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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 弟

2021-04-22马昇嘉

少年文艺 2021年4期
关键词:鱼叉条鱼哑巴

马昇嘉

这是一个过去年代的故事,于我,却一直记忆犹新。

我十岁那年,父亲受单位安排,从镇上去农村商店工作,我随父亲转学去了许村小学念书。

我在许村小学认识了糖弟。

糖弟,本名姜文荣。许村人放着这好端端的大名不叫,不论长幼都喜欢叫他糖弟。

糖弟十一岁,年长我一岁,读四年级。听人说,自他妈妈生下他,这孩子便与糖结下了不解之缘。襁褓中的他,也许嫌妈妈奶水没味,整天“哇哇”哭闹不停,但只要一喝掺了糖的白开水,便不再啼哭,乖乖入睡;稍大些可以吃粥饭了,不管饭桌上有菜没菜、中意不中意,他只需要在饭碗里拌些白糖或者红糖,照样吃得心满意足;平时吃零食,最喜欢吃的还是糖果,水果糖、棒棒糖、小圆糖……只要见他嘴唇在蠕动,嘴巴里肯定衔着一颗糖。有时爸妈不给他零钱买糖果,糖弟便偷偷去灶间,食指放进嘴里,蘸上口水,然后伸进糖钵,蘸烧菜用的砂糖,放进嘴里解馋,临了,还把手指含在嘴里,吮吸得吱吱响。也许因为喜好甜食的原因,糖弟身体胖胖的,而且小小年纪,满口蛀牙,张开嘴,焦黑一片。尽管他犯牙病时痛得要命,在床上打滚,泪水、口水流淌不停,过后却又嗜糖如命,把病痛忘得一干二净。

那天,糖弟跟着妈妈来店里买油盐。一踏进门槛,糖弟瞪着两只肉里眼,来回扫视着柜台上两只装糖的圆口玻璃瓶,一只瓶装的是软糖,另一只瓶装的是硬糖。糖弟用手指着玻璃瓶,对妈妈说:“买两粒硬糖。”硬糖耐吃。

“老是糖、糖,看你牙齒都蛀掉了!”妈妈抱怨着,“买一粒吧!”

糖弟揪着妈妈的衣服,使劲摇晃着,嘴里不停地“嗯嗯”着,任性地说:“不嘛,两粒,就要两粒!”

妈妈拗不过糖弟,只得答应。她叹息一声,说:“唉,让你爸知道,又要说我宠惯你了!”

我父亲从瓶里拿出两粒硬糖,放到柜台上。糖弟怕人抢了似的,迅速塞进裤袋。很快他又摸出一粒,剥去彩色包装纸,一颗玻璃球大小晶莹透明的圆糖呈现在面前,只听“唿——”的一声,圆糖滑溜进嘴里,糖弟左腮边立刻凸起了一个鼓鼓的小肉球。

“嗤——嗤——” 糖弟嘴里发出滋润的吸糖声,脸上露出满足的神色。

糖弟妈妈指着手里的酱油和盐,对我父亲说:“刘师傅,连同两粒糖一起给记账吧,改天由他父亲来结账。”

买东西要记账?这对于一直在镇上商店工作的父亲来说,还是头一回碰到。正在他犹豫之间,一旁整理货物的李伯伯开口说道:“好的,好的,没事,东西你拿去吧!”说着,他从柜台抽屉里拿出一个本子,翻开其中一页,递到父亲面前,“记在这一页上。”

李伯伯比我父亲早一年来店里,对村里情况比较熟悉。看着母子俩出了店门,李伯伯对我父亲说道:“糖弟父亲姜木根,是生产队长。他妻子生下儿子月子里得了病,下不了大田干活,只能干些轻微的农活。家里经济困难,平时来店里买东西都记账,过一段时间姜队长会来结账的。”

后来,果然有几次我看到糖弟父亲来店里买香烟,他买的是最便宜的红山鹰香烟,然后从胸前衣兜里掏出卷着的几张纸币,把账本上欠着的钱一并结清。

星期天下午,闲着无事,我拿了一把鱼叉去村西溇潭叉鱼。

在镇上,我家住房临河,后屋有一个水阁,装有木栅栏。放学了,做完作业,我常常端个矮凳,静静地坐在水阁上,拿一根鱼竿钓鱼。市河里河水清澈,近水面处看得见川条鱼穿梭来往觅食,我在鱼钩上安上川条鱼喜食的小麻栗苍蝇,俗称“饭苍蝇”,放入水中。有川条鱼在近处游动,只需轻轻移动钓线,故意弄出些微动静,便能清楚地看到川条鱼禁不住诱惑,紧紧追着鱼饵张口就咬。这时,迅速提起鱼竿,有倒刺的鱼钩刺破鱼唇,把鱼牢牢勾住,随即钓上岸来。

