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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房记

2021-09-13王琼华

湖南文学 2021年9期
关键词:眉毛嫂子

王琼华

陈府内外,张灯结彩,繁花锦簇,一派吉祥止止的氛围。

原来,陈家女儿念慈今日成婚。陈老爷可不简单,裕后街有名的盐商,与盐帮交往甚密,生意自然做得风声水起。平日,陈老爷行事却是低调,哪怕街坊赊盐,也从不催款。开春之际,年年都会资助学堂,赢得口碑。仅生有一女,即念慈。这名字还是陈老爷所取,希望女儿品德优良,好学向上。名如其人,或人如其名,此话果真得理几分。念慈从小乖顺,念书极为勤奋。几年前,她考入省城第一师范。据说,她是裕后街第一个考入该校的女子。不过,陈老爷这两年过得忐忑。他早已得知,念慈时常参加学生运动。她所写标语,竟然被人家揭去做了收藏。该是她自小就能写出一手好字的缘故吧。如此趣事,也未消去陈老爷的恐惧。时至眼前,陈老爷心中所悬石头,算是悄然落地。多事之秋,女儿能平安回到裕后街,又得喜出望外之事,不仅有了未婚夫,还顺遂了陈老爷的心愿——招婿上门。陈老爷捋胡自赞,这可是陈家列祖列宗所赐之福。他便花了一番心思,将女儿婚事张罗得排场甚大。不过,陈老爷一腔心神,突然变得忐忑。吉时即到,女婿影子却仍未出现。眼前,兵荒马乱,大批国民党军队正在稀里哗啦地南撤,弄得裕后街这一小块地方也是风声鹤唳,惊扰不断。

念慈也是不安。此刻,她正站在二楼回廊上,频频眺望郴江河码头。未婚夫姓李,名宥琛,在第一师范与念慈做了同桌。他又是学生会干部,非常活跃,其性格与念慈宛若一人,两人惺惺相惜,自然成了恋人。中秋那晚,李宥琛邀念慈同登岳麓山,月下求婚。念慈欣然同意,却有一忧。她称,父亲三番五次聊及,可否找一赘婿。李宥琛听了,当即笑道:“父亲心愿,理应遵循。何况家中还有与我同胞胎的兄长呢?”念慈当晚修书一封,托人捎回家中,将喜讯告知父亲。这次念慈与李宥琛约好时间,李宥琛昨日应从老家衡阳出发,今晨即可坐船抵达裕后街码头。李宥琛称其兄长李宥瑄会相伴而行。念慈见路上有兄长照应,心中顿时安稳了好几分。可眼前,即将日正中,中午便要行使成婚礼仪。可李宥琛还未抵达。

这时,陈老爷来到回廊,迟疑片刻,才跟念慈说道:“闺女,宥琛他——”

“父亲,您别担心。”念慈说这话时,气软调低,几乎也是没多大把握。

“可时辰不等人呀。”

念慈说:“宥琛是个守时之人,行事说一不二。路上又有兄长相随,出不了啥意外。女儿猜测,郴江河上运兵的船太多了吧。”

“老爷!小姐!”

嘭!嘭!嘭!瘦管事匆匆跑上楼梯。

陈老爷侧身问道:“何事惊慌——”

“到了!到了!到了!”瘦管事满脸兴奋。

“客人到了,你替我一一迎进客厅去。”

念慈却问:“宥琛到了吗?”

“对,对,对,小姐。”

念慈喜笑颜开,与陈老爷相望一眼,便急急下楼。果真,一个青年男子刚刚下马。陈家伙计接过缰绳。念慈扑上前去,喊道:

“宥琛,你可到了!”

“念、念慈。”被称为宥琛的男子露着笑脸。

听到这声招呼,念慈陡地一愣。紧跟着,她忙朝周围张望起来。本来说好了,兄弟俩一块前来裕后街。可眼前,她只见到一人。在省城,她见过李宥琛的哥哥李宥瑄。一眼看去,兄弟俩长相一模一样,高矮胖瘦毫无差异,每张臉上仅有的一只酒窝,均是镶置左侧。那日,念慈曾经戏说:“酒窝,一人置左,一人置右,也好让人辨别。”不过,相聚一阵,念慈即找到辨别之法。

念慈心陡地一沉,便张口道:“你——”

这时,陈老爷移步过来。李宥琛赶紧迎上,躬身叫道:“父亲大人好!”

念慈瞠目结舌。李宥琛这一称呼,仿佛惊到了她。

陈老爷以前仅见过李宥琛的照片。此刻,他看到女婿一表人才,甚是喜欢。他温语抚慰几句,又奇怪地问:“念慈称,你兄长也会随同而来。怎么不见他人呢?”

“禀报父亲,兄长与我本来同乘客船。但行至一半时,遭遇兵船过江,逼得客船动弹不得。兄长即刻建议辞船上岸,骑马南下。可惜,我俩寻了几圈,只得一马。家兄怕我误了时辰,让父亲与念慈牵挂,便催我独自骑马奔来。该没误时辰吧?”

“没误没误。你到家了,便是吉时。”陈老爷极为欢喜。他见女儿脸上阴沉,便说:“女儿,宥瑄未来,确有遗憾。找个时间,约他与你嫂子一块来裕后街小住几日。”

念慈张张嘴巴,却不知道如何作答。李宥琛见了,赶紧拱手道:“父亲,宥琛替兄长道谢。过上几日,我会捎信给兄长,详尽告知。我想,兄嫂皆会无比高兴。”接着,李宥琛跟念慈说道:“念、念慈,陪我先去换件衣衫。路上所沾尘灰可不少,怕会碍了客人的眼呐。”

念慈望了院门外一眼,才领着李宥琛进了房间。

门刚被掩上,念慈便急忙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李宥琛低声做了一番言简意赅的讲述。念慈闭闭眼,只得点点头。

念慈与李宥琛的婚礼圆满。李宥琛彬彬有礼,谈吐文雅,赢得客人们一番褒赞。陈老爷看到女儿与女婿携手进了洞房,不由慰藉地吁出一口气。他想,再过一年,便能抱到嘤嘤孙儿。

李宥琛和念慈新婚满月这一天,哪怕念慈几乎没这一念头,陈老爷仍持己见,摆了酒席,特意请来十几位平日走得亲近的友人喝酒。念慈与李宥琛挨肩擦膀,相陪一侧。

酒过三巡时,瘦管家突然快步走进宴厅。他猫着腰,往陈老爷耳边嘀咕几句。陈老爷噢了一声,连忙起身,拍拍巴掌。众人停止说笑,抬眼望向陈老爷。

这时,陈老爷才欢喜地说:“今晨,院中石榴树上那窝喜鹊叫个不停,果真有贵客来了。”

念慈随口说道:“刚才父亲说了,今日除一位郎中伯伯未能赴约,其他所邀叔伯,一一到了?”

