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晶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湖南长沙 410012）

当前“堂食”一词在新闻报道中使用活跃，但是最新版的《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现代汉语规范词典》（第三版）等词典都未收录“堂食”一词，论文仅见田业胜[1]一篇，且着墨不多，现拟对“堂食”具体释义及相关问题进行分析，并推测其来源。

一、“堂食”的义项与词性

（一）“堂食”的两个义项。现代汉语中，“堂食”有两个义项，一是“在店内大厅而非包间食用”，一是“在店内用餐”①。

1“.在店内大厅而非包间食用”。

（1）随着步步深入，第二重天井展现于眼前，它位于堂食厅的核心，是整栋建筑的心脏。（陈卫新编《2015中国室内设计年鉴1》）

（2）总店分为两层，地面一层是外卖部及厨房，并设有楼梯连接一楼的堂食饭厅及办公室。（党毅，陈虎彪编《食素·合理素食才健康》）

（3）仅限黄姑山路店使用，仅限堂食，8人及以上可预约包厢！

以上（1）到（3）例说明“堂食”的一个义项是“在店内大厅而非包间食用”，其中（1）（2）中“堂食”做定语修饰“厅/饭厅”，说明“堂食”是在“厅/饭厅”进行的活动。（3）后面“8人及以上可预约包厢”明显是对前面“仅限堂食”的补充说明，表示用餐人数达到了一定要求可以请求使用包厢而不用“堂食”。对此，生活中也会有这种体验。有的顾客在团购网站上下订单时，由于不愿放弃包间环境，即使商家标注了团购仅限堂食，还是会联系商家商量是否可以使用包间，有的商家会拒绝：“已经标注了只能堂食，不接受就不要下单了”，有的商家有人情味一点，回答“我们网上团购的订单只能把客人安排到大厅用餐，但如果到时候包间没满的话，可以让你们使用”，从商家回复的话看，此时“堂食”的意思确实是“在大厅非包间用餐”。

2.“在店内用餐”。

（4）其中家庭式的小馆，主要是卖堂食（在店内进食），兼营外卖。（方焰著《掀起面纱的美国真容》）

（5）正宗美味海鲜，优雅环境，服务周到，仅限堂食，仅限大厅用餐，餐后可打包，交通便利，节假日通用！

这两例则表明了“堂食”的另一个义项，即“在店内用餐”，其中（4）直接在“堂食”后括号中注明“堂食”的意思是“在店内进食”。（5）也是指“在店内用餐”的意思，为了说明“店内”不包括包厢，又在后面补充“仅限大厅用餐”，如若“堂食”在这里是第一个义项“在店内大厅而非包间食用”的话，就不用重复啰嗦了。

（6）我觉得任何外卖都不及堂食口味的十分之一。

（7）外卖、自提、堂食都可！

（8）仅限外带，不可堂食！

（9）仅限堂食及外带，不适用于外送服务。

（6）到（9）例中的“堂食”显然不与“在店内包间用餐”相对，只表示“在店内用餐”，与之相对的是“不在店内食用”的“外卖/外送”“外带/自提”。“目前，我国餐饮快餐主要包括堂食快餐和送餐快餐两种。堂食是指快餐菜品生产与消费在同一地点，也就是在快餐店；送餐是指快餐菜品生产与顾客消费不在同一地点，……由消费者通过网络订购或者电话订购，然后由配送人员直接投送到顾客个人或团体的就餐地点。”[2](p7)尽管谈的是快餐行业，我们还是可以从中得出“堂食”与“送餐”是一对相对概念，“堂食”是顾客在店内“消费”（可等同于“用餐”），“送餐”是顾客在店外的就餐地点“消费”。

通过以上例子，结合餐饮行业的发展历史，我们可以从逻辑上大致梳理出“堂食”意义的发展脉络。最先，“堂食”指“在饭店大厅用餐”，与“在包间用餐”区别开来，有些小餐饮店没有包间，顾客由于时间、环境等个人因素选择在店里打包打走到另一地点食用，这时，“在店内用餐”就与“外带”相对了。出于经济的考虑，人们选择使用原来表示“在店内大厅非包间用餐”的“堂食”来表示“在店内用餐”。当顾客产生了不出门就能买到食品的需求，商家就开始提供外送服务，“在店内用餐”（“堂食”）与“外送”相对。电信服务的提升加上网络发达起来，给外卖行业提供了物质基础，后来网络越来越发达，一系列团购网站、外卖平台风起云涌，从此点“外卖”风靡，那些选择到店用餐的顾客就成了与“外卖”顾客相对的“堂食”顾客。当然，这几种类型的顾客都是同时存在的，但由于外卖行业的愈发繁荣，“堂食”与“在包间用餐”的对立用法渐渐减少，更多的是用“堂食”表示与“外卖”相对的有用餐地点差异的一般意义上的“在店内用餐”。从用例上来看，“在店内用餐”的用例十分广泛，覆盖率很高，而“在店内大厅而非包间食用”这一义项则很少被使用，且容易引起误会，因此有的网上订购网站往往会单独说明能否使用包间，例如②：

