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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筠与袁枚交游简考

2021-02-13张金杰

石家庄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章学诚袁枚古文

张金杰

(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150080)

朱筠(1729-1781年),字竹君,号笥河,人称“竹君先生”,是乾嘉时期的学者、藏书家,在诗文、小学、金石方面颇有成就。袁枚(1716-1798年),字子才,号简斋,晚年自号仓山居士、随园老人等,是乾嘉时期的代表诗人,与赵翼、蒋士铨合称为“乾嘉三大家”,与赵翼、张问陶并称“性灵派三大家”。作为清乾嘉文坛时期的领袖人物,朱筠与袁枚的相遇相知,对其自身以及当时的文学界产生了深远影响。

一、朱筠与袁枚之相识

朱筠第一次见袁枚时,是于一个较为特殊的地点,时间为乾隆三年戊午(1738年)秋,那时朱筠还是10岁孩童,袁枚此时已经23岁。乾隆三年(1738年)八月十日,朱筠见袁枚在贡院牌坊下诵读试文,其在《与袁简斋前辈(壬辰)》书中写道:“戊午之秋八月十日,先生冠长缨,立贡院牌坊下,自诵其试文。时常熟赵先生贵彤,自龙门出,就先生语。时筠年甫十龄,一望见识之。后长大相闻,不复见。二十五六为馆中后进,先生方出官。”[1]朱筠《为袁简斋前辈题随园雅集图用十八队韵(癸巳)》又云:“袁先生人豪,早岁抗前辈。我小闻而识,出自棘闱内。倚柱哦其文,若无人窥背。河汉听莫极,气盛波刷块。入馆掉两臂,一麾县印佩。”[2]卷十一

张俊岭《朱筠年谱新编》乾隆三年(1738年)谱“八月十日”条按语云:“朱筠见袁枚在乡试第一场后。十年袁枚二十三岁,朱筠十岁,二人尚无交游可言。”[3]16此处,张俊岭所言即是,此时二人确实未有交游。朱筠早岁时,在贡院牌坊下偶遇袁枚在诵读试文,并远远望见赵贵彤与之言语,但并未走近,而此时袁枚并不知朱筠,也未看见朱筠,从“早岁抗前辈”“一望见识之”可证。又“我小闻而识”“后长大相闻,不复见”,可知,朱筠只是与袁枚有单方面的一面之缘,直至朱筠长大之后,仍未相见,此从两人的往来书札中亦可得知一二。

乾隆三十四年己丑(1769年),袁枚《小仓山房文集》卷十九《与朱竹君学士书》中云:“虽然,枚当知公,公不当知枚,何也?天之卿云,朝阳之鸣凤,虽山泽之癯,仰而窥所共见者也。若夫江湖间老物散材,要惟耦居者,知之其高而丽于天者,未必降阶越境,以存之也。”[4]卷十九可见,两人此时仍未见面,但袁枚早已耳闻朱筠,对朱筠也有所了解,但不知朱筠是否知道自己。书札末其又言:“公之未见其人,而为之道地者,果孰贤也。”[4]卷十九也进一步说明,两人并未正式见过面。

此之后,在壬辰(1772年)仲夏时,朱筠给袁枚回复了一封书札《与袁简斋前辈》,书札中说到了壬午(1738年)之秋,见袁枚在贡院牌坊下诵读试文之事。书札末又言:“昨冬过访随园,不得见,投刺怅怅而去,如有所失。大著固愿见,尤愿得侍坐于左右,一谈其累年之未得见也。辱再赐于书,秦学士问寄者,筠出都始获读之,孟陬所寄,又未遑即答。往来于心,欲一致其区区而言之,不知其起止。顷将往徽、歙间,不能已于言,辄敢陈之余,再以书奉。”[1]朱筠所言是指辛卯年(1771年),其将赴安徽任职学政,途过南京,前去拜访袁枚,但袁枚已于十月至杭州,二人遂不得见,而此时朱筠已经43岁,袁枚也已经56岁。

后袁枚言其与朱筠不得相见,乃是天意使然。《小仓山房文集》卷十九《答朱竹君学士书》云:“仲夏读执事书,错落奥衍。爱执事之文之古,苦言至意,敬执事之心之古,道枚冠长缨。试京兆时,曾早目之,正如执事之仁风,枚亦早耳之也。三十年来,两相思两不知,天若欲两人者相见,而使执事持节来,又若欲两人者不轻相见。而使见访时,枚又避宅他适,毋乃故郁其心,支阂其意见以诱其所欲言者,而俾之两相益乎?”[4]卷十九亦可证明,朱筠在10岁时与袁枚一面之缘之后,30年来二人从未相见。

