分正经,但一离开办公室就没一点正经,不是嚷着打麻将,就是嚷着去哪里泡妞。在杨柳眼里,李行长长着一双色眯眯的鱼泡眼,那目光不但浑浑噩噩,还热辣辣的,常常像两只发高烧的乌鸦样栽在她身上,似乎还带着飞禽的腥味。杨柳拿起话筒拨了李行长的手机,通了,她不想跟李行长说话,把话筒递给马董。马董嘿嘿两声,说:“行长,你约了国土局的章局没有?”杨柳听见马董又说:“约了就好,华天大酒店见。”

马董放下话筒,看一眼杨柳。杨柳穿一套很职业的亚麻灰色西服,内里一件白衬衫,很青春、靓丽。马董想,她真年轻,目光清澈,鼻子长得很漂亮,皮肤也好。“行长点名要你作陪,一起去吧。打小刘的手机,要他来办公室。”他说完,坐到沙发上,把腿架到茶几上,看今天送来的报纸。他也不是很认真地看报,只是随便翻翻。杨柳打了刘司机的手机。刘司机上来,马董说:“去买两条软中华,行长只抽软中华。拿两瓶茅台到车上。”刘司机应声走了,马董又拿起报纸看,一刻钟后,他对杨柳说:“走吧。”

两人下到大堂,碰见穿得很洋气的肖丽,肖丽愣愣地觑着马董和杨柳,眼睛瞪得很大,像猫的眼睛泛着绿光。杨柳一笑:“肖丽姐。”肖丽一脸醋意道:“你们去哪里?”马董说:“去办事。”肖丽说:“我跟你们一起去。”马董脸色一阴:“你莫去。”肖丽好像被这句话的分量击中了,像被人一拳打在脸上似的,脸白了——那种白是难堪!杨柳觉得马董对肖丽太凶了,像大人呵斥小孩,就同情地觑一眼肖丽,解释说:“肖丽姐,他们去华天大酒店打牌,李行长要我作陪。”马董冷着脸,径直走出大堂,上了车。肖丽没想到她最爱的人会当着杨柳的面凶她,委屈得眼泪都落了下来。杨柳上了副驾座,关了车门。车驶离时,肖丽还呆呆地站在那里。她为肖丽难过道:“肖丽姐不高兴。”马董很烦的样子:“真受不了她。”

杨柳想,他泡肖丽时不会说这话,烦了看人就不顺眼了。车驶上五一路,不一会拐进韶山路,又驶入解放路,到了华天大酒店的玻璃大门前,杨柳下车,马董钻出揽胜,朝锃亮的大门走去。华天大酒店是家五星级酒店,一进大堂就见李行长和宋老板坐在一隅的沙发上。李行长与马董是发小,一条街上长大的,那条街叫文艺路,一个住文艺路七号,一个住九号,从小玩在一起的。李行长四十五六岁,手上有些权力,可以让某些人发财,人就昂昂的,相当自信。那种自信是权力带来的,一般人脸上没有。有天,李行长来公司,马董在会议室与几个董事开会研讨项目,李行长边等马董边与杨柳闲聊,说马董是他抬起来的,如果十年前他不贷款给马董,马董今天不知在哪一方。这话杨柳听了也不敢说,怕他们说她挑是非。李行长对马董扬扬手,然后同杨柳打招呼:“杨美女。”

杨柳对李行长笑,又对宋老板一笑。宋老板四十出头,是建筑老板,方脸,浓眉大眼,爱玩。马董给他取了个“麻将110”的小名,只要是打麻将,一个电话,不到十分钟宋老板准能闪亮登场,跟 110出警一样。宋老板住在识字岭靠芙蓉路这边,与马董是几十年的难兄难弟,好到借钱都不用打借条。宋老板自己说,他是跟着马董混,其实这是客气话。龙马房地产公司开发第一个楼盘时,宋老板是带资进场,过年时因付不出工钱,宋老板把住房和设备全抵押给银行,才贷出一笔款付给建材老板和农民工回家过年。李行长说:“章局要散了会才来。”马董坐下,看着头发梳得黑油油的宋老板:“你脚还没打脱?”他们前天打麻将,宋老板输了三万。宋老板抹了下黑发,不屑道:“输这点钱算个屁。”马董指着行长:“行长赢了你的钱。你找他报仇。”行长不认账:“我没赢,是章局赢了。”宋老板说:“你们三呷一。”行长的手机响了,章副局长打来的,行长说:“我们在大堂等你这鬼,快来。”

章副局长是个五十岁的男人,满头茂密的黑发朝脑后梳着,穿一身名牌,腋下夹着个漂亮的包。章副局年轻时是省京剧团的演员,只因堂客找得好就转了行,七混八混也混了个副局长。章副局长爱玩“三打哈”,有天他打了通宵,上午局里开会,局长发言时他打起了瞌睡,脑中呈现马董拿着一副牌,报“六十分”。书记要他发言时他张口就道:“矮五分。”大家哄堂大笑。从此,局里的同事在背后叫他“矮五分”。马董看见章副局,笑道:“矮五分来了。”几人走进包房,刘司机将两瓶茅台搁到桌上,又撕开一条软中华,每人身前放两包。宋老板是人精,开玩笑道:“待遇这么高,有事找章局吧?”

马董看中了一块地,那块地在城边上,是家大集体厂子,那厂早倒闭了,工人都放回家了。马董决定拿下那块地。章副局听马董一提到N厂,不等马董说完便答:“这块地要‘招拍挂。”马董笑笑:“章局,N地‘招拍挂时,麻烦你告诉我是哪家拍卖公司操作。”章副局嘿嘿道:“网上会公布。”马董见章副局没表态,就对行长挤下眼睛:“行长,你得支持我。”行长喝口茅台,咳了声:“这事首先要矮五分支持。”章副局说:“现在不是过去,上面盯得很紧,不好搞小动作。”马董见气氛没上来,大声道:“来,喝酒。”

一桌酒席吃喝到两点钟,行长问马董:“打麻将了吧?”“打,”马董望一眼章副局说,“打麻将。”章副局是演员出身,爱玩,麻将、三打哈、跑得快,无不精通。包房一隅有台麻将机,刘司机已把电源接好,开了机。他们坐下,杨柳忙着替行长、章副局和宋老板重新泡了茶。行长非常热情地盯着她:“杨美女,坐到我身边来。”杨柳迟疑了下,坐到离行长很近的麻将机旁。行长喝了酒,也知道马董要求他,说话就有点疯癫:“你晓得你有多漂亮吗杨美女?”杨柳觉得行长的话腻人,说:“我不漂亮。”行长评判道:“不对。有的女人是化了妆才漂亮,你是真漂亮。我可以把你捧上天,你信吗?”

章副局看一眼行长:“莫讲大话。”行长道:“省里有家影视公司找我谈投资,那导演说,他们要拍一部三十集的电视连续剧,拍爱情故事。剧本叫《缘》。如果我向导演推荐杨美女演……”他说到这里故意不说了。宋老板鬼精:“楊美女是很漂亮,她出了名自然会感谢你。杨美女你说呢?”杨柳晓得这些大叔级别的男人套路深,说:“谢谢,我不会演戏。”“你应该去北京电影学院进修半年,”行长继续用那种眼神盯她,“你以后可以朝影视发展。你的长相有亲和力,观众会喜欢你。”杨柳装出很开心的样子:“谢谢你夸奖。”

他们说了些这样的话,开始打麻将。杨柳在一旁观战,不语,时不时给他们添茶兑水。四点来钟,李军打她的手机,说他回家了。杨柳就对马董说:“老板,我先走了。”马董在打麻将,望也不望她道:“嗯。”

杨柳回到家,李军激情满怀地搂住她:“你脸上红喷喷的。”杨柳笑,挣脱开他的双臂,放下包:“跟我们老板在华天大酒店吃饭、打牌。”李军从别的渠道打听过马董,知道马董曾因嫖娼被抓过。李军警惕的模样瞅一眼杨柳:“你们老板没对你动邪念吧?”杨柳脑海里出现了李行长,说:“怎么可能?他有肖丽姐。有个银行行长,他说一家影视制作公司想要银行投资,拍一部名叫《缘》的电视连续剧。他可以向导演推荐我演。”在李军眼里,杨柳的身材、长相、味道、气质都堪称一流。他问:“他没对你动手动脚吧?”杨柳说:“人家是行长,又不是街上的二流子。”李军指出:“这是套路。下一个诱人的鱼饵,看你这条美人鱼咬不咬钩。”杨柳薅了下他的腰:“我这条美人鱼只咬你的钩。”

她倒了杯白开水,喝水时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她一笑,笑出了一口洁白的牙齿。李军说:“别在龙马公司干了。来影楼干吧。”李军辞了职,与朋友合伙在解放东路开了家影楼。杨柳问:“你们影楼最近生意如何?”李军说:“还行。今天接了个拍婚纱照的单,明天开始拍。”杨柳说:“那好啊。”手机叮地一声。她打开微信,是身在上海的闺蜜红叶。杨柳一直喜欢文学,读大学时常在网上看小说,似乎看出了一点门道,读硕的那三年,试着写了部长篇,挂在晋江文学网上,读者不多,但得到了几位爱好文学的女性赞赏。红叶是其中一个。红叶比她大几岁,刚结婚,有工作,因房子是按揭,压力山大,就努力做微商,销减肥产品。问她:“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做微商?我今天赚了两百块钱。”杨柳懒懒地回复:“我没时间。”红叶说:“做微商其实很简单,建几个代理群,在群里销售产品,赚差价。”杨柳回:“哦。”李军坐到床边问:“跟谁聊?”杨柳从不隐瞒什么,把手机给李军看,李军说:“我支持。”杨柳晓得李军怕她被那些大叔级的老板带坏,说:“放心吧,我不喜欢大叔。”李军搂着她,吻着她的脖子:“亲爱的,我很有激情。”杨柳倒在李军的怀里说:“我也有。”

早晨醒来,她洗漱了下便出门,在街上吃了碗肉丝粉,心情很好地走进公司,马董因玩到凌晨三点钟,这会儿正在梦乡里。快中午时,肖丽来了,脸色不太好看,是那种没睡好的脸色。肖丽问她:“马董呢?”杨柳指下卧室,肖丽推开门进去了。不一会,卧室里传出肖丽哭哭啼啼的声音,马董吼肖丽的声音也传了出来,用词很难听。她想,何苦呢?马董一脸脾气地走出卧室,一脚把字纸篓踢得飞到门角,走了。肖丽抹着泪追到门口,突然泄气地折回到沙发上坐下,怀疑的目光热乎乎地粘在杨柳脸上,像滑溜溜的鼻涕,这让杨柳觉得她十分可怜。肖丽突然尖声道:“男人都很绝情。”杨柳不敢搭腔,怕一句话没说好而惹得学姐冲她发飙。肖丽脸上的热泪已经干了,脸色就纠结:“他当初跟我好时,答应把老婆休了。男人都爱讲假话。人骗到手了就无所谓了。”杨柳想,学姐这是说给她听。说:“肖丽姐,男人,你看得越紧他越反感。”肖丽伤心道:“他以前不这样,对我很好,很体贴。”杨柳觉得肖丽这话还有一层意思,似乎是她做了马董的秘书后马董就变成了这样。她本想对肖丽说“你莫误会”,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想男女感情上的事,旁人是叫不醒的。

