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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浮(小说)

2021-02-28胡新孟

文学港 2021年11期
关键词:晒场阿姨母亲

胡新孟

南方的那场战争才刚刚结束,父亲就迫不及待地转业去了广西罗城附近的一家小型兵工厂。兵工厂偏僻,生活条件艰苦,因着它的特殊性,又几乎与世隔绝。那时,父亲正被内心的颠狂与恍惚所囿,也许是太想摆脱这种不可名状的窘境了,他像是一只无头苍蝇,一时失去了方向。那段日子,母亲三番两次去电表示反对,但他依然着了魔似的一意孤行。据说,父亲连随身的行李都没带全,便只身赶赴兵工厂报到去了。三个月后,母亲突然接到父亲寄来的一封长信,信中他向母亲诉说了在兵工厂的尴尬境遇。“这里出奇的安静,安静得不时有声音在我的脑门上盘旋……”他的失眠症愈发严重。他害怕夜晚来临,“晚上不供电,只能整夜点着煤油灯”,他觉得自己飘忽忽的“像个影子”。母亲没有回信。在她看来,父亲这样的境遇都是他不听劝告,自作聪明的必然结果,是他罪有应得,咎由自取。

半年后,父亲几乎以“逃跑”的方式离开了那个偏远的小兵工厂。离开的时候,父亲给他的首长留了一封信,谎称自己的母亲一时染了急病。回来后,父亲又去信说,他需要照顾重病中的母亲,已经脱不得身。那边的事,最后都是由那位首长一手操办的。他来过几封信,表示对奶奶的慰问和父母亲的同情与关切。父亲像是端了满碗的水,稍有动作便会撒了似地没有回过一封信。

待生活稍稍安稳,有年春天,父亲特意去了趟杭州,买了上好的龙井茶,给那位首长邮过去。据说,首长是杭州人氏,故好喝龙井茶。可惜,一段日子过后,邮件被退了回来。这样的结果,父亲未必不曾料想得到。他捧着那包兜了小半个中国又回到自己手上的邮件,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好似完成了一桩不得不进行的庄严仪式。

母亲与父亲实在是两类不同性格和价值取向的人。母亲干练洒脱,什么事都能当机立断。据说,就连当年他俩的婚事,最后也是母亲“一锤”定的音。父亲回来后,母亲常常怨恨父亲,“你算是白当了这么多年的兵!”确实,在部队十几年,又是从战场上下来的,有谁还会比她的男人混得更失意窝囊呢?在母亲的世俗标准面前,父亲的所有决定是荒谬透顶——你在部队再熬熬,升职会轮不到你吗?转业也罢了,你倒是转到党政要职部门去呀!最不该的是,你在兵工厂也就算了,跑什么跑么。再不济,你的老首长老上级老战友大都在那里呐!一想起这些来,母亲就恨得咬牙切齿,“你算是白当了这么多年的兵!”她一遍一遍念叨着,望着这个整天窝在家里,越来越陌生的男人,眼里满满的失望与厌憎。

那年冬天,父亲突然向母亲提出了离婚。母亲一时愣懵,哆嗦着嘴唇说不上话来。至今,母亲依然没能理解父亲的决定。在她的眼里,父亲已经到了没脸没皮的田地,根本没有这样做的资格。最后,我是跟着父亲的,那天,母亲抱着我,眼泪流到我的脖颈里。儿子毕竟是娘的心头肉,有这样一个混账父亲,于我实在太可怜。母亲动了恻隐之心,几天后,她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榆柳甲正缺一个带民兵队伍的人,于是动用了娘家的一些关系,走了走门路。是实在无路可走了,还是另有深埋心底的隐情?这次,父亲竟然听凭了母亲的安排,带着几身换洗的衣服和一床薄薄的棉被,领着我,去了榆柳甲。

榆柳甲地处海滨。这里原是个小渔村,村民种地之余大多靠海为生,因为偏僻,没有客运汽车经过。沿着塘路一直往东,七里地外有个崇胜小镇,那里有客运车站,有汽车一天两趟往返城区。我与父亲就是乘车到崇胜然后再步行去榆柳甲的。那是我走过的最漫长最艰难的一段路,不仅坑洼,路面还撒了碎石子,走起来磕绊又硌脚。我的脚尖不时被石块磕得生疼生疼的,但我必须跟牢父亲,父亲的兴致很高,他一改在家时失魂落魄霜打茄子的样子,腰板挺得直直的,昂首挺胸,大步向前。走出长长一段路,他大概是想起还带着我,突然止步,转身,一脸焦灼的神情。他看着我一步步向他走近,就像注视着他的那些曾经的士兵。等我前脚刚刚赶上,他又一转身,继续大步向前走去了。大概,在他的意识里,赶赴榆柳甲,好似急着要去执行必须按时完成的命令。