直到乾隆三十八年癸巳(1773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朱筠任职安徽学政期满,归京时,再次路过南京,又去拜访袁枚,二人才最终相见。借此,朱筠特为袁枚题《随园雅集图》,作《为袁简斋前辈题〈随园雅集图〉用十八队韵》,诗云:“我来九千后,乙癸空甲隈。喜得觏先生,鸡鸣雨如晦。”[2]卷十一袁枚《随园诗话》卷十四亦云:“朱筠学士督学皖江,来山中论诗,与余意合。因自述其序池州太守张芝亭诗,曰:‘《三百篇》专主性情,性情有厚薄之分,则诗亦有浅深之别。性情薄者词深而转浅,性情厚者词浅而转深。’余道:‘学士腹笥最富,而何以论诗之清妙若此?’竹君曰:‘某所论,即诗家唐宋所由分也。’”[5]卷十四袁枚此处言“与余意合”,应是溢美之词,因其在《随园诗话》卷十又云:“朱学士筠,字竹君,考据博雅,不甚吟诗。”[5]卷十即其对朱筠作诗思想及手法并不欣赏。

多年后,朱筠再次在诗中回忆二人相交,感慨万千,其在《连日宴饮明翠阁大观楼即席口占四绝句呈简斋太守》诗中云:“知音漫向齿牙求,一串明珠澈妙泪。解道玉茗词里意,一生心醉大观楼。”[6]此首诗歌作于庚子年(1780年)二月二十四日,朱筠已经52岁,袁枚已经65岁,道尽了二人相见恨晚之情。

二、朱筠护持袁枚一二事

朱筠与袁枚虽然相知,亦经常有书信往来,但在几十年里几乎未曾相见。在朱筠仕途达到人生顶点的时候,而袁枚已经隐居深巷,但朱筠对袁枚的情况却一直较为关注。袁枚于乾隆十三年(1748年)以亲老乞养辞去江宁知县职,在南京小仓山购买旧宅,改建成“随园”,就此隐居。虽乾隆十七年(1752年)一度铨官陕西知县,但未及一年复归,从此在随园“赋闲居”时间长达45年。由于袁枚是性情中人,耿直狷介,即使未身处官场,仍招来他人的诽谤与议论,但朱筠总是挺身而出,为其辩解并解围。

如乾隆三十四年己丑(1769年)秋,谣传江宁知府刘墉欲逐袁枚归杭,朱筠为之挺身说人,袁枚《随园诗话·补遗》云:“乾隆己丑,今亚相刘崇如先生出守江宁,风声甚峻,人望而畏之。相传有见逐之信,邻里都来送行,余故有世谊,闻此言,偏不走谒,相安逾年。公托广文刘某要余代撰《江南恩科谢表》,备申宛款,方知前说都无风影也。”[7]卷六章学诚《文史通义·论文辨伪》亦云:“石庵相公官江宁时,欲法诛之,可谓知所务矣,而竹君先生为解脱之,遂令术逢显要,登高而呼,号召无知士女,凡可以败人伦而伤风化者,无所不为。竹君先生天性坦易,平日固多汰许之病,石君先生似近方严,然亦尝与此人书问往来。余疑问之,则云:‘狎客耳,何遽不容?’噫!贤者如此,况他人乎?”[8]卷七章学诚由于对袁枚有偏见,此处将刘墉驱逐袁枚一事,写成“欲法诛之”,是章学诚之夸张之说,但对朱筠为袁枚解脱之事,是客观真实记述。

