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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新与想象力的分界线

2021-08-30胡泳

中欧商业评论 2021年8期
关键词:弗里德曼全球化

胡泳

《纽约时报》的国际事务专栏作家托马斯·弗里德曼(Thomas L. Friedman)在2005年推出了他的又一部有关全球化趋势的专著《世界是平的》(The World Is Flat),用一种无可置疑的口气宣称,“世界是平的”,就像当年哥伦布(Christopher Columbus)航行至新大陆,然后向西班牙国王斐迪南二世(Ferdinand II)和女王伊莎贝拉一世(Isabella I of Castile)报告“地球是圆的”一样,他自认为有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发现。

世界是平的,意味着在今天这样一个因信息技术而紧密、方便的互联世界中,全球市场、劳动力和产品都可以被整个世界共享,一切都有可能通过最有效率和成本最低的方式实现。弗里德曼这里所谓的“平坦”,实际意指一种紧密相连的状态:贸易和政治壁垒的减少、数字化革命的急剧发展,这一切都使得我们几乎可以和地球上亿万同胞同时做生意,甚至同时做任何其他的事情。

个人的全球化时代

在弗里德曼的上一部畅销书《凌志车和橄榄树》(The Lexus and the Olive Tree: Understanding Globalization)中,我们已经知道,他是一个全球化福音书的布道者。在这部新著中,弗里德曼更新了他对全球化的认识,将全球化分为三个阶段,并利用网络术语分别称之为1.0、2.0和3.0版本的全球化。

1.0版的全球化主要是国家的全球化。达·伽马(Vasco da Gama)和哥伦布(Christopher Columbus)代表他们的国家利益探索世界,从而使他们的国家参与全球化,这时1.0版的全球化就开始了,从1492年一直到19世纪。这一段时间决定性的因素是国力的强弱,包括武力、马力、风力和后来的蒸汽动力,是民族国家为帝国、为资源、为权力而进行的全球化。它将世界从“大号”缩小到“中号”,为持续的国际贸易铺平了道路。

这之后,开始了2.0版的全球化,即公司的全球化,该阶段从20世纪初一直延续到21世纪初,它目睹了全球化经济的诞生,跨国公司为了市场和劳力开始进行全球性的议价套利,使世界继续從“中号”缩小为“小号”,进一步打破了国际边界、贸易和跨文化联系的障碍(《凌志车和橄榄树》写的就是这一阶段的情况)。

全球化的最新阶段则从2000年开始,3.0版的全球化将世界从“小号”缩小为“极小号”,同时夷平了全球的经济舞台。

如果说,前两个阶段全球化的驱动力是蒸汽船、铁路、电话、电报和电脑等硬件,那么最新阶段全球化的驱动力则是软件和网络,它们将全球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如果说,前两个阶段的全球化主要由欧美发动,那么最新阶段的全球化则向全球各种肤色的人都敞开了大门。

但这一时代真正独特的地方在于,它不是国家全球化,不是公司全球化,而是个人持续的全球化。个人必须越来越以全球化的角度思考,将自己置于全球化的浪潮之中。

弗里德曼说:“关于这个全球化时代,真正新的、真正令人兴奋的和真正可怕的是,它是围绕个人建立的。这个时代真正新的东西是,我们现在有了个人,可以作为个人在全球范围内竞争、联系和合作。”

从垂直到水平

在此过程当中,我们必须改变自身的工作习惯、学习习惯,必须有创意地修正这些习惯去适应崭新的现实。这是因为,我们正在离开一个以垂直控制与指挥来创造价值的世界,而走入一个与他人联结、与他人合作来创造价值的世界。人类社会目前处于这一巨变的前端,一切都在从垂直变得水平。

斯坦福大学的经济学家保罗·大卫(Paul A. David)写了一篇关于电力的文章,给弗里德曼的说法提供了注脚。他问了一个问题:当电力首次出现的时候,为什么人类的生产力没有突然增加?他研究的结果是,要获得电力马达取代蒸汽引擎的生产力提升,人们必须先重新设计建筑,把高大的可以容纳蒸汽引擎和各种滑轮的多层建筑物,改成小型的低矮建筑,让工厂可利用电力马达运转。此后,管理者还要改变他们的管理方法,工人必须要修正他们的生产方式,有难以数计的习惯和结构等待改变。一旦这些改变在某个转折点产生汇集,轰的一声,人类就会真正获得电力所导致的生产力大幅提升。

