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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

2021-09-13安庆

湖南文学 2021年9期
关键词:养父白光小树林

安庆

到了该出门的时候,他还在犹豫,踌躇着是不是去见那个叫“父亲”的人。他想象着见面的小树林,多年后的相认让他有一种恐慌。

他回忆起二十年前的那个早晨,奶奶在床边弯着腰,长了一辈子的虎牙从嘴角露出来,轻轻地叫着他:小晨,起床了——起来,该起来了……叫声低低的,有一种无力,像有什么挡住了奶奶的力气,也许是那颗长了一辈子的虎牙。奶奶可能在他的床边站了很久,他像往日一样沉沉地睡着,床头洗净的衣服是奶奶提前拿过来的。夜里刮过一场风,院子里旋满了落叶,他走出来,看见落叶在晨风里颤动。叔叔还在睡觉,他看见哥哥——同父异母的哥哥从屋里钻出来,似醒非醒的样子,伸着懒腰,腰带和肚脐露出来。奶奶吆喝着让哥哥把院里的树叶扫扫,手拉着他,越过几片树叶,往街上走。奶奶拉着他走过家附近的几条小街,钻过几条胡同,从一座小庙旁边带着他往村外走,最后在村西的一块地头停下来。视线里是路边的树、低矮的麦田,麦田一块连着一块,麦叶上悬挂着露珠,露珠开始往下落,麦叶间响着细微的声音。奶奶弯腰抓了抓麦苗,指节的皱纹上浮着露珠,手掌里都是潮气。

小晨,这是咱家的地,奶奶的手指着说,地那头有一条沟。

小晨知道那沟,沟是干的,他在沟里睡着过,饿醒了才从沟里爬出来,身上滚满了泥土。

回到家,小晨看到院里的落叶扫净了,奶奶抓了抓他的头,说,小晨,把头好好洗洗。他的头发被抓成一个鸟窝,在阳光里支棱着。奶奶掂过来一个暖瓶,又抓过一个脸盆,给他兑好水,找出一袋洗头膏往外挤。白色的浆液挤到他的小手上,在他的手心里蠕动,让他眩晕。奶奶催促:往头上抹啊。他举起小手,摸到了自己的头发。他把洗头膏抹到头发上,头上生出泡沫,像雨中的水泡。奶奶朝他的头上撩水,帮他在头上搓,搓了一阵,把泡沫往水里捋,泡沫落到水盆里,从盆沿朝外溢。奶奶用毛巾擦他的脸,说,挤着眼,不要抬头,再换一盆水。奶奶又兑了一盆水,和他一起把水往头上撩,把泡沫冲下来。他在低头时突然想哭,以后奶奶可能不会这样给自己洗头了。奶奶把他头上的水捋干,他看见奶奶的手上青筋暴露,指头那样短、那样瘦。他抓住了奶奶的一只手,奶奶把另一只手也搭上来,把他的手按进盆里,说,把手也好好洗洗。洗过的头很快干了,洗头膏的味道还在弥漫,阳光里飞过来一只鸡,他弯腰去掂盆子,鸡咯咯飞起来。所有自己能穿的衣裳都找了出来,往一个包裹里放,包裹越塞越满,一个玩具小汽车用布抹净装在了一个袋子里。

那天的黄昏,一辆面包车停在路边。他记得响亮的刹车声、车门的咔哒声,夜色笼罩了村庄,看不清面包车的颜色。风又开始刮,树叶擦过地面,几个人的脚步向家里走。一家人都紧张起来,站在门口,来的人进到了屋里,家里人让着座,屋门随即关上了,灯泡晕黄地亮着。那些人的眼睛朝他看过来,他紧紧地倚着奶奶,抓着奶奶的衣角。他们看到了包裹,一个人说,不拿吧,我们给他买了新的。他知道,自己马上要离开这个家了,他想变成一只老鼠或者一只蚊子,从缝隙里挤出去,去找一个可以栖身的地方。他看着奶奶,奶奶把他的手更紧地抓着,他浑身发冷,一个劲儿往奶奶身上挤。奶奶抓着他的两只小手,奶奶的手冰凉。