我们的被子贴在他的肩背上,四四方方的,像是块捆得结结实实的豆腐干。父亲一生都喜欢把被子叠得有棱有角,整整齐齐的。阵阵西北风从田野上横扫而来,把他的“西装”头发撩起又搅乱。合着他的步伐,那些零乱的头发一步一颤,透着一股义无反顾、勇往直前的悲壮感。冬天的田野暗得很快,只一会儿,便罩上了瓦灰色的天幕。远处的荡子里不时传来丛丛野芦苇随风掠动“沙——沙——”的声音,天地间越发静寂。我听见我粗重的喘息声拥塞在喉间,腿儿沉得被冻住似地再也走不动了,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寒风灌得我喊不出话儿来。憋了很长时间,我终于哭出了声。听到我的哭喊声,父亲如梦初醒,好似上天突然把我带到了他的面前。他远远地看着我,一时无措,然后,似乎被风推着,一步步向我走来。

我们到达榆柳甲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了。“接待”我们的是一个圆脸的胖女人。偏偏又剪了齐耳的短头发,蓬松松的,使她的脸显得更加圆满。她一边为我们端上饭菜,一边埋怨似地说,要不是等我们,她早就可以回到家,“钻进被筒里”。这么冷的天,连“猫狗都懒得出夜门”。说完这一句,她倒“嗤”地笑了声,父亲一时结了舌,不知说些什么好。正怔愣着,她说,吃呀,都冷了。这一说,我和父亲接到了“指令”,抱起饭碗抓了筷子扒拉起来。也许是实在太饿了,我们几乎没辨什么味,便把桌上的饭菜都收罗了。这时我发现胖阿姨正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她说,饭,锅里还有,菜可没了。父亲难为情地说,吃饱了吃饱了,她又“嗤”地笑了声。

我们被安排住在一个叫“三灶”的盐舍里。后来我才知道,这一带的先民,曾经储池积囟,煎灶煮盐。现如今,鹵池早已荒废,而盐灶也不复存在,徒留灶呀盐呀的称呼流传至今。胖阿姨说乡政府刚刚设立,房舍只能用现成的,不过这个盐舍还不错,乡里刚刚派人为舍顶褥了苇草,“下起雨来,是不会漏的了。”我和父亲跟在她的身后,父亲依然不说一句话,她也不管不顾我们是不是在听。

盐舍的门被她一推,吱吱嘎嘎地打开了,随手她又划一根火柴,把近前的一支蜡烛点上了。盐舍平时不住人,根本没有拉上电线装电灯,她回身向我们一笑,“这里三天两头停电的,有没有电灯没有大区别。”说完她便朗声笑起来,父亲也跟着呵呵笑一笑,又仿佛觉得笑得不合适,便连声说,“谢谢你,谢谢你!”“咿——这种事也要谢的吗?”一时,她的脸上透出几分羞涩来。

盐舍里靠墙搭着一张竹榻床,对面扣着一只大稻桶,稻桶是稻谷脱粒用的,这里虽然不种水稻,但广种油菜和小麦,稻桶也会时常用到。边上是架风车,我看着稀奇,上前握了摇柄摇起来,风车的叶子“嚓勒嚓勒”转起来。我跟着奶奶摇过风车扬过谷,风车顶上有木斗,里面的稻谷顺着斗底的“甬道”漏下来,轮叶扇起的风儿把稻壳、稗子吹出去。我摇得正起性,忽然听见父亲一声喝,抬头一看,他正瞪着眼睛盯着我。我立即住了手,站到一边去,被子已经散在竹榻上。父亲微微哈着腰搓着双手对她说,“没事的,不麻烦你了。”

“一床小被怎么能睡两个人!”

“还行吧。”

“一个人睡都不够!”

“……不麻烦了吧!”

“你——你这人怎么像娘们似的!”

说完胖阿姨便转身出了门。父亲怔怔地,一副散了魂魄的样子。

在旁人看来,父亲的工作很简单,无非带领十几个青壮年每天“立正稍息,稍息立正”,但父亲显然不是这么看。一大早,他挂在脖颈上的哨子嘟嘟嘟地吹起来,然后,晒场上响起了整齐的跑步声。和着父亲顿挫有力的号子,“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那些青壮年随之扯着嗓子喊一句,“一,二,三,四。”等围着晒场跑过几圈,活动开了手脚和身子,父亲让他们列好队,然后敬个礼,开始当天的训练。父亲不喜欢说太多的话,他会用自己的标准动作一遍一遍教他们。父亲做的每一个动作坚定、有力,仿佛鼓着一股劲。鞋底搓起的泥粉浮在场地上,他们所过之处虎虎生风,泥尘纷扬。晒场上到处是父亲和他的队员留下的脚印,一串叠着一串,杂乱而又如此清晰。