这天下午,杨柳正等公交车,手机响了,马董问她“你在哪里”?她从不早退的,偏偏今天开溜被马董逮个正着,就问:“什么事?”马董说:“随我陪几个客人吃饭。”杨柳感到奇怪,马董干吗不叫肖丽姐而叫她陪?她带着这个疑问回到公司,马董坐在沙发上看报,瞟她一眼说:“打小刘的手机,要他把车停在楼下。”

杨柳打电话时,马董进卧室换了身天蓝色西服。楊柳跟着他出门。刘司机把车开到两人身前,马董和杨柳分别钻进汽车,汽车载着他们向通程大酒店驶去。马董在车上没说话,闭着眼睛休息。到了酒店包房里,杨柳才清楚马董今天是请另两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板吃饭。几个人打了招呼,坐到桌旁时,马董才说他想请他们去“吆标”。“吆标”是长沙话,就是参与竞拍。上面明文规定要三家以上的房地产公司才能竞拍。马董与两位房地产商是朋友,说话就直截了当:“张董、刘董,这个忙你们得帮,到时候你们帮我走过场。”

张董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着一身蓝休闲服,看上去就是个老江湖。他爽快地说:“我绝对配合你。”啪地按燃打火机,点上马董递给他的钻石芙蓉王,提醒道:“关键是怕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刘董淡淡道:“我的资金都投到芙蓉区的楼盘上了,不会打这块地的主意。”刘董三十多岁,戴副眼镜,与马董一样爱抽雪茄。他人很精神,两只眼睛色眯眯地盯着杨柳,仿佛要一口吃了杨柳似的。马董哧地一笑。他觉得自己失态了,低下头点燃雪茄,把身体靠到椅背上,说:“你要防范别的公司。”马董吸口雪茄:“放心。我有个朋友手下一群彪形大汉,到时候我请他带几个‘黑脑壳到场。这块地,我志在必得。”张董仰起脸:“你老弟牛!”刘董叭口雪茄:“马董是搞大路的。”

杨柳很惊讶,台面上一些看起来光明磊落的事,背后竟有这么多名堂!她不敢插话,只是面带微笑地听他们交谈。他们说了很多话,张董和刘董把她视为马董的情人,称赞她乖巧、漂亮,这让她无语,因此笑而不答。一桌饭吃到八点钟,张董的手机响了,接了手机后,说他还约了政府部门的一个官员谈事,要先走。刘董也起身说他要去看广州来的大客户。马董送他们出门时手机响了,马董边接手机,边送两位至电梯前。杨柳坐在桌前喝茶,刘司机低头玩手机。马董步入包房说:“走,行长喊我们去泡吧。”

杨柳随马董坐进车里,马董把没抽完的雪茄重新点燃,说:“我最开始从政府机关出来混时,什么套路都不懂,呷过很多亏。”杨柳不懂地瞅着马董,马董接着道:“最开始我想正正经经做生意,但别人就是不跟你正经,害得我有一年过年口袋里只有一百块钱。这个社会的水很深,要想混下去就得用些手段。”杨柳想水是很深。马董吸口雪茄,强调:“杨秘书,餐桌上谈的事对任何人都不要提及。”杨柳机灵道:“我什么都没听见。”车驶进解放西路酒吧一条街,马董见快到了,特意交代:“杨秘书,为了公司的利益,不要在行长面前清高。只要行长能贷我一个亿,我绝不会亏待你。”杨柳想马董不是要她出卖色相吧?这她可做不来。马董说:“这个地段不错,我打算建一百二到二百二平米的大房子,到时候送你一套。我说到做到。”杨柳想空口无凭,假装欢喜道:“太夸张了吧?”马董说:“我像开玩笑吗?”

揽胜在魅力四射酒吧前停下。酒吧里十分喧闹,马董打李行长的手机,行长突然出现在他俩面前,对杨柳一笑。马董对行长说了句什么,杨柳没听清,因为猛烈的音乐声把马董说的话冲走了,好像洪水把木头冲走了似的。杨柳跟着马董和行长走进酒吧,行长向他一起的两个衣着考究的中年男人介绍:“这位美女姓杨,漂亮吗我女朋友?”两个衣着考究的男人就都审视地望着杨柳,其中一个说:“杨美女真漂亮。”

杨柳笑笑,坐下。行长喝了洋酒,人就飘,好像飞得起来一样。他有意要在杨柳面前贬低马董,大声向他的朋友介绍:“小马,二十年前他跟我提草鞋我都嫌他邋遢,现在他成了房地产老板,人不可貌相。”马董晓得行长是在杨柳面前抬高自己,附和:“那是那是。”行长叫服务生拿来两只酒杯,亲自为杨柳和马董盛酒。杨柳接过行长递给她的大半杯兑了绿茶的洋酒,行长一脸醉态地看着她:“杨美女,我们喝杯交杯酒。”杨柳晓得行长说话字字珠玑,可没藏好心思。行长的两个朋友忙起吆喝,像猫看见了鲜活的鱼,目光里闪烁着兴奋。杨柳想若拒绝,马董会不高兴。她端起酒杯,行长把端着酒杯的手从杨柳的手臂上绕过去,做出亲热的样子看着杨柳,杨柳看着他,如此近的距离内四目相视,这还是头一回。行长快活地喝了杯中物,杨柳也喝了,行长趁机在她脸上亲了口。杨柳想起马董的交代,笑着坐下了。马董赞许地看她一眼:“好。”杨柳想,这些大叔都太自以为是了。

行长因亲了杨柳,快乐得人都变了相,似乎年轻了几岁,叫叫嚷嚷地要跟杨柳玩猜色子,谁猜错了谁喝酒。马董却与行长的朋友喝酒、聊天,边看杨柳和行长玩猜色子的游戏。杨柳老是猜错,错了行长就逼她喝酒,否则就要亲她。杨柳当然是宁愿喝酒,就喝了很多。她突然感觉胃里有东西往上蹿,慌忙跑进卫生间吐。她恼怒地想,李行长是一心要把她灌醉。呕完,她走出来,步履轻飘飘的,再坐下时,她怎么也不肯喝酒了。马董接了个电话,起身说:“我先走,章局米米带少了,要我送钱过去。”杨柳脑袋晕晕的,也不想再待在酒吧里了,说:“我也走。”马董在她肩上摁了下:“你陪行长玩玩。”

马董发了话,她就不好起身了。马董走了半个小时后,她实在坚持不住了,腰往下坠,人有点昏昏欲睡。行长见她一副要睡觉的模样,要跟她玩色子,她摆手说她不玩了。行长一脸热情道:“杨美女,我送你回家。”她说:“我打个的走。”行长说:“那怎么行?万一的士司机对你起歹心,把你害了,我会懊悔一辈子。”电视里有过这方面的报道,杨柳就没拒绝,摇晃着身体走出酒吧,坐进了行长开的奥迪A6。在车上,行长情不自禁道:“你非常可爱。”杨柳闭着眼睛,一股巨大的睡意把她想说的话拖进了咽喉,犹如一只鳄鱼把一头饮水的小马驹拖进了河中似的。行长突然在她脸上亲了口,她一惊,瞌睡醒了一半。她可不是那只被鳄鱼咬住的小马驹,她有能力拒绝行长把她拖进水里,擦着行长亲过的那边脸,警告道:“你要是再这样,我就下车。”行长是有身份的人,不敢进一步造次,开着车朝前飙。杨柳不敢睡觉地盯着前面,心里防着这个色胆包天的中年人。车很快驶到五一大道上,杨柳揿下车窗,想吐道:“快停车。”行长靠边停车。她下车,蹲在一棵树下呕着。行长多情地给她捶背。她吐完,感觉舒服些了,回到车上。行长问:“不要紧吧?”她说:“没事。”行长喝了酒,兴致极高:“昨天那导演到了我办公室,问我考虑得怎么样了。我试着向导演提及你,导演对我的提议极感兴趣,答应跟你见一面。”他说这些话时,手放到她的大腿上。她推开他的手:“谢谢行长,我没兴趣。”他继续道:“那导演拍戏很不错的。《缘》剧本我看了,你在电视剧里演女二号完全没问题。明天我叫上导演,我们一起吃个饭。”杨柳想,今天这个局,说不定就是他和馬董事先商议好的,只等她往里边钻,若真是这样,那真是卑鄙得有点恶心。说:“行长,谢谢你的好意。我男朋友不同意我染指影视。”行长一愣:“这么好的机会你都放弃?”杨柳表态:“我尊重我男朋友的意见。”

杨柳回到家已是深夜。李军没睡,坐在床上看书,说:“你这么晚才回来?打你的手机又关机?”语气带几分责怪。杨柳说:“我手机没电了。”她把马董让她去讨好李行长的事告诉了李军。李军听毕说:“你们马董是把你当糖衣炮弹啊。”杨柳也觉得是这样,好在自己能立住,不然真会被他们骗得团团转,就脸色朦胧地一笑:“老板想从行长手中贷一个亿。”她没把行长亲她的事告诉李军,怕李军浮想联翩。她软软地倒在李军怀里:“马董说等房子建了,送我一套房子。”李军说:“这你也信?”“我信鬼。”她嘀咕一声,沉入了梦乡。

一早醒来,她拧燃液化气灶,煮上鸡蛋,洗漱完,化了点淡妆。蛋熟了,她关了火,剥了个鸡蛋递给李军吃,自己也吃了个。两人出门,又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迎接着他俩。李军开着捷达车送她到佳兆业广场,她下车,给了李军一个飞吻,转身进了大堂。下午,马董一身笔挺的西装,手里拎着个深绿色塑料袋,对她笑着。马董把塑料袋搁到桌上,面色庄重道:“李行长是不能得罪的,我要找他贷款。他看上你了,说你是个很有品位的妹子,不是社会上那种轻浮女子,他喜欢你。”杨柳被马董说得满脸通红,马董指着塑料袋:“这是十万块钱,给你。你负责把行长搞定。”杨柳没接钱:“老板,我搞不定行长。这钱我不能要。”马董笑了声:“新鲜啊,给钱都不要。其实没什么的,又没掉一块肉。”

杨柳的父母亲从不说脏话,就感觉这话特别刺耳,像蚊子样钻进了她的耳朵,嗡嗡的,令她反感。公司一旁有家星巴克,她生气地坐在星巴克里喝着咖啡。红叶发来一句:“在忙什么?”她回:“喝咖啡。”红叶回了个大拇指。李军微信她:“我去橘子洲头给人拍婚纱照,会回来得晚。”她回了个“好”字。与红叶聊了几句,一个青年端着杯咖啡上来搭讪,她没理睬,起身走了。晚上,她坐在沙发上吃方便面和看电视。马董打她的手机,问:“你在哪里?”她答:“家呀。”马董说:“我让小刘来接你。”她想,我是没钱,可我不会为钱而卖自己。说:“我有些不舒服。”马董挂了电话。