弗里德曼认为,今天我们身处如同电力改变所显示的进程,正在进入水平的平台,将自己水平化。这是应对个人全球化的不二法宝。

弗里德曼描述了使目前这个水平平台成为可能的若干“扁平化因素”。第一个因素是个人电脑的发明,它允许个人在历史上第一次以数字形式编写自己的内容。第二个“扁平化”因素发生在1995年8月9日,网景浏览器上市,点燃了“网络泡沫”,为全球互联网接入的必要基础设施提供了资金。更进一步的“扁平化”是连接革命。当计算机成为一种流行技术时,它们由各种不同的软件类型操作,互不兼容,难以形成顺畅的工作流。然而,当传输协议变得精简时,每个人的计算机和软件都可以互操作,并允许人们在全球范围内无障碍地合作开展共同的项目。

当所有这些“扁平化”因素结合在一起时,数字革命的力量就变得十分明显:个人可以创造数字内容,将其上传到互联网上,并与其他国家和地区的人展开合作。生产没有等级之分;个人现在有能力在巨大的分散网络中进行创造和协作。这就是“水平化”转移,可以利用更多的脑力和世界各地的协作网络,从固化的知识库存转向更灵活的流动。

在一个扁平的世界里发生的事情是,我们都必须学会将自身水平化,并充分利用全球化平台,以成为最有生产力的人。弗里德曼宣称,这种从垂直到水平的转变,“是自从古登堡发明印刷术以来人类互动的最根本转变”。

像三种人那样思考

弗里德曼认为,在《世界是平的》问世之后,世界又发生了很多变化,比如,社交媒体的出现,令社会变得更加高度联系、相互依赖,美国出现的问题会传导到中国,反之亦然。

网络市场的真实情况也遵循“帕累托法则”,不过网络科学家将其概括为“幂律分布”,其特性是少部分事物拥有高的集中度,而大多数事物则只占有相对很少的比例。

弗里德曼说,世界互联程度越高,变革就越快,对创新的要求就越高。未来,全世界将不能再简单地以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来划分,而是分为高想象力国家(HIEs, high-imaginationenabling countries)和低想象力国家(LIEs,low-imagination-enabling countries)。

“如果我有一个创意火花,我可以在中国台湾找设计,通过杭州阿里巴巴找厂商来贴牌生产,由一个网站来设计企业LOGO,真正的增值恰在最初的创意之上……”所以,在这个世界上,要么是高创新的国家,要么是低创新的国家。

如何适应这个互联程度很高、创新要求很高的当今世界?就像高低想象力国家一样,个体也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高想象力的个人,另一类是低想象力的个人。当世界是平的之时,最重要的竞争,是你和你自己的想象力之间的竞争。而区分个体的高低想象力,弗里德曼列举了三种思考方式。

第一,像移民那样思考。移民一旦到达一个新的国家,在一个新环境里,要想找到工作,需要比所有本地人都付出加倍的努力,才能发现自己的位置。

1984 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决定把纽约自由女神像评为世界文化遗产。因为这座塑像是“人类精神的杰作”,“鼓励思考、辩论和抗争,成为自由、和平、人权、废除奴隶制以及民主和机遇的强有力的象征”。

在很多移民的眼里,自由女神像代表着梦想和新的机遇。人们为什么移民?为什么寻求社会流动?说穿了是要找到更好地实现自我价值的所在。所以,移民精神就意味着自强、奋斗。

从另外一方面看,对于互联网的使用,有一个说滥了的比喻,即年轻人是互联网的原住民,而年长者是互联网的新移民。而新移民要想在原住民的场地上生存,就得学习原住民的所有技能。

而所有面向互联网转型企业的员工都是互联网新移民,因为受制于原来企业的范式,他们很少能够适应新现实。

用户交互、社区推广、多次迭代、用户体验、导流、建立社群……对于这些,任何一个在互联网公司工作的年轻人都比传统企业的经验人士更熟练。对于转型企业来说,唯一的办法就是像小学生一样学习,勇于行动,也敢于失败。

移民思维的关键是创新,不断试错,保持灵活性,直到发现自己独特的路径。在这个发现之旅中,走进死胡同、不得不走回头路、在岔路上左右徘徊,几乎都是注定的。但你要相信,只要找到了路,就不怕路远。

第二,像工匠那样思考。在中世纪,当生产还没有大规模化的时候,无论是做马鞍、鞋、钱包还是烛台,工匠都会在产品上刻下自己名字的缩写。它表明这个东西是我制作的,灌注了我全部的精力,因而是独一无二的。这样的产品一定能够吸引到最忠实的用户。

工匠精神就是对工作倾入感情,为之负责,为之骄傲。

面对互联网从业者,谈论像工匠一样思考,本身有一点讽刺,因为互联网公司信奉的一个东西叫速度。在一个大多数人都在求快的世界里,像太极拳这样的以慢制快的功夫还能存在吗?