（10）不可使用包间。仅限堂食，不提供餐前外带，餐毕未吃完可打包。

（11）店内无包间。堂食外带均可。

（12）可用包间，条件为：“详情咨询商家”。堂食外带均可。

“堂食”“在店内大厅而非包间食用”这一义项已经完全称不上常用，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会被另一义项完全取代。

（二）“堂食”的词性。“堂食”指称“在饭店（或限定饭店大堂）当场食用”，它是一个状中式动词。“堂食”的动词性质我们可以从其出现的句法环境判断：

（13）一百多，还不能堂食！想吃到，超级难……

（14）伙计！来两个堂食，十个打包。

（15）这家热狗店就是个墨西哥小帅哥开的，店面很小，几乎只能带走，不能堂食，但是滋味一绝。（亡人越刀《青臂与蛋挞上》）

如以上三例，“堂食”的主要句法功能是做谓语，不能被程度副词“很”修饰，“堂食”是动词无误。但它又不是一个典型的动词，体现在不能加“着、了、过”，不能重叠。它不能接宾语，说明它是一个不及物动词。“堂食”还可以做主语、宾语和定语，如：

（16）因此，不少人冲着它们，从宁波、奉化等周边地方赶来，堂食不满足，还提了保温壶打包回去。（夏雨清主编《宁波有意思》）（做主语）

（17）堂食空间有限，产出也有限，那就鼓励外带和外卖，这两块不受限，空间大着呢。（肖怡《企业连锁经营与管理》）（做主语）

（18）还有的外卖店更简单到只外卖，不设堂食的。（方焰著《掀起面纱的美国真容》）（做宾语）

（19）仅限堂食，不打包，不外卖，无需预约，节假日通用！（做宾语）

（20）统一制作LOGO图形标识，完成日常食用纸袋、饮品杯、堂食餐具、打包盒以及各类精品装、礼品盒等一系列产品包装设计与印制。（麻锦霞，叶云汉编著《缙云特色小吃制作》）（做定语）

（21）店里设置有堂食吧台，我打开牛皮纸袋，开始吃起在纽约的最后早餐。（松浦弥太郎《轻声说再见》）（做定语）

说明“堂食”具有强指称性，以上各例中的“堂食”都可以用“什么”指代。

徐正考等[3]指出现代汉语双音节的限制要求做状语的N必须是单音节，这导致现代汉语中各类偏正式“名动”复合词不能产，但现代汉语中不乏和“堂食”一样的“处所类N+V”构成的偏正式复合词，例如“版刻、壁挂、仓储、馆藏、郊游、街谈、库藏、路祭、梦想、内敛、盆栽、空战”等③，其中有的是动词，有的是名词。徐指出，偏正式“名动”复合词的中心是V时，按照向心结构理论，整个复合词与中心保持一致，“堂食”就属于这一类。

二、“堂食”的来源

（一）古代汉语中的“堂食”。“堂食”一词在古代就有，指唐时政事堂的公膳。据唐李肇《唐国史补》卷下载：“每朝会罢，宰相百僚会食都堂，故名。”

（22）己未，御史台奏：“唐朝定令式，南衙常参文武百僚，每日朝退，于廊下赐食，谓之堂食。……”（北宋王钦若、杨亿、孙奭等《册府元龟》）

后又泛指公署膳食。如：

（23）尝恶堂食不适口，每以家膳自随，国家颠覆，初不恤也。（元脱脱《金史·卷一百十三·列传第五十一》）

（24）时谓诸公皆中毒，堂食无敢下箸者。（清毕沅《续资治通鉴·第一百七十一卷·宋纪一百七十一》）

“堂食”也就是“堂餐”、“堂馔”，用现代汉语可表达为“朝堂的食物”，相当于工作餐，是个名词。“堂食”可以做定语，修饰用来做堂食的钱财或材料，例如：

（25）尝欲仿古置义田，有助以堂食钱者，先生弗受，且告之曰是钱虽公，亦不可费，以之积粟赈民可也或衣之衣，行遇乞人死于途，辄解以覆之。（宋欧阳修《欧阳修集编年笺注》）