民兵队员是从青壮年村民中抽调来的,他们大多没有经过这样的训练,开始还觉得新鲜,一段日子后,慢慢有懈怠。那天刚刚训练了正步走,队列中突然有人喊一声,报告!父亲抬头一看,原来是阿庆,他梗着脖子又喊一声,报告!父亲问他什么事,他却把脸憋得紫紫的,期艾半天,突然蹦出一句,我要解个手。大伙一听轰地笑开了。父亲只说了句去吧,便默默注视着他们。他看着他们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弯了腰蹲在地上,笑得好像疾风刮过芦苇荡子。父亲一直保持着立正的姿势,一脸正色。等他们笑得缓过劲来,发现父亲雕塑似的身姿,随之笑声也止了。这时,父亲用力喊一声,“立——正!”也许是太过用力了,也许是这段日子用嗓过度,父亲的这声“立正”带着粗砺带着嘶哑,等他喊出“正”字,几乎失了声。他们没有听到过父亲如此铿锵的喊法,这些刚刚还如同塌心菜似的民兵队员,立即昂首挺胸凝聚在了一起。

训练的时候父亲最容易投入。一投入,便会忘了训练的时间。实在拖得久了,有人找个空当举手喊报告,说还急着下地干活。没有人再说笑,他们齐刷刷看着父亲。父亲依然保持着立正的姿势,他的眼神一时迷离,仿佛刚刚从幻境拉到现实。迟疑片刻,他喊一声“立正”,再喊一声“稍息”,然后宣布解散了。他看着他们从晒场上四散而去,像是一滴油落在水面迅速扩散而又散而不尽。

晒场一时沉寂下来了,父亲背着手绕着晒场走着,他走得不徐不疾,细致而认真,仿佛走一步便会少一步,又像是无家可归似的。风刮过晒场穿过边上的冬青树林,墨绿深沉的树叶抖擞着發出沉稳的声音。父亲住了脚步,抬头久久望着它们,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树上有鸟窝吗?”

父亲闻声转过头去,他自然听得出她的声音。她正眯眯笑着奇怪地看着父亲。

“树有什么好看的。”她又补一句。

父亲不知怎么回她的话,他只是向她难为情地笑一笑。

“饭菜都要冰凉了。”她看着父亲。

“谢谢你!”父亲终于说了句。

她一听便又笑出了声,“你这人奇怪的,只会说这几个字呀?”

父亲一时憋红了脸。

母亲照例每个星期来看我,每次她都会带来好吃的,这让我很快与周围几个小朋友建立了友谊。父亲虽然很严厉,但很少管束我,没过多少日子,我便学会了打弹弓、付棒棒、撞脚,还能徒手上树掏鸟窝。越来越多次,母亲见到的我,满头大汗,一身泥尘。她心疼地骂起我来,要死啊,成野孩子了!啧啧,多少泥腥!她一把拉过我,伸手就拍打起我身上的衣裤。尘土在我的周身,在她拍打过的地方扬起来,这样做的结果自然不会使她满意,她决定为我洗个澡。她一边埋怨父亲不会照看我,一边催着他快去打桶热水来。父亲只得从坐着的竹榻眠床上吱吱嘎嘎地站起来,提上水桶去食堂找胖阿姨打热水。

那一次,父亲刚走,母亲竟抱着我嘤嘤地哭起来,她觉得没有争取我的监护权便是害了我,“不然怎么会吃这样的苦。”于是又骂父亲是个窝囊废,害了自己不说还害苦了“我们娘儿俩”。母亲抹着眼泪一遍一遍絮叨着,却不见父亲提着水回来,她便又埋怨父亲果然不中用,提个热水老半天也不来,“要他这样的爹还有什么用!”我被母亲絮叨得有点烦,我说,妈,我不是好好的,挺好么。母亲先是一愣,然后又骂起我来了,你也是个没良心的,要不是有这样没用的爹,我才懒得来管你……母亲说着说着最终都会绕到父亲身上去,“上天啊,这,前世作的什么孽啊,全算是我欠你们的,那也让我遇到个有用的鬼啊!”母亲猛然一抬头,看见父亲提着水桶站在她前面。母亲惊了一跳,“你个讨债鬼,你进门好歹说一声,你是要吓死我吗?”父亲放下水桶转身出了门,水桶上飘忽着白雾似的热气。母亲又嘤嘤嘤地哭起来,有种你就别回来!话一出口母亲觉得说得并不对,于是又骂一句,有种你就别提水回来!我多少也有点烦我母亲,话多了还在其次,主要是说得有点过。

只要母亲不与父亲斗嘴怄气,他们还是挺般配的一对。虽然母亲个儿不高,但身材匀称,长得也眉清目秀的。父亲则身板挺拔,身形健硕,透着军人特有的麻利劲。母亲心灵手巧,做得一手好针线,是远近有名的好裁缝。在父亲远在部队的日子里,她一手忙着外出做工,一手操持着这个家。那时候,家里写字台的玻璃板下压着父亲和母亲的好些照片,照片中有些是在父亲部队里拍摄的,其中有一张,我印象深:母亲踩着缝纫机缝制衣物,坐在边上的父亲手捧着书本。