为此,袁枚特寄书朱筠,并将自己30年的著述赠与朱筠,以感激朱筠的正义相助及知遇之恩。袁枚《与朱竹君学士书》云:“不意秀才陈熙来,道公问枚甚悉。进士程沅来,又道公为护持枚故,挺身说人,嘻枚之与公,名纸未尝通也,謦咳未尝接也。纵左右之人,妄有称引,又安知非阿所好以诳公?而胡乃眷私若是?然则使枚竟幸而得近颜行,布露所畜,抱三十年著述,拜献于中衢之车下,不知公之矜宠而教督之者,又将何似也。昔孔北海为杨彪缓颊,裴监州为傅兰硕通两家之好,皆卓卓史册间,然皆先狎交之后,覆露之较,公之未见其人,而为之道地者,果孰贤也。”[4]卷十九朱锡庚《椒花吟舫书目》中载:“《随园诗话》,六本;《小仓山房集》,二十二本。”[9]可能即是袁枚所赠朱筠本。陈熙是袁枚和朱筠弟子,朱筠曾荐其闱卷,陈熙《甲午秋闱报罢,学士竹君先生过寓慰问,兼招游西山感赋二首》:“曾赋《阿房》荐牧之,蹉跎一举六年迟。”[10]卷五又《腾啸轩诗抄》卷二十八《追题椒唫花 舫图感笥河先生(并序)》:“余受知最深,感恩最重者,简斋师而外,惟荐师朱笥河学士。两公徂谢,皆有挽歌。”[10]卷二十八另《腾啸轩诗抄》卷九有《挽荐师竹君学士》诗。

又乾隆三十六年辛卯(1771年),在朱筠任职安徽学政时,幕中章学诚因与洪亮吉不和,而洪亮吉又与袁枚有知遇之交,袁枚遂遭到章学诚的攻击,而朱筠此时又为袁枚辩解。章学诚《文史通义·论文辨伪》云:“昔者竹君先生视学安徽,幕中有妄人出某甲门下者,戛戛自诩,同列无不鄙之。其人初某甲为乃父所撰墓志,矜示于人。余时未识某甲行径,一见其文,遂生厌恶,指摘其文纰谬,其人怫然,竹君先生解之,阴谓余曰:‘流俗习必已久,岂可以吾辈法度绳之。’则朱氏论文,必无许可某甲之说。”[8]卷七文中的“某甲”指袁枚,因为《论文辨伪》一文主要是批评袁枚。幕府中“妄人”应指洪亮吉。张俊岭《朱筠年谱新编》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谱按语云:“此时幕府中人物符合‘妄人’性格特征者应是洪亮吉、黄景仁二人,二人都与袁枚有交游,而涉及墓志事者为洪亮吉。……洪亮吉在入朱筠幕的次年,曾先后乞邵晋涵、朱筠为其父作行状、权厝铭,《笥河文集》卷十四《国子监生洪君权厝碣铭》:‘明年春三月,礼吉乞余姚邵进士晋涵为其尊甫君状,请余铭。’所以,‘妄人’应指洪亮吉。”[3]190-191

嘉庆二年丁巳(1797年)十一月十七日袁枚卒,从是年起,章学诚开始撰写数篇文章攻击袁枚。胡适著、姚名达订补《清章实斋先生学诚年谱》嘉庆二年(1797年)谱:“是年袁枚死,年八十二。先生对于同时的三个名人戴震、汪中、袁枚,皆不佩服,皆深有贬辞。但先生对戴震,尚时有很诚恳的赞语;对汪中,也深讃其文学;独对袁枚,则始终存一种深恶痛绝的态度。《遗书》中专攻击袁枚之文,凡有五篇:《妇学》《妇学篇书后》《诗话》《书仿刻诗话后》《论文辨伪》。攻袁之端始见于此年。”[11]129

嘉庆三年戊午(1798年)六月,章学诚又致书朱珪,言之前在苏州见袁枚尺牍,有诬朱筠、朱珪论文之事,章学诚遂作《论文辨伪》以辩之。章学诚《章氏遗书》卷二十九《外集二·上石君先生书(戊午六月)》:“五月在苏州……惟于苏州城市,偶见坊刻尺牍,其人其书,极可贱恶,乃有诬阁下与彼论文,大加倾倒,且附和其人,讥及先师。因叹小人之无忌惮,至于斯极,而君子遭辱,则不可谓无因也。因取其言辨之,谨录奉上,所谓苍蝇玷父兄面,不容不拭。要之其人何足责哉,正恐君子受辱有由,则古人所恃,将以集广思而分旌麾者,或无暇及矣。”[8]81-82

章学诚作为朱筠较为得意之门生,其对袁枚充满敌意,但朱筠仍然不妄加咨议袁枚。从此也可以看出,袁枚作为长辈,朱筠甚是敬仰和尊重,即使对其诗文理论和风格有不同看法,但也是采取较为温婉的态度包容之。这正如章学诚所言,朱筠在论文时,从未赞同袁枚之说,也未否定其说,而是采取了避而不论之态度,这也显示了朱筠对袁枚这位老学者的尊重之情。

