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遗民诗人陈启相诗文初探*

2021-03-16

大众文艺 2021年3期
关键词:遗民归隐诗歌

曾 洁

(贵州民族大学人文科技学院,贵州贵阳 550025)

陈启相,字枚庵,号晡谷,四川富顺贡生,永明年间出仕为官,官至河南道御史,《明季南略》记载当时孙可望到贵州跋扈张扬,自封为秦王,设置官属。1653年,其自封翰林院编修方于宣劝进,孙可望担忧人心不附,方于宣分析到“朝内相左者止吴贞毓、徐极等数人,川、黔两省止钱邦芑、陈启相数人,除此数人,其余不足虑矣。”可望曰:“贞毓等易处分,但邦芑等在外,人望所归,杀之,恐士民解体。”因陈启相等人德高望重,民心所向,被孙可望看视难对付之人,随后,便逼迫钱邦芑、陈启相数人入朝就职,用尽方法仍束不归从。甲午1654年钱邦芑遂落发为僧,陈启相亦在其时出家为僧,更名为圣符,号大友。弃家结伴僧侣有:大冶、敏树、丈雪等人,遍走吴楚、湘黔滇各地。直至康熙壬寅1662年,陈启相最终落足遵义隐居掌台山寺,自称“掌台老人”,自此未涉足尘世三十余载,生活躬耕自足,安然自得。其门人罗兆甡曰“先师力学好修,至老不倦,隐身玩世,全节以归,近无耆旧之编,远缺遗逸之纪。乃犹樵苏不禁,怀土无依,请饬府县,树碑表墓。”陈启相有一子,取名陈名世,字又尚,遵义岁贡,能传习其父诗文。

陈启相在明末,实为文章巨手,在张为政的《遵郡纪事》中称赞陈启相“行文如烈马驭空,游龙戏水,不知其来。”在《黔志》一书中说道陈启相有《平水集》百余卷。在另一部《蜀经籍志》有称他的诗集多至数百卷。赵明经商龄为余言:“枚庵没后,著述存数大瓮,今散逸殆尽矣。……诗惟《播雅》据陈州同《怀仁碎拾》二十五首。友芝复汰其误收罗兆甡者,存十九首,益《南路》所载一首。”从这段话的描述可以看出,陈启相著述百余卷,数量惊人,成果丰厚,《文稿》三册、《法语》一册、《紫云休暇集》《摩诘诗评》。但遗憾的是所有诗集均已失传,仅存诗歌20余首,文稿数篇。“这批文稿中,还有《掌台记》《西坪寺记》《大冶方外集序》《上范阁部书》《与朱教官书》《与古零官父书》《记沥胆遗事》《代遵义五属送兵备道序》《代吴总戎赠刘副使序》。”

南明亡后,罗兆甡及谈亮等随陈启相隐居掌台寺,得枚庵传习诗文,成就卓然,成为明清时期黔北一代文化薪火传承人,郑珍称赞罗兆甡诗文“为文雄峭,不规矩前人,词亦入苏辛之室”,被誉为“遵义诗人之冠冕”。莫友芝赞陈启相“遵义人才之开,掌山功最臣”。郑珍和莫友芝合写的《遵义府志》专门为陈启相做了长篇传记,说道“启相在明末实一大作家。逃名遵义时,谈亮、罗兆甡诸子并从之游,得诗文传授。人才之开,当知所始。”以上种种足以证明陈启相在明清之际对贵州文化的深远影响。

枚庵留世诗作存数仅二十余首。现存诗作来看,大多为归隐后作,富含禅宗之韵,山水田园之美,有揭示时世之艰难,亦有述写生活之窘迫。著述百卷、文化开山之人,得到后人高度的赞评,不能否认陈启相的文学地位及影响。其中保留下的《平水集自序》尽显陈启相对诗歌写作的独到见解:

人生最无用者须眉,而处必不可去之位;人世最无干者金银,而操必不可无之权。静言思之,不觉失笑!例斯言也,不有制科之文乎!国家政治无关,士子品业无涉,而上以是求,下以是应,遂为天壤必不容已之事,不更可笑乎!然犹曰:业之者之蒙其利也,非是则无以进也,至声律之学诚属赘矣。乃自达卿巨公以及山人游客,例无不诗者,而坎壈抑塞如予,忧从中来,格格欲吐,亦遂不能无言。……故以诗为名与利者,其诗工否可勿论,有时或不出于诗,亦如富人之须眉,原可或有无也。予之有是集也,则窭者之须眉,予又乌能已哉!