“呵呵,你父亲我当然不是神仙,哪能算得那么准呢!谁都猜不到,这位贵宾是谁吧?”陈老爷几乎卖足了关子,才朗声说道:“我女婿的自家嫂子刚进院子。”

“她、她来了——”李宥琛大吃一惊,眼睛瞪了起来。

念慈同样愕然。不过,她一见李宥琛呆滞的模样,赶紧扯扯他的袖子:“宥琛,我们得去迎接嫂子。”

“我得一块去!”陈老爷欣然说道。

念慈挽着李宥琛的手,一块离开酒席,还未跨出门去,念慈便把手放了下来。李宥琛几乎明白她的意思,侧脸递了一眼色。念慈口吁一声,便重新挽上李宥琛手臂。陈老爷在瘦管家陪同下,跟随出门。

果真,一女子正站在院中央。这女子穿得朴素,却也眉清眼秀,又有一个好身段,算是标致出众。念慈原来就听说过,嫂子叫阿珠,是个渔家姑娘。阿珠一见与念慈挽手的男子,当即快步奔前,嘴上叫道:“宥琛!”

“嫂、嫂子——”李宥琛嗓门几乎是突然发硬,脸上忽地有了几分窘迫。念慈已经松下挽在李宥琛臂上的手,中规中矩地朝嫂子道了一个万福,叫道:“嫂子好。”然后又说:“您就是我漂亮的嫂子呀。”

阿珠打量念慈一番,笑道:“果真如宥瑄所说,念慈妹妹就是降凡仙子胎。哎哟,好高兴见到你。嫂子仅看一眼,就晓得你跟宥琛天生一对,地造一双。福气!这是天大的福气哇!”

念慈挤出了一张笑脸。

陳老爷与宥琛的兄嫂见过,便把这位风尘仆仆而来的客人迎进主厅。这时,瘦管事亲手奉上一杯茶。嫂子起身接茶。她道过谢,才侧头问:

“宥琛,你哥呢?”

李宥琛发怔:“我哥?”

陈老爷又觉惊喜,满脸笑容地问:“哟,宥琛的哥哥,今天也与你一块来了?”

“我没见到我哥呀。”念慈速速递上一句,但口气有些滞涩、凝重。

阿珠瞪大眼睛:“没见到你哥?”又跟李宥琛说道:“那天,你哥送你前往裕后街。结果一个月未见他回到衡阳。我这心里老不自在,觉得七上八下的。今日,我只好寻至这里。家里那几丘田,眼前都没法开春呐。”

陈老爷看看阿珠,又看看李宥琛和念慈,甚是困惑。

“嫂子……”

“你们到底说了个啥意思?”阿珠追问道。

李宥琛听到念慈轻咳一声,才缓过神来。他把其兄宥瑄当时伴送自己前往裕后街途中,两人如何分手的过程说了一遍。嫂子倒抽一口冷气,脸色惨白:“宥琛,你说的都是实话?”

“那天,确是宥琛一人到了陈家。”陈老爷证实道。

“那、那宥瑄呢?”阿珠两手攥成拳头问道。

李宥琛没敢接话。念慈也怕张嘴。此刻,阿珠一脸惨白,两行泪水流了下来。念慈见了,刹那间,她的眼眶也跟着噙满了泪花。

瘦管家忍了忍,但仍是跟陈老爷嘀咕道:“老爷,西头村子便有三五个放排的失踪,其中一两人捎了口信回来,说被国军抓去当了伙夫。”

阿珠几乎刚把瘦管事的话听进耳朵,便忽地站起身子,张嘴却没说出话来。她的嘴唇哆嗦一阵,终于抑制不住,哇地哭了起来。念慈鼻子一酸,赶紧上前抱住阿珠。在她怀里,嫂子哭得死去活来。

陈老爷几乎明白了真相,便咬咬牙,嚷道:“哪怕砸锅卖铁,也要把宥瑄找到。”

当即,陈老爷雇了两班人马,一路南下,一路北上,寻找李宥瑄下落。又让瘦管家去了报社,在报纸上刊发寻人启事,赏金一千块大洋。这事在街头巷尾引起轰动。好些街坊惊道:这年头,竟然还有这般值钱的命?!

七天后,裕后街解放。

陈老爷给部队捐了好几石食盐。他似是顺便地跟军管会提了要求,请部队帮忙寻找李宥瑄。结果,半年后仍无线索。那天下午,军管会两位同志特意来到陈家做了一番解释,又说跟南下野战部队作过沟通,希望能出现奇迹。陈老爷心生遗憾,却也一一道谢。

这些日子,念慈一直陪着嫂子阿珠。阿珠日日以泪洗面,稍有念想,便会突然捂嘴痛哭。念慈见了,泪珠同样会断线似的落下。当然,她得赶紧劝慰嫂子。

阿珠吁道:“父亲帮我算过命,说我有福,男人会疼我一辈子。可没想到,宥瑄他、他居然不见了。”

李宥琛刚好走到门口,阿珠在屋里说的这番话窜进他耳朵里。他停下脚步,仰望天空,眼圈忽地一红。

屋里又传出念慈的声音。

她说:“嫂子,你要放心,兄长一定会好端端的。哪怕、哪怕等候多少年,他都会平平安安回到你的身边。”

“念慈,嫂子知道你是一个好妹妹。阿珠信你的话。但见不到你哥,嫂子怎么受得了?”阿珠说道。又扑到窗口,冲窗外喊道:“宥瑄,你在哪里呀?”

李宥琛扭头离去。

那晚,念慈和李宥琛一块坐在郴江河旁。念慈看看李宥琛,然后仰头,眼睛一动不动,几乎忽地被某一颗星星勾上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问道:“你真要让我嫂子明日一个人回衡阳?”

李宥琛沉默许久,慢慢地点点头。他望着河水。他看到的,是倒映在河里的星星。

念慈闭上眼睛说:“这可要苦了我的好嫂子。我、我……”

“别说了。”

“我们不能这么对待嫂子。”

“但只能如此。念慈,这事我已跟父亲说了。父亲会辛苦管家送她回去。”

念慈起身,说:“我陪嫂子睡去。”

阿珠回去了。几乎过了大半年,念慈脸上才重新展露笑容。之前,陈老爷几次跟念慈说:“闺女呀,事已如此,皱眉也好,揪心也罢,又有何用呢?父亲已经在衡阳安顿好了你嫂子,也托那边的友人时常过去照应一下。”支吾一阵,又说:“你不妨早日给陈家生个胖小子。孩子一生,日子便会豁然开阔。”

念慈睫毛一落。

“说话呀。怎么老是闷头闷脑?都不像我闺女了。父亲可没别的奢望,只盼你给父亲生下一个能说会道的孙子。”

“……嗯。”

时过两年,念慈的肚子仍没动静。

念慈和李宥琛刚起床,便被陈老爷叫到房间。这时,陈家搬到祖宅居住。老院子让陈老爷捐了出去,临时做学堂。李宥琛有点纳闷:“父亲会有什么吩咐呢?”念慈猜不透。她与李宥琛走到父亲所住房间时,陈老爷笑眯眯地说道:“昨天,号称‘赛华佗的老中医——杏芝堂主人白眉毛,他回到了裕后街。他这一去省城,看他孙子,竟然待了好长日子。这老东西,真会享福!”