部队家属的行业各有不同,会做裁缝又做得好的实在难得。据说,母亲每次去部队探亲都会给父亲做身衣服,缝纫机是部队唯一的,战友们自是羡慕,于是,母亲也帮他们做几身。首长对母亲的做法也支持,这件事还上过部队内部的刊物,自此,母亲去部队,首长便请父母吃个饭。据说,当年首长与夫人是在地下组织妇女同志缝制衣物支援前线时结下的情缘。首长夫人也夸母亲的手艺好,父亲平时喜欢读个书,又能动手写几笔文章,部队的宣传报道好些出自父亲的那支笔。后来,首长的各种讲话稿也是交给父亲写,首长器重父亲,升职的希望时时闪现在父亲的面前。

南方的战争一打,部队随时准备开赴前线。那时的父亲,心里升腾着一股豪情,他时时能感知滚烫的热血在身上涌动。虽然前路未卜,但作为军人,不是随时要洒血疆场,建功立业吗?只是,后来的事不遂人愿,造化弄人,现实远比想象的血腥与残酷。父亲所在的连队还没完全深入敌方,便遭到了敌人的埋伏。那一仗打得惨烈,听说全连活下来的战友所剩无几。战争中一簇弹片几乎轰掉了父亲的半边屁股,他在后方的战地医院里趴了半个多月,等伤好一些,又转到内地来。我无从知道当时父亲的心情,但以这种方式从战场上下来,大概是他意想不到,不能接受的。如果可以让他选择,我想,他一定希望那簇弹片袭向他的脑门。伤愈后,父亲曾主动请求重上战场,但是,不知何故,始终没有得到上级的回音。随之,一些不堪的流言在周边若隐若现,他开始觉得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指指点点,不久,便滑入了幽暗自闭的湖底。

我从来没听父亲讲述过那场战争,许多细节成了我们心底的谜。在与父亲一起的日子里,连空气都知道,不能向他提起那场战争的事。这大概是父亲最不堪回首的往事吧。它成了他人生中的梦魇。直到现在,他还会在深夜睡梦中,不时地,使着劲,使着劲,使尽全身的力气依然撑不开嘴,然后在大喊中,喘着粗气惊醒。

转过年来,东风渐起,气温明显回暖。地里的菜蕻一下蹿了上来,间有粉嫩嫩的小黄花攒在蕻顶上,蜜蜂嘤嗡着飞来飞去。河塘沟渠边的芦苇也顶出了嫩绿绿的一片。

阳光明亮亮。

我和小伙伴们在晒场上奋力地奔跑、追逐,汗水从额角淌过脸颊,流向脖颈。陈自军首先攀上了晒场东边的柴垛,霸占了制高点。他站在柴垛顶上,振臂呐喊。我与其他小伙伴自然地结成同盟,向陈自军的“高地”发起了进攻。他左踢右推,前挡后扯,在柴垛上跳挪腾移,呱呱高叫着想把我们挡在柴垛下面。但千密一疏,一会儿,趁他顾此失彼之际,我一跃而起,攀上了柴垛顶,拖住了他的右腿。陈自军自知大势已去,怪叫着倒在了柴垛上。其他小伙伴顺势便攀了上来,等大伙儿都登上了柴垛,我们又自然地成了一伙。我们一起站在柴垛上蹬腿跳跃,偌大的柴垛,在我们一起一落的蹬跳中,微微地摇晃,仿佛是艘摆荡着的小船,这让我们兴奋异常。陈自军比我们年长,个头也高,又长得壮实,是小伙伴中天然的领军人物,玩什么游戏,怎么个玩法,常常由他说了算,我们自然听他指挥。这时候,他突然停止了跳跃,大家也就安静下来。随之,我们听见会堂里传来长时间热烈的掌声。

会堂紧挨着晒场,它们原本就互为配套。会堂是盐仓改建的,改建的时候,临晒场这边的墙上开了几扇窗,掌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父亲与他的民兵队员代表庄严地站在领奖台上,榆柳甲民兵队在全县民兵技能比武中荣获第一名的消息早就在全乡传开了。这是榆柳甲建乡以来获得的第一份荣誉,而且还是全县第一呢。

这天乡政府召开表彰会。父亲穿着他那身已褪色的旧军装,显得坚毅又挺拔。离开部队也有几年了,它依然还是那么合父亲的身。这几年,我还没见父亲穿过那些曾经的绿军装,也不知道他把它们收藏在哪儿了。反正,他把它们带到了榆柳甲,重新穿在了他的身上。

父亲啪地抬手敬个军礼,然后与乡长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台下又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你爸行呀!”陈自军重重地拍一下我的肩。

“我爸当然行!”我也重重地拍一下陈自军的肩。

“你行呀!”陈自军重重地拍一下我的肩,又拍一下。

“你也行呀!”我也重重地拍一下陈自军的肩,又拍一下。

接着,我们俩扯拥在一起,滾倒在柴垛上。其余的小伙伴围着我们,哦哦怪叫着,又蹦又跳的。我们俩各自较着劲,一会儿,陈自军把我压在他的身下,一会儿,我又奋力把他掀翻,摁住了他。坚硬的柴梗划伤了我们的手脚和脸颊,一些热腾腾的血液从我们的肌肤里滑下来。不得不承认,那是我年少时代最无所畏惧的时光。