正如文中陈启相描述的“而坎壈抑塞如予,忧从中来,格格欲吐,亦遂不能无言”像他这样坎坷困顿不得志的人,当忧思感慨从心中涌上来时,千思万绪的情感也要通过写诗才得以抒发。而追求名利而写出来的东西就如同人的眉毛和胡须本无价值。此文中能看出陈启相将诗歌写作的乐趣和生活中人们常见之事物以及科举考试相比较,阐述自己独到的见解和主张,他认为真正好的诗歌不应是迎合科考,而非刻意追求雅正声律,而应在心为志,才能发言为诗,好的诗歌是注重情感的倾注,抒发真实喜怒哀乐的情感。想来陈启相的《平水集》中的百余首诗,应多为情动于中的有感之作,书写生活,反映现实,情志统一,也不难看出陈启相的诗学精神,亦有可能出于自身前朝遗民的特殊身份,想要逃离确又无法逃离的现实,持有一颗超然物外的心,却又心系现实的矛盾内心,情感是矛盾的,“坎壈抑塞”便是真实的写照。

现存诗作中有大胆反映动荡时代的黑暗时事,其中《吴相国(贞毓)夫人裴、子戬谷,郑武安伯(允元)夫人邓,移吴、郑二公柩合葬于安龙城西海源寺后,吊之以诗》为代表,当时南明朝廷反对孙可望跋扈称王的文臣如吴贞毓、徐极等人遭到孙可望的暗杀,虽陈启相、钱邦芑躲过一劫,但也遭受逼迫归顺,遂后才有出家为僧一事,一是内心真正向往归隐,二是为躲避乱世以及孙可望的逼勒。为此陈启相写下了

烬灰冷作一瓶收,送上荒原源海头。

天府星残埋二曲,辽东鹤返泣千秋。

雨中昏夜催人去,夜里空山付鬼愁。

眼底须眉今略尽,更将忠义向谁筹!

孙可望的跋扈,让那些忠于南明王朝的志士愤慨反击,誓死效忠南明,因而被孙等人逼迫拷打,英勇就义,葬于海源寺。陈启相、钱邦芑等人虽逃脱厄运,也就此弃官隐居,当听闻昔日同僚殉难,内心难掩愤懑。书写含蓄却难掩沉重的悲伤,隐含深沉的冤屈,对已逝友人对家国的忠诚之心无处嘱托的抱憾心情,以及对家国对朝廷前景的堪忧,哀叹国家忠义之士人才命运的摧残,国事难为的悲痛之情。

另一首通过书写日常之事反应动乱社会的生活之艰。《七弟来索金买田》

使汝忧生计,由余困数奇。

各争鸡鹜食,久愧鹡鸰诗。

季子田难问,少游言可思。

犹胜杜陵叟,离乱泪空垂。

整首诗通过胞弟借钱买田之事展开书写,写出动乱的社会百姓饱受战争摧残,捉襟见肘生活无依的窘境,已自身难保又谈何照拂兄弟,作为哥哥的真是惭愧难当。最后借用白居易的《杜陵叟》的典故,对农民生活困苦的同情,官僚制度的黑暗和对百姓的压榨。而今陈启相的处境可比杜陵叟凄惨多了。整首诗直抒胸臆,自带悲泣愤慨的语气。另一首《得大兄楚雄信》写道“痛哭今无泪,团圆梦久虚。可怜生死别,只盼往来书。”也同《杜陵叟》相似,从诗歌中都能看出陈启相凄凉的晚年生活,无奈的隐居,与家人的分别,生活的艰辛。验证书中所说“足不越户者将三十年。有时饥寒,啸歌自得,一编一钵,萧然人外。”

在册诗歌多为隐居黔北平水里之作,因此少不了以田园生活入诗的内容,如《九日二首》“霜葭送白菊飞黄,令节愁中去自忙。不解东坡偏好事,岭南十月作重阳”。此诗算是枚庵田园诗中的一股清流,书写纯粹自然的归隐生活,给人一种洗尽铅华后的清新纯洁之感,令人心旷神怡。陈启相有隐居寺庙的经历,因此也写了关于寺庙生活的诗歌,如《回龙寺》“僧房落照悬,无事看炊烟。”带有诗意的禅宗色彩,往往这种带有禅宗意味的诗歌也很能突显遗民诗人的特点,身逢乱世的遭遇,坎坷波澜的经历,最终回归一方净土,过着随缘逸适的生活。其他首诗歌多将田园诗风和佛理禅宗糅合到一起。如《山居杂诗六首》

