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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与水塔

2021-04-22王朝群

少年文艺 2021年4期
关键词:杨树林水塔外公

王朝群

王泽宇看到老人在操场上站着,有些天了。就是默默站着,天黑了才离开。

老人很陌生,比外公的年龄还要大,头发花白,消瘦单薄,佝偻着身子,走路缓慢而谨慎。

村庄小学的操场在学校外面,水泥面儿,挺大的一块,一面连学校的圍墙,另三面边缘都种着庄稼。这样开放的场地,在乡下就是孩子们的欢乐场。上体育课的时候这里都是活蹦乱跳的孩子,放学了依然是喧闹的,嬉戏声和打球的叫喊声,在乡村空旷的田野上回荡着。

爱运动的王泽宇也常常是这喧闹声中的一员。他尤其爱打篮球,经常约上几个小伙伴放学了去操场打球。那个老人就是他在打球时发现的。

最近下午放学,只要去操场打球总能看见他。操场上的孩子们奔跑嬉闹、做游戏,声音嘈杂。那老人却兀自站在操场边,有时单手拄拐棍,另一只手臂静静垂着。有时双手拄着拐棍,身体就稍稍前倾。但头总是微微仰着,有些混沌的眼睛似乎看向某一个方向,好久都不动一下。玫瑰色的夕阳染红西天、田野的时候,这老人就如同站在操场边上的一尊雕塑了。

下雨天王泽宇要去同学家借本书,路过学校,一回头却看见那老人站在学校门口临街的屋檐下,拐棍旁边多了把黑雨伞。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老人还微微仰着头朝着一个方向张望着。

这老人有些奇怪,他总站着看什么呢?是什么东西吸引他一直要看呢?王泽宇想。

王泽宇十一岁,在村小学上五年级。以他的理解,一个人要是总执着于做某事就一定会有意义的。就像他一直专心听讲是为了学习成绩好,总和小伙伴们撒欢、玩耍是为了不孤单、更快乐一样。

那么老人久久地站着、看着,意义是什么呢?王泽宇还绞尽脑汁,替老人寻找过意义。比如,站在那里是为了看碧波荡漾的玉米田,呼吸新鲜空气。可是,乡下到处都有一望无际的玉米田,空气一直都很新鲜。不至于是这个原因。

王泽宇又猜测:那么老人是在练气功,锻炼身体吧?体育老师说有一种气功是可以静止很久不动一下的。但是,静止很久是多久?要常常从傍晚站到天黑,下雨天也不间断吗?

猜不出原因,王泽宇就拍着脑门想老人是什么时候开始站的,可他脑仁都想疼了,也想不起具体时间。好像他发现的时候,老人就在那里了,应该是贪玩的他观察不够仔细吧。

王泽宇想不通,但是好奇心又驱使他不断地猜测和想象下去。反正,这奇怪的老人成了他心里谜一样的存在。

他本想大着胆子去问问老人,但是几次故意经过,老人连看都不看他。主动和老人说话吧,又怕老人觉得他无聊。再说他虽然觉得自己已经长大,可和生人说话还是要紧张、脸红,再要问陌生老人一些问题,就更没有勇气了。

有一次,几个小伙伴打篮球,一个急于得分的伙伴,远远就把球投向了篮板,结果劲儿太大,篮球“嘭”的一声打在篮板上,弹了出去。调皮的篮球落地后也很愤怒,蹦呀蹦,竟然弹到老人的小腿上。小伙伴们都瞪大了眼睛,以为闯祸了。但是,老人只是慢慢回过头朝他们看看,笑了笑,就又转过身去了。

去捡球的王泽宇一下对这个老人有了好感,更坚定了要弄清老人总站在那里的原因。拿到球,他没有急于离开,而是抱着球站在了老人的身后、顺着老人的目光看了过去。他想看看老人站着究竟在看什么。这一看,才发现,老人看的原来是不远处的老水塔!

王泽宇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几步蹦到球场上,立即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小伙伴。没想到的是,小伙伴们只是看了看水塔和老人,没有一个感兴趣的,还直催他发球。嘴快的乔文浩甚至说他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唉,“道不同不相为谋”,王泽宇觉得这老人的举动值得研究,甚至是大有深意。

王泽宇一直都是个爱琢磨、喜钻研的人。数学成绩突出就和他的这个特点密切相关。学习中,他不弄明白来龙去脉就不罢休,常常问得数学老师苦笑着说:“这不是你们这个年龄研究的问题,你呀,问得太深了!”