很快就要离开这个家了。离开前有一个签字的过程,内容写在一张纸上。两家人在讨论着纸上的内容,在小声地争论,不断地出去又进来,在纸上改动,说话的声音都很低。奶奶的脸一直不好看,几次丢开他,到对方那边说着什么。他的小叔看了纸上的内容,说,多几句少几句其实没用。他看见哥哥站在门外,垮着脸,一句话不说。

他是几年后才真正看到那张纸的,那时候他已经可以读懂这张字据:于小晨年幼,由于父母在外,无法抚养,其叔年轻尚未成婚,于小晨的生活得不到保证。为了于小晨的前途、生活和学习,经于小晨叔叔及中间人前往于小晨父母所在地协商,同意将于小晨寄于石桥村靳家抚养,条件如下:一、靳家必须负担于小晨的日常生活、教育,决不允许任意打骂虐待孩子。二、于小晨成年之前,不允许于小晨父母与于小晨拉扯认亲。三、于小晨完成学业、婚姻大事之后,必须对靳家夫妻尽孝,任何人不得干涉。四、如果于小晨在石桥得不到生活学习等方面的保障,于小晨父母有权领回于小晨。五、于小晨成年之后必须赡养靳家夫妻,尽忠尽孝,方能享有靳家财产继承权,如做不到则自动丧失财产继承权。于小晨大伯、叔父签字、按手印,收养人签字、按手印,中间人签字、按手印。

他听见了抽泣声,在他被人拉起来往车上抱时。他的手先是从奶奶手里被拽了出来,放到一只有力的大手里,他拼命地扭过身,叫了一声“奶奶”——他的眼泪把整张小脸都糊住了,他哭了出来。而后他被簇擁着迈过了门槛,他使劲地抓了抓那扇木门,看见了路边的车,车门已被打开。他听见了奶奶的哭声,接着哭声大起来,叔叔、哥哥、姑姑都在哭,哭声一片。没有见到父亲和母亲,到底也没有见到。他们怎么了,为什么连自己的最后一面也不肯见?如果他们这时候出现,或许他不会被抱走,或许他会去到另一个地方,一切还来得及。他被抱到了车上,面包车快坐满了,夜风起来,树摇动着,树叶擦过车身落在地上。在车门就要关上时,奶奶一把拽住了他,将他搂在怀里,搂得很紧,抚摸着他的身子、他的头、脸,啜泣着说:对不起,孩子,小晨,对不起!奶奶又压低声音,奶奶没有本事……他趴在奶奶的肩上,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落,小手揪着奶奶的后背。如果奶奶把他驮下去,他说什么也不会走了。可他只听见奶奶更重的哭泣甚至号啕,听见车门最后关上的“砰”的一声。夜在一刻间更暗,车蹿离了门口。

车在路上摇晃,车灯射在前方的路上,路边的麦地是黑色的,土地是黑色的,夜是黑色的。他在路上知道了,那个人就是他的养父,那个在路上一直拽着他的女人是他的养母。车在颠簸,夜色里看不清路,车灯照射下是漫起的尘土,像月光下的昆虫。他一直沉默着,即使多年以后他也能回忆起自己的沉默和黑夜里的恐惧,就像当年,父母把他送回瓦塘,他无力选择。为什么要在夜晚离开瓦塘?大概是不想让自己看清回来的路吧,但他记住了几条胡同、奶奶陪自己走过的街道,还有村外的麦田。他趴在玻璃上,车开得很快,仿佛怕奶奶他们改变主意。瓦塘很快被抛在了后边的夜幕里。