来到许村,我发现男孩子们不喜爱钓鱼,他们常常手持一柄鱼叉,瞪着闪闪发亮的双眼,在河边叉鱼。鱼叉铁制,多是四刺,有大有小,安装在竹竿上,小孩子一般使用小鱼叉。钓鱼需要耐心,等鱼上钩,而叉鱼直来直去,发现水中有鱼,犹如好猎手发现了野兽,眼到手到,“嗖——”鱼叉直插水中,“嗵——”的一声,溅起一簇水花,抽回鱼叉,只见锋利的鱼叉正中鱼身。叉到的鱼,一般有川条鱼、鲫鱼,也有鲢鱼。当然有经验的村民,能观察到鲤鱼、黑鱼产下的卵,数百上千,甚至更多,凝聚一起,依附着水草漂浮在水面上。村民在岸滩旁找树木、草丛隐蔽自己,静心等待水下的大鲤鱼、大黑鱼浮上水面照看鱼卵,刹那间,岸上人眼疾手快,一叉一个准。

夕阳西下时,我拎着一串鱼儿回家去。尽管都是川条鱼、小鲫鱼,但我和父亲的一顿晚餐有着落了。我右肩扛着鱼叉,左手拎着“战利品”,喜气洋洋地回家向父亲报喜。

村道上迎面来了一头大水牛,后面牵着牛绳的是哑巴。他是去溇潭牛爬滩给牛饮水、洗澡,乡下俗称“放牛水”。哑巴五十来岁年纪,生产队养牛的一把好手。队里两条耕牛,都由哑巴照料。一个寒冬,耕牛喂养得膘肥体壮,来年春耕正好派上用场。哑巴没结过婚,村上人都说,哑巴这辈子把自己嫁给了耕牛。

大水牛不紧不慢地走着,坚硬的脚壳踩在硬实的泥地上,发出沉重的“咚、咚”的声响,头上顶着两只长长的犄角,左右摆动着向我走来。路侧是沟渠,另一侧是稻田,狭窄的村道无处躲藏,怕被水牛角撞到,我只得尽量站到路的边沿。

哑巴“哇哇”叫着,打着手势,他看出我害怕,让我不用慌张。我眼睛死死盯住大水牛晃动的犄角,心里怦怦乱跳,怕它路过时突然一扭脖子,把我撞到沟渠里。大水牛与我的距离越来越近,我突然停住了,没有勇气再向前迈出一步。

这时,只听得身后传来“啊——”的一声叫喊。

大水牛从我身边走过去了,我回过头去,只见糖弟肩背草篮,站在我身后,双手捂住额头,“哎哟,哎哟”叫喊着。

哑巴“啊——啊——”吆喝着,大水牛停下了。他伸手挪开糖弟的手,只见额头上有四个清晰的血刺印。哑巴咿咿啊啊说了一阵,用手点点糖弟,又指指我的鱼叉,然后拍拍糖弟肩膀,笑着向我和糖弟摆摆手,顾自牵着大水牛朝前走去。

这是怎么回事啊?糖弟什么时候来到我身后?刚才慌乱中,我肩上的鱼叉竟然刺中了糖弟?我没听懂哑巴的意思,但是糖弟此刻的意思很明了,他一把揪住我:“你的鱼叉刺中了我的头,出血了!你看,你看——”说着,摊开手掌,掌心里血迹斑斑。

“对不起,对不起!”我连连道歉,“我不是故意的!”

我看到糖弟额头的殷殷血迹,心中十分后怕,要是鱼叉再往下一点,刺中糖弟的眼睛那可就闯大祸了。这么想着,我浑身一个激灵,背上一阵发凉。

“你得赔我!”糖弟大声吼叫着。

“好,好!”我一口答应,“我陪你去大队医务室看医生?”

“谁要去看医生!”糖弟一挥手,断然拒绝了。

我看着手里的一串鱼,说:“我把鱼赔你,好吧?”

糖弟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才不要鱼呢!”

“那你到底要什么呢?”我问。

“我要水果糖!” 糖弟心中早就有了主意。

我这才想起,糖弟喜欢吃糖,否则村里人怎么会叫他糖弟呢!可是,我拍了拍口袋,说:“我……没有水果糖。”

“店里有的是糖啊!”