所以,对于这个奇怪的老人,他决心要揭开谜底。

附近的老水塔有什么好看呢?现在已废弃多年,听大人说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修的,那它比王泽宇爸爸的年龄都要大呢,修它的人怕早都成了老爷爷吧。

废弃的原因是里面的抽水系统彻底损坏,不能用了。随后,村民们集资又在村委会的院子里修了新水塔。新水塔离老水塔其实也就三里地,但老水塔离学校更近一些。

目测新老水塔差不多高,但新水塔好看多了,外墙被粉得雪白,塔身上还有醒目的红漆刷上去的标语“保障饮水安全,构建和谐农村”。新水塔高大挺拔,矗立在密集低矮的民居中,就像一只高傲的仙鹤般令人瞩目,现在已经是方圆七八里的地标式建筑了。

老水塔红砖都裸露在外,因为年代久远,那砖的红不再鲜艳,风吹雨蚀,风化严重,表面凹凸不平。顺着塔身往上看,哎呀,帽子一样圆圆的塔顶还塌进去一部分,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帽子”,塌掉的砖墙豁口上居然还长出了一棵一米多高又十分细弱的杨树。

那一定是鸟的杰作,不然谁会把树种到废弃的塔顶上去呢?王泽宇睁大眼睛看着、想着。

他最近一有空就琢磨老人和老水塔。他留意观察看水塔的老人,也远远地观察老水塔,反复看、从不同的角度看,想从中找到某种有意义的联系,却并未如愿。

这天中午放学,王泽宇一走到家门口就一个急刹车站住了,嗯,有什么不对劲呀!原来是妈妈做饭的香味飘来了。不是吃腻了的油泼面、棍棍面的味道,也不是待客的酸汤面和臊子面的味道。王泽宇吸着鼻子仔细闻,原来是米饭的香味。对了,好像还有炖排骨,那可是他最爱吃的呢!

王泽宇又狠劲儿闻了闻,才迫不及待地冲进家门。

一进门就看到了外公。外公七十多岁了,是个精神矍铄的老人,住在离这里四五里远的村子里。年轻的时候修过宝鸡峡灌溉大渠,修过水塔和附近的几个大水库,后来东奔西走到过很多地方,替人打家具、盖房子,又成了远近闻名的木匠和泥瓦匠。

王泽宇很喜欢外公,一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自己的爷爷一场大病走得早,幸亏有外公弥补了他情感上的缺失。但是,外公总是忙碌的,手脚不停歇地侍弄田里的庄稼,也不断翻新改造家里过时的家具,很少来他们家。王泽宇经常和妈妈去看望外公。如今王泽宇大了,路也不远,就经常自己去看外公。

今天外公竟然来了他们家,王泽宇可乐坏了,一见面就扑上去,用力太猛还把外公扑了个趔趄呢!但是,常年劳动的外公身体健朗,一下就抱住了外孙。

外公自然又问了外孙很多问题:最近淘气了没有?学业怎样?有没有被妈妈教训受委屈?为什么最近没去看他?想没想外公?

王泽宇就一一答着,答得差不多了,眼睛骨碌一转,反问一句:“外公突然来了,是想我了吗?”

这话让外公一愣,赶紧说:“是呀,是想我的好外孙了。”

但是,依王泽宇的判断,外公能来家里一定还有十分重要的事。

吃饭的时候,外公就打听起了一个人,“雷镇生”。这个名字太生,王泽宇可不认识。不认识就听大人们说呗。

原来这是一位老人,比外公年龄还大,家就住在老水塔附近。老人的儿子大学毕业留在了上海,也把老人带去了。最近听人说老人回来有一段时间了,外公今天来,除了看望外孙,也想看望一下这位老人。

“那人一定是外公的老朋友吧?”王泽宇听着,忍不住插嘴说。

“是呀,老朋友了。我们当年一起修建过水塔。”外公答道。

“水塔?是学校旁边的吗?”王泽宇咽下一口米饭问。

“是的,当年学校刚盖好,附近十几个村子的孩子都在这里上学,没水不行,就决定在学校附近修建一座水塔……”外公提起修水塔,声音高亢,脸上的表情生动起来,人也似乎年轻了似的。

“您再多讲讲水塔呀!”王泽宇一直静静听着,见外公不讲了,连忙催促。

“这孩子,没礼貌,快吃饭!”妈妈虎着脸,伸过筷子来敲敲他的碗。

王泽宇也不好意思了,看着外公笑笑,埋头吃起饭来。

吃完饭妈妈嘱咐外公歇一会儿再去看望老朋友,本该上学去的王泽宇却磨磨蹭蹭不走,还想听外公说水塔的事。妈妈又要凶他,外公站起来说:“我就和乖外孙边走边聊吧。我那老朋友家就在水塔附近,正好同路!”

妈妈没好气地瞪了王泽宇一眼,进厨房忙去了。

如今的村庄都修了路,浅青色的水泥路纵横交错、四通八达,串着大大小小的村落。走到十字路口拐一个弯,就能远远看见学校了。

上学的路不算长,王泽宇问外公的尽是关于水塔的事。爷孙俩走着说着,不知不觉就到浓荫掩映下的学校。王泽宇耍赖不肯进学校去,非要外公答应今天留下来,明天再走。外公拗不过他,就只好笑着点头答应了。

下午一放学,王泽宇没再去操场上打球和做游戏,而是直奔“雷镇生”家去找外公。这一带他熟着呢,外公说的那家他一找就找到了。

记得这家之前一直锁着门,没见过家里有人。院子里有棵高大的杏树,房子也不是村里常见的小楼房,而是红瓦白墙的老平房。

黑木门虚掩,推开门,王泽宇四處打量着,很快就看见杏树浓荫下的石桌旁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外公,咦,另一个不就是在操场站着看水塔的老人吗?