三、袁枚对朱筠诗文之评价

袁枚对朱筠赞赏非常之少,尤其对朱筠诗文创作方面皆有异议,其仅在为感谢朱筠为其辩诬的书札中,对朱筠有少量美言。袁枚《与朱竹君学士书》云:“公昆季以文学卓行,同翔天衢,为海内所讋服。公又束修其躬,志古人之所志,学古人之所学,士林中靡不齐其口,异音同叹。江南高才生,为枚所目色者,不北行则已,苟北行试京兆礼部,必一一被公罗取。”[4]卷十九袁枚在此虽然对朱筠有所称颂,但也是笼统赞扬,主要还是赞颂朱筠门徒之盛,对其诗文仅客观评价曰“志古人之所志,学古人之所学”,并未进一步颂扬。乾隆四十九年甲辰(1784年)六月二十一日,程晋芳卒于西安,袁枚为其作墓志铭,又称及朱筠喜交游之事,程晋芳《勉行堂诗集》卷首袁枚《翰林院编修程君鱼门墓志铭并序》云:“……京师语曰:‘自竹君先生死,士无谈处;自鱼门先生死,士无走处。’”[12]卷首此处袁枚也仅颂扬了朱筠交游之广、门徒之盛,未言及其诗文学术。

袁枚之所以盛赞朱筠交游,是因为其也是喜交游之人,门徒众多,因此王昶对朱筠和袁枚二人广招门徒之事颇有訾议。陈康祺《士大夫归田后之规范》云:“王兰泉侍郎在京师时,与笥河学士互主骚坛,门人著录者数百人,有‘南王北朱’之目。罢官归田后,往来吴门,宾从益盛。……然其时袁简斋以诗鸣江浙间,从游若骛,侍郎痛诋之,收召门徒,隐然树敌,以至吏胥之子,负贩之人,能用韵不失黏,皆与齿录,颇有惜其太邱之道广者。”[13]卷十二

王昶虽然批评二人门徒之盛,但是自己似乎亦如此,遂遭到江藩的责问。嘉庆四年己未(1799年),江藩至杭州谒王昶于万松书院,言其门徒之广,盛于朱筠,王昶则默不作答。江藩在《王兰泉先生》中云:“嘉庆四年,藩从京师南还,至武林,谒先生于万松书院,从容言曰:‘……且昔年先生谓笥河师太邱道广,藩谓今日殆有甚焉。’默然不答。”[14]卷四而陈康祺对王昶用广招门徒来表达对袁枚的不满,也较有异议,其在《士大夫归田后之规范》云:“康祺窃谓随园之所为,不过假以梯贵游,攫金帛,以自适其园林声伎之好,侍郎何苦诋之。若钱、王二先生之遗荣志古,内介外和,奖掖后贤,不立门户,则诚士大夫归田之规范也。”[13]卷十二

乾隆三十八年癸巳(1773年)正月十八日,为教育诸生识字通经,朱筠重刻《说文解字》,并作《〈说文解字〉叙》,叙云:“大清乾隆三十有六年冬十一月,筠奉使者关防,来安徽视学。明年,按试诸府州属,辄举五经本文,与诸生月日提示讲习。病今学者无师法,不明文字本所由生,其狎见尤甚者……点画淆乱,音训泯棼。是则何以通先圣之经,而能言其义邪?既试岁且一周,又明年春,用先举许君《说文解字》旧本,重刻周布,俾诸生人人讽之,庶知为文自识字始。”[15]卷五朱筠重刻《说文解字》的重要原因是,其认为读书须识字,不识字无以通经,因此购得宋汲古阁本许慎《说文解字》,让王念孙等人校正,且亲自作《重刻〈说文解字〉叙》,以教徽士。洪亮吉《书朱学士遗事》云:“先生以读书必先识字,病士子不习音训,购得汲古阁许氏《说文》初印本,延高邮王孝廉念孙等校正刊行。孝廉为戴吉士震高弟,精于小学者也。工竣,令各府士子入钱市之。先生性寛仁,不能御下,校官辈又借此抑勒,并于定值外需索,以是不无怨声,然许氏之学由此大行。”[16]卷四朱筠所重刻《说文解字》之版本,为乾隆三十八年癸巳(1773年)开雕椒花吟舫板,由江宁顾晴崖刻字,宛平徐瀚校字。