那是又一个家。

住在养父家的第一个夜晚,他睡不着,几次站在窗前打量着房间里的一切,包括床上的被子、床垫。这个院子比较规矩,地面硬化过,厕所里有灯泡,墙边甚至种了花草。给他买回来的衣裳搁在床头,睡觉前,养母再一次来到他的床前跟他交代:明天起床时换上新的,所有在家穿过的衣裳都不要再穿了,你的名字和衣裳都要焕然一新。他闻到了味道,新衣裳、新环境的味道,也就是那个夜晚之后,他的名字被改掉了,他不再是“于小晨”,是“靳默同”“同同”。当养母第一次喊他的新名字,他愣怔了一刻,才恍然悟过来是喊自己。那一夜不知道最后是怎么睡着的。第二天早晨起来,没有看到院里的树叶,院门紧闭着,他小心翼翼,迈动着小脚丫,在另一个村庄的日子慢慢开始。

记事起,小晨就没有见过母亲,和母亲厮守最长的时间应该是还喝着羊水的时候。母亲是在杞城郊区的一个村庄生下他的,后来他没有再去过他出生的村庄。为他接生的是一个退休医生——个子高高的老太婆,戴着眼镜,手指长长的,说话的声音像个男人。医生掂起他瘦小的身体,他头朝下后发出尖利的哭声。医生说,你们胆够大。父亲说,厂里都知道她一直生病,怀孕也是钻了个空子,现在才知道养起来很难。一个活生生的孩子你无法瞒过厂里的眼睛。接生的医生说,我接过不少这样的孩子,不管怎样他们落地了。医生双手合起,做出一个祷告的手势。太阳正从西边快速地下落,一只鸟儿在远处的树上发出悠长的叫声,这是一种喜欢在黄昏前发出叫声的鸟,好像在预告一个夜晚的降临。医生不再说话,开始收拾东西,绿色的小包背在肩上,似有些不舍地再看一眼她接生的孩子,好像看到孩子背井离乡的身影,孩子的额头上有一道较深的皱纹。父亲和母亲的叹息就是这时候响起,像打着一个漫长的嗝,嗝里藏着嗳气。医生说,生了就要负责。医生的腿跨到了门外,父亲撵出去,塞给医生一个红包。

这个叫小晨的孩子一个月后被送到了老家,就是瓦塘。好像走了很长的路,他在母亲的身上昏昏沉沉地睡着,偶尔睁开眼睛,随即又闭上,他还没有气力看他生长的世界。瓦塘有他另外的亲人,奶奶、叔叔、姑姑……那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在母亲回到老家时躲到了另一个地方——父亲隐瞒了以前的一段婚姻,他的前妻在哥哥几岁时患病离世。他被丢在了瓦塘,无法预知命中的迁徙。

母亲很少回父亲的这个老家,如果不是送他,可能都不会回到瓦塘。他在杞城还有一个哥哥,按照血缘关系,杞城的哥哥应该是他的二哥。他的出生是一个意外,或者说把他送回老家是一種无奈之举。怀上他之前,母亲曾经生过一场大病,父亲要不断地把一张张病历单送到厂里的科室。逐渐长大后,他曾经计划过回到杞城,质问那个应该叫父亲的人,为什么生我又不养我?

几年后当他坐在教室的窗口,他感到心慌。奶奶的离世是在一个傍晚听说的,那一年他十二岁,他的名字早改成了靳默同,小名同同。改名同同的于小晨从来到这个村庄就养成了每天晚上来胡同口站站的习惯,他说不清在等待什么,几乎每次都是失望或者绝望。那天晚上他看见白光站在胡同口,像是一直在等待他的出现。他是白光介绍来到石桥的。白光拉住了他的手,说,同同,告诉你一件事。白光欲言又止,低下头看一眼于小晨:你奶奶不在了,你亲奶奶。

他一时语塞,抓住身边的一棵树,斜贴在了树上,又起身把身子站正。

你去不去?明天就是你奶奶的葬礼。

他终于说,我敢去吗?

