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体高

儿时特别馋嘴。是因为有那么多好吃的才馋嘴，还是因为馋嘴才有那么多好吃的？

竹筒酒

我们这儿家家户户都喜欢栽高粱。高粱熟了时，紫红紫红一片又一片，直铺到天边！

高粱最大的用途就是可以烤酒。高粱多，烤酒房也多，但大多是小作坊，一家一户自个儿弄的。酒多，似乎风过乡下也带酒香。酒多，喝酒的人也多，我们小孩儿也会，但大都是偷偷摸摸的。

刚烤出的酒晶莹，可喝，但不醇、不香，需贮藏。贮藏的法儿可多了！盛进泥坛，藏于谷仓中，或埋进泥土里，三五年取出，那才叫碰鼻香！

但我们这儿有特别的贮藏法，因为我们这儿不仅地多，山也多，山上多竹，楠竹。风起时，绿波涌动，直达天边，曰，竹海。

开初，我们不知道大人们要干什么，一担一担地往竹林里送酒，而且还有人四下里瞅，放哨似的，怕别人瞧见了什么，我们只得趴下，躲在旁边偷看。

他们在活着的竹筒上打孔，在每一节的上方，那孔定不大，用注射筒往里注进什么？有酒味，啊，酒！注满一筒，再用啥把那小孔堵上。我听大人们说过，这叫竹筒贮藏法，产出的酒叫竹筒酒。那酒在竹筒里随竹筒一起生长，吸日月之精华，纳天地之灵气，三五年后，锯开竹筒，那清香酒气迸出，顿时倾倒无数酒客！

妈哟，要三五年，我们小孩儿可是等不得的，就想先尝尝那酒味。刚过了两三月，我们就相邀着去那片竹林转悠。用鼻尖紧贴着竹筒，似乎有一点酒味，又似乎一点也没有，真要三五年后，酒把竹筒浸泡透了才闻得到酒香吧？

三五年，小孩儿没那耐心。一日中午，太阳正毒辣时，大人们躲到什么地方乘凉去了，我们屏声敛气，小偷似的去了那片竹林。这次不是去转悠，因为我们拿了刀，握着小竹管，真要去作贼，但拿自家的东西，能叫贼吗？

撬开堵塞，原来是木头做的塞子，因为塞得极紧，我们费了好大工夫，但撬开后，并没有酒香迸出，只有淡淡的酒味溢来，已经是极诱人的了。有人忍不住，早把小竹管插进了竹筒，咕嘟咕嘟地吸。可这不是水，是酒，小孩儿吃东西又没个数，是谁先倒下了，接着倒了所有。我是迷糊着倒下的，似乎是紧紧地抱住一根竹，但倒底是松开了手。

躺倒了多久，天知道，地知道，林中的小鸟知道，只有小蚊子们不知道，它们在我们身上吃饱喝足，躲到什么地方睡大觉去了，说不定也是醉的。

似乎是我喝得少些，又或许是胜酒力，我最先醒来。一看，太阳偏西了，有那么多事儿需要我们去做，诸如担水割草之类，不能再躺，要是大人们寻来会更糟。醒醒，醒醒！拉扯他们的手，拍打他们的头。一个个坐起来，揉着眼，苦着脸，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手上有酒味，嘴里有酒气，不能这样回家。有谁说了一句，下河洗澡！大伙儿一下子清醒过来，来了劲头，直往山下跑。山下有一条小溪，虽小，却是我们的乐园，似乎乡下处处都是我们玩耍的地方。我们在溪水里扎猛子，一口口喷水，为的是逼出酒味。末了，还互相闻闻。似乎没有酒味了，真没有了，才大摇大摆地回家。

偷酒喝的事儿算是平安过去了？不！

一天，社长把我们一群小子叫在一起，而且让站成一排，分明是从老师那儿学来的，老师要训我们时，常常是这么做的。

他说：“这几天你们都去过哪里，做了些什么，说说吧。”他双手背在身后，拿着什么。这就怪了，小孩儿家，除了睡觉，白天去过的地方，做过的事儿可多了，谁有工夫记？没有人张嘴，是怕，或是懒得说。“不说是吧，去过那片竹林没有？”