星期二下班时,马董把一只女式皮箱拎给她,说:“杨秘书,箱子太重了,你提不起,我要小刘送你回家。”她莫名其妙,问:“什么东西?”马董仰起脸:“三十万现金,很重。”杨柳想,上周四给她十万她没要,不到一个星期加码到三十万了,我的天!她晓得一旦拿了钱,她就不是自己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话她早有耳闻。她脸唰地红了:“老板,我做不来这事。”马董睨她一眼,射出的是冷光,好像雪地反射的光,道:“算我请你帮个忙。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我只要结果。”杨柳抑制着反感情绪说:“行长与你关系那么好你都搞不定,我更加搞不定。”马董有些恼她,转身走了。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目光落到蓝色的皮箱上——这只皮箱不大,很精致,不是肖丽用过的就是马夫人用过的,此刻皮箱里装着三十万元现金。她自语:“这钱太烫手了。”红叶发微信问她“忙吗”,她把这事跟红叶说了。红叶回道:“我的天!!!”三个惊叹号杵在屏幕上。她回:“这钱一拿,我就成老板的下饭菜了。”红叶发来一句:“你很美吧?”她回:“一般般。”红叶回:“我佩服你。”她回了红叶一个笑脸。该下班了,她想。手机响了,李军打来的,说车快驶到楼下了。马董见她没拿皮箱,打她的手机:“杨秘书,我不勉强你,但行长你不能得罪。女人么,要学会八面玲珑。”她想八面玲珑也要有底线,说:“我懂。”

马董在酒吧里找了两个靓妹,那两个靓妹穿得挺暴露,画了眉、嘴唇涂得鲜红,身材也好看。马董带她俩出去吃饭、打牌。杨柳照常上下班,落得轻松,心里嘀咕:“感谢上帝。”两个靓妹经常喝得醉醺醺的,让人扶着回来,倒在沙发上就呼呼大睡。肖丽看见了,用鼻子哼了声,说:“瞎眼。”杨柳也觉得这两个姑娘怪可怜的,但不便说。半个多月后,两个靓妹又不见了。这天下午,杨柳正在网上查资料,刘司机拎来很多水果,洗净,摆在茶几上,说:“行长他们要来公司打牌。”杨柳“哦”了声。马董进来,坐到沙发上:“不晓得行长呷错了什么药,对你念念不忘。”刘司机笑。马董吐口烟:“脑壳疼。”杨柳看一眼马董,不知说什么好。这时章副局和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笑呵呵地走来。那青年一头乌发油光发亮的,一张脸白皙皙的。章副局介绍说:“鸿运拍卖公司的王总。”马董赶紧起身,与初次来访的王总握手。王总笑道:“早就听章局说起你。”马董客气道:“到时候还要请你多多帮忙。”章副局对王总说:“马董最讲义气。”王总说:“嚯,那我们对路。”

李行长到了,一身灰色西服,进来便对杨柳说:“啊呀,亲爱的,抱一个。”杨柳让行长抱了下,行长要亲她,她举手挡开。行长不恼,笑道:“我就是喜欢你。你说你想要什么?”杨柳说:“我什么都不要。”行长说:“你这是欲擒故纵啊。”杨柳爽快地答:“那就欲擒故纵吧。”几人都笑了。大家聊了几句,马董便领他们去麻将室打麻将。麻将室里有台雀友麻将机,四张靠背沙发和四个小茶几,茶几上摆着水果和烟灰缸。四个人边说话边打麻将。杨柳给他们一一泡杯茶,回到电脑前,把马董想看的资料打印出来,放在桌上,想龙马房地产公司是潭浑水,自己在公司里就像摆在茶几上的花瓶,与其浑浑噩噩地混日子,还不如自己创业。可是干什么好呢?五点半钟,她走出公司,走在热闹的五一路上,瞟着川流不息的车辆。此刻很难打到的士,李军今天拍婚纱照,那一忙起来就没完没了的,她打算步行到米粉一条街吃碗老长沙排骨粉。手机响了,是肖丽,问她在哪里。她说:“在去米粉一条街的路上。”肖丽在手机里说:“我也想嘬粉了。”杨柳说:“那正好。我们在老长沙粉店见。”

杨柳漫步在五一路的人行道上,看着晚霞,红云层层叠叠的,煞是好看。她走进米粉一条街,街上吃粉的外地人不少,常德话、宁乡话、娄底话、湘潭话和粤语等充斥在耳畔。杨柳步入老长沙粉店,在靠窗的桌前坐下。不一会,肖丽着一身光鲜的衣服来了,她招下手:“肖丽姐,你吃么子粉?”肖丽笑,大方地坐下说:“我来请。我减肥,吃酸辣的,你吃么子的?”杨柳说:“不要你请。”起身,去柜台前买了碗酸辣粉,为自己买了碗排骨粉,折回来坐下。肖丽说:“我晚上一般只吃一个苹果。我离这里近,这条街上的粉店我吃遍了。”杨柳佩服地看着她:“吃遍了?”肖丽说:“嗯。我一个人懒得做饭,又不想回家,就来吃粉。”两人说着话,服务员端来粉,放下。杨柳拿筷子搅拌着粉条,肖丽也搅拌着粉条,待那阵烫热稍微降下来后,杨柳夹起一筷子粉塞进嘴里一嚼,享受的模样眯着眼睛说:“太好吃了。”肖丽笑,也吃起来,说:“晚上去泡吧,我请你。”杨柳晓得肖丽心理失衡、甚至慌乱,要找人一起打发时间,一笑:“我有两张票,湘剧《谭嗣同》,今晚的。”肖丽不屑:“那有什么好看的!”杨柳说:“问题是这是我未来的公公给我和我男友的,不去看不好呢。我男友今天忙,晚上要洗照片,要不我俩去看?”肖丽问:“好看吗?”杨柳唆口粉:“不晓得。我跟我男友打个电话,说我和你去看。”她打完电话,对肖丽说:“我们今晚欣赏湘剧。”

吃完粉,为了消食,两人走在五一路大街上,这会儿的五一路还很热闹,车辆、行人川流不息。两人走到袁家岭,杨柳看见一辆空车,赶紧招下手。的士在她俩身前停下,两人钻入的士,杨柳说:“去省湘剧院。”的士司机一脸蒙圈,要导航。杨柳说:“我告诉你走,直行到人民路左拐就行了。”的士司机答:“好咧。”杨柳坐在副驾室,肖麗拍下她的肩:“我郁闷呢。”杨柳觉得肖丽像一个怨妇,脸上的愉快是假的。她想了下说:“有什么好郁闷的?人生就是几十年,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不行就分手。”肖丽烦道:“你讲得轻巧。”杨柳见司机竖着耳朵在听她和肖丽谈话,也不想在的士上多说什么。的士很快飙到了韶山路与人民路的十字路口,绿灯一亮,的士左拐驶进人民路,行驶了一百多米,杨柳让司机靠边停车,肖丽要付钱,杨柳挡开她拿钱的手:“我来。”扫码付了的士费。

两人走进了湘剧团的内部剧场,这是个只能坐两百来人的小剧院,两人在第七排坐下,说着话。剧场里大约坐了一百多大人小孩,还有些座位空着。不一会,开演了。杨柳不晓得未来的公公在湘剧《谭嗣同》里扮演什么角色,不过可以肯定不是谭嗣同。她很快被剧情带入了她从未见过的曾祖父和曾祖母生活过的清末年代。肖丽说什么,她没听清就没搭话。她想,中国在那个年代真的很落后、贫瘠,受外国列强欺凌,与一个个列强国家签署了很多荒诞的不平等条约。好在现在中国强大了,外国列强再想欺负中国也只是有贼心无贼胆了。杨柳看得泪流满面,被剧情带进了国家前途、命运的思虑中,以至演出结束了她才好像醒过神来,说:“受了教育呢,以前上历史课,有同学说谭嗣同好傻的,可以跑而不跑。今天觉得谭嗣同用自己的鲜血唤醒了千千万万的中国人。”肖丽的眼睛里也满是泪水,她揩下眼泪,答:“对,这才是英雄男儿。”从肖丽说出的这句话看,肖丽似有所触动,杨柳想,敲边鼓地说了句:“我们都要像谭嗣同样拿得起放得下。你说呢。”肖丽“嗯”了声。两人走出湘剧团,思绪仿佛才离开悲壮的剧情,回到现实中。还不到十点钟,街上仍热闹,两人信步走到省图书馆前,看见一些求知的人从图书馆出来,从她俩身边经过,肖丽说:“我这两年浑浑噩噩的,是该想想自己的未来了。”杨柳把投在远处的目光收回到肖丽这张若有所思的脸上:“我们要把目光放长远点,不能只盯着眼前。”肖丽没听明白她的话。她说:“我想辞职。”肖丽惊讶道:“辞职?”她让开一个匆匆而过的路人,继续说:“我有男友,马董却要我依附行长,说这是个大项目,要我为公司做出点牺牲,回报是送套大房子给我。我父亲从小就教育我,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要拿,拿人家的东西手软。”肖丽不相信地盯着杨柳:“你真要离开马董?”杨柳晓得肖丽找她玩并非真心交往,是想看马董晚上与不与她联系,这种小伎俩她懂。笑道:“不离开不行啊,我又没能力让行长贷款。”肖丽说:“那是那是,除非……”肖丽没把话说完,杨柳坦然道:“没有除非。我不想做的事,别人再怎么强加给我也是枉然。”

两人边说话边朝前走,经过湖南大剧院,穿过解放东路,再往前走就是袁家岭了。肖丽在这里上了辆的士,杨柳对她挥下手,的士朝五一路驶去。杨柳给李军打个电话,说她今晚不回车站北路了,回家。她见童胖子酱板鸭店还在营业,不觉咽了下口水,这是嘴馋了,就走进去买了只酱板鸭,让营业员剁成一块块的,加上微辣的调料,拎着回了家。母亲还坐在书案前画仕女怀抱琵琶的图,杨柳说:“妈,您还没睡?”母亲见进门的是她漂亮的女儿,很喜欢:“乖女儿回来了。”杨柳扬扬拎着的食品袋:“妈,正好,我买了只酱板鸭。爸呢?”母亲说:“你爸打牌去了。”杨柳打开食品袋:“妈,吃酱板鸭。我去洗下手。”母亲也过来洗手,母女俩相视一笑。杨柳洗完手,拈起一块酱板鸭吃着,看母亲在洁白的绷子上画的仕女,赞赏道:“妈,您画得真好看。”母亲九岁就跟着外公、外婆学画画学湘绣,几十年下来自然是下笔如有神了,随便画什么都是一笔到位。母亲笑:“柳柳,妈就这点本事。”杨柳咽下嘴里的鸭肉:“妈,您太谦虚了,您是湘绣大家呢。”母亲笑得更开心了:“大家谈不上,就是个手艺人。”杨柳拈起一块鸭肉递给母亲,母亲吃着:“妈的牙齿不行了,嚼起来费劲。”杨柳看着母亲,母亲一脸慈祥道:“妈最大的心愿就是你和李军都好好的。”她答:“会的。”手机响了,是李军,她接了:“你到家了?”李军在手机那头说:“到家了。忙了一天,终于可以伸个懒腰了。你在干吗?”她回答:“我和妈正在吃酱板鸭。”

在文艺路长大的马董,虽然没有多少文艺细胞,但受街巷文化的影响,是个善于谋算、办事果断,大方和仗义的人,什么人他都可以一下子就熟,一桌饭下来,就是朋友了。所以一些人都喜欢找他玩,马董也“不负众望”,可以把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玩得干干净净,还可以把第二天捎进去,因此马董活得挺潇洒。马董并不需要秘书,招秘书是找一种身份的感觉,因为大老板大领导都有秘书。他当年招肖丽是觉得肖丽漂亮,带在身边出入各种场合能给他贴金,而招模样清纯、靓丽的杨柳当秘书,实际上是给行长准备的美味佳肴。他晓得行长好这口。出乎他意料的是,杨柳竟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女人。那天上午,他打行长的手机询问贷款的事,行长在手机里道:“你让小刘去通程大酒店开间房,要杨秘书一个人来。”说完就挂了电话。马董明白行长的意思。他从保险柜里拿出十万块钱,拎到桌上,要杨柳搞定行长,她竟拒绝了。他诧异了几个晚上,想这世上难道还有钱搞不定的事?他索性加到三十万,她还是拒绝了,这让他心里反倒敬重起杨柳来了。他把这事跟行长说了,行长惊愕得脸色都变了:“三十万她都不要,那我更喜欢她了。”