月亮升上来了。它像一口铜锣,悬挂在瓦蓝色的天幕,沁人的清辉洒落在草垛、庄稼、树叶和屋脊上。三三两两的灯光从屋舍的窗口透出来,整个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了。

我蹑着手脚,推开食堂那扇吱吱咯咯作响的木门,看见父亲端坐在饭桌边。他的左手捏着一只搪瓷杯,那也是他从部队带回来的,杯身上用红漆编着号,下面是个鲜艳的红五角。平时,他用这个搪瓷杯来喝茶。搪瓷杯磕碰过,杯底沿口掉了瓷,露出黑漆漆的底色。在外疯玩了一天,我怕父亲骂,站在门口不敢发出一点声响。胖阿姨走来拉了我的手,快来吃饭。父亲看了我一眼,他伸手挥一挥。

我微微低着头,坐在父亲对面的凳子上。桌上的小菜比平时多了一两个,边上还摆了一瓶酒。父亲端起搪瓷杯咂嘴喝一口,又从鼻里重重透出一口气。胖阿姨已经帮我端来了一碗饭,她催着我说,快吃饭,快吃饭。我抹下脸上的汗,端起饭碗吃起来。我还是不太敢抬头看父亲,这一身满头的灰,还有脸上那几道醒目的划痕,随时都会引起父亲心里的厌憎。我担心,不知什么时候,又会点燃他内心的怒火,只想把饭吃得快一点。许是吃得太快,又太过于惴惴不安的缘故,我被嘴里的饭菜呛到了。饭菜顿时喷了一桌子,胖阿姨帮我拍着背,咳嗽让我的眼泪直往眼眶外面溢。等我稍稍平息后,我看见父亲从桌子的那边慢慢站起来。他显然有点喝多了,扶着桌子,身子还是有点晃。他艰难地腾出一只手,缓缓伸向我,在我的脸颊上轻轻抚过。他的手掌温暖又厚实,在滑离我脸颊的时候,父亲的手似乎停顿了一下,一些汗水与泪水粘在了他的手掌上。

那段日子民兵队放假停练了,父亲也就有了更多闲暇时光,可他依然起得那么早。他不知从哪儿寻来一把竹椅子,坐在窗口一页一页翻起了他的书。我已记不清父亲上一次捧书是什么时候,那肯定是十分久远的事了。清晨的风从窗口拂进来,透着丝丝的清凉,间或还有清脆的鸟鸣声传来。父亲微微侧着头,沉浸在他的书本里,直至胖阿姨出现在门口。

“早饭也不记得吃,我以为在干什么好事呢!”说着她掩嘴笑起来。

父亲闻声从书本里抬起头,又转头望了望窗外,“很迟了吗?”

“你就拿书当早饭吧!”说着胖阿姨笑出声来了,“走,我们吃饭去。”她走进屋来向我招招手,“他不饿,我们还饿呢!”

父亲合上手中的书,站起来静静地看着胖阿姨。胖阿姨忽地止了笑,回望着父亲,仿佛被父亲的眼睛吸引,她的手还伸在空中,向我做着招引的姿势。

屋里一时静默。

至今我依然不是很清楚,父亲在全县民兵特训营中遭遇的那些事,只记得,那天一大早,父亲把我从睡梦中拉起来,一边洗漱,一边催我赶快穿衣服。他的那条薄薄的被子已经折叠得四四方方、整整齐齐的(我盖的是胖阿姨送来的那条),边上的包里也已经装了几身换洗的衣物。见我似睡非醒,磨磨蹭蹭,便奔来一把扯了我手上的衣服,一下套在了我的脖颈上。后来我才知道,父亲突然接到县里的命令,让他带着民兵队,一早便到县武装部报到。时间这么紧,凭着多年从军的经验,父亲知道,这其实是对他和民兵队的另一种考验。他的利索劲儿又被激发出来了,三下五除二把随身带的东西打了包,整到了身上,然后一把拉了我的手便出了门。

门外还是乌黑黑一片,只有散落在天上的几颗星星闪烁出一点光亮。我几乎是被父亲提溜着往食堂走去的。早餐已经端上了桌,父亲放下我,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埋头吃起来。胖阿姨过来拉了我的手。

“乌天黑地的,这是要去干什么?”

父亲没有回答她。想说的,不问,父亲也会说,不想说的,撬开了嘴,他也不会落下一个字。大概是一心吃得快,父亲的额头沁出油亮亮的汗。等扒进最后一粒饭,父亲一抬头,发现胖阿姨正默默看着他,他不由得显出一些羞涩来。

“又给你添麻烦了!”