其一:

僭著寒山谱,奇名古路编。果余留饲鸟,花落自香泉。

私雨无官税,忘交省问笺。但惭僧行短,不解执牛鞭。

其二:

山事真无倦,波澜造物薇。竹时开口笑,鹤不为粮肥。

偈现他生果,人惊昨日非。偶然凭眺处 ,无数白云飞。

其四:

独契终难变,行年老益坚。淡期求水味,静例以山编。

时有巢前鹊,全无社里莲。古人不可面,空处的堪传。

陈启相的诗歌言语质朴,在朴素平易间勾勒出富有意境的自然景象,还有生动鲜活的农村生活画面,观云望月,谈笑桑麻,如“果余留饲鸟,花落自香泉”“山事真无倦,波澜造物薇”等,极富画面感,飘逸悠然,自然淳真,暂时摆脱乱世的苦恼,尽享静谧自然生活带来的恬淡自由。就像他所写的“偶然凭眺处 ,无数白云飞”也应该是诗人所向往的超然生活。然而“坎壈抑塞,忧从中来”才是枚庵内心真实的写照,诗歌中也流露出难以摆脱的黍离之悲和忧患意识,如诗句所写“但惭僧行短,不解执牛鞭。”“偈现他生果,人惊昨日非”将情感转寄山林,与世无争,诵禅咏诗,也难掩淡淡的忧伤。另一首《石上坐》也有相同的情感描述:

偶值平台片石间,日西不去去犹还。

高吟松籁翻流水,淡扫蛾眉出远山。

云里入衣原不碍,世中无梦可相关。

本非语必供人解,候鸟时虫亦只闲。

看似优雅娴静但也读出孤寂落寞之感。诗中夹叙夹议,田园诗风中夹杂一丝对现实的无奈感慨。诗歌《言山》“是籁泠泠尽有声,一朝僻地得收名。花含巧笑应知节,月入空山亦傍行。”,《山居》“幅巾拄杖委山樵,野俗安人岁月遥”仿佛一片岁月静好,醉心山林的逍遥诗风,但悠闲自得中还是潜藏着挥之不去空虚落寞和对故国的怀想。在《告友》“挟此无名石上苔,一尊惟对故人开。得诗且破神龛寂,避世何因匹马回。”写出其中的愁苦怀思,内心的困顿坎坷不平静。正如《平水集自序》中说到的“忧从中来,格格欲吐。”隐居之聊赖生活以及苦楚难解的心情,通过写诗抒发内心之不快,矛盾抑郁的心路历程,尤其是《夜》《冬夜不寐》最能看出焦灼煎熬的内心世界,“败笔纵书时对帖,众山有响欲输桐。衰瓮二十年前梦,一倍幽怀现未融”。“急雨随风过枕寒,风声客意两难安。不知明月愁何似,欲起披云仔细看。”身处一个动乱的时代,想要真正的置身事外,摆脱现实的束缚,对于前朝遗民太难。选择回避归隐,著述讲学,躬耕自足,都是作为前朝遗民最后的抵抗和坚守。接受历史不可变的现实之后,改变自己的心态,看淡尘世,保持一颗安贫守志,淡泊高雅之心。

陈启相除留存诗歌外,还保留部分散文,载于《遵义府志》及《黔诗纪略》中。书信3篇,杂记4篇,赠序2篇,书序2篇。创作量大,但保存下来的极少。张为政在《遵郡纪事》称其行文如烈马驭空,游龙戏水,不知其来。但遗憾著述存数大多散失殆尽。只能从现存诗文中观其一二。其中的《上范阁部书》

客秋曾具启,附谢王两君上达。嗣后别缘因循至九月廿九始得陛辞。其时圣跸江干,倾动震摇,已非世界。寸寸荆棘,日日纡回,竟不免于苦劫。老母殒没,抱恨终天。君命草莽,戾干大宪。侄岂复有生之愿望哉?自带重伤,困于六毛山中,数日不死,乃为白山忠兴诸人怜而收之。讵意风声所及,捷于飞鸟,瞬息而黑波万尺,不复见黍离矣!如韦、如王两者,终能闭关自守,故吾不失,殆真晦冥日月不若诸夏之亡是可感也。……