马董拿行长脑壳疼,天下那么多漂亮女人,他干吗咬着杨柳不放?这天上午,他苦恼地坐在沙发上抽烟,杨柳一袭白裙地来了,天使一般。他看着这个很阳光的女人,想他只能温水煮青蛙,慢慢来。说:“你这两天去驾校学开车,我让小刘陪你去。”杨柳觉得奇怪:“学开车?我没车呀。”马董扫她一眼:“去学吧,车不是问题。”他吐出一个烟圈,觉得这个烟圈很圆,又说:“跟着我干,一句话,你会发财。”杨柳反应极快:“老板,是你发财。”马董呵呵道:“我很奇怪,行长怎么那么喜欢你。”他是故意这么说,自己都觉得自己在给行长拉皮条。杨柳还是那句话:“我有男朋友。”马董看她一眼:“杨美女,人这一生的机会并不多,你要学会抓住机会。”他丢下她去想他说的话,离开了。

杨柳打开电脑,刚坐下,小刘走来:“杨秘书,学车去?”杨柳说:“我不学。”小刘说:“老板要我带你去学车。”杨柳不愿意钻这个套:“谢谢,我不想成为马路杀手。”

下班时,李军来接她,车停在大厦前,说:“我特意在网上订了两张票,听著名小提琴家吕思清演奏《梁祝》。”杨柳说:“好啊。走。”李军边开车边道:“你是我前进的方向。”杨柳说:“我喜欢跟奋斗的人生活在一起。”李军自诩道:“那你找对了,我就是奋斗的人。”车开到湖南大剧院,停好,两人搂着腰步入金牛角王中西餐厅,昏暗的光线给人一种浪漫的情调。李军在她脸上亲了口。杨柳不好意思道:“这么多人望着我们呢。”李军快乐地说:“就是要让他们羡慕我。”两人在一张长沙发上坐下,服务生走来,李军点了份羊排、两個辣椒炒肉的套餐和两杯拿铁。杨柳待服务生走开后说:“其实人需要的东西并不多,有饭吃有衣穿就行了。”李军把手放到她手上摁着:“你最大的优点就是不贪。”杨柳笑:“贪是万恶之源。”羊排端上来了,香喷喷的,李军说:“亲爱的,吃。”杨柳戴上塑料薄膜手套,拿起一块羊排吃着。李军看着她吃羊排:“你今天特别美。”杨柳问:“只是今天吗?”李军嘿地一笑:“我讲错了,在我眼里你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杨柳心里甜,嘴上却说:“这话好假的。”李军等服务生放下套餐,这才说:“是真话。”两人边吃饭边聊天。咖啡上来了,杨柳抿口咖啡:“我喜欢喝拿铁。”李军也抿一口:“凡是你喜欢的我都喜欢。”“你嘴真甜。”杨柳说,看一眼餐厅里的人。快八点钟时,两人手挽着手地走进剧院,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听着风度翩翩的吕思清拉小提琴。以前,杨柳只在农大的广播里听过《梁祝》,此刻她眯着眼睛听,感觉琴声竟是那么凄美,听得她眼泪都流出来了。

星期六下午,杨柳回了二里排。母亲坐在窗前绣那幅仕女图,一针一线地绣。母亲的想象力极丰富,绣了只很漂亮的鹦鹉栖息在琵琶上。杨柳欣赏着母亲的刺绣:“您绣得真美。”母亲说:“妈绣了一辈子,停不下来。”“爸呢?”母亲答:“你爸买菜去了。”她放下包,母亲起身说:“柳柳,李军今天会来吃饭吗?”杨柳说:“他拍婚纱照去了,搞不赢。”父亲买菜回来了,看见女儿,喜欢道:“柳柳回来了。”杨柳称赞父亲:“爸,您越来越精神了。”父亲嘿嘿说:“我上午刚刮的胡子。”父亲五十七了,再干三年就退休了。父亲问:“柳柳,工作顺心吗?”杨柳答:“还好。爸,这是李军特意买了送你的资兴狗脑贡,他爸爸只喝这种茶叶。这是在海拔一千四百米到一千六百米的高山茶叶。”父亲高兴道:“那要谢谢他。”杨柳说:“孝敬您的,谢就免了。”父亲笑。

父亲喜欢做吃的,父亲做饭时,杨柳步入闺房,桌上的玻璃压着她从襁褓、幼儿、两周岁、三周岁、四周岁……到少女的照片,还有初中和高中时的丽影,都是父亲拿着海鸥相机拍的。每一张都给了她许多回忆。她把目光移到窗外。这是三楼,窗外有棵大樟树,树枝伸到了窗前,杵着窗玻璃。前面是块坪,有个花坛,花坛里种植着月季、美人蕉和鸡冠花。她偏过头,目光落在书柜上,书柜里全是她读小学、初中和高中时父亲买给她读的世界文学名著,像《傲慢与偏见》《十字军骑士》《简爱》和《堂吉诃德》,她上小学四年级时就开始读了。她拿起艾米莉著的《呼啸山庄》——这本书她当年没读完,一是要参加高考了母亲不让她读,二是她后来读别的小说去了。她看到自己当年的折页还在,倍感温馨地一笑,躺到床上,头枕着被子,读起来。

手机叮地一声响,是导师发来的一条私信:“杨柳,方便的话,明天来我家吃晚饭。”她一怔,导师从来没主动给她发过微信,逢年过节都是她给导师发一条“节日快乐”,导师回一句“同乐”,也没有多余的话。不会有什么事吧?她想,谨慎地咨询:“老师,有什么事吗?”导师复:“没事,就是聚一聚。人你都认识。”她回道:“好。”窗外是瓦蓝的天空,有几只很漂亮的鸟飞到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像是在争吵。她觉得有趣。母亲推门进来,一说话,惊飞了争吵的鸟儿。母亲说:“吃饭了,柳柳。”父亲端着一碗乡里腊肉炒蒜苗放到桌上,又转身端来一碗梅菜扣肉,跟着端上来一盘清蒸甲鱼。她喜欢道:“爸,搞这么多菜?”父亲笑:“你如今难得回家呀。”杨柳觉得父亲的高兴里含着责备,就笑,坐到桌前,拿起筷子夹了块甲鱼裙边吃,夸张道:“嗯,超好吃。”父亲和母亲都笑,父亲说:“那你多吃点。”她“嗯”一声,表扬父亲:“爸,你厨艺进步了呀。”父亲表功:“我特意在网上搜了搜甲鱼的做法。”母亲吃了口甲鱼肉:“柳柳,你在家多住几天,尝尝你爸的手艺。”杨柳夹了块扣肉吃下,这才说:“不行,我现在每天都是一堆事。”

她吃撑了,下楼散步。傍晚的韶山路照样热闹,天上一片炽热的火烧云,光芒四射。她沿着斑马线横过解放东路,走过湖南大剧院和通程大酒店,走进了省图书馆。图书馆里有很多树木,有的樟树很大一棵,遮天蔽日的。这家图书馆始建于一九〇四年,是湖南最早的图书馆。她在林荫道上漫步,边想自己最早来图书馆看书是读初二的暑假,家里熱,母亲舍不得开空调,图书馆里有中央空调,她就来图书馆学习。她似乎看见一个女中学生背着书包走进图书馆,坐到靠窗的位子上看书,而这个看书的少女就是自己。她围绕图书馆走了几圈,月亮升了起来,她沿着来的路走回家,父母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母亲问她需不需要钱。她说:“我有钱。”父亲说:“没钱就说一声,爸妈给你存了五十万。”杨柳很感动,晓得父母亲都十分节约,衣服旧了都舍不得丢,便说:“爸、妈,你们要对自己好点,呷好点用好点,不要管我。”母亲道:“那怎么行,你还没嫁人。你爸说长沙的房子很贵,你和李军考虑买房子没有?”杨柳说:“妈,你莫操这个心。我不要你们的钱。”母亲说:“如果他家买房,我们说什么也得出钱装修。”杨柳坐下,笑看着母亲:“妈,你这是要我啃老呀。”母亲说:“你不啃我和爸啃谁?”父亲关心她的未来,啪地点燃一支芙蓉王烟,吸了口:“柳柳,爸跟你说,民营企业没什么搞头,爸还是主张你考公务员。”她喝口水:“爸,你又来了。我的路我自己走。”

导师和师母住在距农大不远的一处楼盘里,两人是“海归”,都是从美国很牛逼的大学毕业又都拿了博士学位的。杨柳拎着超市里买的一大包乡里腊肉,又在小区旁的水果店买了一大串香蕉和五斤苹果,觉得丰厚了,这才向导师家走去。师母开的门,笑道:“杨柳同学,你还带这么多东西,太见外了你——”“你”字拖得较长,含批评的意思。杨柳表白:“师母,杨柳同学不能空手来看导师呀。”师母戴副眼镜,着紫色绣花旗袍,看上去十分年轻。师母接过她手中的东西,对书房说:“王老师,你学生来了。”导师的声音从书房掷来:“坐。”客厅很大,有六七十个平方,一组灰蓝色布沙发摆在客厅中间,东西两面墙都是书柜,塞满了书,经济学、哲学、文学和人物传记等,很多书都是精装本。一直摞到了天花板;南北两边装着茶色玻璃推门,推门外是阳台;南边推门前摆了台钢琴。餐厅在北边,一张棕色的椭圆形桌子,摆着六张靠背椅;一旁是厨房。王老师穿一身灰蓝色休闲服走来,剪着平头,戴副黑边眼镜,一副学者风范,看见杨柳,道:“你还站着干什么,坐。”杨柳坐下,王老师在另张沙发上坐下:“杨柳,你还在那家房地产公司上班吗?”杨柳回话:“还在呢。”王老师评价她:“你会读书,不做学问可惜了。”这话像锥子样扎了下她的心,她嘴不对心地说:“不可惜呢。”师母端来一盘事先切好的哈密瓜,放到钢化玻璃茶几上:“吃哈密瓜。王老师去年评了教授,可以带博士了。”杨柳欢喜道:“那要祝贺呀,老师。”王老师摆摆手:“不足挂齿。”杨柳问在她一旁坐下的师母:“师母,您也评了教授吧?”师母说:“还是副的。去年评教授,你师母少了篇论文。”杨柳“哦”了声,这时门铃响了,师母去开门。

