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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园之魂

2021-02-28赵嫣萍

文学港 2021年11期
关键词:梅花

赵嫣萍

露台上,靠着栅栏的梅树,已有十余年。起初是幼小的梅株,渐渐成了盆景,如今,黑色主干,粗粝遒劲,分枝朝五处伸展,枝条却簇拥向上,花朵、花色逐年丰盛。今年,居然成串儿开放。

梅树是“家园”的一部分。坐于书房,或徘徊于露台,整个花季,思想也附着于其上,芳香馥郁的美感,若非亲手所植,无从体会。

识 梅

最早接触梅花,得从幼年的一条小裙子说起。

那是一件两色拼接的连衣裙,淡蓝色小褂与白色褶皱缝合在一起,长长垂挂下来。领口处,手绣的几朵小花,清新雅致。一直到小学三年级,这条裙子每年“六一”都要隆重登场,从报幕到压轴,被不同的小女孩穿着表演节目。当时,并不知道那圆圆的花朵叫梅花。只记得,裙子已小得不能再穿,布料也有了裂痕,可姥姥还是精心收藏着。有时,姥姥坐在窗下,整理着陈年包袱时,就将裙子拿在手上,左右赏看,不时念叨着:“这么好看的梅花,就算一棵树,也得老了,可香气还是不减呢。”

第一次听说裙子上带着香味,我也凑近了使劲儿吸气。姥姥说:“小娃儿鼻子浅,长大了,才可闻得见。”这已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圍,便不再追问。

几年后,母亲办完调动手续,回乡下探亲。这次,母亲并没带很多东西,她已计划接我去城里读书了。

尽管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姥姥还是很难过。她在默默收拾着东西时,我也想哭,但在一个少女心中,远方总是充满了期待。

灯下,母亲“哧”地拉开了印着“北京”字样的提包,一边放起我的衣物,一边又拿出一件果绿色短衫。小圆领,灯笼袖,衣襟上斜斜地绣着一枝梅花。绿朵金蕊,点亮了昏黄的光线。炉子上,水壶“呲呲”冒着热气;烛台上,灯花也“噗噗”跳了几下。姥姥接过衣服感叹着:“这花绣得活色生香,小娃娃穿在身上,心眼呀,越发灵巧了。”

月光映着窗格里的剪纸,热乎乎的炕头,难得坐着姥姥、母亲和我。我在母亲面前有些羞涩,但因了衣服,话也多了起来。我不顾寒冷,一遍遍试穿。镜子里,也像飘来了一阵春风,梅朵绕着脖颈飞舞。我被花香罩着,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第二天,来看望母亲的姑娘、媳妇,也被这件衣服吸引着,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布料、绣工、配色……当大家知道是母亲一针一线绣成时,不禁“啧啧”称赞。

不得不说,这件衣服制造的热闹,冲淡了离别的伤感。过完年,我便随母亲来到了临汾读初中。

那时,临汾已称得上花果城,可梅花的种植,还没有兴起。

十二三岁的我,已懂得打扮。

周末,母亲从衣柜里挑出一条旧裤子,清淡的卡其色,散发着樟脑味儿。母亲按我的尺寸裁剪一番,又将剩余的布块,缝在了两个膝盖处。

夏阳明媚,鸟儿呢喃。我穿着绣花衣衫,搭着“时髦”长裤,来到了学校。

语文课上,老师恰好讲《咏梅》:“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我一边抄写,一边看着衣襟上的花枝,想象着梅花迎风飞舞。老师似乎从我的表情中得了某种感应,便笑着说:“大家还没见过梅花吧?课代表同学衣服上的绣花,就是这种奇妙的植物,花苞像豆子一样,慢慢开放时,叶子就落了,所以,梅花也叫干枝梅。”大家看向我。