常常可以看到一些经理人,提出一年比一年高的目标,并把这样的目标分解到季度、月度。难免会心生担忧,在不顾一切的增长当中,是不是埋下了日后失败的种子?

常常可以看到企业强调KPI至上。KPI 是个好东西,有效的 KPI 是重要的信号,表明企业是否按计划运作和实现发展。例如,我们都知道,衡量利润、收入和成本有助于了解业务是增长了、萎缩了,还是仅仅保持业绩。在一定程度上,它们也可以揭示重要趋势(如改变成本或收入模式)。

但在大部分情况下,这些传统指标尽管很有价值,却都是回顾性的指标,只能让人们了解过去,而无法揭示企业的未来。基于财务报表管理业务的首席执行官和首席财务官可能会成功地运营一家公司;然而,如果没有前瞻性指标予以告知,他们只能通过后视镜管理他们的整条生命线。

所以,企业需要前瞻性的KPI,可以提供有关趋势、问题和前方路障的更多信息。同时,企业也需要把想法真正做深和做透的精神。这也是一种互联网精神:找到用户的痛点,像疯子一样,把這个痛点彻底解决,然后才可能达到某种引爆或者引领的效果。

第三,像侍者那样思考。弗里德曼举了一个例子,他与合作著书者一起吃饭。餐厅侍者跟他们的交流非常愉快,而且决定额外送一份水果。弗里德曼很慷慨地给了他很多小费,因为觉得这位侍者替用户把所有已经想到的和没想到的都给实现了。

侍者现场的额外举动取决于两点:第一,这个服务员对是否赠送水果盘拥有决定权;第二,这个现场行为表明该服务员具有企业家精神,因为他能在自己的领地里决定跟用户交往所发生的行为。

弗里德曼很感慨地说,一个服务员完全可以像一个企业家一样思考问题。自主决策,考虑客户的情绪,提供贴心的服务,让客户开心。

这里的企业家逻辑就是,这块领地是你的,你的所有决定都是为了让用户在你的领地里感觉舒服,用户舒服了以后,给你再多小费也心甘情愿,而且下次一定会再来。

像侍者一样思考,最终是为了获得用户和留住用户。互联网时代是一个消费者主权的时代,有没有好的服务能力和服务意识,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企业能否在这样的经济当中成功。

最后,弗里德曼为个人的发展总结说,我们的世界处在面向高度互联的转型中,下一个工作不是你去找到的,而是你去创造的。所以,必须不断创造,通过与他人的合作,在创新中实现想法。

弗里德曼说:“普通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一般般的人只能获得一般般的回报。”这句话说得非常残酷。

弗里德曼说,全球化无可阻挡,美国的工人、财务人员、工程师和程序员现在必须与远在中国和印度的那些同样优秀或同样差劲的劳动力竞争,他们中更有竞争力的将会胜出。书中用至为煽情的话写道:“小时候我常听爸妈说:‘儿子啊,乖乖把饭吃完,因为中国跟印度的小孩没饭吃。现在我则说:‘女儿啊,乖乖把书念完,因为中国跟印度的小孩正等着抢你的饭碗。”

长尾定律未必奏效

弗里德曼没有意识到,他所说的“世界是平的”与“个人全球化”,存在着一个深刻的矛盾:全球的竞争将会以智力和想象力为分界线,因而所谓“地球是平的”,在全球化时代只能是一种理想。

同样,互联网也不是平的,不像当初所预想的那样。我们都知道“80/20法则”,即20%的投入会得到80%的产出。该法则建立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意大利经济学家帕累托(Vilfredo Pareto)的理论之上。帕累托最初在1906年观察到意大利20%的人口拥有80%的财产,他循此做了相关推演,提出“帕累托法则”,更通俗的叫法是“二八定律”。这一法则在人类社会的很多方面有广泛的应用。如80%的劳动成果取决于20%的前期努力、20%的人做了80%的工作、80%的销量来自20%的客户等等。