朱筠所作《〈说文解字〉叙》中辨别六书之思想,皆咨询于王念孙,且承用其言。章学诚《文史通义·答沈枫墀论学》云:“昔朱竹君先生善古文辞,其于六书未尝精研,而心知其意。王君怀祖固以六书之学专门名家者也,朱先生序刻《说文》,中间辨别六书要旨,皆咨于怀祖而承用其言。仆称先生诸序此为第一,非不知此言本怀祖也,而世或讥之,此不可语于古人为文之大体也。”[8]331臞但闵尔昌《王石 先生年谱》中认为《〈说文解字〉叙》是王念孙代笔之作,此仍需商议。因朱筠在文字方面虽然没有王念孙功力深厚,但其学识应足以写出此篇序言,此篇序言朱筠写毕之后,很可能请王念孙进行了修改润色。章学诚云“非不知此言本怀祖也”,是指序言中所言六书宗旨,皆是王念孙之思想,而并不是指序言内容。

朱筠在《〈说文解字〉叙》中提倡六书之学,受到时人的慕效,但也遭受到了时人的批评。李威《从游记》云:“六书之学,不绝如线。近代著作家,或以楷昼,效篆体为书,盖楷法难明仓史遗意,往往从类不分,故不得不杂篆法为之,波折纵横,并出新意。先生深病学者不明文字所由生,其叙刻《说文》,推论原委,有半讹全讹之叹,故亦喜为此书。每摹勒入碑版,古趣盎然,见者辄不能句读。先生尝言吾非嗜奇,欲得古人制字意耳。及出视学,士争慕效,不知故而貌袭之,诡异乖违,若瓦缶与彝鼎,并陈鳝鳅与螭龙同舞。”[15]卷首朱筠好古文奇字,洪亮吉也受其影响,文中多用奇字僻字,则受到了袁枚的批评,从而也间接地批评了朱筠。

袁枚《答洪华峰书》云:“顷接手书,读古文及诗,叹足下才健气猛,抱万夫之禀,而又新学笥河学士之学,一点一画不从今书,驳驳落落,如得断简于苍崖石壁之间。仆初不能识,徐测以意,考之书,方始得其音义,足下真古之人欤?……足下为唐宋以后之文,而作唐宋以前之字……读书愈多,矜奇愈甚,他日对策王廷,诸衡文官必无好古如笥河者,少见多怪,徒遭驳放。……《上笥河学士一百十韵》搜尽僻字,仆尤不以为然,诗重性情,不重该博,古之训也。”[4]卷十九袁枚对洪亮吉与朱筠的批评确实有一定道理,尤其说到诗歌应当“重性情”,而不是“该博”。对此,洪亮吉似乎也有所接受,也得到了教训,洪亮吉在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的会试中,似乎并未用古文奇字,而珪朱 等人以为文中多古文奇字者,必为洪亮吉卷,开卷后却是他人,而洪亮吉的名次仅为第26名。此在陈康祺《郎潜纪闻》卷十四《朱石君横文之精》、吕佩等的《洪北江先生年谱》中皆有记载。

乾隆四十二年丁酉(1777年)秋冬之际,程晋芳致书袁枚,认为朱筠、袁枚、姚鼐、朱仕琇、诸洛、钱大昕及其自己等人之古文可传,然袁枚认为朱筠古文自发理论者最少,尚逊少许。程晋芳《上简斋前辈书》云:“近今海内,为散古文而信其可传者,有数人焉。敝老师竹君先生、姚比部鼐、诸秀才洛、福建朱太史琇仕 、钱太史辛楣,仆亦厕其末,足下当为一大宗,诸家各有短长,不能驾足下而上也。”[17]卷二程晋芳《上简斋前辈书·又》亦云:“竹君先生终是古文可传,然视足下恐尚恐逊少许,以生平自发议论者最少。古文自以碑版多为第一,而议论文亦不可无。昌黎之五原、老苏之策论,不如是不足以罄其胸中所学也。……兄自是一代传人,终以古文为第一,诗必交与弟再加榷选更妙。海内文人、学人可二十余。学人以辛楣先生为第一,文人则足下高据一席,不容让也。……戴东原一病而殂,诚为可痛,著述七十卷,使其不死,闲居二十年,当不止是。人皆推其为近人第一,以弟平心论之,其成就仍在绵翁之下耳。”[17]卷二

