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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名社成员韦素园佚文考述(下)

2021-02-22柳冬妩

名作欣赏 2021年2期
关键词:莽原

柳冬妩

摘要: 韦素园是未名社的核心成员和《莽原》半月刊的执行编辑,但对其佚文的挖掘、整理与考证工作,一直没有引起研究者足够的重视。自传体小说《两封信》和《我的朋友叶素》,是韦素园最重要的佚作,书写了他与高晓岚的爱情故事。高晓岚是陈独秀原配夫人高大众、第二个夫人高贤萃的堂妹,1925年留学美国。韦素园在《莽原》半月刊上,不仅用笔名发表写女友高晓岚的小说,而且还用笔名发表她在美国所做的白话小诗《寄——》。而刊发于《莽原》上的《两封信》,是引发鲁迅与高长虹冲突的一个直接原因。韦素园的文学创作,受俄国颓废派文学影响的痕迹比较明显,富于感伤情调和颓废气息,在精神深处与白银时代的俄罗斯现代文学同频共振。

关键词:佚文 《莽原》 高晓岚 俄国文学

“华芍”的小说《我的朋友叶素》

1927年12月25日出版的《莽原》半月刊(第2卷第23、24期),也是该刊的最后一期,韦素园用“华芍”的笔名发表了自传体小说《我的朋友叶素》,勾画了叶素因为疾病最终在爱情面前功败垂成的命运,带有宿命和浓厚的颓废情绪。《我的朋友叶素》落款为“一九二七,九,二十日于北大东斋”。值得注意的是,高晓岚的诗歌《接素兰自纽约来信,感而写此(十月六日夕)》,也正是写于这个时间段,此时的高晓岚已经从奥柏林到了爱荷华。1927年冬天出版的第12卷第4号《留美学生季报》,刊载了署名“高晓兰”(高晓岚)的诗歌,她在其诗中的注解中云:“来爱城(Iowa City)后人地生疏,交游所在,非异国诸女同学,即客气敷衍交初识者。一身如寄,百感萦怀。读忆旧思家之句,清泪为数行下也。”“爱城(Iowa City)”多译作爱荷华。1929年,韦素园创作散文诗《痕六篇》(原载1930年4月30日《未名》2卷9、10、11、12期合刊),其之三《端午节的邀请》,以高晓岚为原型的女友,被命名为爱华,与爱荷华的地名直接有关。名字藏密码。“华芍”笔名的来历,应该与高晓岚当时的留学城市“爱荷华”有关。“芍”代表的是一种很美好的爱情,“华芍”可以理解成“爱荷华的爱情”。结合小说的叙事内容看,即可锁定“华芍”即韦素园,《我的朋友叶素》就是韦素园所写。

叶素的原型是韦素园,叶素女友的原型是高晓岚,小说中的每一个细节,几乎都可以看出他们的影子。两颗心的脉息弥散其间,让我们感受到了生命的无常,也感受到了爱的余温。小说的第一部分,对叶素病人形象的描绘,几乎就是韦素园的自画像:

我的朋友叶素是作过一番甜美的梦来的青年。不幸从梦中醒过来的,就只他底瘦弱的形骸;他底灵魂却依然留在梦境里,徘徊着,永远地徘徊着。

在他目前的没有灵魂的生活中,一方面感觉心的孤寂,再方面还得担受经济的痛苦;那么他的疾病,是必然的结果了。

叶素底头发蓄得很长,糊乱地往后拢着。在这秋深的时节,他却仍然着上一件深紫色的陈旧的长衫。袖子很长,也不卷上一点。领纽常是不扣。脚上老是一双白帆布鞋,从不曾洗刷,在这般秋深时节,那似灰赭的糊涂色,倒是很适合。与他稍隔些距离,仔细端详他整个的模样,自上至下是:蓬松的乱发,黄瘦的面貌,惨紫的旧衫,灰污的皮鞋。这只是凄凉悲惨的表征——甜美的梦中醒来的形骸,穷困剥蚀的余影!

但是叶素对于他眼前这般凄惨的生活,似乎满不介意,反而在他底心中有一种莫可理解的微妙的愉快情绪,在脸的枯黄的绉纹上,在半开而微动的眼中,或是在暗灰的双唇上,常常显露出来。这就是他底灵魂在过去甜美的梦境中活跃着而发生的结果。他现在的一切,都被过去的梦占据了,掩住了,他忽略了,抹杀了现在的一切。过去甜美的梦,是他眼前生活唯一的滋养,他沈思着它,咀嚼着它,五官感触着它。