他没有哭,离开瓦塘几年,他把瓦塘的样子忘了,他在养父养母的目光里学会了隐忍,或者说慢慢地适应了。这里已经是他的家,要长期地生活下去。他唯一记得的是离开瓦塘那天奶奶最后的哭声。七八年了,他一次也没有回去过。

白光说,你奶奶临走前一直想见见你。

可你没有说过!

你奶奶是突然走的,你家里人来找过我,让我找机会告诉你。我知道他们都非常忌讳……我没有想到你奶奶会走这么快。

家里人?他在心里已经不想这样说了,他永远记下了那个黄昏——他在面包车里扭回头,眼泪倾泻而出。或许养母注意到了,伸过来一只手,抹了抹他的脸,说,好了,我们会对你好的。养母的声音低微。

家里人?他们啥时候来过?

一天晚上,你叔来的,我来过恁家,家里人都在,没能和你见上。

他在回忆白光叔什么时候去过他家。

去吗?白光在看着他,手搭在他的膀子上。

白光叔,我……我能去吗?

想办法吧。白光说。

他没有去。

那天的午后他去看了村里一个人的丧葬礼,他想起那天也正是奶奶的葬礼。他跟着送葬的队伍走,仿佛要埋葬的就是自己的奶奶,后来他站在路边,看着白色的送葬队伍越走越远,落下一地的纸幡。他低低地叫了几声:奶奶——奶奶——

在瓦塘的几年就是和奶奶在一起,离开瓦塘的先天夜里,奶奶悄悄地走过来,坐在他的身旁。他其实没睡,那两天他有预感,他想过跑,藏到一个地方,哪怕只有他一个人,或者,和一群小动物在一起,只要能吃到东西,活下去。奶奶后来躺在他的身边,他闻到了奶奶的气味,听见奶奶低微的呼吸,奶奶很轻地撩起被子的一边,手在自己的身体上抚摸。他不敢动,怕奶奶离开,这样的机会以后可能不会有了。他听见奶奶在说,对不起孩子,逃走吧,在这里可能会把你耽误了,奶奶没本事,换个地方未必不好……奶奶说他有叔叔,还有一个哥哥,是一个大家庭,每张嘴都要吃饭,都要花钱,要上学,要娶媳妇……奶奶那天晚上就和他睡在一起。他后来睡着了,不知道奶奶是啥时候走的。

他在教室的房顶上看到了那只猫。他总是看见一只猫,狸花猫,两只眼明亮地看着他,身子卧在几片瓦上,杨树的阴影罩住了猫的半个身子,猫的耳朵在风中轻微地晃动。他唤猫下来,每一次猫看见他,都会从房顶上跃下,喵喵地对着他叫,坐在他的身边。他几乎每天都能看见猫,为了和猫独自相处,他每天午后都来得很早,他偷偷地带了食,手一伸,猫跳到了他的身旁。他看着猫,和猫说话,问,你天天在房顶上冷不冷?热不热?猫坐在他的对面,听他说话,好像他的一个朋友,耳朵慢慢动几下。这一天,当猫跳到他的面前时,他弯着腰,对猫说,我奶奶,奶奶,她今天走了,我再也见不到奶奶了。他头抵在背后的树上,猫钻到了他的怀里,他坐在树下抱着猫,阳光照着他瘦小的脸颊,照着他脸颊上的泪水。

他站到了白光的面前,直直地看着白光。白光叔,能带我回趟瓦塘吗?我想去奶奶的坟上。白光抓住他的肩膀,你真想回去吗?他果断地点点头。白光说,你等等。白光开始打电话,打完了告诉他说,我们一会儿去村口等。