“白眉毛——”李宥琛不解。

陈老爷解释:“你跟念慈结婚那日,白眉毛先生本来要来喝酒,但被一重症病人拖住了身子。所以,你一直未能见过这位神医。”

念慈也跟李宥琛说道:“与‘赛华佗的称呼一样,白眉毛也是他的绰号。才三十好几时,他便长出了两撮白色眉毛,即被街坊称为白眉毛。”接着,她侧身跟陈老爷问道:“父亲,莫非您要让女儿弄几个好菜,请白先生移步过来与你叙叙旧?”

陈老爷端起一把紫砂壶,轻轻往壶嘴上吮了一口。他说:“见到白先生,哪会没话要说?但非叙旧。父亲想请他帮你们号号脉。”

“我好端端的,号脉干吗?”念慈头皮发麻。

李宥琛愣了愣,只得一语点破:“念慈,父亲想早点抱孙子。”

陈老爷捋捋胡子,颔首赞道:“知我者,宥琛也。白先生最擅长治疗孕育杂症。杏芝堂祖传功夫。”

临近中午,白眉毛来到陈家。寒暄后,白眉毛便给宥琛和念慈号脉一番,反复几轮,无比郑重。他抬手左右抹了一把眉毛。他这动作该是由来已久,成了习惯。然后,他才说:“好蹊跷呀,贵婿与千金身子应该无碍。法于阴阳,和于术数。刚才又已问过,小夫妻该是不妄作勞,中规中矩,又无肾虚、血虚与痰湿之象。本是合适有喜之躯,却难以如陈府之愿。真是困惑了老夫。”

“白眉毛先生可是一块金字招牌。”陈老爷笑道。

白眉毛颌首捻须道:“白某给千金开个调理方子吧。”

念慈吃了两个半月药,也未见怀上孩子。白眉毛便一口断定:“男方身体稍有隐恙。这些日子,老朽曾与宥琛有过几次交往,见他时有情志不畅表现,或是肝郁所致吧。”

李宥琛尴尬一笑:“先生哪是赛华佗,该是赛神仙。”

“晚上,宥琛常会莫名惊醒,再难入眠。”念慈补了一句。好几次,她跟李宥琛说过:“不管日子如何,总该把觉睡好。”结果,念慈把话说出口后,自己也吁了一口气。

眨眼间,陈家的熬药罐成了李宥琛的专用之物。李宥琛曾经自称,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喝药。果真喝药时,他都会呕吐一番。最难受时,黄胆水也喷了出来。见他这般反应,念慈心疼地说:“这药就不喝了。”

“父亲那双眼睛——”李宥琛苦苦发笑。

“他怕你不喝,才让你每天当着他的面把药喝了。”

“这药糟蹋钱!”

念慈眨眨眼,声音有些疲惫:“白眉毛可恶,每次都开些苦涩的药。”

李宥琛一连喝了八个多月的药。天天熬药,陈家里里外外弥漫着一股药味。期间,白眉毛帮他调整了五六次处方。陈老爷依照医嘱,掏钱买了不少昂贵药物。后来,念慈也被叫上一块调理身子。但白眉毛万般不解,念慈身体竟然仍无动静。这日,白眉毛捉着一袋子钱物,往陈老爷跟前一放。陈老爷愣愣地问:“白先生,您这是何意?”白眉毛一声沉叹,无奈地道:“没想到,我白某一世所攒身价,今日竟然折戟你陈家。街坊都在戳背讥笑了,称白某人枉负盛名。白某羞愧难当呀,只能将所得陈家酬物如数奉还。明儿一早,白某即要离开裕后街。从此,儿子那处小窝,便是老朽聊度残生之处。”

陈老爷愕然。他好言一番,仍没让白眉毛打消别离裕后街的念头。

念慈和宥琛起了一个大早。两人赶到白眉毛家门口。白眉毛出门时,见陈家千金女婿皆来相送,便说:“我白眉毛羞愧难当。”李宥琛说道:“先生,谢谢您。说到有愧,该是我李宥琛。怪不得白先生,一切都是念慈与我的错。”念慈则上前向白眉毛深深鞠了一躬。

白眉毛拂拂手,兴叹而去。

从此,陈家哪怕开出了天价,裕后街也没哪个中医敢给李宥琛或者念慈开方子。陈老爷偷偷弄得一尊送子观音,又私下找人开光,每日早上,躲在房中燃香躬拜。夏日,他请来一位留学归来的圆眼镜西医,给念慈和李宥琛做了诊断。圆眼镜西医让念慈和李宥琛吃了好几大瓶药片。信誓旦旦。但到了第二年,这位西医却不肯再见陈家人。陈老爷抑郁不已,染病卧床。时至深冬,陈老爷仅剩下半口气了。他说:

“我死不瞑目。老天无眼,如此薄情折磨,让我陈某今生与孙儿无缘相见一眼。”

念慈扑通一声,跪在父亲的床前,失声痛哭:“父亲,女儿不孝。女儿就是陈家一罪人。女儿现在将实情禀告父亲……”

陈老爷没有听见女儿的话。这一刻,他已经憾然离去。

陈老爷的遗像前,念慈哭得死去活来。李宥琛满脸憔悴,仍在安抚念慈道:“父亲大人会原谅我们。他一定会原谅我们。”

念慈披头散发,像拨浪鼓一样晃着脑袋,越晃越快。她说:“我不要父亲的原谅,父亲不能离女儿而去,女儿不能没有父亲。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呀?”

陈老爷下葬了。好些晚上,念慈抱着父亲的遗像睡觉。早上,李宥琛发现,念慈的枕巾又是湿乎乎的。

这时,衡阳又传来消息,嫂子阿珠上山砍柴,摔下悬崖,不仅受伤,还被蛇咬了。刚好遇到山上采药人,才把阿珠救了回来。阿珠卧床一个多月后,才拖着一条残腿下了床。

“她成了瘸子。那么一个爱打扮的人,上山砍柴都会往自己头上插满花,竟然……”李宥琛坐在郴江河码头上,过了一个时辰,才吐出如此几句话。挨着他坐着,同样一直未动嘴巴的念慈望了望郴江河水中鱼鳞般的波光,这时也喃喃地:“我去趟衡阳,把嫂子接过来。”

李宥琛唏嘘一声,说:“也好,让她来裕后街住上几天。”

“住几天?!”

李宥琛闷头闷脑,上眼皮也落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念慈自言自语道:“裕后街,就是我嫂子的家。以后,嫂子她再也不离开裕后街。”

李宥琛猛地一侧脸,两眼怔怔地望着念慈。

念慈朝他点点头。

很快,阿珠被接到裕后街。念慈早已把父亲的房间收拾好了,便让阿珠住进这间屋子。阿珠一阵欢喜。第二日,她晓得怎回事时,便跟李宥琛说:“你俩挤到小屋子里,嫂子一个人,却住这么大的屋子,哪行呢?”李宥琛还没答话,念慈却一口拒绝。她说:“长嫂为娘,哪能让你委屈呢?让嫂子换了房间,街坊真会天天戳宥琛与我的脊梁骨。”

阿珠望着李宥琛。

李宥琛说:“听念慈的吧。”

那日,阿珠与念慈上山采蕨。她跟念慈说:“念慈,嫂子有一事,憋在心里很久了。今日嫂子想说一说,你可别生嫂子的气。”

“怎会呢?”