1927年元月初住进医院后,韦素园整个一年差不多都是在病床上度过的,《我的朋友叶素》也是在病床上写就的。在《我的朋友叶素》这篇小说发表的同时,1927年12月,韋素园给台静农、李霁野写了一封较长的信:“整个的一九二七年快被我身不起床地睡过去了,将来更睡到何时,目前还不知道;但想起你们前次告诉我的那第一位医生不治我的病,说他不能变戏法的话,现在我虽然睡在床上,究竟还是活着,而且能写这样的信,却也是一件极其欣慰的事。”韦素园病重入院后,承受着疾病的折磨,“还得担受经济的痛苦”,但韦素园却想让自己持有一种达观的态度,觉得还能写信就“极其欣慰”。小说中,“叶素对于他眼前这般凄惨的生活,似乎满不介意,反而在他底心中有一种莫可理解的微妙的愉快情绪”,这种情绪在韦素园写给台静农、李霁野的信中有着同样的表达,语气也完全相同。直到病逝前几个月,韦素园仍然想保持这种达观的人生态度。他在1932年5月写给李霁野的信中说:“我在病中觉到,人生就是工作,只有在工作中可以求得真实的快乐和意义,恋爱等等不过是附属品而已。我个人生活一向是很达观的,和我相处稍久一点的病人,他们都这样说。”人生态度是达观的,但现实是残酷无情的,疾病毕竟让韦素园甜美的爱情梦破灭了,他把恋爱理解成人生的附属品,实际上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自我安慰。小说第二、第三部分,叶素把对爱情的甜美回忆,看作“此生中唯一的安慰”。

小说第二部分,是叶素对女友、对“过去甜美的梦”的回忆:

当我晚餐后到叶素寓所去谈天以消遣这无聊的黄昏的时候,他每是禁不住举起枯黄的手指,同时双颊上微动着惨淡的笑纹,指点地说:

“呵!这是她送我的书——唉,爱之实现!——还承她用绿色的纸包得如此整齐美丽!”

“呵!那是她送我的图章,小盒子盛着小牛骨刻的我的名字的印,多么玲珑可爱!”

“那箱子装的全是她写给我的信,让我去开给你看呀!”

他底在动作的双手,有些抖颤,看他情绪十分混乱。书信确是不少,紧紧地竖搁着好几排。全是西洋信套,西洋的写法,字迹很小而恭谨,内容很丰富。他不稍加探索地从中就取出一封,神采恍惚,一面抽出信纸,一面说道:

“你看在这信笺上贴着小小的花儿,颜色虽然褪了,姿态却多么可亲可爱!”

这朵玲珑娇妍的小花,当是他与她相互间爱情造极的表现。可惜时光既夺去了它的美色,也冲淡了他们浓密的爱情。它余下的只是一个枯萎的姿态,他醒来的只是一个瘦弱的形骸。他底灵魂呢?在梦境中徘徊着;梦境中有她,他底灵魂与她永远同在。

小说对女友的书写,与韦素园和高晓岚的生活经历、交往关系、身份特征完全吻合。小说中的女友送印给叶素,现实中的高晓岚擅长书法;高晓岚先后从美国奥柏林、爱荷华寄信给韦素园,当然“全是西洋信套,西洋的写法”。

叶素女友寄花的细节,有可能就是韦素园与高晓岚的真实经历,更有可能是借鉴了梭罗古勃的诗。韦素园翻译过俄国诗人梭罗古勃的《小小的白花》:

我的神美的小小的白花,

你从我的黑暗的大地生起,

瞧着我吧,温存的没声的你,

我明白你的静悄的话语。

你从黑暗中生起,迎见我的幻想,

你叫伊走上你所走出来的那里去,——

我不反对你的一些诉说,

将幻想倾向着你的呼息。

《小小的白花》刊于1926年7月25日出版的《莽原》半月刊(第1卷第14期),这时候韦素园与高晓岚正在频繁地万里飞书,高晓岚可能看到梭罗古勃的诗,在寄给韦素园的“信笺上贴着小小的花儿”。不管高晓岚有没有寄花给韦素园,小说的贴花细节,与梭罗古勃的《小小的白花》都构成了一种互文关系。“信笺上贴着小小的花儿”是一种象征,“当是他与她相互间爱情造极的表现”,“余下的只是一个枯萎的姿态”。“小小的花儿”与“小小的白花”,连语调都非常相似。

刘半农主编的《世界日报副刊》在1926年7月23日出版的第1卷第23期上,刊载了韦素园翻译的梭罗古勃的诗歌《我的友人》。除了这首外,韦素园在报刊上公开发表过的译诗,几乎都收入了《黄花集》。《我的友人》与《我的朋友叶素》,在标题上比较相似,在主题上也是对叶素命运的一种诠释:

我的静寂的友人,我的远方的友人,

你看,——

我是寒冷的,忧伤的

霞光。

我空空地等待着

天堂,——

在惨淡的生活里我不知道

光明的日子快要降临

到大地,

恶毒的阴影将要坠入沉默的

深渊里——,

并且无语的,忧伤的,

在清早时候,

我的静寂的友人,我的远方的友人,

我将要死去。

索罗古勃是俄罗斯白银时代象征主义文学的代表人物,被称为“死亡的歌手”“纯粹的空想的神秘主义者”,其诗歌是以幻想同现实相对立,充满悲观主义色彩。韦素园于1925年4月22日翻译的这首《我的友人》,也充满“幻美的悲哀”的“凄伤的回忆”。在标题的命名上,《我的朋友叶素》可能受到《我的友人》的启发。

韦素园为什么用“G线”的笔名发表《两封信》,我们在《我的朋友叶素》中也找到了一种解释:

爱的力是如此伟大,谁能抵抗,谁不受其支配和驱使呢?在那些日子——呵,我底此生中最可宝贵的时光!——中,宇宙一切都不存在,只觉得一束爱情的丝弥蔓地绞住了世界……

……宇宙在我们底周围浮动着,一切皆异样,一切皆在破裂迸散着,只有我与她爱的练紧紧地系着,永不会离开,永是固定着。

两年之后,韦素园在散文诗《痕六篇》之五《蜘蛛的网》中,同样写出了对“丝”的感悟,“一个男子”觉得蜘蛛有如爱情,蜻蜓就是他,此刻正被缚在这丝网上。他多年想挣脱,却“愈被这丝网束缚”,他悲哀着这蜻蜓的不幸:“爱情的丝,也是精细不见的;它是一种透明的光体,永是飘荡在无限的空间和无尽的时间里。”

小说第三部分,对叶素女友的外貌描写,与苏雪林对高晓岚的描写,也很相似:

她底雅素的服装,与乌黑蓬松的短发,所烘托出来的容貌,是多么红得可爱呵!还有双睛转动间的表情,俊秀身裁的微颤……呵,好个爱的化身呀!这情景,将永远地在我的记忆中生存着。

高晓岚1924年所拍摄的一张照片,的确是“乌黑蓬松的短发”。特别是“多么红得可爱呵”,与苏雪林的描写非常一致。苏雪林描述高晓岚“鼻红,同学绰号她为‘红中”,“她的羽翼就叫做‘红中党”。韦素园应该知道高晓岚读书时,曾有一个“红中”的外号。

高晓岚曾参加营救被捕男生的请愿游行,也被韦素园写进小说了。叶素说:“那时学校与政府当局正闹着纠纷,警察包围了学校,要逮捕我,真亏她耗尽了心血来救护我!”高晓岚与女高师的同学参加了五四运动的后续学潮。1919年6月3日,北洋政府逮捕了上街游行的各校男生。1919年6月4日,高晓岚与女高师同学破门而出,走上街頭,参加了请愿游行,要求释放被捕学生。程俊英在《程俊英自传》(原载《中国当代社会科学家》,文献书目出版社1982年5月第1版)中回忆道:“回校之后,得知方还校长将这次游行归罪于陈中凡老师。我们立即召开驱方会议,决定起草‘驱方宣言,由冯沅君、高晓岚、罗静轩和我草拟,数他十大罪状,印成传单散发,并送教育部一份。是年七月,教育部免方还职,委毛邦伟为校长。毛校长继续聘请李大钊老师、陈中凡老师等回校任教。”韦素园将高晓岚的这段经历融会到叶素女友的身上了。

小说第三部分还描写了叶素与女友在湘江共渡的情景,描绘了“绿洲,岳麓山,一切皆美丽”。这与韦素园的经历也是吻合的。1979年,李霁野在散文《岳麓山和橘子洲头》中写道:“长沙的岳麓山是我早在少年时代,就已经耳闻神往的地方。我的小学同班同学韦素园曾在长沙学习过,参加过学生运动。我们几个同学在故乡围炉夜话的时候,他像说故事一样谈到学习和学运情况,也不止一次谈到岳麓山的景物。因此,岳麓山在我听起来一直是一个很亲切的地名。”(《李霁野文集》第一卷,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166页)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小说对女友家里环境的描述,与高晓岚的祖宅高楼完全吻合:

有一个暑假中,她从家中写信给我,要我到她家里去。信中对路途的指示,是多么的周到呵!信中描写他乡村自然的环境,是多么的详细呵!她说她家里的人都欢迎我。她还说到西厢书斋,陈设雅致,恬静可爱,是很适合我深思,更便于我们聚首谈心。总之,她是强烈地希望我去,我的去便是她那时唯一祈祷的幸福的成功。她是如何的勇敢,我却多么的怯懦,我竟辜负她底热望了!