那是一辆老式的桑塔纳,开车的司机是白光另一个村里的朋友。车子很快过了几个村,车窗外是一片片的庄稼,走了快两个小时,车子又拐上一条路,路边是一座教学楼,学校门口竖了一块大石碑,写着“瓦塘中学”。这就是瓦塘了吗?车子好像故意放缓了速度,他趴在车窗上,白光朝后边扭过头,看见他的小手挠在玻璃上。司机给他打开了玻璃,“瓦塘”两个字看得更清楚了,他还看见了校园内的旗杆,旗杆尖顶上的旗,和他们学校的旗一样。然后车子又加快了,车玻璃慢慢合上,他的脸还朝着窗外。进了瓦塘村,白光又扭过头,你知道坟地在哪儿吗?他想起那个早晨,和奶奶在地头,可记不清具体的位置,就连村庄都模糊了。他摇摇头。白光说,我们从你家门前过吧?他没有回答,只是把脸更紧地贴在玻璃上,看见了似曾相识的街道和房子,好像还是老样子,只是街道上的路修过,变成了水泥路。车子又走了几分钟,慢下来,白光把玻璃给他打开了一条缝儿,他看见了。玻璃的外边就是记忆中的家,还是老样子,自己住过的那两间房门开着。他看见每扇门上贴着白纸,院子里落满了鞭炮的碎屑,没有声音,门口搁着一个水盆,盆子里搁着一把刀——从坟地回来的人都要翻一翻的刀子,已经没有人翻动了,刀子有些孤独。车子还停着,好像故意给他一点时间。他的小手扒着车窗,车的周围是飘下的纸幡。他看到了哥哥、本家叔,他们开始收拾院里的东西,从房子里走出来的还有他似曾见过的亲戚。车子离开了门口。

我们直接去坟上吧。白光说。

第二天他见到了哥哥。哥哥瘦小,哥哥已经成年了,但还是瘦小的,头小,身子跟着小,每次跟着哥哥似乎都听不到哥哥的走路声。哥哥像一个有轻功的人站到了他的身旁,把他拉到了一个水沟边。哥哥拽着他,这个他同父异母的哥哥一直和奶奶相依为命,如果不是他被送到老家,也许不会和哥哥有这么深的缘分。

哥哥说,奶奶走了。

他不说话。

哥哥说,昨天奶奶埋进了地里。

他听着。

哥哥说,地里还有我们的爷爷。

他不说话,他对爷爷没有概念。

他没有对哥哥说他去过奶奶的坟上——昨天,他们顺着路上的纸幡找到了墓地,他跪在奶奶坟头,头抵着地。他问白光:白光叔,家里人死了都要埋這里吗?白光点点头。那我呢?我要是死了呢?白光抓住他的小手说:这孩子,你才多大,想太多了。他没有对哥哥说,昨天离开坟地时,他抓了坟地的土装在了兜里,他拾了路上的纸幡,现在还有一片装在书包里。

哥哥说,小晨,哥以后多来看你。

他的手一直拽在哥哥的手里。

哥哥说,我要出去打工了。

打工?

哥哥说,在家没意思,奶奶走了,我不想待在家里了,我要去打工挣钱,将来供你上更大更好的学。

他不说话,心里一直想的是活着的奶奶,奶奶在另一个地方好吗?

哥哥曾经从打工的地方直接过来看他。那个午后他又和流浪猫在一起,哥哥在学校墙外吹响了一声口哨。他看见哥哥的头毛毛糙糙的,一只手在朝他挥动,手指扣动着,手势代替着喊声。他朝哥哥挥了挥手,哥哥又低低地打了一声口哨。哥哥给他买了一个万花筒,一支钢笔,又给他钱,说,这是哥哥打工挣的,你饿了可以买零食吃,放好了。哥哥给的都是零钱。哥哥说,我给你换好了,用着方便。哥哥和他看流浪猫。他说,哥,我可以给猫买零食吗?哥哥想了想,说,哥哥是让你买零食吃的,怕你受饿。不过你给猫买,哥哥不管。他和哥哥看着猫,那只猫在房顶上,乖顺地看着他们。