我低着头,羞怯掩藏了欢喜。

老师还说,百花凋谢时,梅花冒着风雪,独自开放。越是寒冷,越是鲜艳。所以,我们也要做傲雪红梅。

人与植物第一次有了联系,稚嫩的官能开始活跃,幼小的心灵也渐渐苏醒。老师见我们意犹未尽,又在黑板上写下了“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我将诗句抄在日记本上,每天都要看一遍。

青葱的少年时代,这些“梅花诗”成了我进步的动力。

上了高中,开始寄宿生活,宿舍是个小集体,又处于青春敏感期。志趣相同的人,容易成为朋友。

一个周末的黄昏,从作业里抬起头时,左前方一个女孩正在收拾书本。我们不约而同走出了教室。她说,她叫若梅,来自市区西边的小山城。她的普通话夹杂着好听的方音,我对她的名字也格外感兴趣。但因是初相识,便不好意思问太多。总之,我们渐渐一起吃饭、跑步,一起谈心、学习了。

中秋节前夕,看着圆月,若梅说有些想家了。

她回一趟家,要坐五个多小时中巴车。她还说,她的家乡有座山,山上有座西岳庙,庙前的一棵老梅树,到了冬天,满树花开,寺庙里就会来很多人,踏雪寻梅。她妈妈就是赏了梅花才怀上她的。

像听着古老的传说,对她的家乡渐生神往。从此,忙碌的学习间隙,常在她的讲述中,想象着白雪纷飞,红梅花开。

高考终于结束,便随她一起,来到了吕梁山区的凤凰山巅。

第一次来寺院。叠起的梁架、彩绘;绝妙的悬塑,飞天。尤其,木鱼声,诵经声,山涧特有的风声,此起彼伏,清越从容。尤其那棵老梅树,主干皴黑,虬枝古拙;根节盘错,气势非凡。

我贴着树干,手心温热,思绪高远。虽没有看到梅花盛开,但梅树的形象,已在心灵深处渐渐生根。

傍晚,随若梅来到了她家,打开门的一刹那,她喊着妈妈时,我愣住了。眼前分明站着一位大家闺秀,五官平常,但眼神明亮,气质高雅,超出了想象中她母亲的形象。喊出阿姨时,我仍有些犹疑。若梅看出了我的心思,晚饭后,就让她妈妈讲起了自家的故事。

原来,她们并不是本地人,若梅父亲原在西北某军区,母亲出身大户人家,识文字,喜读书。嫁给父亲后,相夫教子,操持家务,生活平安顺遂。可后来,父亲不知犯了什么错误,要劳动下放。母亲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子,随父亲一路颠簸,来到了千里之外。他们暂居的窑洞,潮湿昏暗,破败不堪,父亲的工资居然连维修费都凑不够。何况,因他们的身份,也无人愿意接济,不久,起码的一日三餐就成了问题。若梅父亲思虑过度,患病在身;两个儿子少不更事,嗷嗷待哺。实在没有办法,不谙稼穑的母亲,开始了辛勤劳作。白天拾麦穗,捡棉花;掰玉米、挖土豆。夜晚,就着灯光缝衣衫,伴着月亮开荒田。更揪心的是,这一切,并不能光明正大地去做。有一年,她觉得实在活不下去了,就想着去一趟西岳庙,求求菩萨。

正值隆冬,冒着严寒,踏上石阶,推门而入时,一股奇香隐隐飘来。像得了某种暗示,她径直走到了梅树下。梅花枝疏干冷,没有绿叶陪伴;花朵孤放,没有蝶飞蜂舞,却英姿勃发,独撑一树清香。

倾听着古梅的心声,她想:梅树的身躯,多少风雪吹过?梅树的枝条,多少严寒侵袭?冰凌垂挂,梅朵依旧饱满;冰碴凝结,梅花依旧鲜艳。她默默站着,泪水模糊了双眼,生命深处的灵性渐渐复苏。她告诉自己:无论怎样,都要活下去,还要活得快乐幸福。于是,回来后不久,就怀上了若梅。

在母亲的开导下,若梅父亲也渐渐康复。从此,他们每年都要一起踏雪访梅。是呀,梅花开于深冬,凋于初春,“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人,难道还不如植物么?