（26）至则首与神誓，悉推堂食钱为公用，大书真西山四事十害为僚属戒，仍条民隐十四事请于上，次第罢行之。（林家骊点校《谢省集·谢省传一》）

（27）凡来应考，俱入公会宿住，日发堂食柴米，来时总要上号点名。（明吴炳《绿牡丹·第五十七回》）

据高启安[4]指出，“堂食”还是僧人饮食活动的一种，“堂食”活动就是一次僧人在某建筑物中的集体饮食活动。例如：

（28）油叁胜，十二月六日中间堂食解斋用。

（29）十一月一日，白面两硕，付贺国清，充众僧窟头堂食，同日，出白面壹硕陆斗，付智英，充众僧堂食。

他推断这是唐五代敦煌僧人在工作现场饮食的记录。如此说来，敦煌僧人的“堂食”与唐朝朝堂之上的工作餐并没有多大区别，也是名词，只是不再指称膳食而是一种活动。“堂食”作为佛教用语历代也在沿用，如：

（30）其青衣，不臧之人也，寺主亦素怨之，因众僧堂食未散，召青衣对众。（宋李昉、扈蒙、徐铉等《太平广记·卷一百·释证二》）

（31）贫僧恰才散罢禅，不想袁生坐化，贫僧下火已入，荼毗已了。贫僧无甚事，后堂食斋饭去也。（元杂剧无名氏《龙济山野猿听经》）

以上两种用法都始于唐朝，它们之间是否有所关联不考证，但不管这两类用法是同时在两个社团中产生，或两个社团分头创造出的用法，还是其中一个社团受到另一社团用法的影响而产生，都说明了“堂食”古已有之，它是个名词。

在古代汉语语料库中检索，“堂食”要么指公署膳食，要么指僧人饮食活动，元以后直到现代，“堂食”也未曾在语料中出现。古代已有酒肆、酒楼、客栈等公共饮食场所，但未见有现代汉语的“堂食”的用法，因此我们可以判定，现代汉语的“堂食”与古代汉语并没有直接的继承关系。现代汉语中“堂食”已不用作“公署膳食或僧人饮食”，如果硬要找出来稍微有点关系的，例如有饭店取名叫“玉馔堂食府”④，主打官府菜，明显是一种满足现代消费者复古猎奇心理的产物；又或者是指称特定宗族活动⑤，使用范围极为有限，也不具备扩散到普通话中的条件。且现代汉语的“堂食”与古代汉语“堂食”不仅意义已经相去甚远，构词方式也有差异。“堂”的本义是“坛”，即人工筑成的方形土台或屋基，引申指建于台基之上的正屋、厅堂，如殿堂、明堂、礼堂、公堂、课堂等。古语词“堂食”的“堂”与现代汉语中“堂食”的“堂”无异。但另一个构词语素“食”则显示出不同的意义，古语词“堂食”指“在朝堂或佛堂工作时就地吃的食物”，“食”是一个名词性语素，表示“食物、膳食”，整个词是一个定中式名词；现代汉语“堂食”指“在餐饮店现场食用”，“食”是一个动词性语素，表示“食用、进餐”，整个词是一个状中式动词。如此说来，现代汉语的“堂食”是如何产生的呢？

（二）吴方言“堂吃”与普通话“堂食”。

1.吴方言中的“堂吃”扩散到普通话。“堂食”来源于方言，虽在现代汉语方言中找到现成的“堂食”用例，但现代吴方言中有“堂吃”的说法。《温州方言词典》[5]记载“堂吃”指“顾客到餐馆的餐厅就餐”，这与“堂食”的意义以及词性完全吻合。食客的就餐地点、方式随着时代的发展有了更多的选择，有抽象出“在店内食用”概念词的需要，人们发现方言中已有表达这一概念的词，于是借用到普通话中，而又出于别的原因，并没有完全把形态借过来，而是选择了启用古代汉语中的与“堂吃”类似的“堂食”。

现代汉语中也有“堂吃”，“堂吃”与“堂食”基本可以互换。例如：

（32）新门面不再扩大，外卖为主，弱化堂吃。

（33）难道天天晚上都那么多人吗？我就不能堂吃一会吗？

（34）外卖都不知道叫过多少次，基本上每次路过不是堂吃就是叫外卖。

可以说“堂吃”一词从吴方言中扩散到了普通话，但是从使用情况来看，“堂吃”的使用范围远不如“堂食”广泛，它是否真正成为了普通话词语不好界定，这种界定模糊性可能是人们启用“堂食”的另一层考虑。