胖阿姨没回父亲的话,父亲的脸腾地泛了红,仿佛刚刚喝过酒。沉默了片刻,他忽地站起来,大步出了食堂的门。

十一

完全没了父亲的管束,我仿佛成了一匹脱缰的小野马。我与小伙伴手持不知哪儿掰来的小树枝,把自己想象成佩剑行道的大侠。我们不知疲惫地在村道上奔来又突去。一堵墙、一丛草,一条偶然相遇的狗,都会成为我们的敌人,我们上去便是“剑影飞舞”,好一阵“厮杀”。有时候,我们又攀上谁家的柴垛,横七竖八地倒卧在上面,然后眯着眼睛,用树枝幻化成的一挺挺机关枪,向田里成畈的庄稼开起了火。我们把搬上柴垛的石块往下抛,还自配爆炸的音效,最后,总是顺着柴垛滑下去,向那些庄稼发起“总进攻”。

很快,我们失去了对这些游戏的热情。我们坐在柴垛下,喘着粗气,挂着汗,感觉无聊极了。

“我们到海里去!”我喊了声。

“到海里去!”“到海里去!”小伙伴们也纷纷喊起来。

我见大家都喜欢跟着我,便起身昂首挺胸往海的方向走去。小伙伴们也跟了上来。最后跟上来的是陈自军,他紧赶几步,追上我,勾上了我的肩。

虽然榆柳甲离海近,但还隔着十余里的地。这十余里的地,不是荡子,便是荒草地,一丛丛的野芦苇像是一个个绿色的岛屿,漂浮在这片土地上。我们走进去,不时有鹭子、野鸭、鸥鸟啪啦啦地从芦苇丛里飞起。我们自知是追不上它们的,便跺脚拍手怪叫着恐吓它们。我捡起脚边的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向芦苇荡子,陈自军也捡了一块砸起来,接着所有的小伙伴也仿效起来,一时,荡子里响起一片四溅的水声。

等穿过这十余里的荒地,眼前出现了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大海塘。海塘是石块垒就的,我曾听胖阿姨说,虽然这海塘筑得厚实,但是,每年总要来几次怪潮,冲出几个决口来,所以,乡上还是每年派人员去筑塘。她常常告诫我,不可随便到海边去玩耍,我一直半信半疑,我来榆柳甲已经大半年,哪有什么怪潮来。

此刻,混浊的海浪带着咸腥味,一浪接著一浪推拍着塘石,发出浑厚、深沉的声响。远处,几只海鸟展着翅膀静默地翱翔,海面接着天际,变幻的灰云呼应着涌动的波浪,阵阵强劲的海风搅乱了我们的头发,鼓起了我们的衣衫。我索性一把扯开胸前的纽扣,跃上海塘沿口的石栏,迎着海风,展开双臂。海风立马灌满了我的胸怀,掀起了我的衣服后襟,像是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猎猎作响。

十二

谁也想不到,集训期还没结束,父亲突然回到了榆柳甲。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天他独自坐在竹榻床沿上落寞、失神的样子。他向前俯着身子,曲着的胳膊靠在大腿上,好似捂了肚子。几缕耷拉下来的头发几乎遮住了他的眼睛,正是薄暮时分,窗外透来灰白的散淡的微光。我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进的门,又在那里坐了多久。他捏在左手上的卷烟已经燃出了一截长长的灰柱,我犹豫着叫了声爸。他哆嗦了下,仿佛着凉似的,烟卷头上的灰柱掉了下来,抬头望一眼,似乎向我笑了笑。他嗯了声,起手就着香烟吸一口,烟卷已经所剩不多了,猩红的烟头映亮了他瘦削的脸庞。

仅仅那么一忽忽工夫,西窗外的天际收起了最后一抹霞光,如水的黑暗漫进了我们的房舍。父亲吸了最后一口烟,随手把烟蒂丢在了地上。他站起来,摸索身上的火柴,然后,嚓地划亮。火苗在他的手指端摇曳跳跃,荡出了一片温和的颜色。蜡烛并不在近前,父亲转了个身也没能找到,很快,火苗几乎要烧到他的手指,他的手一松,随之落在地上熄灭了。

据说,在集训营,父亲是五个种子教官中最出色的一个。他有过硬的技能,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有板有眼。有领导来,武装部的陪同人员总是往父亲训练的区块带。父亲一如既往地寡言,但他总是第一个出现在训练场上,又是最迟离开的那一个。自然,他带领的队伍,纪律最为严明,训练也最为刻苦,内部竞技一比试,他的队伍总是遥遥领先。大伙儿的士气高涨,都觉得,参加省里的技能比武,非父亲的队伍莫属了。

谁也不清楚父亲在集训营最后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伙儿只记得,突然有领导下来找父亲谈话。那时正好练间休息,本来父亲打算再加练那么三五分钟的,结果是,父亲再也没有回到他的训练场。

就这样,父亲与榆柳甲民兵队的关系突然结束了。一大早,父亲开始整理衣物、被褥和杂物,东西本来就不多,一会儿就整好打了包。窗外的天空还是昏暗,父亲又坐在了竹榻床沿上,包裹摆在近脚旁,随时可以搁到他的肩膀上。我不知道我们会往哪儿去,我也不敢多问一句话,就这样,我们静等天光一点点地从窗口透进来。

门被吱呀地推开了,站在门口的是胖阿姨。她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父亲说,早饭已经做好了。

父亲仿佛失去了感知,他像尊石像,置在幽暗的角落。窗棂上飞来了一只小麻雀,它啄一啄窗口的苇草,侧头向屋里望一望,又回头展开翅膀理起了羽毛。

父亲望着西窗外,悠悠地说了句,不吃了。

胖阿姨突然有些激动了,你跟我生什么气!