进来两男一女,都是王老师带过的硕士生,彼此都相识,都热情地打着招呼。一个在省政府工作的同学姓肖,肖昂起方脸问杨柳:“你想不想来政府部门工作?来的话,我向领导推荐你。”杨柳没想到肖说话口气这么大,好像省政府是他开的,就笑:“你做好事!”“事”字加重了些,表示去你的。肖热情道:“不骗你,有位外事办的领导想挑个英语好的秘书。”杨柳说:“这容易,外国语学院有的是英语好的。”肖摇头:“你外行,领导要英语好又学经济的,我立即就想起了你。”一个胖胖的女同学姓刘,在招商银行工作,刘笑道:“杨柳同学志不在此,她是要当大老板的。”杨柳觉得刘说话阴阳怪气的,回道:“没有的事。”另一个戴眼镜的白净的女同学姓张,张猜道:“我觉得杨柳同学是不会久屈人下的。”张的父亲是省教育厅的干部,她留在农大搞行政。他们都是靠父辈的关系端的铁饭碗。杨柳用鲁迅的话回答:“我是俯首甘为孺子牛,为他人服务。”肖说:“杨柳,你有官相。”杨柳回:“你是说自己吧。”几人说着话,吃着茶和哈密瓜。五点来钟,来了三位年轻老师,都是海归的又都是农大经济学院的,客厅里就更热闹了,笑声说话声一浪高过一浪。导师见人到齐了,打个电话,不一会餐馆的服务员送菜来了,鲈鱼、鸡、糖醋排骨、宁乡花猪肉等,一共十个菜。

导师开了瓶茅台,还开了瓶拉菲,说:“男士喝茅台,女士若不喝白酒就喝红酒。今天都要喝点酒。”肖说:“我不能喝酒,我开车,要护送两位美女回家。”导师说:“叫代驾。”肖笑道:“老师开了口,我喝。”导师说:“桌子小了点,挤在一起坐气氛更好。来,干杯。”导师说完,拿酒杯与大家一一碰了下,一仰脖子,杯中的液体全倒进了咽喉。大家就跟着喝了酒。导师呵呵一笑:“开吃。”众人的筷子便伸向碗碟,边吃边说话,见闻、笑话就蝴蝶样满桌子飞,简直要用手去挡才不至于扑到脸上似的。肖讲了个段子:“一死刑犯被执行枪决,子弹是某某县生产的,质量不好。第一枪没放出,第二枪仍是臭弹,第三枪还是卡壳。死刑犯大哭,对行刑的人说:‘你掐死我吧,太吓人了。”大家听毕笑翻了。导师朗声道:“这个段子好。”刘也讲了个段子:“一只长颈鹿嫁给了猴子,一年后长颈鹿要离婚,对猴子说:‘我再也不想过这种上蹿下跳的日子了。猴子大怒:‘离就离,你以为我愿意,亲个嘴还要爬到树上。”导师笑:“好玩。有意思。杨柳,你也讲一个。”杨柳想了下,把章副局长“矮五分”的故事当段子讲给大家听,深居书斋的导师听毕,又大笑:“杨柳讲的段子来于生活,生动。”大家继续讲段子。一桌饭就吃得热闹、开心。

吃过饭,几个女生帮师母收拾干净桌子,又坐在沙发上聊天。师母坐到钢琴前,弹《献给爱丽丝》,客厅顿时静了,只有动听的钢琴声轻抚着每一张凝神屏气的脸。杨柳觉得师母弹琴时身姿、表情都十分优雅,琴声一落,她第一个赞扬:“师母弹得真好。”师母说:“哪里哪里,偶尔弹下琴,助助兴。”肖说:“师母,再弹一曲吧。”师母又弹了一曲《送别》,琴声有些感伤,每一个音符都让人回想逝去的岁月。导师从冰箱里端出一盘蛋糕,朗声说:“诸位,今天是李老师四十岁生日,特意请你们来聚一下。”杨柳说:“啊呀,老师怎么不早说,我好准备红包呀。”导师温和地笑笑:“就是怕你们准备红包才没告诉你们。”导师把蛋糕放到茶几上,小心地插好四支细小的红蜡烛,一支支点燃,关了灯,偌大的客厅顿时只剩了四个小火球。杨柳起头唱道:“祝你生日快乐……”大家跟着唱,一边拍着手。唱完,肖说:“师母,许个愿吧。”师母默许了个愿,噗地一口气吹灭蜡烛,客厅顿时漆黑一片。导师啪地按亮所有的开关,说:“我来分蛋糕,每人吃一点。吃完蛋糕,李老师弹《雪绒花》,我来唱。”他自夸一句:“我的歌喉还是不错的。”大家立即说:“好啊好啊。”

马董执意要拿下那块地,满脑子都是对那块地的思考。他晓得杨柳不愿背叛男朋友,这其实无可厚非,但偏偏行长只喜欢她!马董十分烦躁地对宋老板道:“行长一根筋。杨秘书又不风骚,老实说就那样子。”宋老板说:“黄瓜白菜各有所爱。”“那倒是。也是怪,她又不是富二代,她父母親都很普通,应该是需要钱和眼睛望着钱的,她居然不看重钱。”“那是你砸少了钱。”马董瞪一眼宋老板:“三十万还少?”宋老板嘿嘿嘿:“三百万试试。”马董道:“你讲蠢话啰。”手机响了,章副局打电话告诉马董:“那块地下星期三竞拍。”

马董放下电话就打王总的手机:“你那里是什么情况?”王总说:“收到了两家房地产公司的竞标费,章局没告诉你?”马董说:“章局说了,兴业和万利两家房地产公司。这两个老板我都打过招呼了。”王总说:“我说的是另两家房地产公司交了竞标费,其中一家是浙江公司。”马董一怔:“什么来路,透个底。”王总说:“我看过资料,浙江老板财大气粗,在长沙开发了三个楼盘。在杭州、温州都有楼盘,是个大老板。”

马董一个电话,关老大和他的两个保镖就屁颠屁颠地到了。关老大从事高利贷生意,养了一帮兄弟。关老大从小做贼的,书没读几本,混到今天还能吃香喝辣,足见还是有点手段的。关老大爱讲排场,完全是《上海滩》里许文强那种做派,黑领结、黄马甲、尖皮鞋,冬天里长期是一件米黄色披风,白围巾垂在胸前。马董拿了一盒古巴雪茄给关老大:“上等品。”关老大忙一个拱手打给马董:“马董客气。”马董跟关老大有十几年交情,关老大七年前落难时,马董曾跑到监狱看他,不但送烟酒、送钱,还为关老大请律师和疏通关系。马董觉得人在社会上混,什么人都要结交,黑白两道都要有朋友。马董跟混黑道的关老大说话就直截了当:“现在有一个本市的宏大房地产公司加进来竞拍,这个人我不熟,据有人说,这个人比较烂,你帮我搞定他。”关老大说:“你把名字告诉我,还有他的公司在哪里。”马董看着关老大:“还有一个浙江老板。这个浙江老板的总公司在杭州,他在长沙做了三个楼盘。你替我搞定他。”关老大冷声道:“强龙斗不过地头蛇,我来办。”马董走进卧室,提了只密码箱出来:“我晓得你只喜欢现金,这是三十万,拿去酬劳你的弟兄。”他把密码箱放在关老大的脚前,“办事要把握好分寸,莫搞出祸兮来了。”关老大说:“马董放心,我会办妥的。”关老板和两个弟兄拎着那口沉甸甸的皮箱走后,马董把黑亮亮的皮鞋架到茶几上,点燃粗大的古巴雪茄抽着,对走进来的杨柳说:“杨秘书,行长,就交给你了。”杨柳说:“马董,我没那么大的能耐。”马董把一口烟吐到空中,不悦地离开了。

尽管马董把什么都想到了,但还是出了纰漏,那就是关老大没找到浙江老板,浙江老板去美国了。竞标那天,浙江老板却出现在竞标现场,还带着保镖。竞拍定在上午十点钟,马董和杨柳于九点半钟赶到时,关老大走拢来小声说:“我备了后手,浙江佬一到,我这三个弟兄会把他拦在门外。”马董瞟一眼关老大说的三个弟兄,他们为了让别人感觉他们非一般人,脖子上都戴着狗链子粗的金项链,个个五大三粗的蛮横相。然而千算万算,没算到浙江佬不是一个人来。九点四十五分,一辆千多万的宾利豪车驶来,从豪车上第一个下车的是浙江佬的女秘书,跟着是两名脸上毫无表情的身材魁梧的壮汉,最后才是一张脸红润润的浙江佬本人。这气势把关老大的几个弟兄镇住了。浙江老板四十来岁,圆脸、厚嘴唇,穿件紫色T恤衫。他下车,两名高大的壮汉就一边一个地护卫他,身姿袅娜的女秘书却在前面引路。关老大的两名手下想接近浙江佬,浙江佬的两名保镖见两个粗蛮的男人逼近老板,伸出粗壮的胳膊把那两人挡开了。

那天,名义上是五家房地产公司竞拍,实际上是马董与浙江佬竞拍。马董让杨柳举牌“一亿三千三百万”,浙江佬叫他的女秘书加两百万,马董又加一百万,浙江佬再加两百万。马董用责备的目光剜一眼关老大,关老大也束手无策,因为浙江佬的左边坐着保镖,右边坐着替他举牌的女秘书,而身后却坐着另一个面色冷峻的保镖。关老大的两名戴金项链的彪形大汉见浙江佬频频举牌,就把凶恶的目光掷到浙江佬的脸上。但浙江佬见过大世面,两个保镖曾是特警,就不惧。在万般无奈下,关老大黑着脸走到浙江佬的女秘书旁,对浙江佬凶道:“大家都是在社会上混,你再敢加价,出门就一枪打死你。”这时竞价已拍到三亿两千四百万了。浙江佬望关老大一眼,觉得这个价高得有点离谱了,就没再叫女秘书举牌。拍卖师高声唱价:“三亿两千四百万一次、三亿两千四百万两次、三亿两千四百万三次!”话音未落,手中的锤子先落下,一声脆响,拍卖师对马董说:“恭喜你竞得了这块地。”

马董终于松了口气,恨恨地看一眼浙江佬。浙江佬起身,向门口走去,女秘书和两个保镖一前一后地护着,消失了。然而,马董一点也没喜悦感。他原打算花两个亿拿下这块地,却多出了一亿两千四百万!这全是拜浙江佬所赐。他恨关老大没摆平这事,想一个在东屯渡长大的刁滑的蛮汉,你能指望他摆平什么事?他没跟关老大说话地上了车,情绪低落到极点地说“回公司”,就闭着眼睛养神。公司的账上只有一亿三千万,还有两个亿的窟窿,如果不找行长贷款,他无论如何也玩不转。他想起宋老板说的“那是你砸少了钱”,就想自己还是小气了,得用钱把杨柳砸晕!回到公司,他让杨柳在自己面前坐下,凝重着脸色说:“小杨,我其实很舒服了,可以满世界玩。我是自己给自己找压力找罪受,吃了这么大一个粑粑。”他见杨柳不语,话锋一转:“公司里,对我最有用的人,其实只有你。你是我最得力的助手。”他想对这个姑娘,只能放软话,讨好她。杨柳慌忙说:“马董,你莫这么说,我什么都没做。”马董笑了下:“明天上午你和小刘去奥迪4S店,买辆高配置的跑车。下午公司开个会,我升你副总经理,月薪从这个月起调到五万。”

杨柳非常吃惊,公司里几十号人,有三人跟着马董干了十年,都拥有公司股份,他们的月薪才两三万一月,她坐火箭样月薪飙到五万,他们会舒服吗?那还不一个个在背后摩拳擦掌?她婉拒:“老板,谢谢您的好意,我不能接受。”

馬董果断地拍下沙发扶手:“你莫推托,就这么定了。”

杨柳觉得自己面对的事情很严峻。接受,她从此就不是自己了,名义上是副总,实际上是马董为李行长包养的二奶,最终也会被李行长和马董抛弃。她不愿深想下去,觉得这世界谁离开谁都能活。她把这事告诉红叶,红叶回:“这是把你买下来为他服务啊。”她回:“我只能辞职。”红叶发来一句:“我上次我跟你说的事,你还记得吗?”她问:“啥事?”红叶说:“我最近用了个减肥产品,超见效,你可以做微商。”她回:“看来只好如此了。”

杨柳写了辞职信,复印出来,放在自己常用的电脑前,用鼠标压着。她把电脑上自己的QQ、邮箱和微信全删了。马董出去应酬了,她伸个懒腰,拎着包下到大堂,看着干净、敞亮的大堂,想佳兆业的办公环境还是挺舒服的,不过自己要跟这里告别了。她走到大街上,手机叮的一声,红叶问她想好没有?她回:“我写了辞职报告,感觉轻快多了。”红叶回一句:“不后悔?”她复:“不后悔。我若接受,就得跟男友分手或者找各种借口欺骗男友,那我成什么人了?我们是需要钱,但做人不能没底线。”红叶回:“你说得对!”