见一个少年推门进来,还探头探脑地看,老人有些诧异。外公忙站了起来,向老人介绍外孙。老人听了慢慢站起来,点头微笑欢迎他。接着又问他放学了吗,几岁了,上几年级,王泽宇就一一回答。老人的耳朵不太好,他说的每一句话都需要外公大声重复一遍,老人才听得清。

又聊了一会儿,外公起身告辞:“我们总算见了面,又说了那么久的话,我很高兴。”

老人拄着拐棍把外公和王泽宇一直送出很远才停下来,紧握住外公的手说:“我这个年龄,活一天算一天,也许这回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我知足了!”

两位老人的手握在一起很久才分开。

外公一路沉默,王泽宇却再也忍不住了,竹筒倒豆子一般,来了个连环问。

“这老人就是您的朋友雷镇生吗?”

“他为什么一直看老水塔?”

“他比您大多少岁?”

“您是怎么认识他的?”

外公听了不言语,良久才叹着气说:“他一直在看老水塔?”

“是的,那位爷爷总会看着老水塔出神。雨天也不例外。”王泽宇说。

外公站住了,转过身也看了看老水塔,缓缓讲起一段往事。

“五十多年前,新中国处在大规模建设时期,人们热情高涨,总有使不完的劲儿。你现在上学的村小学,就是在那时由几个村子一起出力建起来的。盖学校的那一年,我十七岁,在工地上劳动。后来,县里派来了两个年轻干部帮助村里修水塔,他俩都是二十岁出头的中专毕业生,学的是水电专业。一个是外地人,叫杨树林;一个是本地人,叫雷镇生。

“两个小伙子是同学,关系很好,都是细瘦个子。杨树林脸儿红红的,总有些害羞。雷镇生个儿不高,很是谦逊。两个小伙子对待工作都很认真,总是一丝不苟。水塔的修建由一位老工程师把关,两个小伙子现场负责,吃住都在工地上。

“雷镇生家离工地很近,但他很少回去。两个小伙子一起测量、放线,完成技术活之余还主动帮着工人们运砖、拌砂浆、搭架板。两个人来的时候还是白嫩的学生娃模样,等水塔修好都变成——”

外公讲到这里突然停住不说了。王泽宇急于听故事,就摇着外公的胳膊催他快讲,外公长叹一声,才又讲了起来:“水塔完工那天,几个村子的人都很高兴,放了鞭炮,扭了秧歌。学校灶上的大锅里煮了羊肉,工人们早早从工地上收工回来吃饭。雷镇生那天发着高烧,杨树林留在水塔上说要再好好查看一下封顶的水泥,结果出了意外……”

“啊,怎么发生的?”王泽宇失声问道。

“是做塔顶水泥的工人觉得既然完工了,就该把架板收回来。刚把架板一侧的两个钉子拆下来,就有人叫工人们回去吃羊肉……杨树林毫不知情,踩上一侧失去支撑的架板掉了下去,头磕到一堆砖头上……送到医院也没抢救过来。可惜呀,一个那么优秀的年轻娃呀!”外公看着水塔方向,叹着气说。

“杨树林埋在哪里了?”王泽宇问。

“就在水塔后面的树林里。雷镇生自责了好久,觉得如果不是自己发烧没去,也许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和他关系不错,知道他的心思。他本来是可以到县里水利部门发展的,那次事故后他就申请做了镇上的水利巡查员,到全镇各个水利设施检查工程质量、监督施工安全。没成家那会儿,有时间他就去杨树林的坟上看看。他说那是他最好的朋友,一个外地人为了他家乡的建设埋骨于此,他一定要多陪陪他。”外公又停了下来,眼眶已湿润。

“那他现在总看着水塔的方向,也是怀念故去的朋友吗?”王泽宇问。

“我想是的,他去上海那些年,每年正月还都带上儿子回来在杨树林的坟上祭奠。平时对坟头的维护就托付给了我。雷镇生的身体很不好,儿子要他留在上海,他却坚持要回到村里来……下午我们还谈到杨树林,他很感谢我这么多年对墓园的维护。他说一回来就去上了坟,至于一直站着看水塔的事,我还不知道呢!他就是一个重情义的人,这也是我一直敬重他的原因。”

外公这次一口气讲完了,王泽宇的眼睛眨呀眨,竟然说不出话来。在他生长了十一年的地方居然有着这样感天动地的往事,真是出人意料。

他也转向老水塔的方向,夕阳中,高高的水塔仿佛变成了那个瘦弱单薄的老人,传递给他一种无形的力量。

他原本想要追寻老人凝视水塔的意义,没想到收获的却远远超过了预期。

发稿/庄眉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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