父亲没有回应胖阿姨的话,他又陷入了他的沉默里。胖阿姨屏息凝视着父亲,突然,她败下阵来似地,走进屋里来,拉了我的手往外走,走,我们吃早饭去!

我回头看一眼父亲,他依然坐在竹榻床沿上。我知道,这时侯跟着胖阿姨走,多少对父亲有些残忍,但饥饿又让我忍不住迈开了脚步。

十三

等我吃好早饭,胖阿姨已经在锅里又下了一碗面,盛在饭盒里,还盖着两个黄澄澄的荷包蛋。我想看个究竟,她已经麻利地盖上了饭盒盖子,给你爸带去吧!顺手她又摸了下我的头。

天已经大亮,红彤彤的太阳挂在了晒场东边的那片冬青树梢上,天边飘着彩锦似的绚烂的朝霞。往日,这正是父亲带着他的队员,喊着号子身挺影正集训的时候,而现在,晒场上连个人影也没有。我望着父亲和他的队员训练时留下的那一道道规则的足痕,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清晨的风扑在我的脸上,凉飕飕的,树叶也摇摆着发出沙沙的声响。

那何嘗不是我与小伙伴的乐园!那些混乱而又清晰的泥道子,那些脚底搓起随风飞扬的泥粉粉,那些过往岁月留下的影影绰绰、重重叠叠的身影,从记忆的深处纷纷向我袭来。一时,感伤的情绪涌上了我的心头。

“逃兵!”

这声音我太过熟悉了,是陈自军。我转过身去。

“逃兵!”

“噢噢,逃兵!”

“逃兵,哈哈!”

他们站在小树林里,斑驳的树影落在他们的身上,他们大多捂着嘴巴还在窃笑。我放下手中的饭盒向他们走去,他也向我走来,然后,我们各自向对方奔去。

一些咸腥的液体向喉咙流去……

十四

父亲越发沉默了,常常,一整天也听不到他说上一两句话。他也确实没什么好讲的,一个生活的失败者,语言是多余的。大概,他也放弃了自己,不然,也不会带着我来到这块荒无人烟的地方,四周是疯长的咸地茅草和连绵不绝的芦丛。正是一年中最闷热的时节,它们像件湿棉袄,围裹着这一块小小的土地。

近海地带到处是荒地,不知父亲为什么要选择这块连野草都不能蔓延的土地。碱白的泥土板结、坚硬,像是块废弃的水门汀,雪亮的耙刺常常被反弹出地面,都小半天了,父亲也没能翻出十来步的地。他眯着眼睛抬头望一望明晃晃的太阳,然后往手心吐一口唾沫,憋口气,把铁耙翻过头顶,狠狠地向泥土砸去。汗水早已洇湿了父亲的衣衫,手臂、脖颈和脸上也泛着黏糊糊的光泽,仿佛蒙上了一层油纸。才几天的工夫,父亲的头发支楞着,一撮撮黏结在一起,脸上的胡须也没剃,毛刺拉扎的,一时苍老、瘦削了很多。

大概,这里以前是个晒盐的盐畈,泥土筑就的槽槽沟沟断断续续地还兜得转。边上有个曾经的卤池,池壁上残留着一圈一圈若隐若现的盐花。池底涂着一层浅水,像是面镜子映照出一方小小的天空,父亲用芦草在卤池边搭了个三脚棚,除了锄地,他会坐到三脚棚里搓草绳。周边多的是茅草,只要父亲愿意,提着镰刀撩几刀,便是一大片。断了根的茅草倒在土地上,一见太阳就枯萎了,棚子里早已堆得满满当当,仿佛这棚子专为这些枯草而修。父亲就坐在干枯的茅草堆里,用宽厚的手掌交错着搓草绳。绳子一寸寸盘在他的身后,无穷无尽的样子。

隔三岔五地,胖阿姨会带着食物来看望父亲。我不知道胖阿姨是怎么找来的,我们初到这里时就没有现成的路。漫天遍野的荒草和芦丛淹没了高低起伏的土地,我们就像是一滴水落到了大海。每次,胖阿姨的鞋子和裤脚上粘满了泥,手臂、脸颊上也时有被芦叶拉伤的痕迹,那伤口上分明还渗着丝丝的血渍。这一路,她不知绕过了多少大大小小的荡子,又穿过了多少个芦丛。