就这样,他们互相鼓励,彼此慰藉,挺过了最为艰辛的岁月。

在若梅家的三天,只觉得她妈妈优雅从容,即便庸常的家务,也做得有滋有味。我跟在她身后,询问最多的还是梅花。她就又给我们讲了“梅花妆”的故事。她说,人不仅要活着,还要活得好,活得美。很久以前的皇宫里,有个寿阳公主,聪明伶俐,机智乖巧,深得皇帝喜爱。一天,她见梅花绽放,就在树下忘情地玩耍,一直到天黑,都没有停歇,实在困得不行了,就倒在树下的石床上睡着了。微风吹过,一瓣梅花正好落于额头,温暖的肌肤吸附着花瓣,渐渐成了一副梅花贴。醒来后,公主看着镜子里的妆容,又看看头顶的月亮,觉得自己就像仙子下凡。宫女们见状,惊叹不已,纷纷效仿,即便过了时令,也要剪纸做花黄。从此,就有了“梅花妆”。

回到家,我便在纸上画出想象中梅花的模样,染出梅瓣,裁下梅朵,压在玻璃板下或者夹在书里。有时,也在额头悄悄试贴一番。镜中仿佛出现了一个古代少女。这是意识觉醒的初级阶段,这种自我欣赏,带给我莫大的鼓励。

思 梅

读了大学中文系,开始了汉语言文学的系统学习,自然而然,喜欢古诗词中的梅花诗。

最早接触的是北魏陆凯的《赠范晔》:

“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陆凯秉性忠厚,家国情怀;身居高位,却与南朝文学家范晔志同道合,书信往来。公元501年初春,范晔像往常一样,拆开了陆凯的信袋,不料,一枝梅花赫然入目。惊奇之余,范晔一番寻找,果然看见了那首五言绝句。

当时,范晔身居长安,一枝梅花却从岭南跋山涉水,绽放眼前。再看诗句,寻常的生活细节,虚实相照,情意萌生。即使不通韵律,也可借物游神,雅俗共赏。所以,“一枝春”在民间很快流传,终成梅花的别称。

江南物华天宝,丰美富庶,可在陆凯眼里,唯有梅花,方可表明心迹。他将“一枝春”做为礼物,像是捧出了一个季节:嫩芽、绿绦;细雨,新畦……绵绵思念,挂于枝头。花朵谢了,情意留香;今年去了,明朝再来。物象与情致,永恒与当下,峰岭错落,相映叠生,丰富的“中国式”意味,时至今日,都是难以超越的经典。范晔才华横溢,灵敏通透,怎会不懂其中蕴藏的深意?何况,天地悠悠,年华轮回,相比大自然的春光,政局动荡,仕途不畅,又算得了什么呢?所以,多年来,“一枝春”的意境,在我内心久久浮动。甚至可以说,常常与时舒卷,古今同情。

到了唐朝,梅花诗渐趋冷艳翩跹,像心血染化的层林,“每一株”都呈示着诗人的心结。

王维的《杂诗三首其二》,我久久注目:“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当时,作者为避安史之乱,已在孟津隐居多年。一日偶遇故知,百感交集,沉吟良久,诺诺开口:“难得你从故乡而来,故乡的事你应该知道一些吧,试问:你来的时候,我家窗前的那株梅花可开了没有?”

每读至此,王维仿佛站在眼前,长衫飘飘,目光切切;声音低沉,神色凝重。我模拟着那位乡邻,听着他迟疑而满怀希望的发问,不知如何回答。若说梅花开了,也只应了花事;若说梅花没开,诗人该是何等失望?左右为难之际,不禁泪眼模糊。是呀,故乡的人事,在游子心中,渴望得知的何止一枝梅花?