高晓岚出生于安徽省霍邱县洪集窦老圩村,村名的来历与淮军将领窦如田有关。太平天国时期,窦如田(1828—1891)在窦老圩创筑圩堡,倡办乡团,与太平军、捻军多次作战,被台湾首任巡抚刘铭传檄调统领铭军,被李鸿章先后保以副将、总兵,赏给“强勇巴图鲁”名号,诰授建威将军(正一品),宣付国史馆立传。陈独秀父亲陈衍中在窦如田家中当塾师,1881年染上瘟疫,客死窦家,丧事由窦家办理。时陈独秀年仅三岁。窦如田的孙女窦衍光后来嫁给了陈独秀之子陈松年。陈独秀原配、陈松年之母高氏和陈独秀第二任夫人高贤萃,是高晓岚的堂姐,都是贤字辈。高氏、陈氏、窦氏三个家族,互为姻亲关系。高晓岚的祖宅被称为高楼,现在是窦老圩村卫生院。高晓岚父亲高霖阁共有子女11个,其中女孩6个,高晓岚为长女。高霖阁是一个地主,家境殷实,在高楼里办了家塾,教子女读书。高氏家族所筑庄园,将书屋、书斋作为主要构件,发挥了庄园的藏书、读书、治学的功能。叶素的女友,在信中描述了她家所处“乡村自然的环境”和家里“陈设雅致”的“西厢书斋”,与苏雪林对高晓岚的记述也可以互相印证:“在家塾读过几年的书,文理颇清顺,也能做几句旧诗,写得一笔远胜于我的很有腕力的字。”

通过以上分析,叶素女友的原型肯定是高晓岚了。至于作者“华芍”,毫无疑问就是韦素园了。小说结尾落款“一九二七,九,二十日于北大东斋”,未名社所在地,被鲁迅称之为“破寨”,最早在新开路五号,后来搬到马神庙西老胡同一号,但都在北京大学旁边。

韦素园的写作风格与俄罗斯现代文学

韦素园是中国译介俄罗斯文学的先驱者之一,也是引进白银时代文学的拓荒者。白银时代是指俄罗斯19世纪末20世纪初文学,比较公认的时间段大约是1890年—1921年。这实际上是俄罗斯的第一个现代主义文学运动。1922年从莫斯科留学归来后,韦素园不仅开始译介契诃夫、屠格涅夫等俄国著名作家的作品,也开始译介白银时代一批俄国作家的作品,如梭罗古勃、玛伊珂夫(今译迈科夫)、蒲宁(今译布宁)、茗思奇(今译明斯基)、米那夫(古米廖夫)等人的诗作;译了科罗连珂(今译柯罗连科)、戈里奇(今译高尔基)、勃洛克、安特列夫(今译安德列耶夫)等人的散文。1925年1月16日,韦素园在散文《晚道上——访俄诗人特列捷阔夫以后》的附记里,对白银时代的俄国文学进行了概述,虽然那时还没有出现“白银时代”的提法:“这篇短文刚写完之后,我觉得关于俄国现代文学有简单说明的必要。从上世纪末叶,直到欧战时止,这期间二十多年,要以颓废和象征两派为最盛。他们从事创作的人,仅只歌咏刹那,赞颂美、死和女性;音韵特别讲究,读时仿佛如悠扬的音乐的鸣声似的。”无论是精神层面,还是文学技艺层面,俄罗斯颓废派和象征派文学都对韦素园产生了深刻影响。韦素园七篇佚文的发现,将为这种影响研究,提供新的阐释空间。

从文体上看,《两封信》《我的朋友叶素》与韦素园的《春雨》一样,既可以看作小说,又是形式独特的叙事体散文诗,体现了象征主义诗歌的格调,强调抒情性、内在情绪、感受;在表现形式和叙事技巧上,都带有意识流精神分析的某些特征,使小说表现出不同于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的气质,呈现出现代主义小说的面影。这种精神自传体现代小说,心理截面和故事情节的断片,独到的多重叙事结构,可以给我们带来类似印象派绘画的复杂感受。如《我的朋友叶素》,通过叶素的独白,描绘了叶素与女友在湘江同舟共渡的情景:

呀!那是一个多么美丽的清早,我记得清清楚楚。城市喧杂的人们,还在睡眠中。湘江中几只小舟,都还笼罩一层睡意,懒洋洋地逐流而去。浓厚的白雾,点缀世界,只是我们理想中造物者的杰作,不是实际的人间。江中绿洲朦胧的影,倒映于江心,随着波纹微微地颤动着。渐渐从东方发出一道红紫色灿烂的光,影射在水中,好似卧着一条金色的龙。在这般的时候,在这般的景中,我与她乘着小舟,飘然而去。呵!多愉快,真是身临仙景!我们底心中充满了迷离恍惚的奥妙的情绪,我或是注视着她,或是探望一回江水,绿洲,岳麓山,一切皆美丽。我只是痴迷,我只是陶醉!我曾禁不住这样想:这番同舟共渡,就是预示我们美满的将来罢!人间的苦海烦波,我与她却相亲相爱地把来愉快地渡过。唉,想想呵!那般的清晨,那般的美景,那般的风平浪静,在渺渺的湘水中,一帆小舟,乘着一对相亲相爱的人,向着爱之光,狂热地奔驰而去——