他顺利地考上了县里的高中,这已经是几年以后。从来到这个村庄他就为自己赌下一口气,要靠自己努力再寻找一个他喜欢的地方生活。他话不多,把劲儿都用在学习上,从小学到初中,一路学习都很好。高二时,这里的奶奶住院了,那是一个和自己的奶奶年龄相仿的老人。住院前老人用上了拐杖,喜欢坐在院里的台阶上,叫着他的名字,看着他越长越高像一个大孩子了,对他说,过几年就该娶一房媳妇了。一边说一边挥动着拐杖。养父在学校找到他,对他说他是从医院里来的,让他请假去医院里伺候奶奶。那年养父在给别人开车,养父直接把他从学校拉到了医院,让他和养母在医院里轮换着伺候奶奶。学校的老师找到他,做他养父的工作,让他回去,说靳默同学习挺好,考学希望很大,不要耽误了他的机会。他站着,不说话,窗外透进来的阳光照着白色的墙壁、白色的被子和白色的床单。养父说,让他伺候奶奶不对吗?老师说,没有说不对,但最好给他正常的学习时间,比如周末可以让他在医院里伺候老人。老师是这次才知道了他是养子的事情,知道了他在家里的情况。最后是病重的奶奶说了话,他才回到了学校。到了高三,他自己病了一次,做了手术,他在病房里替自己着急。这一年高考他差几分落榜,老师知道他落榜的原因,劝他复读。他摇摇头,知道养父那一关不好过。这一次老师又找到了养父,养父说,我给了他机会,如果他这次考上我不会阻拦,可他没有考上。老师还想说服养父,养父打断了老师,干什么都一样,都是要挣钱生活。他不让老师说了,送老师走,在村口给老师鞠了一躬。老师抱了抱他,说,好好生活吧。他一直在村口站着。

哥哥是几天后过来的。在小树林里,哥搂着他,抓着他的手,说回去复读吧小晨,哥打工的钱都供你,你回到学校,考个好大学。他仰着头,瞅着晃动的树叶说,哥,我不是于家的人了,你说了不算。哥说,我去找你养父,不花他家的钱。他说,你不用去,去了更不可能,只能添乱。现在我得为靳家想,听靳家的,我得认!哥哥和他坐在村外的河边,面前的水慢慢地流着,哥说,你这样我总觉得有点亏。他摇摇头,看着河水。他说,哥,不用为我操心,你把自己的事办好,该给我找个嫂子了。

哥哥沉默下来。哥哥说,你不知道吗?你哥是个残疾。哥哥掀开长长的头发,露出一只耳朵,说,你看,哥的这个耳朵是假的。他这才看清那只耳朵和一般耳朵不同,怪不得哥哥老是留着长发。哥哥把头发放下来,说,其实还有件事哥要和你商量,工地上有一个寡妇喜欢我,她的男人前几年出事走了。我在工地上对她好,她对我也好。他说,你喜欢就好,能做我嫂子就好。

如果一定要明确一个人的身份,他现在是一个铲车司机。离开学校那年,养父提前在驾校给他报了名,他有灵气,又格外投入,两个月后就拿到驾照,几天后养父就把他领到了一个工地。几年来他一直都在开铲车,抓土、抓石头、抓树,甚至掀房。哪里有工地,就按老板的安排到哪里去。离开学校后,他的日子就是和铲车做伴。