“我老家有一邻居,村里人叫她眯眼嫂。这嫂子做事麻利,又爱干净。就是结婚七八年,肚子也未能挺起来。婆家一个远房亲戚晓得这事后,让眯眼嫂抱养了一个孩子。第二年秋,她就怀上了自己的孩子。后来,她生崽比母鸡下蛋还利索,一口气生了六个孩子。”

念慈把头扭过来,怔怔地望着阿珠。

“这叫招孩子。挺灵验的。”

“嫂子……”

阿珠一把抓紧念慈的手,急匆匆地说:“念慈,这事也算帮我。我们李家可不能没有后呀。”

念慈的屁股重重地落到草坡上。阿珠也挨着她坐了下来,满脸的期待。念慈几乎不敢再看她的眼睛。但过了好一会,她还是有气无力地说:“我晓得。”

“委屈你了,念慈。”

“跟嫂子比,我说不上半点委屈。嫂子得要放宽心呵。说不定,兄长哪天就会出现在你跟前。”

阿珠拔了一根鱼腥草,放进嘴里咬了咬,才说:“早习惯了,过着没他的日子。”她凝望山下的郴江河水,说:“他过得好不好,真不晓得。”念慈没答话,她也咬上了一根草。好一会儿后,阿珠跟念慈说:“做女人的时间,很短,眨眼即过。念慈,你别担心,孩子我可以帮你们照顾。”

念慈使劲抬抬头,说:“嫂子,我答应你。”

很快,一个孩子被抱进了陈家。还是一个胖小子。眼睛像念慈,双眼皮。陈家有了一种似乎久别重逢的朗朗笑声。阿珠天天抱着孩子,果真没让念慈和李宥琛操上半分心。

孩子叫招弟。阿珠取的。阿珠天天念叨:“招弟招弟,多招几个弟弟。”

阿珠除了抱招弟,还要上山砍柴。

那日,念慈又跟阿珠说:“嫂子,买些柴烧,也花不了几个钱。”

“省一毛钱,便是一毛钱。招弟娶媳妇,你得掏钱呀。”

“哟,想得太远了吧。”

“不远不远。放几个屁,他就长大了。”

念慈捧腹大笑。

“你不信?”

“信!信!信!”念慈连连点头。

这日,念慈抱着孩子,逛到巷口石墩前时,远远瞧见嫂子阿珠挑着一担柴过来。她想迎上去,却见阿珠在大榕树下歇了担子。而且,跟随阿珠身后的一个砍柴男子,也将一担柴放了下来。

很快,念慈脸上又露出了惊诧之色。

她看见,砍柴男子刚刚放下的柴被阿珠挑起来。砍柴男子一猫腰,则挑起阿珠撂在旁边的一担柴。

而且,念慈还发现,阿珠原来挑着的一担柴,要比男子那担小了许多。

念慈赶紧避到一侧。

后来,念慈多日蹲守。每次砍柴回来,嫂子与那男子都会在大榕树下换担。念慈查了一个清楚,这男子姓郑,小名叫郑三,以前在杏芝堂做过小工,负责砍柴与熬药。白眉毛离开裕后街后,郑三便靠砍柴度日。

念慈犹豫很久,才把嫂子阿珠与郑三的事说给李宥琛听。

李宥琛蒙了。

良久,他都没说话。

过了好几日,李宥琛终于跟念慈说道:“我去找她吧。”

念慈叮嘱道:“有话好好跟嫂子说。或者,你可以暗示嫂子几句。宥琛,得听我的,别让我嫂子真动了郑三的心。”

宥琛嗯了一声。

跟阿珠见面时,李宥琛很久未说话。阿珠催了他三五次,到底有啥事要说。李宥琛仍没开口。甚至,他起身出了门,走了几步,才回到屋里。这时他才开口跟阿珠说道:“嫂、嫂子,你一个人过日子,真不容易。我哥他失踪这么多年,我说一句不太中听的话,算是生死未卜。已经解放了好些年,他如果能回来,又怎会不回来呢?嫂子,我想,你如是遇到合适的人,也该成一个家。”

阿珠埋下头。

过了好一会儿,她细如蚊声:“你晓得了?”

“念慈也晓得。”

“哦。”

“我跟好些街坊打听过,郑三出身贫穷,清白人,平日也肯吃苦。跟郑三在白家一块做过事的人也说,他除了话不多,也未见有别的毛病。”

“可你哥那——”

“嫂子,这事由念慈和我一块做主。”

“郑三很喜欢我。他人也忠厚老实,又能干活。但我把念头一一掐死在心里。我没敢让他碰我的身子,连手都没碰过。我、我怕对不起你哥。”

阿珠仍没抬起头。

宥琛几乎不想再听阿珠把话说下去,把头撇开,嚷道:“事就这么定了。郑三那儿,念慈会去说的。”

但念慈断然拒绝了。

她站在屋中央,情绪很激动:“晓得你在做什么吗?这一步迈出去,可就是泼出去的一盆水呀。”

“你忍心眼睁睁地看到她一辈子抑郁而终?”宥琛乏力地说道。这时,他眼睛也失去了几乎所有的光泽。

“怎、怎么會一辈子如此?”

“那你告诉我,她还要熬多久呢?”

“……很快。”

“没错。一辈子,眨眼,就没了。这么一点日子,过得比打水漂还快。”

“但——”

“别说了!”李宥琛大声喝道。这时,他的额头凸满青筋。在念慈印象中,他是一个无比温和的人,哪有过如此愤怒的时候?但念慈仍坚持说:“你冷静一下,好好想一想。你这个举动到底让自己做了什么事?”

“我无法忍受,眼睁睁看到她把一个女人的日子白白熬掉!”

那日傍晚,念慈徘徊良久,才走进郑三家里。

择了一个日子,念慈和宥琛便把阿珠与郑三的好事给办了。当日,郑三即把阿珠接去了郑家。

阿珠离家时,跟念慈说:“招弟得让我带着。”

她侧身又跟李宥琛说:“别累着念慈。你有福,得晓得惜福。”

李宥琛點点头,笑眯眯的。也许看到了李宥琛这张笑脸,阿珠忽地笑了。那么灿烂,也那么欣慰。晚上,李宥琛一个人喝酒。他把自己灌醉了。他撕肝裂肺地呐喊了半天。

念慈刷刷刷地流泪。李宥琛熟睡时,她把自己的脑袋埋到李宥琛的胳膊窝里,无声抽泣着。第二天,李宥琛醒来,探头瞧瞧自己的腋窝,跟念慈说:“怪呀,我胳肢窝里怎么了,竟会出一个晚上的汗呢?”