发小童友可健在,邻里乡人可安宁?小河边,可还是桑林葱茏;枣林里,可依旧有果实如灯?……强烈的思乡之情,在内心演化了无数遍,以语言的形式出现时,却表现成了儿童式的天真与急切,仿佛故乡值得怀念的,唯有窗前那梅花了。其实,“乡思”不过是笼统的说法,浮现于脑海的,往往具体又琐碎:一堵墙,一条街;一个人,一处景;甚至一个鸟窝,一棵大树。所以,“窗前寒梅”是难以回答的永恒“乡问”,是古今游子的万千心结。

我也很多次想过,空间仿佛“乡思”的容器,若没有远离,何以生发对故土的热切追问,对乡情的悉心探寻?那么,生命之光,又该如何照彻时空,诗意萌生?所以,当走近卢照邻的《梅花落》时,不禁又一次心怀茫茫,思绪涌动:“梅岭花初发,天山雪未开。雪处疑花满,花边似雪回。因风入舞袖,杂粉向妆台。匈奴几万里,春至不知来。”

这完全是另一番情景:苍茫花絮中,掩映著一位思妇,如花的年龄,却与情郎相隔万里。岭南梅花开了,天山雪花未化;眼前梅花似雪,远方雪花似梅……我在江南,你在塞北,忽然,一阵风来,雪花幻化成梅花,围绕妆台,飘进衣袖……梅花雪花,你我同形;雪花梅花,我你共梦。可是,蓦然惊醒,一切的一切,又无影无踪……多想跨越空间,随你而去;多想飞离枝头,与你同栖。可思念的云翼,万水千山走遍,即便飘到了你的眼前,也早已凝为一滴寒露,你又如何知晓我渺渺之春心芳情?

古人含蓄,怎么说都不愿说破相思,知道说破就俗了,烂了。所以,远隔两地的思妇征人,梅花雪花,情意朦胧;雪花梅花,意趣横生。是啊,依栏远眺、窗前小坐;水边徘徊、月下独酌,许多经典的相思情节,何尝不是借助“梅雪花桥”,诗海自渡呢?所以,云空无涯,似花非花;古今无界,共话风雅。已经不是在欣赏美,而是在创造美、超脱美了。然而,万物皆有两面,还是这枝“梅花”,李商隐却别开生面。“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华,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忆梅》)。

李商隐,河南沁阳人,“五岁诵经书,七岁弄笔砚”。才情横溢,博闻强记,却早年丧父,踽踽负重;一考再考,又一败再败;几番挣扎,难得中了进士,谋得一介小官,又因婚姻陷入了政治漩涡。尤其很多时候,眼看着官场的大门,渐渐开启,待他小心靠近时,却又断然关闭。

公元840年,他的母亲不幸去世,回家守孝时,趁着清净,他一遍遍反思自己的人生经历,终于明白,仕途经济非己所长,诗词文赋,方可春风化雨。于是,他将眼中所见,写成了一首首独特的田园诗。若长此以往,也不失为合适的人生选择,可他又担当着门户之责,大家庭的开销非他莫属。所以,守孝结束,李商隐不得不又一次辗转于官场。不料,851年,相濡以沫的妻子又遽然病逝,消息传来,李商隐天旋地转,生无可恋。妻子家境殷实,文墨皆通,却因长期辛苦,积劳成疾;他们夫妻恩爱,琴瑟和谐,如今却天各一方,年华空负。人间还有比“蜡炬成灰,春蚕将死”的感受,更令人不堪的么?

可总要将痛苦转移,总要活下去吧!李商隐踉踉跄跄奔走于田野,放眼四周,唯有仁慈的大自然,不分职位高低,不论人情冷暖,随时拥抱着疲惫的浪子。初春的梅花,就在这时,毫无戒备地跃入了眼中,仿佛有意提醒他想起妻子远去的面容。这时,锥心的思念,非“定定”一词,难以表述。妻子在时,分开时间再久,总会“共剪西窗烛”;路途再远,总也相看两不厌。可如今呢?妻子永远地离开了,他也永远地回不去了——日复一日的纠结;难以割舍的矛盾;无从实现却又缭绕不断的理想与痛楚,一腔思绪向谁倾诉呢?而多年的怀才不遇、困顿焦虑,“定定”也是他的基本表情。所以,春光无限,梅容惨淡;一词两用,遥相呼应,梅花成了他生命中挥之不去的回忆之痛。