父亲并不领胖阿姨的情,任由她站在那片开垦过或尚未开垦的野地里。一只竹篾编就的菜篮挽在她的手臂上,篮里盛的大多是粽子、汤团或糕点。阳光下,她一脸热汗。

“乡上又没人赶你走!”她冲着父亲说。

父亲埋首干自己的活。

“回去吧!这里也不是久待的地方。”她抬头看看天,天上飘着薄薄的丝状的白云,四周的芦丛和茅草静默着,一点声音也没有。

胖阿姨盯着父亲,“你,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过了好久父亲在喉底嗡了声。

“你说什么?”胖阿姨没听清,追着问,但父亲忙着手中的活儿再也没说别的话,胖阿姨自知拗不过父亲,放下篮子便走了。那些篮里的食物,父亲起先也不吃,后来大概是实在没什么好吃了,也就吃起来。我从来没见过父亲这么狼狈的吃相,他抓了食物就往嘴里送,腮帮子被填得结结实实的,嘴边溢出的碎屑挂在他的胡子上。

母亲是后来寻来的,大概,她在三灶的盐舍里找不到我们,然后打听到父亲的去处。她是由胖阿姨带来的,不然,三天三夜她也到不了这里,她站在地头冲父亲喊,“你要做野人自己做去,但不能害了孩子!”

父亲蹲在枯草堆里,一下一下地搓草绳,不管母亲说什么,他都不回一句话。

“我得把孩子领走!”母亲斩钉截铁地说。

十五

再次见到父亲是在县人医的病房里,他躺在病床上,头上缠了白纱布,脸上血肉模糊,肿得几乎找不到眼睛,鼻子上插着氧气管,一瓶透明的液体正一滴滴输入他的身体。胖阿姨陪在父亲的身旁,不时拿沾水的棉球为父亲涂抹嘴唇,父亲的嘴唇干裂得像老树皮。

之前,一场暴风雨袭击了我们这个小县城,我和母亲在广播里听到榆柳甲海塘决口的新闻。那时母亲正吃着饭,突然放下碗筷,转身出了门,我也跟了出去。母亲一边走着一边回头挥着手对我说,“回去吃饭!”我知道母亲要去寻父亲,我追着她说,“我也去!”说着我已经扯上了母亲的衣襟。母亲知道甩不掉我了,她回头看一眼,叹口气,“真是像你没用的爹——一个脾气!”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寻到父亲开垦的那块土地。满地的狼藉。三脚棚倒卧在泥地里,芦苇与草绳编就的篱笆被风刮得七零八落,周围的芦苇丛像是倒散的鸡窝棚子。母亲喊着父亲的名字,她努力扒拉着倒卧的三脚棚。我站在边上看着母亲,茅草在母亲的身边翻飞。母亲的发结也散了,半边头发挂下来,披头散发的。她抬头看我,你跟着来就是为了看着我?她呵斥我,放出焦急慌张的眼神。母亲真的不了解父亲。再怎么說,他也是当过兵的人。我说,妈,我们回去吧。她抬头看着我,仿佛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一步步从枯草堆里退出来。

小池里涨满了池水,几片白云正缓缓地从水面飘过。站在池边,我第一次见到母亲的优柔和犹豫。

芦苇丛背后突然有了声响,我和母亲转头望去。几个父亲曾经的民兵队员扛着草包从这里经过。“哎,这不是队长家的吗?”虽然父亲好久不带他们了,他们依然以队长称呼父亲。“快去医院吧,队长受伤了!”

母亲不禁“啊”了声。

暴风雨袭来的那天正值大潮汐。民兵队接到通知前往海边护塘。潮水借着劲风起着高浪拍击在塘石上。水花漫天。之前巡塘的阿庆发现一段没能及时加固的老塘存在决堤的危险。当务之急便是护塘。草包与大铲子派上了大用场。民兵队员迅速取泥装入草包垒叠在老塘背面。急骤的雨水早已灌湿了他们的全身,几乎迷住了他们的眼睛。

没人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加入护塘队伍的。

果然,一个急浪击来冲跨了塘口,混浊的潮水喷涌而入。一时,潮水夹带着塘石向埋头背着草包的阿庆奔涌而去。父亲像一道闪电,突然出现在阿庆身边,一把将他推了出去。阿庆跌跌撞撞地避过了潮头,而父亲瞬间被卷入了滚滚洪流……

一身泥浆的阿庆和他的队员也出现在病房里。“要不是队长,躺在这里的就是我了!”说着阿庆便抬手抹了把鼻子。大家也都附和,躺在这里还算好的……阿庆,你小子的命真是队长给的!

胖阿姨突然想起了什么,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包农膜包着的东西,“清醒时,他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母亲伸手接过来,打开。原来是封信。信封皱巴巴的,陈旧而潮湿,有些字迹已经洇开来,蓝糊糊的一片。但“军区”两个字还很清晰。我依在母亲的身边,踮着脚尖,看她打开里面的信纸。

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是首长写给父亲的信。信纸上的字还好,至今还看得清,“……突围和撤退的命令是我下的,我也向上级作了说明。至于各种流言,当会不攻自破。时间将会证明一切……”

我正逐字读下去,母亲却突然把信纸叠起来。她走到胖阿姨身边,悠悠地说,“来,我来吧!”

胖阿姨起身把手中的棉球和水杯递给了母亲。母亲坐到床沿上,明晃晃的阳光透过窗玻璃斜斜地铺洒在父亲的床前,一些细微的尘埃在光亮里浮沉。

原载于《浙东》2021年春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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