“换件衣服吧。”念慈支支吾吾。

念慈去郑三家接招弟。招弟四五岁了,阿珠仍将招弟带到她身边,视如己出。念慈在小学当了老师,白天没时间照看招弟。嫂子能这般相帮,她真是满足。不过,她有点担心,不仅仅发现招弟越来越赖皮,还发现他会故意将对阿珠的称呼“姨妈”拆一为二。面对念慈,招弟拖长腔调喊:“姨——”然后,他把头忽地扭向阿珠大声地喊:“妈!”阿珠只好跟他解释:“淘气包,姨是姨,妈是妈。”招弟听了,扮出一张怪脸。这日,她又发现了一张突如其来的“怪脸”。阿珠把招弟交给念慈时,左手一直捂着左脸。念慈奇怪地问:“你牙疼呀?”阿珠尴尬地点点头,目光却是呆滞了几分。念慈刚转过身子,几乎牵着招弟便要离去。阿珠没想到,念慈忽地又把身子回过来。她一把将阿珠的左手抓开。阿珠恐慌万分,念慈则惊呆了。她清清楚楚看见,阿珠左脸上有一个红得发紫的巴掌印。念慈问:“郑、郑三打的?”阿珠却嘱咐:“念慈,你千万别告诉宥琛!”念慈想跟郑三说一说。阿珠说道:“郑三警告我,任何人晓得了,都要用火钳烫、烫我身子。”念慈的心猛地一沉,双腿也发软了。她这次真没敢将阿珠的事告诉李宥琛。没隔多久,念慈发现阿珠躬起身子,捂着小腹,便不顾阿珠如何挣扎,将她的裤子扒了下来。念慈倒抽一口冷气。阿珠腹部竟然有好几块被火钳烫出的疤痕。而且,还有一块新伤疤。

“他、他怎么会这般待你?”念慈问道。

阿珠泪眼眨了又眨,才说:“我、我这肚子不争气,养不出孩子。”

念慈无奈地摇摇头。

她晓得了,这事不能再瞒着李宥琛。

李宥琛在街头拦下郑三,一拳将他打倒在地。紧跟着,李宥琛从街边店门口操起一根扁担,又向刚爬起身子的郑三砸去,痛骂地:“你敢欺负阿珠?!我真瞎了眼,让阿珠嫁给你这个畜生!”

“谁、谁畜牲——”郑三见很多街坊围上来看热闹,便一边躲扁担,一边大叫起来,“快来看呀,他勾引我老婆!”

李宥琛气愤地质问:“什么?你敢这般说——”

“淫夫!你这个偷我老婆的淫夫。我老婆在他家当佣人时,就被他勾上了。”

这事轰动了裕后街。

念慈不敢再把招弟送到郑三家,便早早让招弟读书。招弟却三番五次逃学。很快,念慈惊讶地发现,招弟原来是被郑三带出去玩了。念慈责怪招弟不懂事。结果,招弟站在她跟前,硬起细脖子说:“他会帮我捉知了!他会帮我抓蝈蝈!他会……”

这年,街头巷尾贴满了标语。

念慈也没去上课。好些日子,教室里没有几个学生。

傍晚,郑三突然闯进念慈家里,他身后跟着十几个气势汹汹的角色。他们手中拿着红缨枪,或者长棍。好像还扛着两条老三八式步枪。街坊跟进屋里看热闹。李宥琛正在剥蚕豆,侧头见了,愕然。念慈放下手中的书,起身问道:

“郑三,你想干什么?”

郑三嚷道:“我们发现一个叛徒!今天,我们要将他揪出来,让人民群众审判他!”

“叛徒?谁叛徒——”李宥琛问道。

郑三冷冷发笑,满脸尽是诡异。一个悬疑几乎吊足了街坊们的胃口,他才忽地抬手指向李宥琛,大声说:“你就是叛徒!你当年脱离组织,背叛革命!”

李宥琛愣了一下。他怒吼道:“我、我脱离组织,背叛革命?你别血口喷人!”

“你还想抵赖吗?我告诉你,阿珠都检举了。她彻底揭发了你这个狗叛徒!你当年在省城就是学生会干部。但你贪生怕死,又贪淫好色,一个人躲到我们裕后街。难道你没背叛革命?你没脱离组织?”

“我、我……”李宥琛语无伦次。

念慈终于晓得了是怎么一回事。她冲到郑三跟前,攥起双手,愤怒地说:“郑三,你这是戴着袖章,公报私仇,血口喷人。你、你作孽,你会不得好死!”

“你敢骂我?我会让你知道老子是谁——”郑三瞪大眼睛,磨磨牙,“待我收拾了你老公,再来收拾你这个窝藏婆,包庇犯!”

第五天,李宥琛被放了回来。

他的两颗门牙没有了。郑三被他这张嘴骂过。郑三气恼,边掌他嘴巴子,边骂道:“你这个臭叛徒,老子今天就把你这张臭嘴巴掌个稀巴烂!”

念慈颤抖着抬手,揩去他嘴巴上的血迹,强行咽回心中的悲伤,说:“你、你没说——”

“我不能说。”李宥琛嘴唇又哆嗦一下,怕是说话让伤口又疼痛起来。

“郑三,这个心狠手辣的家伙!”

李宥琛肩膀缩了一下,双手抱紧,好像突然遭遇了寒流地:“我真怕受不了他的折磨。”

“万一……”

“不能有半个万一。否则,那我真是一个叛徒!哪怕,哪怕……我也不能出卖谁!”

念慈一把将李宥琛揽进自己怀里。她已经偷偷问过阿珠。阿珠称,那时她刚嫁给郑三,跟郑三确是嘀咕过李宥琛的旧事。郑三当时即说,解放了很多年,这事用不了遮遮掩掩。阿珠也真没当成一回事。她甚至把自己的身世也说了好几回。

李宥琛几乎让念慈哭够了,才扶着她的肩膀:“难怪郑三说,我杀害了自己的兄长,说我毁尸灭迹,说我霸占嫂子。”

“我害苦了你,宥——”念慈心如刀割。

李宥琛抬起一张脸,始终没点表情,过了一会儿,终于朝她露着一副比哭相难看多了的笑容,说:“真受苦的是你。还有,你别责怪阿珠。”

“我晓得,嫂子是个好人。”

好一会儿,李宥琛愁眉苦脸地说:“郑三这个畜生,下三滥,他一定不会放过我。我真怕受不了。我得想一个办法。”

念慈顿时緊张起来:“你、你一定不能离、离开我。我、我不能没有你呀!”

“我不会死。我得等呀。我等……”

“你说话要算数。”

“我发誓。”

两人嘀咕了一夜。

李宥琛再次被郑三抓走了。在一间四壁贴满报纸的屋子里,郑三让人将他往死里整。到了傍晚,看守跟郑三说:“死不认账的家伙,他好像疯了。”郑三进屋一看,李宥琛披头散发,眼神呆滞,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引吭高歌,一会儿窃窃私语。李宥琛见郑三出现,忽地扑上前叫道:“我认识你,你是我亲奶奶,我是你亲孙子。奶奶,我要吃奶……”李宥琛伸手就要掀开郑三的衣服。郑三连退几步,狐疑地说:“怕不是装疯吧。”有人提出,到菜土里扒一碗泥看他吃不吃。郑三眼睛一横:“有那么便宜的事吗?铲一坨狗屎来!”结果,李宥琛把这坨狗屎吃得津津有味,整张脸也被他抹满了狗屎。郑三连作干呕,便摆手让人把李宥琛押回家去。郑三给人嘀咕,看看这疯子到了家里会怎么样。

盯梢者很快报告,李宥琛像狗一样,舔着被他打翻在地上的饭菜。

郑三仍不放心,自己也去做了一番观察。这时,宥琛的腿已经被一根铁链子铐上,铁链另一头捆在门口的石墩上。李宥琛仍是又跳又唱,引得好些孩子围观与戏弄。念慈则在一旁哭叫着。

郑三歪歪嘴角,骂道:“他妈的,害得老子白白丢了一次立功机会。窝囊废,太不经搞了!”