就这样,陆凯的友情,王维的乡情,卢照邻的爱情,李商隐的亲情,一花多维,情意滋生。

悟 梅

写作课上,老师布置了作文题《雪野茫茫独跋涉》,我便在雪花纷飞中去了汾河滩。远山、旷野;老树、枯荷……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雪地上,长期积累的梅花意念,也渐次浮现。雪花飘于面颊,像拂着梅花妆;落于舌尖,像咽下梅花霜;风吹起了雪雾,又像飘于梅花的诗行;褪色的梅花书签,也要跃上枝头,呈现一棵梅花桩。像得了大自然的神谕,我将“花签”一枚枚贴在了枝头,“飒飒”风声,梅魂疏影;情思涌动,诗心交融……半个月后,一节难忘的写作课来临了。

只记得,老师拿着一摞纸,站上讲台时,一边总结作文,一边搜寻我的身影。然后,他富有磁性的声音,开始朗读我的作品,并不时停下来,兴奋地讲评一番。最后,他笑容灿烂地对我说:“记住,将来无论做什么,都不要放弃古诗词,不能放弃写作,更不可放弃对梅花的追寻……”我记住了那节课,记住了汾河雪野的苍茫之美。

大三时,终于迎来了宋词,“梅花诗”也在宋朝附着了新内容。黄庭坚、欧阳修、陆游、杨万里……他们的笔下,色彩渐渐明亮,意象渐渐丰满,尤其范成大,造梅园,写梅谱,交梅友,筑梅魂,从诗文到行动,对我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范成大(1126—1193),字致能,号石湖居士,吴郡(今江苏吴县)人,绍兴进士。早年,历任三官,出使金朝;坚毅清廉,世人敬重。晚年,退居故乡石湖,致力于梅花生活。正如他所言:“余于石湖玉雪坡,植有梅数百本,比年又于舍南买王氏僦舍七十楹,尽拆除之,治为范村。以其地三分之一与梅。吴下栽梅特盛,其品不一。”这时,江梅、早梅、官城梅,消梅、古梅、重叶梅,绿萼梅、百叶梅,红梅、杏梅、鸳鸯梅等十二种梅花,齐聚于范家园林,形成了独特的梅景。

范成大呵护梅植,研究梅族,一一记录生长习性,其耐心程度,古今难觅。那么,梅花究竟有何种魅力,让他如此着迷?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理解。

后来,偶读苏东坡诗句,才稍有领悟。苏东坡解释说:范成大眼里,梅花春夏秋冬阅尽,风霜雨雪历遍;冬至芬芳,春来归隐,是大自然奥秘的最高领悟者。范成大历经磨砺,完成了社会使命,实现了人生价值,无需再在官场周旋奔波。所以,无论日常返乡,还是遭遇弹劾,只要一回到石湖,他都以梅为寄,快意人生。当然,也有资料显示:人的意识活动,十分之一就可满足现实之需,另十分之九,只有归于崇高的精神体验,才可承载生命之意义。所以,范成大晚年,或许借梅花获得了灵趣,通晓了心情;幽思视听,一园华梦,落叶归根之意,尽在其中。当然,还有一层意义,范成大或许并没有料到。

随着梅园的落成,文人墨客常常聚集于此,借梅抒怀,彼此唱和,奇思妙想,纷至沓来。于是,梅园不再是单纯的休闲之地,而成了启动文思、激发灵感的精神场所。

姜夔,就是这个时期,得益于梅园的主要代表人物。

1187年初夏,他首次造访石湖,与范成大一见如故。此后十年,他不断往返于苏湖之间,留下了许多有关梅园的佳作。

绍熙二年(1191),姜夔又一次踏雪前来,老友相见,分外欢喜。遗憾的是,“梅开雪落,竹院深静,而石湖畏寒不出”——范成大因身體原因,无法外出作陪,姜夔因此独游美景,《暗香》《疏影》一挥而就。