我心里有点犯虚，说不定他知道了点啥？只见他双手从身后拿出，手中竟然是那几只小竹管！妈哟，悔恨当初没有灭掉罪证，让人抓了把柄！“你们没有塞紧木塞，让酒跑了气。说不定还掺进了你们的口水，污了那酒，我们那酒，三五年后，是要送给最可敬的人的！”他说得有些激动，似乎还涨红了脸！在我们乡下，最可敬的人，我以为是镇医院那些医生，因为他们曾救过我娘的命。是学校的老师，教我们知识。还有谁呢？我们觉得做了错事，便都一一坦白，并乞求我们污了的那些酒，日后千万别送给最可敬的人。社长说：“自己去做记号吧，留给你们了。”

啊！

此处应该有掌声，但我们却都傻傻地站着。

酸木柑

离我们家半里路远有一个大山坡，山坡上栽满了树，都是果树，梨呀、柑呀、橘呀，还有桂圆等。是个让我们一年四季掉口水的地方。管园的是一位老头儿，长须飘动，秋风黑脸，不见笑过。整日里在园子里转悠，防贼，这贼多半是我们。

一日，我们几个小伙伴又在园子边割草，我们常常在园子边割，能有多少草？割草是掩护，其实在窥探，什么果可吃了，老头儿巡视仿佛有什么规律，真怪，我们一出现，他也出现了，站在不远处，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这一回，他居然朝我们走来。咋啦，我们又没做啥，所以我们不跑。

他说，他看我们一年四季好累，别费神了，他送我们一树木柑。啥，我们没听错吧？“大爷，一个，还是一树？”“一树。”这老头平时是个吝啬鬼，一个果子也不让我们碰，啥时修炼成佛，今天来普渡众生？或是贿赂我们，堵我们的嘴？其实我们十分理解，他无儿无女无地，就靠这片果园度日，所以我们常常手下留情，但嘴馋，免不了偷鸡摸狗之事。我问：“那树上有多少个木柑？”他说：“你们去数数吧。”

这棵木柑树真大，但长得不是地方，偏偏在池塘边，又伸向水面，是不是不好采摘才送给我们？我问：“这木柑好吃吗？”这话多余，我们这张嘴何曾拒绝过酸呀苦呀麻呀？停了停，他说：“这木柑，大人们都吃不下，说是能酸掉牙！”听完这话，你猜我们是啥表情？失望？叹息？不，我们都跳了起来，高兴地跳！你想想，这老头儿不管，大人们不管，我们不再躲躲藏藏，可以大摇大摆地来这儿享用！

末了，老头儿补了一句：“但是，你们不能吃着碗里，想着锅里。”

我说：“我们保证，每次朝这儿来时，都闭上眼睛。”

木柑不小了，而且開始泛黄，离成熟大概还有半个月。有人吞口水，有人朝树干靠。我说：“现在谁也别打什么歪主意，我们都来数数树上的木柑到底有多少个。”

一、二、三……我们都数起来，只有大个李一旁傻愣愣地站着。我说：“别理他，每次班上数学考试，他都垫底儿，数也是白数。”大个李头一昂，“说什么呀，我偏数！”他真一、二、三……地数起来。结果出来了，天啦，还不少！我带有笔，我说：“都在手心上写上数儿。”大家都转过身，神秘兮兮地，最后笔传到大个李手上。他也转过身，同样神秘兮兮的。我说：“别管他，一、二、三，伸手！”四只手同时伸出来，哎呀，都是42！大个李大叫：“我也是，我也是！”我们都低了头看，虽写得有些歪扭，但竟也是这个数！他们三个都朝大个李跷起大拇指，大个李涨红着脸直跳！我却有些木然。

现在考虑怎样来享用这42个木柑，我说：“这木柑不姓张，不姓王，它姓‘我们，半个月内，谁也别偷偷摸摸地动它，半个月后的中午，我们来这儿举行开吃仪式，两个，只摘两个，每天两个，那么，这21天，就是我们最甜蜜的日子！”大家高兴得直拍掌！我还说：“这半个月，我自告奋勇，来当监督员！”他们又鼓掌，因为我是学校的“三好生”，他们自然服我。但为什么大个李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懒洋洋地拍手？

真的，以后的每一天，我都来到木柑树下，数数还是不是42个，我最担心的是大个李忍不住。咋又想到大个李？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没发现什么异样，当然也没看见大个李的身影。第15天早上，我站在木柑树下，望着黄灿灿的木柑，口水都涌出来了，明天，明天，明天咋不是今天，今天可不可以先尝尝？监督员可不可以先尝尝？对，只尝尝。我正要举步爬，不对，大伙儿都记得的，大个李一定也记得，是42，而不是41。但是，我可以说被邻村的偷去了一个，或者掉水底去了。对！于是我又要爬。