书写国难危及,南明王朝岌岌可危的动摇状态,寸寸荆棘,日日纡回的艰难处境。加之老母离世,悲痛不已,万念俱灰。因战身负重伤,生死命悬一线,描述层层递进,书写目的明确,全文情理交融,达到向兵部尚书请求救援扶助的目的。

另一封《与朱教官书》:别来倏忽三秋,不孝潜处数阅月,不啻五百转劫,终老白山,自分何之,不图腥一洗之致有今日也!中间闻永安殿下,辟路前去,心甚美之;继闻受陷,不孝废食长号者数日,形诸声诗,情不容己。至昨日始知安车过大插,庆幸不可言。又闻足下近在咫尺,私衷甚愿一晤,患难不死之身,视身世一切都如幻泡,惟知交一节倍加殷勤珍重耳!

从书信的内容来看,朱教官应是陈启相的挚友,相比《上范阁郡书》语言自然随意,情感偏自我化,情真意切,娓娓道出九死一生经历,“不啻五百转劫,终老白山,”陈启相在战乱动荡时代下的艰难辗转。清军的血腥屠戮,写出心中之愤慨,得知永安殿下辟路前去,写出心中的喜悦,得知又被围困,诗人又跟着落寞哀愁起来。看似生活化,情感化的描述,显而易见一个身处易代之际的遗民内心矛盾纠结的情感起伏变化,是随着这个国家的命运在变化。对岌岌衰危的明王朝的哀痛,“患难不死之身,视身世一切都如幻泡,”相比生死来说,不能光复大明更让启相看重,也是他毕生所愿。

又如《与古零官父书》:百折余生,晦藏丘壑,受恩深处如老盟丈,且不能通一音候。向子平云:“当如已死!”此隐人正法,不得不然。世事反覆,不图复见今日。老盟台与王端老辈,苦心苦术,运用深微,忠义种子,惟不孝能知之。此身不致霄坠,他日得归见天子,尚可以泣血相明。每念大德难报,中夜怃然。不孝三,仆病夺其二。困顿穷愁,数月来,景况不堪更,仆正不必言,以重故人慨耳!弟敕印之失,曩托老盟台察取,风波忽逼,遂不敢复问。今特申前恳,倘得合浦重还,俾弟得视为苏武一节,不致归死司败,是弟徼两生之德于台臺者,岂寻常哉!

此封书信应写于隐居之后,一来感恩古零官父以往的照拂,二来请求索取丢失的敕印。文中描写归隐之后的生活,以及对归隐生活的看法,期盼有朝面见天子,表明赤诚之心。归隐之后穷困潦倒的生活让年老的陈启相承受病痛折磨。这也是普遍遗民生存境况和心态表现,对前朝的怀念、对新朝的排斥、哪怕生活饥寒交迫,也坚定内心的信念。诗歌成为承载遗民诗人沉重情感的载体,“晦藏、苦心、深微、仆病、困顿、穷愁、泣血”,整篇诗文透露出悲凉凄冷的基调,浸透血泪,情感深沉,诗中虽凝结怨愤,但怨而不怒,表达含蓄婉转,一系列凄清意象的背后书写出一代遗民诗人慷慨悲壮的内心世界。

遗民是历史更迭的特殊群体,是交替时代的遗留者也是历史变迁的见证者。遗民诗人承载太多的感情包袱——忧患悲愤、沉郁困顿。国破家亡迫使仕人归隐避世或皈依佛门,情感转寄到山水田园之中,或是讲学著述之中,诗歌中窥探出遗民诗人矛盾纠结的复杂心理,一方面选择归隐或出家寻求静谧,另一方面又表现出难舍的故国情怀和沉痛愤慨的情感,总之,难以做到真正的置身事外和放任逍遥的心态。纵观陈启相诗文,虽留世作品不多,但字里行间仍读出易代遗民诗人辛酸苦楚的心路历程,矢志不渝的坚守信念。时代的沧桑巨变,也造就了“国家不幸诗家幸”的局面,遗民文学便是历史和文学最契合的产物,以史入诗,以情入诗,展现出易代遗民诗人的凛然风骨和坚贞气节。

猜你喜欢

遗民归隐诗歌
草 原
诗歌不除外
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
天宫院
“新”“旧”互鉴,诗歌才能复苏并繁荣
诗歌岛·八面来风
浅谈中国古代文人的归隐之路
品朱耷《安晚帖》诗画,悟“真”情
遗民傅山的书法艺术探析
试论清初边塞词中的遗民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