范成大不时击节,欣赏不已,兴致所至,便让家中乐工谱曲演奏。于是,雪花纷飞,梅花含蕊;舞乐纷呈,主客皆醉。宴罢,姜夔行舟回程,途经吴江垂虹桥时,又一次乘兴挥毫,写下了“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的著名诗句。

梅花以自身的美感,呈现着宋人内省化的意识形态,乃至“瘦骨清相”,也成了当时文人的外在特征。这期间,先后出现了陆游、刘克庄、卢梅坡、张道恰等梅花诗人,留下了丰富的咏梅篇章。

至此,范成大没有止步,又将目光聚焦于古梅林,对梅花的寓意进行了更深层次的挖掘。

“孤标元不斗芳菲,雨瘦风皴老更奇。压倒嫩条千万蕊,只消疏影两三枝。”

古梅历经沧桑,浑然天成,已超越了“老与嫩,刚与柔,枯与腴,淡与浓的外在特征,而是以形入神,心魂相昭——“以韵胜,以格高,以横斜疏瘦与老枝怪奇者为贵”。

特定的時代背景下,温存纤细的形象已无法满足文人的心理需求,他们从梅花中沉淀出“形而上”的雄浑之美,来对抗现实中的痛楚、沉重,乃至死亡。而且越是苦闷,对灵魂自由的渴求越是强烈。盘屈苍虬、奇崛强劲的老梅,恰与文人悲凉的心态水乳交融,形成了精神上的对冲之力,达到了人生的哲学高度。南宋特定的社会背景下,也更具文化象征意义。

更为关键的是,这个时期,植梅赏梅,已从士大夫之族渐渐传到了民间,演化为一种社会风尚。由此,梅花便由单纯的植物升格为一国之花,成为一个民族普遍意义上的精神承载。

这一阶段,我也临近大学毕业,世界观渐趋成型,需要更高的精神指引,高启就在这时来到了眼前。

高启生于元末明初,性情放达,才华高逸;通历史,好诗歌;却屡遭排挤,郁郁不仕。他便于23岁离开官场,于青丘山隐居,自号青丘子。

《梅花九首》是其代表作之一,也是他精神的最好写照:“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这与他在《青丘子歌》中表达的旨意殊途同归:“青丘子,癯而清,本是五云阁下之仙卿,何年降谪在世间,向人不道姓与名。”一诗一文,高启皆以“仙子”自居。

最初,不能明白其中含义:人各有志,不做官便也罢了,却为何如此高标冥茫,遗世独立?随着思考的深入,渐渐体会到了古代文人的“悲剧性”心理。

漫长的封建体制下,文人要实现自我价值,只能踏入官场,禁锢天性,束缚心胸,成了人生常态。而固有的为官之道,更需“韬光养晦、待价而沽”;“敷炎趋势,虚与委蛇”,这无异于贬损生命,扭曲灵魂。所以,他们重仕途更重气节,重官运更重性灵,宁愿现实理想破灭,也不愿精神世界坍塌。

所以,归隐山林,往来天地,便成了许多知识分子无奈之下的最终选择。高启的“自诩”,或许就是基于如此心理。所以,他“不惭被宽褐,不羡垂华缨,不问龙虎苦战斗,不管乌兔奔忙倾,向水中独坐,林中独行”。大自然似乎也领会了他的心意,“星虹助光气,烟雾滋华英”;“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山高水远,林木深幽;白雪皑皑,心若飞鸿。梅花像矜持妙曼的仙女,骨骼秀丽,奇崛芳香,从瑶台款款而来,与诗人合二为一。这个过程也是高启生命升华、灵魂救赎的形象昭示。所以,他被誉为当时最杰出的诗人,不仅在于高超的艺术表现力,更在于他首次将人格与梅花结合起来,使人们的精神归属有迹可循,有法可依。