“住手！”有人大喝一声！我回头看，是大个李！“你来这儿干啥？”“我来监督你。”

我有些惊讶，但惊讶什么呢？

第二天举办开吃仪式，大伙儿先数数，42个，一个也不少！都夸我这个监督员负责，我说：“我不，不……是……”今天我说话咋呑吞吐吐呢？

按规定，只摘下两个，是大个李上树去摘的，别看他笨头笨脑的样子，爬树却像一只猴。剥开来，一共20瓣，一人4瓣。我想说开吃，但最终还是让大个李说，他说了一个字：“吃！”

酸木柑，我们吃得津津有味！

猴儿果

回到家，一放下柴筐，我就说：“娘，我饿死了！”“带去的麦粑粑哩？”“让猴儿们抢去吃了！”娘没有惊讶，似乎是能料到的事，转身为我做饭去了。

我们乡下，家家户户都有这个习惯，每年秋末冬初，总有人去上大山。开初我随娘去，但后来娘摔了一跤，再也不能去，就我一个人上大山了。

啥叫上大山？就是到大山上去扒柴。乡下做饭，烧的是农作物收割后留下的秸秆，但大都不够，所以要到山上找柴来补。离我们这儿十里路远，横亘着一座大山，曰，青山岺。山上长满了树，松、柏、杉，及青杠，还有许多杂树。每年秋末冬初，叶落了，枝枯了，这些便是我们的宝贝。背上筐，拿上柴刀、柴扒，揣着干粮，踩着晨的影，匆匆赶往大山去。

山上有许多不知名的鸟，还有兽，最多的是猴。娘说，吃饭时要躲着点，别让它们抢去，可是，今日偏就遇到了！

第二天我又要上大山，只要天气好，得天天去。在山上扒叶、折枝，不多会儿，感到肚子饿了，该吃揣着的粑粑了。我东看西瞧，得找个好地方躲猴。走呀走呀，看见几只猴正挂在树枝上，一边摘果，一边香香地吃。呀，什么树？结的什么果？一定很好吃。树干小，但多枝丫，极细，人不能上。果不大，似乒乓球，深褐色，缀满树枝。叫什么果？猴儿们爱吃，就叫猴儿果吧。

我站在树下，数猴，一、二、三、四、五，一共五只。是昨日那群吧？是的，领头的额上有一朵小白花，我记得很清楚，今天它也在。一见猴儿们吃果，我的口水早流出来了。我对猴儿们说：“昨天你们拿了我的粑粑吃，今天该有所表示吧，扔下几个我尝尝。昨天我可是饿着肚子回家的。”我摊开双手，作接果状，它们却若无其事，自顾自吃。“你们猴界懂不懂感恩？”它们还是不理不睬，“那我们交换，懂不懂交换？”

我掏出几个粑粑扔在地上，我想，它们一定会来抢，可是，它们却怔怔地不动，一起望着额上有白花的猴。它比它们年纪都大。哟嗬，它们还懂得尊老敬老！这时，一只猴哧溜一声下地，捡了一个粑粑送给老猴，然后其余的才一起下地来拿。它们一只手挂在树枝上，一只手拿着粑粑吃，一副安逸的样子。可是，我卻傻傻地望着。忍不住，我大声说：“交换，交换！”只见老猴摘下两个果扔过来，又摘下两个扔过来。“再来吧，再来吧！”可它却停下了。

我手里有四个，四个也不错。果皮上长满了软软的刺，撕下皮，翠绿的肉，咬一口，香、甜、好吃，比酸木柑好吃。当然，对于我们小孩儿，啥都好吃。我一下子想到了娘，她吃不下酸木柑，一定爱吃这猴儿果。可我手中的四个果，不知啥时吃完了。我乞求道：“猴头，猴哥们，这果特好吃，你们不是也懂得尊老敬老嘛，我想带几个回去给我娘，可是刚才猴头给我的，我，我……”猴们一起望着我，听我说些啥。定是懂我了，一个个直往草地上扔果。我忙摆手，“够了，够了，留下你们用吧！”

我埋头在草地上捡，捡完抬起头，早不见了那几只猴，但树枝上还挂着许多果，定是留下以后用的，就像我们计划着吃酸木柑一样。

背上满满的柴筐，揣着鼓鼓的猴儿果，高高兴兴回家，给娘吃，也给小伙伴们。

酸、甜、苦、辣，儿时好吃的东西说也说不完。

发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