回到家,她为自己终于做了这个决定,高兴地哼起歌来。手机响了,屏上显示“马董”,她没接,把声音调到静音,对着手机说:“我辞职了,你不是我老板了。”她洗了脸,打开电脑,与红叶聊起了做微商的事宜。五点多钟,她看了眼手机,有十几个未接来电,马董打了五个,刘司机打了五个,李军打了三个,还有三个陌生号码。她回了李军的电话:“你回来时到菜市场买些菜,家里一根葱都没有。”

李军买了些蔬菜和排骨回来。她说:“我辞职了。”李军亲热地搂住她,在她脸上亲了口:“辞职好。我养你。我现在每个月能挣两万。”她觉得这话很暖心,回亲了他一个。她把老板说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李军,李军更觉得她了不起:“你辞职是对的。这世界,没有免费的午餐。五万元一月是需要用你的时候,一旦利用价值完了,随便找个理由就把你开了。”杨柳把李军切好的菜倒进锅里炒,李军又在她颈窝上亲了口:“我现在能赚钱。我们靠自己奋斗也能过好日子。”杨柳觉得李军懂她,说:“穷一点没什么,我不能背着心理包袱过日子。”李军说:“讲得好。”吃饭时,手机屏幕不断地闪亮,马董打她的手机。她索性关了机:“断就断彻底,明天我去营业厅换个手机号,不想再与他们联系了。”

吃过饭,杨柳坐到电脑前,把红叶发给她的减肥产品发到几个朋友圈里,只一会儿,就有三四个朋友回复愿意尝试这种减肥产品。她与红叶联系,谈好了价钱,便与那几人聊。群里热闹起来了,不少人对这种减肥产品超感兴趣,问这问那。有几个是高中或大学时代的女同学,要买这种减肥产品,发家庭住址给她并立马微信转账。她转而向红叶要,红叶说:“太好了,姐们,你可以自己建个代理群,让她们帮着销售。量大,你能赚更多钱。”她回:“当真?”红叶道:“当真。代理人多后,你可以建大区代理群和中区代理群,三百人一个群便于管理,群大了人多嘴杂难管。”她问:“产品呢?产品不会有问题吧?”红叶发来一句:“产品有问题也是厂家的事,我们只是代销,厂家若生产伪劣产品,那是厂家找死!你先在我这里拿货,群建起来销量多起来后,让厂家直接发货给你,自己租个仓库。量大,还可以跟厂家砍价。”李军见她在电脑前忙,键盘敲个不停,走拢来看。她说:“你先睡。”

杨柳换了手机号,因刘司机和李行长都开车送过她,她不想他们找到她,住回了她十分熟悉的二里排。二里排有户人家是湘雅附二医院的医生,买了维一星城的一套大房子,杨柳就租下这套一百平米的老式三室两厅,虽然是楼梯房,但三楼,不高,而且生活挺方便,走出小区什么都有,关键是离父母家很近。她要厂家把货发到她的新住址。不几天就有几万块钱的货发来了,堆在客厅里。她与顺丰快递公司签了份上门提货的合同。那些天,她一早爬起床就在十几个群里销这些减肥产品和厂家推荐的化妆品,忙到吃中饭时才告一段落。她都没时间搞饭吃,也没时间出去吃,不是点外卖就是泡个方便面充饥,一吃完,人又坐到电脑前忙碌,上厕所都得回信息。李军回来,见方便面里的汤汁都没倒掉,惊讶道:“亲爱的,你都没休息一下吗?”她说:“还真没时间休息。”李军怕她的身体垮掉:“你太拼了,不活动一下也不好。”杨柳边在电脑前回话边说:“我和肖丽有微信,她说马董给她打了几个电话,要她找我,要我回公司。马董已跟肖丽分手了,为了找我,居然要肖丽做我的工作。我把肖丽拉黑了。”李军走拢来,吻了下她的左边脸颊:“你做得对。我做意大利咖喱鸡肉面,你吃吗?”杨柳答:“吃。”李军从冰箱里拿出鸡肉,切成鸡丁,然后把洗净的洋葱、胡萝卜和土豆切成小块,放油,先炒鸡丁,炒出鸡肉的香味,再倒进洋葱一起炒,然后把土豆和胡萝卜倒进锅里翻炒一番,放入三百毫升水,煮沸后改用中火,盖上锅盖煮了十五分钟,将咖喱放进锅中搅拌均匀,浇到煮熟的意大利面上,对杨柳说:“亲爱的,吃面。”杨柳坐拢来,把一绺遮挡了眼睛的刘海绾到耳后,吃了几口面,赞道:“绝了。”李军笑:“明天我给你做咖喱饭。”杨柳又吃口面条,喜欢道:“期待。”

她在淘宝网注册了一家网店,网店专售减肥和美容产品,也销款式新颖的女式服装。她身材好、人漂亮,自己当模特,穿上漂亮的衣服,做几个休闲的动作,让李军拍下她着不同款式服饰的小视频或照片,放在网店里。一个月后,她成了网红,网络记者或厂家纷纷采访她,并把生动有趣的采访贴在网上;有一个护肤品厂家瞄中了她靓丽的形象,请报纸时尚版的记者在报纸上宣传她,她更红了,粉丝从几千飙升到几百万。不少粉丝纷纷加她的微信,愿意与她合作。她建了十个代理群,鼓励她们在自己的朋友群和同学圈里推销减肥产品和护肤品,她相信众人拾柴火焰高的经商原理。她与代理人私信,告诉代理如何宣传产品,为使代理更加积极,她把进价透露给代理。比如某个化妆品标价一百八十元,厂家给她的出厂价是五十元,她给大区代理是八十元一盒,给中区代理一百元一盒。她将利润的大头让给代理。李军觉得她拿少了,她说:“我要让人家觉得跟着我做销售有钱赚,人家赚得比我多才会努力做。如果赚得差不多,别人就不会那么卖力。单个看,我赚得是不多,但销产品的人越多我越赚钱。”

李军给她揉肩,她笑道:“现在全国各地有两三千代理在我手里拿产品,就是因为我让利多,他们觉得有钱赚就愿意做。我今天赚了八千元。”李军眼睛一亮:“我的天,一天有这么高的收入?”杨柳享受着李军给她揉背,自豪道:“我也没想到。快递员说,他们每天都在给我发货,就我的业务多。我一天赚的钱超过了我在龙马公司上班一月的薪水。我真要感谢红叶,是她拉我干微商。”李军问:“她怎么样?”杨柳趴下,让李军替她按颈椎,说:“红叶没我做得好。她有单位,怕领导说她工作不专心,不敢像我一样拍自己和在网上晒自己。再说,她和我看待事情不一样,打个比方,十块钱的利润,我能赚三块就够了,她要拿五块。别看只多了两块,就是这两块的差价人家就没那么积极了。所以有好几个代理跟我说,跟我做,她们可以发财。安庆的一个代理,上个月赚了一万七,高兴得辞了职,跟我一样专心做微商。”李军觉得她挺能干:“亲爱的,你真能干。”杨柳转过身来,看着李军娇媚地一笑:“你忘了,我是学国际经济与贸易的!”

进入深秋后,杨柳感觉自己因每天坐在电脑前不动,重了五斤,脸比以前圆了点儿,腿也好像粗了點。她决定晚餐后跑步,把增加的体重降下去。这天傍晚,她穿着短衣短裤出来跑步,跑到图书馆里,绕着几栋楼跑了五圈,折回来时在通程大酒店前碰见了李行长。行长叫了声:“杨柳。”她有些意外,立马一笑:“行长好,你怎么在这里?”行长非常高兴,看着她道:“我在这里等一个朋友。你住在这里?”杨柳说:“我父母住在这里。”行长穿一件橄榄色西服,一条白裤子,看上去很精神。他笑嘻嘻地夸她:“你现在成了网红,我在报纸的时尚版面看到了你的‘光辉形象。不错啊,杨美女。”杨柳淡淡道:“那是记者制造话题,鼓励大学生自己创业。怎么样你?”行长呵呵道:“我还是现样子,你倒是比以前更漂亮了。我进过你的网店,还留了言。你没回我。”

杨柳想,看来他比较关注她,说:“我没注意,每天我都要回上千条留言,看不过来,只回复询问服装、帽子、化妆品和买衣服的,别的留言我都是一眼扫过。”行长赏识地打量她:“好好好。这是新生事物,我们干不来。”又批评道:“你做得绝,手机换了,家也搬了。我开始还以为马董把你藏起来了,还生他的气。他把你写的辞职信给我看,我不信,后来看了报纸才晓得你的动向。”杨柳随口道:“马董还好吧?”行长好像不是谈朋友而是笑别人样摇下头:“他啊,还行吧,那块地把他搞醉了。他在我这里贷了一个亿,利息九厘。又在一家投资公司贷了一亿两千万,利息一分二厘。巨额贷款,一年的利息都吓人。宋老板和省建六公司都是带资进场,都要付息的。”行长说到这里,又摇下头:“他是自己找累。”杨柳想,马董心大,问:“房子卖得怎么样?”行长说:“房子还在建,要封了顶才许销售。哪天我叫上马董,一起吃个饭?”杨柳不愿见马董:“我现在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你若碰见马董,代我说一声抱歉。”行长咧嘴一笑:“一定代到。”她接着跑步,跑到自己住的楼前,一进门,就对李军说:“我碰见了行长。”

李军瞟眼她:“那你的前老板不会来找你吧?”杨柳不屑:“我是不想介入那些事才辞职的,我又没做亏心事。”她看一眼电脑,屏上,微信代理群和网店里有不少人在咨询产品。她换了件干衣服,澡也没洗就开始回复。有的是语音回,有的是文字回。这样忙了三个小时,浑身都酸痛了才去洗澡。她仰着头,任热水淋着头和脸,感觉这个世界最舒服的事莫过于洗个热水澡。洗完澡,吹干头发,她走到电脑前,又有一些代理发来要货的信息。她回复后,荧屏上跳出红叶发来的话:“亲爱的,你今天收益如何?”她回:“挺好的。你呢?”红叶回:“我今天一般般。”她与红叶聊了几句,关了电脑,躺到床上,摊开四肢享受着李军的温情,说:“我打算做两年微商就去考博。”李军一愣:“考博?”杨柳说:“现在做微商的人少,不用两年做微商的人会多如牛毛。我的几个代理群里,就有十几人自己建群自己做了,直接找产家拿货。这让我预感最多能做两年。”李军说:“那你自己决定。”杨柳脑海里闪现了农大校园,觉得校园生活才是自己想要的,说:“人啊,要未雨绸缪。”