另袁枚在丙午年(1786年)与朱珪论古文时,又言及朱筠古文弊病,其《小仓山房尺牍》卷三《覆家实堂》云:“去冬在杭州见朱石君侍郎,蒙其推许,云古文有十弊,惟随园能扫而空之,余问其目……余笑答曰:‘此外尚有三弊。’侍郎惊问,余曰:‘征书数典,琐碎零星,误以注疏为古文,一弊也;驰骋杂乱,自夸气力,甘作粗才,二弊也。尚有一弊,某不敢言。’侍郎再三询,曰:‘写《说文》篆隶,教人难识,字古而文不古,又一弊也。’侍郎知有所指,不觉笑之。”[18]卷三袁枚所讲第三弊,指朱筠作文好用古文奇字之弊。简而言之,袁枚对朱筠的评价从文学创作角度来看,还是较为客观中肯,其并未对朱筠的诗文创作思想进行夸大的批评,或者过分的指责,仅仅是指出了其存在的弊端。

四、余论

朱筠的诗文创作思想与宗旨,虽然受到袁枚的指责,但其诗文创作有其突出之处。对于朱筠的诗文创作宗旨和理念,朱锡庚在其《先大夫文集后序》中有所论及,因朱锡庚对其父朱筠的诗文创作宗旨较为了解,且有所继承,当最能反映朱筠的真实创作思想。朱锡庚言“故集中之文,不越考古、记事二端,而不为论辩”,这便有力地回击了袁枚批评朱筠“以生平自发议论者最少”的论断。具体引之如下:

昔者先子有言曰:“文无常律,唯求其是。”又曰:“有意为文,绝非真文。”故集中之文,不越考古、记事二端,而不为论辩。夫考古者,经之遗也;记事者,史之职也。不为论辩者,六艺而外,有述无作也。尝谓经学不明,良由训诂不通,通经必先识字。庶几两汉诸儒所讲之经可以明,而后世望文生义之弊絶,欲仿扬雄《训纂》而撰《纂诂》。又谓:“学者不通古音,无以远稽古训。”故刘熙《释名》,因声求诂;扬子《方言》,遍 輶历 轩。可以异域之言,而证近正之训,亦可以殊方之音,以推往古之音。庶几周秦、汉魏音声逓变之故可以通,欲仿《方言》而撰《方音》。礼起于未然,制莫精于丧礼、撰礼、意礼,莫古于仪礼。苦节文之难,读撰释例,所辑金石遗文,汉唐以及元明不下千通,谓金石文字,上可辅经,下可绎史。尝仿裴松之注《三国志》之例,撰《五代史补注》若干卷,既成,为人误毁。凡所纂着,缺而不录,第其微言遗旨,往往错见于简篇,好学深思,自可按而窥也。[19]

朱筠作诗文之宗旨,确有其优点,亦又有其弊端。因为作为受教于朱筠的门生章学诚,对其师朱筠的文章也存有自己的看法。乾隆四十三年戊戌年(1778年),章学诚在《与钱献之书》中云:“戴东原氏之训诂,朱竹君氏之文章,皆无今古于胸中者也。其病则戴氏好胜而强所不知,朱氏贪多而不守统要,然而与风气为趋避,则无之矣。”[20]794其又在给徐书受所作的《徐尚之古文跋》中云:“徐尚之少牧,尝学古文辞于大兴朱氏……近日辞章盛,而鲜为古文辞者,大兴朱氏教人古文义法,所言至在浅尽,而人犹诳不信,盖为者少,知之者则愈难也。”[20]596

总之,朱筠和袁枚虽然在文学创作方面的理论宗旨有所不同,但是各有其长处,又加之二人皆喜交游,友人弟子遍布天下,像洪亮吉、阮元、伊秉受、蔣士铨等皆是二人共同之友人,且交游密切。也正因为如此,二人的诗文创作理念对其周围的门人弟子及友人,都产生了深远影响,甚至对清代文坛皆产生了巨大的推动作用。当朱筠去逝之后,袁枚作《哭朱竹君学士》以悼之,诗云:“古人今不作,古道竟非宜。听说文星坠,空增吾党悲。持身卢子干,好客郑当时。奇字三苍纂,穷经六籍披。请开书四库(自注:闻上开四库馆,奏始于公),渐白鬓千丝。学博天能鉴,心清水共知。龙门今逝矣,寒士欲何之?大雅扶轮者,长安剩有谁!”[4]卷二十八从诗中不难看出,袁枚在朱筠生前对其诗文虽有不满,但当朱筠去逝后,却并未对朱筠进行更深入的指责与批评,而是对朱筠一生的学术及功绩进行了盛赞,给予了朱筠较高的评价,此亦足见袁枚对朱筠之学问亦有欣赏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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