阿珠经常偷偷站在巷口,远远地看看发疯了的李宥琛。她不敢再见念慈。这日,她回到家里,当晚就病了。三天后,她突然一头栽倒在家门口,断了气。本来,她想去再瞧一眼李宥琛。也许这一眼没瞧成,她入殓时,眼睛也没有闭上。哪怕被郑三用手连抹好几次,也是如此。最后,只得盖上一张草纸。

念慈听到这消息,瞠目结舌。

她很快听街坊嘀咕,郑三站在阿珠遗体前,撕开嗓门喊道:“李宥琛,你疯了,竟然还要逼死我老婆。老子决不会让你占便宜!”

秋末一日,郑三领着招弟闯进念慈家。他让念慈立刻带着疯子离开,不得再住在这间屋子里。念慈啊了一声。这时,她见李宥琛扑向招弟,便赶紧把他拽了回来,喝道:“疯子,别伤你儿子!”

李宥琛几乎愣了,忽地傻笑起来。

“我不是你们儿子!”招弟昂首挺胸叫道。

念慈吃惊地问:“招弟,你刚才说、说什么?”

“你,这个疯子,不是我亲妈,不是我亲爸!”

“没错。你是我们的养子。但你才那么一点点大时,我们就收养了你。”

“骗子!我就是被你俩偷来的,让我从小失去了亲生父母!”

念慈张张嘴巴,结果没说话,仅是喘着气。

招弟一脚踩在凳子上,大声道:“今天,我跟你们算账。这屋子从此归我,算是我得到的一点点精神补偿。”

李宥琛突然又暴吼起来。

他龇牙咧嘴,几乎真想一口将谁吞掉。

郑三和招弟吓了一跳。

念慈板起脸孔,再次警告道:“你这个疯子,别吓坏你儿子!”

李宥琛似乎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自言自语一番,接着旁若无人地扭着秧歌。

稍作收拾,念慈便牵着李宥琛的手,默默离开了自己的家。她出门走了十几步,回瞧一眼。郑三歪头歪脑站在门里,脸上冷冷的。但念慈晓得,郑三正闷在肚子里笑得抽了筋。她眼中噙满了泪水。在她的视线中,整条老街笼罩着一片迷茫的凄凉。

瘦管家的儿子大福收留了念慈,挤出一间小屋子给她和李宥琛居住。郑三听到这消息,也不敢过来造次。因为大福有二福、三福、四福、五福几个亲兄弟,三福又是一个戴大檐帽的公安。念慈终于吁出了一口气。

但念慈仍被叫去扫街,一个人做三四个人的活。而且,属于改造性质,也就没有报酬。后来,又负责裕后街五座公厕清洁,还特意强调,其中三座是李宥琛名下的任务。念慈也不敢争辩,害怕被检查员增加两座公厕的保洁任务。

这日,大福看到李宥琛将桌子上的饭菜倒扣在自己头上,便痛心地拍拍大腿,跟念慈说:“我去找个医生看看吧。”

“找过医生,可人家说——”念慈瞧着宥琛,“疯成这样,吃什么药,都是跟钱过不去。再说,家里那点积蓄,全拿到招弟手上了。”

“这小畜牲!”

“人小,还不懂事。”

大福无奈地摇摇头。这日,大福匆匆回来,见到念慈就说:“刚刚,我看到小白眉回了裕后街,来看他姨奶奶。”

“谁?”

大福解释,小白眉他父亲,就是当年裕后街杏芝堂的主人白眉毛。小白眉是白眉毛的独生子。眼下的小白眉,在省城中医院当了医生,名声并不弱于他父亲。原来,大福仍在有心地寻找给李宥琛看病的医生。念慈见李宥琛突然不吵不闹,正眼瞧着自己,便怦然心动:“大福兄弟,那就麻烦你去跑趟腿。”

小白眉来了。念慈一见,便觉得奇怪。这人文质彬彬,才四十出头,眉毛就白了。小白眉跟念慈解释,父亲见他如此,才将毕生所悟,一一传授给了这个小儿子。

“父子即缘!”念慈笑道。又说:“小白眉先生,您父亲当年治不孕不育症,真是名声四播。”

“但父亲离世前跟我交代过,这辈子都不得再去碰不孕不育症。”

“为啥?”

小白眉吁道:“你的父亲,待我父亲不薄。我父亲当年开医馆时,一度艰难,你父亲偷偷给了我父亲三十块大洋。大洋,三十块,可不是小钱。我父亲深感愧疚,当年竟然无法让你怀上孩子。我父亲去世前,一直对这事耿耿于怀。”

念慈把头一埋。过了一会儿,她闭闭眼睛说:“怪不得你父亲。我们不该砸你父亲的牌子。”

“哪能怪你们——”

“反正,得怪我们。”

小白眉给李宥琛诊断一番,困惑地说:“好像病得不重。但又好像让我琢磨不透。”念慈几乎当即听明白了什么意思,忙说:“他的病时好时坏。不闹时,倒也无事。”“哦,看来是个阵发性的问题。那我开个方子,再让大福去拣药,吃上三几个疗程,或许会有些效果。我时常回来看姨奶奶,她人老了。到时候,我会再来看看宥琛。记住,千万别让他再受刺激。”念慈点点头,道了谢。大福要替念慈付款,小白眉拒绝了。他说:“治好了他的病,我父亲也会心安些。”

很快,街坊们惊讶地发现,小白眉的本事果真比他父亲白眉毛厉害多了。一个疯了快十年的人物,被小白眉几副中药轻轻松松治好了。该患者便是念慈的丈夫李宥琛。这些年里,好些街坊都劝念慈,把李宥琛送进精神病院,然后自己再成个家。有人给她牵线撮合。大福兄弟中的三福也唏嘘:“再好看的花也会凋谢。”他想将两年前死了老婆的派出所所长介绍给念慈。念慈一一回绝。眼前,李宥琛剪了发,洗干净了脸,还换上了念慈特意帮他做的一套新中山装,几乎突然间年轻了十岁。

这年,恢复了高考。

念慈说:“招弟也该去报名。”这些年里,招弟即便从没来大福家看望过念慈和李宥琛,但念慈平日里仍会给招弟送点自己刚做的油糍粑、米饺过去。招弟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两样东西。念慈晓得,招弟说不定又会把这些糍粑或米饺丢给哪个要饭的。招弟口口声声说,这辈子自己就是吃好的、喝辣的命。郑三早就搬到念慈宥琛住过的老屋子。他带着招弟一天到晚花天酒地。念慈无奈,但从未改变自己的习惯,仍会送些东西给招弟。

李宥琛见念慈在发呆,不禁摇摇头,翻翻自己正在读的一本俄罗斯名著,说:“读上几年书,招弟就能懂得些道理。他会重新回到你我身边。”

念慈便是这般期盼。

念慈点了点头。

这日,三福来大福家喝酒。大福特意把念慈和李宥琛也请了过来。席中,三福跟念慈和宥琛说:“今天,我给你们带来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我想听好消息。”念慈脱口即说。

三福告诉她和李宥琛,郑三下午刚被抓了。他这几年做了太多的坏事,街坊们都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叫“蝎子鬼”。

念慈吁道:“果真是个好消息!”