其实,参加工作后,我还没有见过真正的梅花,便从杂志的封面、封底,书籍的插图重寻觅其芳踪。有一次,看到了后人临摹的宋代仲仁长老的墨梅,情不自禁,流连其中。

仲仁长老在整个花季,细心观察梅花的低昂、俯仰、分合、卷舒,将整个过程整理成百幅梅花图稿,后人称之为《梅花喜神谱》。更有趣的是,每遇梅花开放,月影初上,枝桠映于窗前,他便欣然提笔,描其状、绘其神,横斜疏淡,满纸清辉。元代初期,王冕继承仲仁长老的技法,并将其发扬光大。他隐居九里之山,植梅千棵。胭脂点花,铁骨冰心。他的《墨梅》诗云:“我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用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后两句,已是文人雅士抒怀言志之典范。到了后期,被称为“元四家”之一的吴镇,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在私塾教书,于庭院种梅,取名“梅花庵”。他用“飞白”呈现老桩;用“圈点”勾勒花朵。冰玉清香,已是他“梅画”的代称。

如此看来,宋代诗人画家与梅花彼此贴合,相互印证,以不同的方式展现着洁净的灵魂之光。

识梅、思梅、悟梅……梅花于我,是仿照也是传承,是写真也是象征。所以,梅花似乎另一条轴线,牵引我三十几岁定居江南时,皆命运之使然。

第一次见到梅花真颜,是在宁波的月湖梅园。

早春二月,安顿好家当,顾不上冷雨纷纷,便盘算着合适的时机。按说,长达半生的追随,愿望即将成真,应该有个仪式才好。可思来想去,皆不得要领,便想起了李渔的观花之道:

“观花之具有二,山游者必带帐房,实三面而虚其前,制同汤网,其中多设炉碳,既可致温,复备暖酒之用,此一法也。园居者置纸屏数扇,覆以平顶,四面设窗,尽可开闭,随花所在,撑而就之,立一小匾,名曰就花居……则无时无日不在花间。”

这般描述,精致绝伦,可真去模仿,并不现实。于是,删繁就简,以最朴素、最便捷的方式,步行来到了月湖边。

暮霭笼罩,水气氤氲。红梅、绿梅,白梅、蜡梅,英华点点,错落缤纷;地上的花瓣,聚拢飞散,流云月霰;空中的花枝,花影绰绰,香波斑斓……我似乎穿越古今的一枚花瓣,漫舞翩翩,诗意千年……从此,天一阁、育王寺,四明山、甬江边,都成了每年的赏梅之地,梅花如若季节的飞鸢,引领着生命之高歌,描绘着灵魂之芳园。

可是,不知为何,绚烂中,终觉缺少一抹出神入化的色彩。直到有一天,蓦然醒悟,是孤山梅魂,在时间深处,轻轻将我呼唤。

于是,过钱塘、经西湖;绕苏堤,上孤山。

新月初升,梅花倒影池塘,梅香缭绕月中。林逋仿佛坐在不远处,行笔于月,落笔于梅,神色清寂,人花共语。是呀!“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早已超出了自然花镜。丽影精魂,天马行空,映照于国人心空。于是,孤山梅林,我徘徊再徘徊,寻觅再寻觅:

果然,梅花的光、色、声、像,从远处辐射而来,带我进入了幽古之境:冷寂和雅,铅华剥落;心质如初,净若虚空。我的眼界、思绪、神态皆已没入花中……

尾 声

远望花是花,归来梅依梅。所以,露台上,一棵幼小的梅株,亲手植于陶盆之中。静观玩味,俯仰自酌。

一晃,梅花落了,枝头居然露出了粒粒梅果。恍然记起,古人起初就是为了采集果子而种植梅花的。却原来,风霜阅尽,千年都是轮回;锦绣饱览,万世不过刹那。好吧!那就“遑论梅花何处栽,但看花影点苍苔”吧!

有花若此,吾愿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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