2.“堂食”替换“堂吃”。“吃”与“食”是同一个概念的古今不同表达，当吴语中的“堂吃”扩散到普通话时更改一个同义语素变为“堂食”是完全有可能的。同时，“堂食”是一个古语词，重新启用一个现成的词语表达不同的意义是现代汉语常用的做法，即“旧瓶装新酒”。田业胜[1]就认为现代汉语中的“堂食”的产生是为了适应生活节奏的加快和人们求新求异心理的需要而启用古语词，“在新的语境表达出新的语义，以渲染今日之顾客如‘宰相百僚会食都堂’”，属于旧词新用现象。我们基本认同，但这其中有更为复杂的过程，正如前面所述观点，现代汉语的“堂食”与古代汉语并没有直接的继承关系，普通话词语“堂食”的形成是从方言中吸收意义和形态，而又改换古已有之的形态。而为何用“堂食”替换方言“堂吃”则有更多的原因。

“食”和“吃”都是动词性语素，“吃”就是“食”在现代汉语中的替代，“吃”“食”可以组成同义复词“吃食”。既然“堂吃”已经一定程度地扩散到了普通话中，为什么还要启用一个“堂食”呢？首先，客观上，“食”的能产性远远高于“吃”是一个因素。现代汉语中以“食”为语素构成的词非常之多，“X+食”有“消食、节食、饭食、饮食、鸟食、喂食、粮食、厌食、觅食、鱼食、绝食”等，“食+X”有“食油、食盐、食欲、食性、食物、食堂、食宿、食谱、食客、食材”等，这得益于“食”既是一个动词性语素也是一个名词性语素，而“吃”只是一个动词性语素，只能构成“吃货、吃醋、吃瘪、吃相、吃亏、吃苦”等词，很少有“吃”做后置语素的词。用模因论[6]来解释，越是能产就越多模仿、复制，越多模仿、复制就越能产，虽然“堂食”不是一个新造出来的词，但这一规律也为重新启用“堂食”起了类推作用。

其次，古代的词发展到现代汉语，已经不再使用，已经被现代汉语词代替，那种被“淘汰”的单音节古语词只能在词中做语素，使用古语词做语素保留了古代汉语的基因，有助于古今相通，构成较为文雅的现代汉语词，比如“饮料”“口舌”“足疗”“学者”等。“堂食”“堂吃”表达的意义被使用的语体环境多是新闻报刊或商家告示，基本是书面语，而“堂食”较“堂吃”文雅，这就决定了“堂食”的优越性。

三、结语

“堂食”一词在现代汉语语言生活中表现出强大生命力，使用非常普遍，已然是普通话词汇的一员，目前暂未有词典收录，本文对其意义和来源进行了合理分析。它的两个义项分别是“在店内大厅而非包间食用”“在店内用餐”，它是一个动词，可做谓语、主语、宾语、定语。虽然普通话的“堂食”与古代汉语的“堂食”没有直接的继承关系，前者是状中式动词，后者是定中式名词，但前者确实是吸收了古语词“堂食”的形态，首先吸收了吴方言中“堂吃”的意义和形态，并在“堂吃”被吸收进入普通话后，又将形式改换成与古语词“堂食”同形的“堂食”。“堂吃”由方言扩散到普通话中，在普通话中基本可以与“堂食”互换，但使用的频率与范围不及“堂食”。普通话重新启用古语词“堂食”而不保留使用“堂吃”，是因为“堂食”比“堂吃”文雅，更适合以新闻语体和告示语体等书面语体为主的使用环境，语素“食”的能产性也促动了“堂食”的启用。

注释：

①全文未注明出处的用例皆出自北京语言大学BCC语料库和北京大学CCL语料库。

②三例皆来自美团网团购券使用规则。

③转引自徐正考，史维国，曹凤霞.现代汉语偏正式“名·动”复合词研究[J].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0，50(02):141-149.

④《吃在北京》编辑部编，吃在北京·北京餐饮企业名录·2003版，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03.01。

⑤赵华富著，徽州宗族研究，安徽大学出版社，2016.08，p166提到：“特别是为睦族和增进宗族子弟之间的族谊，在祠堂举行的“散胙”“散福”和“合食”(又曰“会食”“堂食”“燕饮之会”)活动，使支丁蒙上一层温情脉脉的血缘亲族关系的面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