“那是要用钱买的呀!”

“我不管,你向你爸要钱去!”

我知道,这事儿真要闹到我父亲那儿,我肯定少不了挨一顿揍。我放缓了口气,说:“这事不能告诉我爸,否则我不赔你糖。”

糖弟眼睛一亮,说:“可以啊,只要你给我糖!”

我说:“赔你几粒糖?”

糖弟伸手摸了摸额头的伤口,咧了咧嘴,做出很痛苦的样子,说:“一个刺一粒糖,起码四粒糖!”

我吓了一跳,这家伙狮子大开口,我哪有这么多钱啊!经过讨价还价,糖弟吃糖心切,最后以两粒糖成交。

我拎着鱼,一路盘算着,快到小店门口时,我让糖弟在门外等着,我放下鱼叉,一人走进店里。父亲去镇上进货没回来,李伯伯在看店,我指着手里的鱼,说:“李伯伯,这串鱼是我刚叉到的,给你当下酒菜吧!”

李伯伯平时喜好喝酒,小店打烊后总喜欢咪一口。见我拎着鱼,他乐呵呵地说:“好啊,好啊,无功不受禄,佳秋,我给你一毛钱吧!”说着,李伯伯打开了别在腰间的钱包。

我推辞着:“哪能要李伯伯的钱呀,不过,你如果一定要给我,就给两粒糖吧!”

听我只要两粒糖,李伯伯也不再客气,拿出两分硬币,买了两粒硬糖给我。我拿着糖出了店门,身后传来李伯伯热情的声音:“佳秋,喜欢吃糖,明天还可以找我。”

我把两粒硬糖交给糖弟,糖弟接过糖,一粒放进裤兜,一粒撕去包装纸,塞进嘴里。看着糖弟背着草篮,甜滋滋地走了,我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第二天下午放学,刚走出学校大门,只听身后有人在叫我。

我回头一看,是糖弟。他背着书包,正急匆匆朝我走来。

“有事吗?”我问。

糖弟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额头。

我看到糖弟额头的鱼叉刺印,已经变成了四个紫色的小斑点。“哦,伤口结疤斑了!”我说,“糖弟,真对不起!我昨天主要是害怕迎面走来的大水牛,才……”

糖弟打断了我的话,说:“大水牛有什么可怕的,鱼叉才真正可怕呢!”

“是啊,是啊,”我听出糖弟心中的火气还没消,于是忙不迭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糖弟虎着脸,说:“怎么,对不起就完了?”

我又扫了一眼糖弟的额头,说:“你伤口已经好了呀……”

糖弟突然皱起眉頭,一脸痛苦,说:“可是,你不知道,从昨晚到现在,我一直头痛得厉害……”

“你,你可能是感冒发烧了吧?”我说着,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糖弟头一晃,避开了。

“没有感冒,我想应该是昨天被你用鱼叉刺中,留下的后遗症吧!”糖弟说着,龇牙咧嘴,又是一脸痛苦。

我明白这家伙的用意,说:“糖弟,看来我还得陪你到医务室去看看!”

听说要去医务室,糖弟马上变换了口气,说:“医务室倒不用去了,你还是再给我两粒糖吧!”

我双手拍了拍瘪塌塌的口袋,说:“可是,我没钱买糖啊!”

“你可以向你爸要,店里有的是糖。”

“你以为店是我爸开的?那是单位的店,是公家的。”

“你没钱买糖,可以去欠账的。”

“嘿,你欠了账,由你爸还钱。我不要说欠不到账,即使欠到了,我爸绝对不会给我还钱的。”

“我可管不了那么多,反正你得再给我两粒糖,否则我把额头的伤疤去给你爸看……”

这糖弟平时喜欢吃糖,大概吃多了糖,变得很有韧性,十分黏人。嗐,谁叫我把鱼叉刺中了他的额头!看着他一脸凶蛮的样子,我只得答应,回去想想办法。

糖弟伸手与我拉钩,说话算数,不能反悔。

早上,我刚走进校园,只见糖弟不知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他肯定已经等候我多时了。

“佳秋,带来了?”糖弟紧走几步,急急上前问道。

我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两粒糖。

糖弟伸出手来,眼睛盯着糖,眯成了一条缝,笑着说:“好,好!”