如诗如画的景色描写,起伏、跳跃、缤纷的意象,密集的节奏形式,使得《我的朋友叶素》具有了小说诗歌化的特点。说其是象征主义风格散文诗,也是恰如其分的。

韦素园的写作明显受到了俄国白银时代作家别雷的影响。韦素园在《春雨》中對海天的描绘,“海天,树木,野草,晚烟,暮霞”做了人物“奇迹般的陪衬”,让人联想到别雷散文诗《交响曲》第三部(又名《回归》)的第一乐章所展示的蓝天大海,都有一种不可言说的神秘。叙述一个少女的恋爱过程,韦素园不面面俱到,只剪辑几个片段,最美的一段是一对儿女置身在葱茏的山道上,“少女,面临大海,当着晚风,挺立在海边不动”,心血却“异常的沸腾”,面对那“异样的衰老的支那古邦的命运”的压抑,她安静地“挺立”。《两封信》《我的朋友叶素》,也是对生活片断的一种剪辑。别雷的四部《交响曲》,对其文体的界定至今仍悬而未决。有的评论家将其作为小说来研究,而有的评论家则勉强地称其为诗体小说,更有人称之为别雷尝试将音乐手法运用于小说的习作。在《交响曲》第一部发表后,别雷自称其为“散文体长诗”“散文体史诗”。别雷的长篇小说《彼得堡》,从创作风格来看,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小说,而是采用自由体和意识流手法创作而成的象征主义散文诗。我们今天的印象,散文诗篇幅比较短小,而实际上一件作品是不是散文诗,篇幅的长短并不是裁定标准。1926年1月,韦素园翻译了俄国色尔格夫·专司基的散文诗《半神》,在译者附记里称他“所作散文诗,有长逾百页者”。

韦素园是高尔基《海燕之歌》的最早中文译者,但《海燕之歌》在文体上是散文诗、散文,还是属于小说,至今仍有争议。1925年7月10日出版的《莽原》周刊第11期,刊载了韦素园所译的《海莺歌》,这是最早发表的《海燕之歌》中文译文,作者戈里奇即高尔基。1932年后,瞿秋白、巴金、戈宝权等人也都翻译过,韦素园比他们早了很多年。《海燕之歌》是高尔基1901年3月写的一篇带有象征意义的短篇小说《春天的旋律》的末尾一章,其副标题是“幻想曲”。小说用拟人化的手法,描写了一群各种各样的鸟儿在春天的花园里交谈和歌唱,结尾是一只金丝雀所唱的“歌”,就是《海燕之歌》,属于节奏化小说的一个片断。节奏化小说在白银时代的俄国文坛比较流行,高尔基与别雷都注重将诗歌所具有的节奏注入小说创作,在力求语调完整的节奏中,打破诗歌和小说的界限,进行了现代理论家所称的“俄国小说的改革”。韦素园1925年还翻译发表了高尔基的《雕的歌》(现通译《鹰之歌》)、《埃黛约丝》和《人之诞生》,这些作品都很注重节奏化的形式,有着象征主义文学的特征。

在俄国象征主义存在的整个时期,各种完全对立的思想情绪经过不同方式的折射,都对它产生过影响。整个来说,不能把俄国象征主义归结为颓废主义,它们在现象上类似而又不属于同一范畴。在高尔基的创作中,与颓废派思想体系所特有的无出路、惧怕生活、惊恐和绝望的主题对立的,是积极的充满社会历史的乐观主义的生活观。韦素园虽然是高尔基的最早中文译者之一,但在文学创作的精神层面,却留下了更深的颓废派影响的痕迹。19世纪末20世纪初,颓废主义思潮弥漫于社会转型中的俄罗斯,对文学,特别是象征主义文学,产生了深刻的影响。颓废主义思潮最先表现在象征主义诗歌中,韦素园是较早关注和研究这一思潮的中国作家。颓废派的代表诗人有索洛古勃、布留索夫、梅列日科夫斯基、巴尔蒙特、吉皮乌斯等,这些诗人的名字都出现在了韦素园的《俄国的颓废派》里,他说:“巴尔芒特,始终是一位极忠实的颓废派诗人,梭罗古勃,按着个人精神方面,他是永久的颓废派作家。”韦素园通过分析这些诗人的诗作,厘清了俄国颓废派与象征主义的异同关系:

这两派有根本的精神上的实质不同,决不能把颓废派的作家混为象征主义者,虽说俄国一般人还在那里纷论未决。 颓废派表现的根本的精神,与六十年代的虚无主义所表现的一切否认态度,实在相差不远。所不同的,只是在一切否认之中,他们却以“自我”为自慰的唯一的无上的奇珍。高出我的“自我”的,可以说完全没有。“自我”如何的活着,我便如何的做去。“自我”的“刹那”的情绪,也可以说比过去的未来的一切的宇宙都还有价值。除了我以外,紧随着我的——便是荒凉的漠地。

在俄罗斯,颓废主义更多地被视为一种来自法国的舶来品,其与象征主义的关系有很大的争议性。一般認为,在俄罗斯诗歌中,颓废主义并不能算作一个独立的派别,而是一种弥漫于部分早期象征主义诗人创作中的悲观绝望的情绪。俄国颓废派的源头,可追溯到波德莱尔等法国象征主义诗人。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中充满了坟墓、骷髅、游魂等阴暗的意象,是颓废情绪最早的表现方式。韦素园在《俄国的颓废派》中指出:“或则波得来耳与俄国颓废派并不完全相同,但精神上‘厌恶现世,大概是一致的。”韦素园指出,精神上不能自慰的情调,满溢了颓废派诗人的笔下,从前栖息“自我”的“花窗的楼”,到现在已经变成了岩穴、墓地、葬棺、陷阱。因此,我们不难理解韦素园的散文《晚道上》(1925年2月23日《语丝》第15期),为什么一开头便笼罩在颓废的情绪之中:“的确,当我从俄国兵营出来时,我的心是凄凉极了,只觉有一种说不出的寒战、悲哀和失望紧压着我;东交民巷的狭夹道,当我两眼倦懒欲一合拢的时候,也只不过恰似荒原中的一座坟地罢了。”在韦素园的佚文《两封信》《母亲新年晚上的梦》里,同样都蒙上了一层颓废色彩,描写主人公狂乱的幻觉和瞬间的幻灭感,主人公在冷寂世界中的沉默、叹息与哀泣,表达了世界晦暗虚无的一面。《两封信》中的陵风,在夜里给留学海外的女友写信,一次又一次伏在桌子上静哭着:“我,我是一面死着一面生活着的:你看哪,我每天由黑暗而转入黑暗,由死亡而进入死亡,人生只有消磨,消磨,消磨,消磨,天天地消磨……”《母亲新年晚上的梦》写老母亲梦见多年未归的儿子,梦醒之后“感到了为母亲的悲苦的一生的命运”,并在赌博的孙子身上“又看见了将来不幸底浓重的沉黑的阴影”。《我的朋友叶素》里,叶素的疾病体验,更是颓废派文学中引人注目的表征形式与意味深长的主题隐喻。即使像《莫斯科东方劳动大学生活状况》这样的文章,也有颓废的情绪流露其间:“沉黑的夜,慢纡纡的真难过呀,时针在那远远的壁上,一下一下催促着;我已经被他催到梦中的生命与黑夜结合。”

无论是在俄国颓废派作家,还是在俄国象征派作家笔下,都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关键性词语——宇宙。韦素园在《俄国的颓废派》中写道:

象征主义,不仅是宇宙的观念,并且连宇宙的感觉,宇宙的摄取,统称之,“神秘的领受”,根本的占据在他的重要的生命里面。这种东西,不是强索的,却是自然的赠与。没有得到这种赠与的人,他只能空自称为象征作家,因为他仅照形式,没有得着精神的真实存在。象征主义的内容,永久是触着“一些另外的世界”。二十世纪的开始(一九00——一九一五),在这方面,有绝大成功的三家:白莱意,布洛克,伊万诺夫。一九0二年十一月八日布洛克完成的“美女歌”,精神上象征“宇宙的灵”,可以说是象征主义胜利的一种很好证明。

要理解一个作家的思想,要阐述他最关心的是什么,那就在他的作品里找到出现得最为频繁的词语,它是萦绕在作家脑际的顽念。在韦素园的《两封信》《我的朋友叶素》等文学作品里,我们看到一个“占据在他的重要的生命里面”的“宇宙的灵”,“宇宙”这个关键性词语出现得最为频繁,体现了作家的独特经验。他试图写出一种宇宙生活感,把宇宙神秘之幕拉开。《莫斯科东方劳动大学生活状况》中,“总感得宇宙尚有不应破灭的呼吸”。《两封信》中,主人公陵风伏在桌上写信:“夜幕深了,他既疲且累,渐渐地大地的安息弥漫着全宇……”韦素园所译的梭罗古勃诗歌里就出现了“大地的安息”。1924年1月,韦素园译过梭罗古勃的一节诗,“在宇宙的中间”“紧守着大地的安息”:

平和的暮色侵来了。

白昼沿深林的后面隐去,

在深林里颤动的迷茫气物

清透而且明晰。

从那辽远的高空

最早的繁星显现了。

在宇宙的中间

雾痕的后面呢,

暮色的梦躺下,

紧守着大地的安息。

《我的朋友叶素》书写了主人公叶素的宇宙生活感:“当宇宙还没有人的时候,就有了情。情是宇宙中唯一的珍品,是一切万有与其活动的最后标的。”“宇宙一切都不存在,只觉得一束爱情的丝弥蔓地绞住了世界。”“宇宙在我们底周围浮动着,一切皆异样,一切皆在破裂迸散着,只有我与她愛的练紧紧地系着,永不会离开,永是固定着。”但疾病却像风暴一样摧毁了叶素的身体,也分化瓦解了他与女友“爱情的丝”“爱的练”。小说结尾,叶素对风暴的感知,会让我们想到高晓岚在奥柏林写给韦素园的诗“暮色苍茫中,/万籁凄清,/夜莺无语”,更会让我们看到个体在宇宙生活中的惨影:

秋风渐渐加紧了,一阵一阵凶暴地掠过去。宇宙由黄昏入于黑暗了,一切只现着朦胧的惨影。万籁皆寂静,只有暴风的呼声。叶素沈寂凝固地坐着,蓬松的乱发,黄瘦的面容,暗紫的旧衫,在这般荒草秋风,一片黑茫大地中衬托出来,更显得悲惨凄凉。

暴风的呼声与灵魂深处的倾诉,都是同一种宇宙存在本质的表现。在别雷等俄国作家的作品里,风暴都是一种重要象征,《彼得堡》里“世界巨大的龙卷风柱携卷着整个生活”。与风暴伴随的是黑暗,“宇宙由黄昏入于黑暗”,在“一片黑茫大地中”,黑暗像光明一样茫无边际,无穷无尽,如别雷在诗歌《碧空》中所写的那样:

那光明的,浅淡的碧空……

他们——无边黑暗,没有尽头;

那里——是宇宙的风暴。

生命如此寂静:

她,仿佛夜晚的,黑暗。

人类意识到自身在宇宙中的黑暗宿命,是别雷与韦素园文本里一个隐隐延续的主题。韦素园的诗歌《无题》(1926年12月25日《莽原》半月刊第1卷第24期),是对宇宙生活感的书写,在某种程度上也写出了他与高晓岚在宇宙中的黑暗处境:

在这漆黑的夜色里,

我仿佛看见了你。

繁星在窗外远远闪烁,你的幻影

便又向无极的太空里消灭了去。

假若有一个晚间,

殒落了一颗星辰。

那我便知道这或者是你已在

那辽阔的宇宙中光已熄灭,化成灰烬。

“我”与“你”的相爱,在宇宙天地间是微不足道的事情。“我”在夜色里看到的“你的幻影”,说是远在大洋彼岸的高晓岚,也是可以成立的。写作此诗时,韦素园的肺病日趋严重,他意识到他与高晓岚的爱情之火,即将“熄灭,化成灰烬”。在别雷等俄国象征派诗人那里,经常用星辰喻指情侣。韦素园的这首小诗,使其与别雷一样,成为“无形中进入星辰意义的”诗人,让人想起别雷展现虚无空间与绝望情绪的诗集《碧空中的金子》《灰烬》《瓮》《星星》。别尔嘉耶夫在《星辰的小说:对A·别雷〈彼得堡〉的思考》中说:“A·别雷让人陷入宇宙的无度中,使其遭受宇宙激流的折磨。区别人和电灯的界限没有了,展现出一个星辰的世界。……《彼得堡》是星辰的小说,那里的一切都超越这个世界描写生活的物理肉体和人的心灵界限,一切都坠入无底深渊。”(别尔嘉耶夫:《文化的哲学》,于培才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304—305页)套用别尔嘉耶夫的话说,韦素园的《无题》也是星辰的诗歌,宇宙的幻影,笼罩着神秘主义和启示录色彩,明显受到了别雷等人的象征主义诗歌的影响。韦素园的《无题》,与别雷的诗一样,通过对现代宇宙观的特别处理,摆脱了线性历史观的桎梏。