“坏消息又是什么?”宥琛几乎是悄声问道。

念慈把笑脸一收,神色凝重地望着三福。

三福叹道:“招弟同时进去了。”

念慈嘴巴张开,抽了一口冷气。她或许猜到了,三福会带来什么“坏消息”。但她真不希望这话会从三福嘴里说出来。李宥琛埋下脑袋。三福说:“嗯,还有一个好消息呐,被郑三霸占的屋子,要归还你们。”

念慈和宥琛搬回自己屋子住的当天,两人去看守所与招弟见了面。念慈阵阵哽咽。李宥琛跟招弟叮嘱了一番。离开看守所时,念慈不顾李宥琛劝阻,找到三福,托他跟看守所的人嘀咕几声,别让招弟受太多的苦。李宥琛抬抬头,但未插话。三福满口答应了。

念慈和李宥琛做梦也没想到,郑三判刑后,竟然从劳教所逃了出来,潜回裕后街。那天傍晚,他拿斧头对念慈行凶时,被三福拿枪给毙了。当时那场面,看得人惊心动魄。但念慈面对大斧头,仍面不改色。街坊们惊叹三福的枪法太准了,更佩服念慈那股视死如归的派头。念慈很感激三福。原来,三福得知郑三逃跑的消息后,便猜到郑三几分心思,于是就一直偷偷跟随念慈。

街坊说,死者为大,郑三又是阿珠的合法丈夫,该葬到阿珠坟旁。

李宥琛一听,斩钉截铁地说:“不行!陪在阿珠身边的不该是这个畜生!”

念慈帮了李宥琛的腔。

众人面面相觑。

这日,李宥琛匆匆跑回家,咣当,把门一关,上气接不住下气地跟念慈说道:“小、小白眉他一个远房姑父回来了。”

念慈正在和面。李宥琛隔三岔五想吃念慈包的饺子,皮薄,馅料里掺有韭菜和鲜香菇,香喷喷的。自从招弟关进去了,念慈似乎不再愿意做米饺和油糍粑。她侧脸瞥了一眼:“小白眉他姑父?!哦,哪回来的?”

“他姑父可不是一般人物,当年做了国民党的团长。”

“呵,他从台湾回来的?”念慈这才愣了愣,跟着猛地一抬头,眼睛已经放光。李宥琛见念慈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立刻朝她点点头。念慈猛地把面团一扔,双手往围裙上使劲擦了擦,边解下围裙边跟宥琛嚷道:“快,我们去见他姑父。”宥琛欢喜地:“好嘞好嘞!”

原来,念慈想去找小白眉他姑父打聽一个人。这当然是一个好念头。在她猜想中,台湾岛就是一个巴掌那么大,打听一个人容易得很吧。

她要打听的便是李宥琛的同胞兄弟。

但很快,念慈沮丧地回来了。跟在她屁股后面的李宥琛,也是满脸沉闷。刚才,他们没从小白眉姑父嘴巴里得到半点消息。不过,李宥琛进屋就跟念慈说:“也许,他隐姓埋名了。”

念慈知道这是安慰话。但她仍是点了点头。沉默一阵,她却又来安慰李宥琛说:“裕后街我都住了几十年,很多街坊我也叫不出名字。”

过后几年,裕后街陆陆续续回来了三五个台湾老兵。念慈都去作了一番打听,将宥琛拉到台湾老兵跟前,说:“他俩是双胞胎,一个印板子抠出来的。”

老兵苦思冥想后,颇感遗憾地说:“没见过——”

“你再想想看。”

“……真没见过。”

这一刻,念慈的心彻底碎了,碎成粉末。甚至,她整个身子刹那间就被掏得一干二净。如果不是被李宥琛搀扶着,她肯定走不回自己的家。

念慈七十岁。李宥琛起了念头,要跟她摆酒席。大福称,念慈发个话,他兄弟几个便可张罗。招弟也早已释放,悔改过来。念慈挤出一间屋子,帮他开了间小卖店。大福让表妹把女儿嫁给了招弟。念慈才放下一颗心。她晓得,李宥琛这时要跟她摆寿筵有另一个想法,他要当众宣布一件一定会引起轰动的大事。自从台湾老兵始终没给一个说法,李宥琛除了安慰念慈,还说出了自己一件由来已久的心事。他曾多次说:“我跟你一辈子了,我无怨无悔,但我也不想留下遗憾。我也不能让你委屈了一辈子。”犹豫了几年,念慈终于在自己七十岁生日前答应了李宥琛的要求。

中午,宴会在满堂福酒店主厅正式举行。

一首又一首祝福歌的暖场,让主厅早早有了一种幸福快乐的氛围。二十几张大圆桌,坐满了前来贺寿的街坊和客人。

这时,在李宥琛的陪伴下,念慈穿着一件大红旗袍走上小舞台。她打扮得很有女人味。李宥琛也穿了一套新西装。尤其那条裤子,挺括,颇有骨气。念慈从主持人手中接过话筒,嘴唇翕动好一阵,却似乎不晓得从何说起。她不得不带着几分羞涩地跟李宥琛说道:

“你来说吧。”

李宥琛很贴心地点点头,清清嗓门,才说:

“如果我说,念慈并不是我的夫人,她是我的弟媳,大家可否相信呢?”

台下忽地爆发出热烈掌声。

大福跟小白眉夸道:“你真是神医呀。宥琛不仅病好了,而且仍是当年那般幽默。”

“幸事!幸事呀!”小白眉欣慰而吁。

李宥琛露了笑容,又抬手压压,便让客人们的笑声歇了下来。他很严肃地说:“好吧,我先讲一段往事。当年,衡阳李家村有一对双胞胎,两个后生仔。他俩长大后,一个在老家伺候父母。他也是一个到处发动群众打土豪分田地的农会干部;另一人考到省城读书,在学生会里,他成了一个小头头。兄弟俩都是地下党员。弟弟入党,是他哥哥做的介绍人。哥哥在老家成了家。有一女生,则与弟弟同桌。一切皆是自然。弟弟便与这位女生相爱了。哦,我应该先透露一个重要内幕,这女生便是我们裕后街当时最有名的一朵‘街花!”