我说:“说话算数,我们两清了!”我担心这家伙会死皮赖脸无休止地纠缠下去。

糖弟说:“说话算数,我发誓,我们两清了!”

听糖弟说得这么坚决,我这才把两粒糖放到他手里。

谁知,出乎意料的是,事情并未到此结束。

第一节课结束,班主任陈老师差同学叫我去办公室。

我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凭经验,被陈老师叫去办公室,绝对不会是好事。

果然,我在办公室看到了糖弟。他站在四年级班主任姜老师办公桌前,低垂着头,正在接受姜老师的训导。

“刘佳秋,这糖是你带来学校的?”坐在姜老师对面的陈老师,指着办公桌上的一粒糖,问道。

我点了点头。我知道,是糖弟出卖了我。

“学校有规定,学生不能带零食来学校,你知道吗?”陈老师严肃地问道。

我又点了点头。

“你知道带糖果来学校的后果吗?”陈老师继续发问。

我抬起头,两眼迷茫地看着陈老师,摇了摇头。

……

为了糖弟这事儿,如果我只是挨一顿陈老师的批评,也就算了。谁知放学后,陈老师去店里买东西时,遇见我父亲。父亲问起我在学校的表现,陈老师便将今天糖弟上课吃糖的事说了,而糖是我送给糖弟的。

于是,接下来事情就变复杂了。父亲下班回到家里,踏进门槛,劈头就问我:“你给糖弟的两粒糖是哪里来的?”

我知道瞒不过去了,只得实话实说。

我从星期天鱼叉刺伤糖弟,然后把鱼送给李伯伯做下酒菜,换来两粒糖,我把糖赔偿给糖弟,昨天放学后,我又去店里向李伯伯要了两粒糖,跟糖弟作了断的经过一五一十照实说了。

父亲板着脸,说:“要不是陈老师跟我说起,我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呢!哼,你胆子越来越大了,竟然拿叉到的鱼去店里换糖!”

听父亲这么说,我想向父亲解释点什么——这时,只见父亲从钱夹里拿出四分钱来,说:“去,快把钱还给李伯伯!”

我接过钱,刚要出门,糖弟和他爸爸出现在我家门口。

父亲见是姜队长,忙把父子俩请进屋来。

“刘师傅,真对不起啊——”姜队长没顾得上坐下,站在堂屋里说开了, “这两天我在镇上开会,今天刚到家,学校老师来家里告状,这孩子又惹事了。哑巴把事情经过告诉我了,那天他在场,看得很清楚,我家糖弟是自己撞鱼叉上了,反倒诬赖你家孩子,我让他当面认错来了!”姜队长说着,从口袋里拿出四分钱来,随手在糖弟脑袋上“扑”地给了一个“毛栗子”。

糖弟用手捂着脑袋,龇牙咧嘴,一脸痛苦。看得出,这一回是真的痛,不是装的。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我想起那天哑巴在现场,用手点点糖弟,指指鱼叉,又摆摆手的情景,當时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此刻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是糖弟自己撞到鱼叉上的,而伤口没什么大碍。我从心里感激哑巴,幸亏他为我见证,澄清了事实,否则我还蒙在鼓里呢!

我父亲劝说着糖弟爸爸:“姜队长,别打孩子!”一面搂过糖弟,察看额头的伤口。

糖弟爸爸说:“没事,早就好了。”说着,他对糖弟说,“快,认个错吧!”

糖弟哭丧着脸,对我说:“佳秋,对不起……我嘴馋,诬赖你,要你的糖吃,我错了!”

我父亲了解糖弟家情况,硬是把钱塞在糖弟爸爸手中,说:“姜队长,事情过去了,孩子没伤着就好。”

糖弟爸爸拗不过我父亲,收下了钱。他告诉我父亲:“今天糖弟犯牙病,带他去看了医生,医生关照,再也不能吃糖了,否则他这一口牙齿就全废了!”姜队长说着转向糖弟,“你给我记住,从今往后再也不准吃糖了!”

糖弟轻轻“嗯”了一声,耷拉着脑袋,像泄了气的皮球。他是在为自己的牙病懊悔,还是在为自己不能再吃糖而沮丧?

在他微微张开的嘴巴里,我看到了上下两排焦黑的牙齿。

姜队长再三向我父亲表示道歉、感谢,然后带着糖弟走了。

糖弟再也不能吃糖了!

望着糖弟远去的背影,不知怎的,我突然觉得自己嘴里仿佛吞了一颗酸酸的话梅,连心里都是酸酸的……

发稿/赵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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