白光叔和他的那个表叔是在一个午后找到他的。在两个人的述说里他听明白了,父亲得了大病,一种很重的病,刚动过了手术,回了瓦塘,想见他。他没有细问,他听出了病的严重,明白父亲以后要在老家住下去了,要魂归故里,想见他,想认自己的儿子。是来认亲了。他回想当初刚离开瓦塘时对父亲的期盼,希望父亲能在某一天过来把他接走,和母亲一起过来看他。可父亲始终没有出现,让他的希望成为泡影,让他心里越发空茫,或许他们是在信守协议上的承诺。那几年他几乎都是在失望里期待着,不断听到的消息几乎都是来自白光,来自偷偷看他的哥哥。母亲的消息是他上初中的那年听到的,是哥哥——大哥过来说的。那依然是一个午后,他几乎每天午后都是第一个来到学校,都会看见房顶上的猫,他学会了用口哨和猫交流,高中低音的口哨,弯弯绕绕的口哨,在口哨里,猫的身影从房顶出来,嚓啦啦滑过房顶,攀到一棵杨树上,顺着树滑到地面,喵喵地叫着偎到他的身边。哥站在他的身旁,告诉他,晨晨,告诉你一件事,你……你妈不在了。我妈?他在脑子里迅速搜索着关于母亲的记忆,母亲和父亲的记忆都那样贫乏,一片空洞,怎么都记不起母亲的面容。他恍惚着,哥哥在继续说,明天,你妈要回来安葬,家里都准备好了。哥哥补充道,是骨灰。就是那一刻他彻底绝望的,这就是说,他连母亲最后一面也见不上了,就是见也是一个装着骨灰的匣子。他仰着头,那只猫回到了房顶上。你想回去吗?哥哥问。是谁让你来的?哥哥停了停,家里人,咱叔,还有……你那个杞城的哥也回来,是,你们的妈。哥的眼里好像闪着泪花,哥的母亲在他两三岁的时候就不在了。他没有回,也不敢回,自从他成为靳默同,成为同同后,家里人看得很紧。或许,这根本不是原因,他只是不想回去。哥哥离开,他又吹响了口哨,他搂住猫,眼泪无声地落下。猫静静地看着他,低低叫几声,像在安慰。葬完母亲,父亲和那个哥哥也没有过来看过他。

现在,那个人,那个叫“父亲”的人,终于还是要来找他,想要见他,还是想到了他们丢下的儿子。他无数次幻想的事情要变成现实,尽管过去了这么多年。

可是,那个表叔说,也许,你们见不了几回了。

他定定地看着表叔。

表叔说,对不起,孩子,你爸病了,大病!

他抓住手边的一棵树,身子抖动,他的嘴咧着,看着面前的两个人,来找他的人,来给他送信的人,来和他商量的人。就是这时候他爆发了,再也憋不住,再也不能冷静,他喊着,为什么?为什么要等到这个时候,为什么?你们说为什么?

小晨……

我不叫小晨,不叫于小晨,我……

他有些声嘶力竭,你们说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等到这个时候?要这个时候才来找我,才告诉我?啊?为什么?你们说啊,为什么?我到底是谁的儿子,你们说,为什么遇到这些事情了你们才回来找我?我奶奶不在了,我只能到地里去,到她的坟上哭,我那个妈不在了,哥哥告诉我是她的骨灰回来,之前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这么多年不想见我、没有想到我?是不是快要死了……可能意识到说得太过了,他停了下来。

白光和那个表叔同时拽住他的胳膊,无数的时光须臾间都跑到眼前,所有的孤独、思念、怨愤、理想的破灭,从瓦塘走进这个村庄的夜晚,和猫度过的无数个午后,哥哥孤独地来又孤独地去……他停下了说话,好像回忆阻止了他的欲望,对这个世界的表达其实是一直忍耐、压抑着……像突发的泄洪,他抵住树,歇斯底里,号啕大哭: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他到底还是出门了。