宴会主厅顿时发出惊呼声。

念慈的情绪几乎被调动起来了,便从李宥琛手中要过话筒。她笑道:“接下来的一段故事,我来讲吧。”

一阵掌声。所有宾客都露着笑脸,该是觉得这真算一个充满意趣、让人快乐并且很成功的创意,如此便让本该平淡的寿宴凸显出了一种与众不同的喜乐场面。

热闹,总是一种好兆头。

念慈看了看李宥琛。当得到李宥琛会心的一笑时,她才开口道:

“这做弟弟的喜欢上了他的同桌女生,愿意娶她为妻。呵,我该给个准确说法,这弟弟愿意嫁给同桌女生,他要做一个上门女婿。那天,他从衡阳老家赶往裕后街,要与他的女同学成婚。他的哥哥,特意陪他坐客船由北南下。始料不及地,客船被国民党兵船堵了。他们只好上岸,准备骑马赶路。就在这时,弟弟接到一项紧急任务。他必须去完成。而且,组织上让他宁死都不能暴露自己的行踪。刚才说了,兄弟俩都是地下党员,举手发誓过,严守秘密。就这样,哥哥一人来到裕后街,担当起一个特殊的角色,即是他毅然顶替自己的弟弟与同桌女生成婚。”

三福忽地站起身子,大声问道:“念慈姐,这个女生不会就是你吧?”

“看来警察同志敏锐多了。没错,就是我。”

主厅开始骚动起来。

叽叽喳喳。

他们突然发现,一切都不是创意。

念慈紧跟着说了一声:“现在站在我身边,与我差不多快厮守一辈子的这个男人,他并不是我当年该要嫁给的丈夫!”

小白眉几乎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这时,他也起身问道:“念慈大姐,难道当时我父亲开出的药,你们没有喝?”

李宥琛说:“喝了。”

“真喝了。但我们没做夫妻。”念慈补上一句。

“太、太离谱了。”小白眉惊叫道,却马上摇头纠正,“不不不,不能叫离谱。”他只得再问:“难道宥琛兄当年是装疯吗?”

“不可能吧。最起码我这个公安,也没发现半点蛛丝马迹。”三福今天穿着便装。他觉得,这些事太不可思议了。

念慈闭闭眼睛,几乎不愿想起这段往事。但她笑了一笑,继续说道:“宥琛怕受不了郑三的折磨,说出应该保守的组织秘密,所以他选择了装疯。”宴会厅很多人在交头接耳,纷纷称奇。念慈停顿片刻,才接着说道:“一切皆是事实,没有半分虚构。今天为什么可以说了呢?因为宥琛与我专程去问过城里武装部的首长。他们说,这桩往事可以解密了。宥琛当时装成疯子,但这疯真不想装下去。当日子平静下来时,我们也想过一过平静的日子。这又要谢谢小白眉兄弟,你的出手,无意中跟我们打了一个漂亮的配合。于是宥琛他水到渠成般地重新获得了正常生活。谢谢你!也非常感谢你的父亲大人。”

招弟双手捂着脸,紧紧的。这时,他才明白自己的养父养母的身份。在电影中才能看到的故事,原来就可以发生在自己养父养母身上。不,他们本该是自己的亲生父母。他有点羞愧难当。他突然发现,自己今日怎么不带上一束鲜花来呢?

“可惜,我这位冒牌丈夫,当然也是一位很称职的丈夫,他的弟弟再也没有下落。哪怕那几年台湾老兵回来了,也没让我们得到半点消息。我们仍不死心,又去省城找他的老同学,却也没得到线索。有老同学还说,他该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是的,我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他可能牺牲了。但我相信,他已经光荣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我引以为傲。相信他也会同意我今天做出的决定。”

“是的。他举双手同意你们今日所作出的一切决定。不过,他出色完成任务,却没有牺牲。”

一个洪亮或者说爽朗的声音从主厅门前响起。

所有眼睛忽地望向门口。睁得最大的,当属念慈和李宥琛两双眼睛。

一个老伯拄着拐杖,站在门前。旁边有武装部的同志相陪。老伯看看左右两侧,才移步向小舞台走去。

念慈惊呆了。即便刚刚有些迷茫与恍惚,她这时也已经认出突然现身的老者是谁。老者走到小舞台前时,她已经控制不了自己,一头扎进老者的怀抱。老者拍拍她的背,想让她冷静一点。结果,念慈失声痛哭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念慈终于控制了情绪。

老者這时才跟李宥琛紧紧拥抱在一起。

然后,老伯激动地说:“大家好,我今天很开心。”掌声响起。因为这一刻,他不用跟所有人介绍自己的身份。老伯向宾客们鞠了一个躬,接着说:“衡阳到郴江河旁的裕后街,也就百多里路,可我花了五十年时间,整整五十年,才走到了我向往了一辈子的裕后街。我今天真的很开心。没错,我就是李宥琛。在你们眼中,我仅是一个陌生的李宥琛。所以,我在这里宣布,今日,我与我哥正式换用一个名字。我叫李宥瑄。与街坊们生活了几十年的这个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李宥琛。我非常感激他。而且,他也应该实现他的愿望!”

念慈呆了。这一刻,在两兄弟跟前,她几乎无法选择。

这时,街坊们早已熟悉的李宥琛说道:“我才是李宥瑄。”他走到老者跟前:“弟啊,我现在把一个完完整整,仍然无比漂亮,依旧那么善良与坚韧的弟媳交给你。你的任务完成了。我的任务也完成了。”

“哥,不能这样——”

李宥瑄很平静地说:“别忘了,哥哥早娶了老婆!”

“哥——”

“我们是亲兄弟!”

念慈把兄弟俩拥在怀中,又是一场号啕大哭。

整座主厅,又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到了晚上,念慈才让李宥琛把当年“失踪”的情况说了一遍。原来,李宥琛前往裕后街途中,突然接到一项紧急任务。组织上让他借助南下国民党军队的地下党帮助,冒名顶替一名军统失散人员,随部队开往广东。几个月后,他渡海去了台湾。李宥瑄唏嘘道:“难怪,我们再也没得到你的消息。但我们一直当你活着。只是前些年看到岛上老兵一拨一拨回来,也未见你的影子,我们几乎不得不接受了一个痛苦的现实。我跟念慈才有了新的打算。弟弟,请你原谅。”“该是你们要原谅我。”李宥琛吁道。念慈也透露了一个秘密,自己当年并不是一眼就认出前来做“新郎”的不是李宥琛,而是他的哥哥李宥瑄。当时她“听”出了对方是李宥瑄。因为当年在省城见面时,李宥瑄好几次叫她名字,都是“念、念慈”这般发声。所以那天李宥瑄张口招呼时,念慈一听便知道了他是谁。不过,她见李宥瑄竭力掩盖,当场喊了念慈她父亲一声,即明白这里面一定有蹊跷。在那日婚宴开始前,李宥瑄通过匆匆换衣服的机会,简单地跟念慈说了几句。她只得将错就错。可没想到,这一错竟然拖了几十年……

三位老者唏嘘了一夜。

夏末,招弟开来一台旅行面包车。

李宥琛、念慈,还有大福几兄弟和小白眉,他们一块陪着李宥瑄上车。周围站满了前来相送的街坊。

李宥瑄怀里紧紧抱着一只深色的梓木盒,下巴顶到盒盖上。梓木盒里面装着阿珠的骨灰。李宥瑄一边蹒跚登车,一边喃喃而道:

“阿珠,我们回家!阿珠,我们回家!阿珠,我们回家……”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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