“宇宙”也是别雷同时代的象征主义作家安特列夫经常处理的一个主题。1926年4月25日,韦素园为李霁野翻译的《往星中》作序。《往星中》是安特列夫的第一篇戏剧:塞尔该是一个著名的天文学家,因为觉得生活无意义,便把世间的一切看为“无益的忧虑”,而以天文学为避难所,想在星辰中探寻超自然的生命,做着“永生的儿子”的梦。他听到儿子尼古拉下狱几于被枪毙了的时候,却无动于衷地说:“在世界上每秒钟都有人死,在全宇宙里每秒钟或者要毁灭一个整世界,我怎么能为一个人的死亡而哭喊失望呢?”尼古拉的未婚妻玛露莎诅咒生活,她曾骂塞尔该冷酷无情,并且说:“星辰于我生疏,我不知道谁住在那里。”鲁迅称安德列夫是“绝望厌世的作家”,“其文神秘幽深,自成一家”。“神秘幽深”其实就是一种宇宙生活感。

比梭罗古勃、别雷、安特列夫等白银时代的象征派、颓废派更早的丘特切夫,其诗歌里也含有一个宇宙维度,有着对宇宙生命意识的自觉追求。韦素园1926年4月29日翻译了札伊采夫的《极乐世界》,在译者附记里提到了丘特切夫(鸠特契夫):

扎伊采夫,生于一八八一年,系俄国二十世纪初期的作家,与安特列夫、梭罗古勃等曾创办“野蔷薇丛书”……他前后所有的著作,在精神方面,可以用已死的十九世纪俄诗人鸠特契夫一句诗——“模糊静寂的穹窿笼罩着忧伤孤苦的大地”,当作题词。

19世纪的俄国诗人丘特切夫,被别雷等白银时代象征派诗人视为重要的源头性诗人之一。1916年,别雷在著名论文《普希金、丘特切夫和巴拉丁斯基的视觉特征》里,充分阐发了丘特切夫的现代意义。丘特切夫诗歌中的宇宙意识非常显著,他将自己对于宇宙处境的体验融于飘逸而优美的诗句当中。他善于将人生观和宇宙观寄于风景的素描中,而从情感的抒发中追问生命的意义,我们在他的作品中随处可以遇见人格化的自然和自然物的人性。用丘特切夫的诗句“模糊静寂的穹窿笼罩着忧伤孤苦的大地”,概括札伊采夫作品的精神特质,表明韦素园对丘特切夫的诗歌比较熟悉,可以信手拈来。这句体现丘特切夫宇宙观的诗出自《秋天的黄昏》,查良铮译为“还有薄雾和安详的天蓝/静静笼罩着凄苦的大地”。丘特切夫的诗,很早就表露出对宇宙思考的兴趣,他的诗被认为“首先是献给人与宇宙相互关系的”。他把“模糊静寂的穹窿”,当成一个压抑的象征,表达了来自现代宇宙的压力。

俄国现代宗教哲学家弗兰克指出丘特切夫的“全部抒情诗都贯穿着诗人面对人的心灵深渊所体验到的形而上学的战栗,因为他直接感受到人的心灵的本质与宇宙深渊、与自然力量的混沌无序是完全等同的”(弗兰克:《俄国知识人与精神偶像》,徐凤林译,学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18页)。丘特切夫在《“午夜的大风啊”》里,用风暴下面“正蠕动着怎样的地狱”来描绘“宇宙深渊”的生命体验。韦素园翻译的作品里,也有这样充满宇宙深渊意识的作品,如波兰作家解特玛尔的散文诗《鹤》:

他们仿佛是在太空的深渊,无尽的远方飞去,并且显现出这样的忧伤,好像它们也觉得她们是最后一次飞往那里……

韦素园对梭罗古勃、安特列夫、解特玛尔等人的译介,在鲁迅的散文诗中留下了一些影响印记。鲁迅1925年6月17日创作散文诗《墓碣文》,其中的名句“于天上看见深渊”,可能是从《鹤》中化用而来。这也证明了孙郁先生在《未名社旧影》中的一个判断:“我想鲁迅的写作中,多少受到了韦素园的译文的感动。”

韦素园1925年1月16日写的《晚道上——访俄诗人特列捷阔夫以后》,写到宇宙深渊意识:“这些真令我惊,真令我觉得宇宙仿佛在颤动着似的,泪是早没有了。”“暗淡的星,静静息在天空上面。”“阴风一阵阵清寒地吹过,宇宙和一切都消沉在冰冷的‘凝结的失望的陷坑里。”在《回忆安特列夫》(韦素园译)中,勃洛克说安特列夫的“面孔永远只是对着阴黑窗外的陷坑”。陷坑意识,也正是对“宇宙深渊”的生命体验。写作《晚道上》,颓废情绪笼罩下的韦素园,把虚空看作世界的本质,在“象征的森林”中选取与虚无的本质更为接近的东西,暗淡的星、阴风、墓地、失望的陷坑……他在仿佛颤动着似的宇宙里与世界的种种面孔之中看到生命的虚无和死亡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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