杨柳一早爬起床就忙着回复代理提的疑问,把自己前段时间录制的如何推销产品的音频、视频,发到一个个群里,教她们如何做好一个称职的代理,又在网店里回复别人下的单。直忙到傍晚李军从影楼回来,她说:“亲爱的,我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睡一觉。”李军放下包:“你睡,我做好了饭菜再叫你。”她躺到铺上,两腿夹着被子:“那我睡半个小时。”这话不过是刚说出口,就觉得自己被梦乡里伸出的手拽了进去,醒来已是七点多钟。母亲来了,见杨柳还没吃饭,批评道:“你怎么不来家里吃?”杨柳说:“没时间。”母亲说:“两脚路,一分钟就到了。明天,你来家里吃饭,或者我送饭来。”杨柳摇手:“不要送。妈,我请个钟点工搞饭。你莫管我。”母亲说:“没事的。”她说:“妈,我让李军拍一些你绣的湘绣作品,放到我的网店里卖,如何?”母亲眼睛一亮:“好啊。闲着也是闲着。”杨柳坐到桌前,端起饭碗,夹了块牛肉吃,咽下说:“你做菜的水平越来越好了。”李军嘻嘻笑:“我炒熟后用高压锅压了压。”杨柳说“难怪”,又夹起一筷子胡萝卜丝放入嘴里嚼着,做出陶醉的模样:“嗯——好吃。”母亲笑,说了一些话,走了。

吃过饭,她让李军拍自己未用面膜前的倦容,再拍自己使用面膜后容光焕发的面容,在视频里说:“这种面膜我觉得超好用,不伤皮肤,又不贵。大家不妨买来试试。”她将视频挂在网店和转发到群里,刚发视频两分钟,只是上了趟卫生间,网店和代理群里就有人留言:“转发了”“超美”“你真漂亮”等等。不要紧的话她都懒得回,只回复代理人提的疑问或网店里众人购买该面膜的信息,忙到十二点钟,她对李军撒娇地一笑:“完美。”

影楼的口碑渐渐传开了,都称赞李军的摄影技术高超。李军骨子里原就相当自信,不然也不会辞职开影楼,自然就艺术家派头来了。原来还西装革履的,现在故意穿得马虎,一件黑风衣长期套在身上,不扣,内里一件白或灰绿色圆领衫。麻色的亚麻布灯笼裤,要不就是白色的灯笼裤在他两条长腿上晃荡。脚上一双北京布鞋。一颗板寸头,乌黑的头发根根刺着天空。用长沙话说,精神得鬼样的。他越来越忙,招了两个时髦、漂亮的姑娘在影楼做接待或给拍婚纱照的人化妆。他在一旁打量、拍摄,说:“别动”,或:“看上面”,或:“望那边一点。”边咔嚓一声拍下。有时候,他拍照片、洗照片、修照片和剪辑照片等,要忙到晚上十一点多钟才回家。杨柳去家政公司请来一名钟点工,钟点工王姐四十多岁,就住在小区外,是下岗职工。她上午十点钟来,先搞一个小时卫生,做好中餐走人,下午五点钟来,做好晚餐吃过了再走。接触了一段时间,杨柳觉得王姐做事手脚麻利,人挺好,索性把买米买菜的事都交给她。王姐没想到杨柳如此信任她,说:“菜还是你自己买吧?”杨柳手一挥:“你买,我把钱发到你手机上。”王姐问:“那你晚餐想呷什么?”她答:“你呷什么我呷什么。”王姐笑:“我在很多家庭做过钟点工,你是最随便的。”杨柳情商高,说话暖人:“老话说,百年修得同船渡,你我能聚在一个屋檐下就是缘。”王姐笑着点头:“是呢。”

她跟王姐说话时,有个网名叫大海的要加她的微信,她加了。大海一加她,就给了她一个拥抱。她想,这个大海如果不是男性,就是熟人。她回个握手。她在回复别人时,大海发来一句:“杨柳你好。我是马董。”她吓一跳,被她炒了鱿鱼的马董是何等傲气的人!女人在他眼里就是衣服,不喜欢了就扔掉的,却主动加了她!她略微愣了下,回道:“马董你好。”马董回了三个“流泪”,她不懂马董的意思,马董又发来一句:“那个项目把我搞醉了。”她回了三个“呲牙”。马董回:“无所谓。你现在是网红,前段时间我们还谈起你。”她回个“害羞”的表情。马董发来一句:“你在哪里?晚上一起吃个饭?我叫上行长那个猪日的。”杨柳没想到马董会在她面前这么形容行长。想,这饭能吃?那不是找骂?回一句:“我不在长沙。”然后她忙着回复网店里几十个人下的单,把地址粘贴给快递员。干完这些事,她伸个懒腰,才看见马董留了句:“多联系。”

过年时,母亲的同事和弟子来拜年,杨柳跟她们谈及湘绣作品,说她可以开一个注明纯手工湘绣艺术品网店,替她们在网上销售湘绣品,价格由她们定。她们纷纷拿来了自己的湘绣作品,有绣老虎的、绣字画的、绣花鸟和绣风景的。杨柳让李军从不同角度拍了,放到网店里。简单的几百元一幅,复杂的几千元一幅,双面绣上万元一幅,都是纯手工刺绣。她在绣女们绣的双面刺绣上加价百分之二十、单面的加价百分之十。不几天,母亲绣的那幅标价一万五的仕女图和母亲十年前绣的一幅标价一万八千元的老虎相继被人买了。杨柳告诉母亲,母亲极为高兴:“想不到妈绣的仕女和老虎能卖这么多钱,钱妈不要,给你们买房子。”母亲的师妹绣的王羲之的《兰亭序》,标价一万三,也被人买了。母亲打电话告诉师妹,师妹说:“太好了,那我再绣一幅。”父亲也喜欢,说:“柳柳,你能为你妈她们这些绣工做点事,提升了她们的价值,也调动了她们的积极性。”杨柳说:“顺便做的。”

有天,室外阳光灿烂,王姐一来就忙着拖地。快递员来取货,她对照单子发货,快递员把货搬走后,王姐一脸好奇:“杨总,你这能赚多少钱?”她看着王姐:“赚得不多,但积少成多。”王姐说:“我女儿去年大学毕业了,闲在家里,你带我女儿做吧?工资你随便给。”她答:“好啊,我正想招两名客服。”王姐打个电话,她女儿来了,胖胖的一个姑娘。杨柳比她大几岁,见她长相虽然一般,但模样乖巧,心里就有几分喜欢,问:“你大学里学什么专业?”大学生答:“国际经济与贸易。”杨柳喜欢道:“我们学的是同一个专业。你妈没讲清楚,我聘你是在网上做客服,就是你得随时随地回复客户的疑问,有兴趣吗?”大学生笑出了两排洁白的牙齿:“有。”王姐做饭时,她向大学生传授如何做好一名客服……

九月份,杨柳花八十七万买下了她租住的这套房,父母亲都振奋,没想到女儿奋斗了一年多就有钱买房了,而且就买在他们旁边。父亲背着手在客厅和通向阳台的房间踱步,像老领导样思考着说:“我和你妈奋斗了一辈子才存下五十多万,你一年就赚了八十多万。到底读了书,脑子灵活,对新生事物的理解和把握比爸妈强。”杨柳觉得父亲太高看她了,回答:“我不算什么,有的人一年能赚几千万或上亿呢。”父亲摆手:“不能那样比,那些人的背景比你深,经济基础也比你雄厚,关系网也大。你是白手起家啊。”杨柳说:“马云也是白手起家,他一个点子就能赚很多钱。”父亲呵呵两声,提议道:“我建议你们把房子装修下,把婚结了,这样住在一起就名正言顺了。”父母亲这辈人最看重名节,一辈子都是为“奖状”努力,领导表扬了,走路都有劲些。她懂,就搪塞父亲:“现在忙,过段时间再说。”她心里存了芥蒂,早几天李军回家,她嗅到李军身上有股淡淡的香水味。她从不打香水,所以鼻子特别敏感。她警惕地问李军,李军拥着漂亮、聪颖的她解释:“拍婚纱照时,新娘的女友喷了点法国圣罗兰香水到我衣服上。”这好像也说得过去,可是李军睡下后,她在网上查了查,法国圣罗兰香水贵的一千多元一瓶,谁会把这么高档的香水朝一个摄影师的衣服上喷?钱有多吗?可能没那么简单。第二天她想问他,但话到嘴边又咽下了,没有证据的事问多了,反而伤感情。网店里事多,一天忙到断黑,再说李军的表现也不是很异常,也就搁下了。父母亲思想保守,提及他俩结婚时,这事又冒出来了,如鲠在喉。母亲见她脸上有犹豫,问:“你俩吵架了?”她说:“怎么可能,想吵架都没时间吵。”

有天,她当时在父母家吃中饭,一个陌生号码要加她的微信,她添加了,对方很快私信她:“我是肖丽。”她一愣,犹豫了下回了句:“肖丽姐好。”肖丽回语音:“你现在可是网红美女!”杨柳也语音回复:“肖丽姐,莫信那些。有何吩咐?”肖丽发来一句:“好久没看见你了,见个面如何?”杨柳说:“好啊,来湖南大剧院的金牛角王吧。”肖丽说:“好。你定时间。”杨柳语音道:“那下午六点金牛角王见。”肖丽回了个握手。

六点钟,杨柳来到金牛角王中西餐厅。肖丽比她还早一点到,叫她:“杨美女。”杨柳看着穿得很时尚的肖丽:“你才是美女。”肖丽说:“我哪里能跟你比。”两人走进餐厅,餐厅里都是年轻男女,她俩在靠边的餐桌前坐下。杨柳要了两杯拿铁,两个套餐和两份牛排。点毕,服务生走开后,肖丽亲热地看着她,满脸喜悦:“我最佩服你,真的。去年六月,你突然辞职不干了,马董急蒙了,打我的手机要我找你。”肖丽说到这里,对杨柳竖个大拇指。杨柳把身体靠到椅子背上,坦率地道:“我那是没办法,马董要我干的事我干不来,只好辞职。”肖丽觉得杨柳为自己解了气,表扬杨柳:“你真让我刮目相看。马董对我说:‘女人没有我搞不定的。那时我疑心你跟马董有一腿。”杨柳哈哈笑,说:“我曉得。”肖丽畅快的模样道:“一辆奥迪跑车,还升你副总经理,月薪五万,你都不动心。换了别的女人,裤带子都解开好几回了。”杨柳没想到肖丽姐说话如此粗痞,想这是马董私下对她的承诺,她除了跟李军说过,没跟第二个人说,就觉得有意思:“他都跟你说了?”肖丽眼睛一亮,又对她竖大拇指:“马董说他没想通,还骂骂咧咧的,说天下居然有不爱钱的女人。”