午后的光线没有减弱,没有风,有些闷热,几只鹅蹴在一个墙角,低低地叫了几声。他拉开门,午后,门板特别干燥,甚至烫手。他反转身,把门关好。出了门是一条比较宽阔的胡同,胡同外一条东西的大街,很多个黄昏他就守在胡同口,望着大街的方向,他看到过哥哥的身影,哥哥像一只貓,听不到脚步。他站在路边,犹豫着从哪个方向走,大街上出奇地静,他最后走的是一条捷径,也是一条小路,阳光下的影子不断地放大缩小,树上的知了不间断地叫着。他想象着午后的小树林,他第一次摸到小树林就是走的这条小路。他在小树林里看到的是满地的黄叶,地面濡湿,野草从落叶间顶出来。他爬到树上望过瓦塘的方向。就在昨天,他又看到了那棵树,那棵树还在,他想过再爬到树上,或者就在树上等到那个时辰的到来,等到,父亲……跨过一个路口,他看到了学校的楼顶,老房子变成了教学楼,那只猫不知跑去了哪里……

走到学校门口他才意识到自己走错了方向。他折转身,很快看到了村外的田野,玉米超过了膝盖,在午后有些干燥,小路边长着野草、野麻、野菠菜、野蒿……抬起头,看见了一座桥,在桥的一边就是那条河汊,还有河汊边的小树林。

他在地里走着,玉米擦着他的身子,他像凫在水里,不时抬头朝小树林的方向望去,隐隐约约看见了小树林,听见了小树林里的知了声。午后的阳光更白地照着,河床的上空似乎有一层水汽,河岸和田野死寂一般,午后的阳光像一块巨大的白布,白布下边是绿布一样的庄稼,他在巨大的绿布间豁开一道口子。

小树林越来越近,他站住了,眼泪竟不自觉地流出来,说不清为什么的泪水。他张开嘴,让泪水通过嘴唇,滑过舌尖……他仰起头瞅着小树林,想象着那个父亲,他们,是不是已经在路上?或者已经到了?一只大鸟从头顶上掠过,嘎嘎叫了几声,掠过河床,掠过白色的苍穹,旋回来,又嘎嘎叫了几声。他迅速朝着小树林跑去,午后很静,没有任何人,没有车,小路上是干净的阳光。他站在小树林外,大鸟不见了,只有麻雀和知了在树上叫。他看到了那棵树,他爬过的那棵树长得又高又大。他攀到了树上,攀到了树的最高处……好久,他等来的是一辆摩托车,后边坐着他的哥哥。摩托车停下来,哥哥在喊,小晨……

一年后,于小晨去了趟杞城,找到了当年他出生的地方,那座房子还在,但已近荒凉,院子里有几棵大树,树杈上筑满了鸟窝。他在院子里站了很久,有些怅然。然后,他去了父亲工作的电缆厂,打开一座小房子的门。钥匙是杞城的哥哥——二哥给他的,说父亲临走前留下遗嘱,把这座房子给他,这是父亲偿还心债的方式。二哥说,你千万不要拒绝。二哥大学毕业,工作已经安定,在杞城有了一套按揭房。他把所有的窗户打开,让风驱散屋里的瘴气,他打量着,房子有六十平米左右,两个小卧室,卧室里放着一大一小的两张床。他用一把钥匙打开了墙角的箱子,在箱子里发现了一叠照片。有一张是他,因为照片背面写着他的名字和出生日期,他在襁褓里露着小脸,还有两张是母亲抱着他。那是他第一次看到母亲,他端详着,自己的额头和母亲很像。他把照片摊开,一张张擦拭着。他想着房子的问题,要不要接下?要不要来这里住?要不要来这里生活?这里离家有几百里地。他努力闻着房子的味道,想着住下或收下的理由。也许应该送给大哥,和厂里谈谈,让大哥和后来成为大嫂的那个寡妇一起过来,在纸箱厂上班。选择在一个地方住,是从接受一个地方开始。

夜幕降临,他忽然感觉到累,疲惫和困意朝他袭来。他在大床上躺下,照片摆放在床的一侧。在梦里,相片上的人活了,父亲和母亲拉着手,看着他。母亲说,这是咱的孩子?父亲说,是,他叫于小晨,长大了……两股泪水蚯蚓一样爬满他的脸颊。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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