网络市场的真实情况也遵循“帕累托法则”,不过网络科学家将其概括为“幂律分布”,其特性是少部分事物拥有高的集中度,而大多数事物则只占有相对很少的比例。所以,多年以来人们高喊“网络的民主化”,但真实情况是,互联网带来了更大的品牌轰动和更高的品牌集中。

例如,在互联网上,谷歌被链接到其他网站或网页的次数,要比几乎所有其他网站构成的“长尾”多几百万次——相比之下,其他网站的链接少得可怜。换句话说,网络趋向于集中,一些联络枢纽非常重要,但大多数网络节点几乎无关紧要。网络科学家艾伯特-拉兹洛·巴拉巴西(Albert-Laszlo Barabasi)和雷卡·艾伯特(Reka Albert)的研究结论说,网络中的连通性不是随机的或者民主的,也不是分散分布或广泛共享的,而是垄断式的。因此,虽然长尾是很有趣的,但绝大多数收入集中在头部。这是企业必须学会的一个教训:尽管你可以采用长尾战略,你最好还是有一个头部战略,因为这里才是大部分收入的所在。

离开你的正常枢纽

网络是由三个关键成分构成的,它们自古以来就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存在着,然而却在最近的几十年产生了巨大的变化。第一个出现的网络元素是紧密联系。紧密联系由我们与周边的人的强联系构成——例如,我们长久相伴的朋友、家人和同事。紧密联系对于我们的情感幸福而言是必不可少的;但仅有紧密联系是远远不够的。一个违背本能的现实情形是,如果我们过度地依赖紧密联系,甚至具有某种危险性。那些完全或主要依赖于紧密联系的人往往是孤立的,他们不了解很多有价值的信息,而且无法改善他们的生活。在贫困社区,处处都要依赖于紧密联系,而富人或中等收入的群体则不是这样。

与之相对的第二个网络元素是弱联系,它的力量仅仅是最近几十年才变得显著。弱联系是我们与谈不上是朋友的相识者之间的联系。他们包括朋友的朋友,疏远的邻居,或是过去曾经紧密联系但现在几乎失去联系的人,也包括我们每天偶然遇到或将要遇到的陌生人和认识的人。他们构成了我们生活的背景,但在网络世界里,弱联系大量存在,而且是最强大和具有创造性的力量。我们常常会发现,偶然间获得的信息可以改变我们的生活,与我们不甚熟悉或刚刚认识的人,有可能给我们带来巨大的幸福。与强联系相比,那些我们常常遗忘的友好的熟人和疏远的联系会带来知识、机会和创新,使我们的生活更加精彩而充实。

第三个网络元素由联络枢纽构成。可以把它想象为许多弱联系或紧密联系的汇聚地。不同群体的人们因为共同的目的联系起来,包括家庭、企业、社团、族群和国家。人們可以在生活中加入各种各样的枢纽,也有权塑造和改变枢纽,或者启动属于我们自己的枢纽。

正确利用网络的一个方法是,离开你的正常枢纽,虽然它能够提供安全与熟悉感,而在你的网络中经由常常被忽视的联系,去探索那些跨界和交叉的地方。选择可以广泛接触不同的人和主意的工作、活动与场所,将自己的生活变得更为有趣、更加自我导向,也因之更能够创造价值。

网络个体化,个体网络化

最终,个人必须学会面对一个巨大的范式转变:无论工作、生活或休闲,我们曾经主要靠组织来联络——企业、专业协会、俱乐部社团和旅游公司等。然而,我们现在的联络,正越来越多地依靠个人活动、网上联系与自发的网下会晤,以及与熟人、朋友的朋友和陌生人之间的偶然碰面。我们正迎来一个有机而个人化的未来,它有着同样重要的两翼:网络个体化,个体网络化。

你的世界越来越多地独立于机构,而越来越多地受益于你的个人联系。社会由此变得更具流动性、更加不可预测,自由发展、无拘无束。

对于企业而言,最重要的是需要认识到,当今一个深刻的矛盾,是企业的进化速度赶不上人的进化速度。唯一的办法,是把企业改造成我们希望拥有的那些人的聚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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