套餐送来了,杨柳待服务生离开,说:“我爱钱,但我不想被人用钱牵着鼻子走。马董要我拿下行长,我若接受了马董开的条件,就得跟行长上床。”她脸上的表情是极鄙夷的,接着道:“马董你还不了解?用你的时候对你好得不得了,给你买房买车。不需要你了,找个借口就把你开了。一个人想清了结果,还贪恋那些人家随时可以拿走的东西,那不是有点傻?”肖丽拍了下餐桌:“你分析得太对了,他当年就是用钱把我砸晕了,后来却对我很过分。”杨柳吃口菜:“我们做女人的,一定要自己看得起自己。”肖丽赞美她:“你比我小两岁,反倒比我成熟。”杨柳说:“你是为情所困,我是在岸上看。你现在做什么事?”肖丽把菜咽下,回答她:“我在河西的一个楼盘做销售部经理。”杨柳说:“那挺好的。”肖丽扬起脸,看着杨柳:“不能跟你比。马董想要我回公司,去负责他那个楼盘的销售,我没答应。我现在有了新男朋友,换了手机号,跟马董彻底断了。”

吃完饭,服务生端来咖啡,肖丽喝口咖啡:“你做得很成功,我要向你学习。”杨柳谦虚地摆下手:“我自己都搞不懂,怎么就成网红了。其实,我一开始只是想在网店推销减肥产品和护肤品,想把网店做活跃些,让男朋友拍我用护肤品,拍我要卖的衣服,挂在网店,没想到还蛮受欢迎的。”“你男朋友拍得好,很有情趣。”肖丽说,又端起咖啡抿了口,“你有胆识,这是你成功的秘诀。”杨柳开心道:“不是秘诀,是运气好。”

两人聊了一个多小时,杨柳回到家,打开电脑,开始了忙碌,十一点多钟,李军回来,躺到铺上说:“我累醉了。”她也疲惫了,走到床边躺下,忽然感觉鼻子被刺了下,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刺激着她的鼻子。她支起身体,将鼻子凑到李军的胸前,香水味更浓了。她疑惑地看着李军:“你身上怎么会有香水味?”李军一怔,说:“这很正常啊,拍婚纱照新娘往婚纱上打了很多香水,香水味自然传到我身上了。”杨柳不好骗,说:“香水长了翅膀,飞到你身上的吧?我要听一个合理的解释。”李军说:“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解释。”杨柳看着他:“你以前回来得晚,身上是洗胶片的药水气味。你老实说,她是谁?”李军说:“什么她是谁?你太敏感了。我去洗澡。”他起身,朝卫生间走去。他这是想洗掉身上的香水味。她想,茫然地看着卫生间的门。卫生间里水哗哗哗地响。李军的手机叮的一声,她瞟了一眼,一句“你回家了吗?想你”的话跳入她的眼帘。她拿起李军的手机,摁密码,李军把开机密码改了,不是她的生日了。她冷笑,待李军洗完澡出来,她把手机递给他:“打开。”李军假装无所谓地打开手机,她夺过手机,点开微信,那句话是一个微信名“张倩”的女性私信李军的。但只有这句话,前面是空白,这说明之前的私聊都被李军删了。杨柳冷冷地看着李军:“你欺负我,我什么都跟你说,你却……你解释一下这句话。”李军红着脸答:“她是我影楼请的接待顾客的员工,有点神经兮兮的。”杨柳想,世上的男人真的不可信,说:“如果你们的关系没发展到卿卿我我的程度,她不会说‘想你。不要骗我,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李军叫屈:“真的没什么。她是喜欢我,但我心里只有你,我对她没感觉。”杨柳盯着他:“你身上的香水味是她的吧?”李军又搬出以前的言论:“拍婚纱照时沾上的。”杨柳不相信他的话,走进客厅,坐到沙发上想,原来他也是只吃腥的猫。他坐到她身旁,她冷着脸:“走开。我一个人想一下事。”李军涎皮赖脸道:“亲爱的,你老公太优秀了,难免不遭人爱。不过我明天就把她辞退,可以吧?”她鄙夷道:“你脸皮真厚。讨厌。”

王姐的女儿整天守着电脑也忙不过来,杨柳在粉丝群里又招了名客服,教她怎么跟客户聊天,如何接待客户,把自己与新客户聊天的视频或对话发给那人看,要那人按她的方式处理事宜,处理不了的再打电话或微信问她。她轻松多了,可以看书了,也可以睡午觉了。有天她午觉醒来,看着空空的房子想:“人不能没有理想。”这句话让她一惊,怎么她脑海里会蹿出这么一句豪言壮语?看来父亲从小对她的教育,总是在她打算放弃什么时鞭策她。她没跟李军计较,晓得计较也计较不出结果,只是她不像从前那么信赖李军了。李军晚上回来,见她拿着英语书看,问她,她说:“我准备考博。”李军开玩笑道:“亲爱的,看来你没被铜臭所腐蚀,大好事。”她道:“赚钱不是目的,钱够用就行了。”

翌日下午,马董发来一句话:“晚上一起吃个饭?我叫了行长、章局和宋老板,都是你认识的。”杨柳犹豫了会儿才回:“好。在哪里?”马董回:“华天大酒店的潇湘包房。”杨柳想,自己离开龙马房地产公司一年多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马董他们轻看自己,就穿着她在网店热销的土色的式样新颖别致的高吊衫,下身一条宽松的黑裙裤,脚上一双黑高跟鞋,戴副蛤蟆镜,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一笑,自语道:“淡定。”华天大酒店离她家近,几步路,她出门,让开一个个来去匆匆的路人。她刚走到酒店前,马董的揽胜正好驶到,马董和行长跳下车,看着她笑。她叫了声:“马董、李行长。”马董瞧一眼她:“不错啊你。”这话既是赞美,语气里又含点责备。她笑。行长看重的是杨柳的味道,觉得她气质更好了,夸道:“你人比你挂在网上的照片和小视频更漂亮,明星一样。”杨柳说了声:“谢谢行长。”行长说:“杨美女,我们银行里女孩子多,聪明、乖巧的女孩子也不少,你是我见到的最聪明又最能干的。”杨柳可不敢膨胀:“哪里呀,我没那么能干。”

几人说着话,步入电梯,上到三楼的潇湘包房坐下。行长瞧一眼马董,说:“杨美女不同于别人的地方是做人低调。”他望着杨柳,“我今天本不打算来的,马董说你会来,我就推掉了所有的公务,随马董来了。这说明,你在我心里的位置有多么重要。”杨柳想,他真会说话:“你这是笑我。”行长说:“我是夸你。”杨柳说:“那不敢当。”马董点上支雪茄:“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行长,这话用在杨美女身上蛮准的。”行长笑答:“那确实。”杨柳说:“还是莫刮目相看,在你们眼里,我只是个小学生。你们都是我踏入社会的老师。”行长呵呵道:“杨美女真会说话,怎么听都舒服。”杨柳笑:“近朱者赤呀。”

章副局推门进来,看见杨柳,笑道:“哎呀,杨美女。你现在是名人了。”杨柳道:“章局,在你面前,我就是个小老百姓。”章副局坐下,笑眯眯地接过马董敬的烟,望着行长说:“杨柳可不简单,我老婆都晓得她。上两个月,我女儿还在你的网店里买了几件衣服。”杨柳说:“那我要谢谢你女儿支持。”章副局吸口煙:“我女儿既不听我的,也不听她妈的话,却是你的粉丝,崇拜你呢。”杨柳想章副局以前是京剧演员,说话难免不夸张,就道:“谢谢。开网店事情很庞杂,有时候实在忙不过来。幸亏我招了两名客服帮我打理,不然我今天都出不来。”章副局问:“那要付工资吗?”杨柳说:“你不付薪水,谁替你守店?不请客服,我一个小时都离不开。”马董道:“有钱赚,就是累得贼一样也幸福。”

几人说着这些时,宋老板着一身蓝色西装来了。马董对服务员说:“上菜。”宋老板坐到杨柳身边:“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越来越漂亮吗?”行长加一句:“就是,不许隐瞒。”杨柳晓得这几个大叔级别的男人活得有滋有味的,喜欢开玩笑,说:“我服了你们。你们的老婆肯定被你们哄得很开心。”宋老板来劲了:“杨美女,我是个大老粗,只会建楼房,没时间读书。我老婆却读了很多书。她的兴趣是读书。我家书柜一书柜的书,《资治通鉴》《孙子兵法》等我老婆都读过。”杨柳道:“那我要向你夫人学习。”马董怪笑一声:“老宋的老婆只爱打麻将,你跟她学打麻将吧。”宋老板说:“错,我老婆现在不打麻将了。”马董刻薄道:“狗改了吃屎了?”宋老板指着马董:“你不损我两句会死吗?我儿子读初中,我老婆还真收了打麻将的心,在家陪‘太子读书。”

服务员上菜了,一个一个的菜端上餐桌,桌上一瓶茅台,是刘司机放在桌上的。服务员为大家盛酒,盛到杨柳面前时,杨柳摇手:“我不喝。我以茶代酒。”行长说:“喝一杯。服务员,给她倒一杯。”服务员给杨柳倒了杯酒。马董见桌上的杯子都有酒了,端起酒杯:“来,为大家天天开心,喝一口。”

杨柳端起杯,与四个男人手中的酒杯一一碰了下,喝了口。她观察他们,马董不像以前在她面前颐指气使了,说话和看她的眼神带着客气,也就低调了些;李行长对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给她夹红烧甲鱼、生蚝、基围虾,说话的表情还是带些亲昵劲儿;章副局是个平和的人,也是个爱玩的角色,说话和看她的目光都很坦然和愉悦,夸她聪明、能干;宋老板却是一副草民形象,嘻嘻哈哈的,目光滴溜溜转,总是在观察别人的反应。杨柳很淡定。以前她与他们吃饭,总觉得哪里不对,好像自己是只能走动的花瓶,他们也是这样看的。今天,她感觉他们对她十分友好,就连马董也说她不光人漂亮,还睿智。宋老板咳一声,看着杨柳:“杨美女,我和马董玩了几十年,从没听馬董用‘睿智一词评价过女人。”杨柳笑:“那我要谢谢马董。”她也没想到马董会这么高看自己,脸上就流光溢彩的。行长满脸关心:“杨美女,你打算开一辈子网店吗?”杨柳瞧着几位大叔说:“没有。我准备明年考农大经济学院的博士。”行长呵呵两声,抛一根橄榄枝给她:“你想不想来银行工作?”杨柳浅浅一笑:“谢谢行长。”他们都以为她会接受,都看着她,她淡然的模样:“等我读了博再考虑吧。”行长瞅一眼马董:“我就说杨美女是个有志向的人,不会任人摆布。”马董答:“早有领教。”杨柳一听这话便知他们私底下议论过她,说:“谢谢行长和马董夸奖。”行长愉快地举起酒杯:“杨美女,预祝你考博成功。”杨柳端起酒杯,与行长的酒杯碰了下,又笑着与马董、章副局和宋老板的酒杯一一碰了下,笑着饮了口酒。

一桌饭吃到八点钟,他们打麻将时,杨柳像过去一样,把杯子里的茶叶倒掉,洗净,给每一位重新泡杯茶,一人身边摆上一杯。行长称赞她:“杨美女真懂事。”马董自负道:“跟过我的人,个个懂事。”杨柳顺着马董的话说:“那是。”她看他们打了几圈麻将,拿起手袋,不好意思道:“马董、行长、章局、宋老板,你们玩。我先走一步。”他们留她,她婉谢了,出门时想,自己与他们不是一路人,相聚是缘,以后也没有理由再聚了。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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