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忻 刘春燕

(云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4)

当下国内外翻译学科的理论研究趋向于跨学科与译学结合进行研究，以拓展译学研究思路、丰富翻译学科的研究成果。基于上述学科发展趋势，以创新理论、弘扬传统语言文化、促进中外语言文化的和谐交流为出发点，论文将结合文艺心理学、修辞学理论，将小说翻译的语音形式，这一翻译理论界长期较为忽视的问题进行深入分析与研究，以丰富以往的翻译理论成果。许钧教授曾在著作中谈道：“傅雷的作品与翻译思想，随着时代的发展越来越具有当代意义。”[1]巴尔扎克的巨作——《幻灭》的众多汉译本中以傅雷译本最受欢迎，他将作品气势磅礴又细致入微的语言展现得淋漓尽致，其特色在于文美，而音更美。故，本文将以《幻灭》的傅雷译本为研究样本，从文艺心理学的角度，论证小说汉译文的语音形式对于作品中感情的传达程度有直接关系，译文的“声音美”于读者移情心理起到重要作用；同时，以修辞学的角度，论证中国语言所独有的感兴修辞(分为音法和文法)，其音法可使译文因“声音美”而“艺术美”。

一、内容与形式并重

依据康德(Immanuel Kant)美学，美分为“纯粹的”和“有依赖的”。前者不受道德、价值等观念的限制，见于大自然美丽的色彩、声音与线条。后者由观赏者通过形象联想到其意义所得。如我们欣赏荷花因其出淤泥而不染；欣赏大海因其胸怀广阔，海纳百川。艺术作品的美多属后者，其美感的体验有赖于联想与形象，“联想的成分”为“内容”，“形象的成分”为“形式”。于翻译，译文的意义是“内容”，其语言就是作品的“形式”。“内容”固然重要，因为其影响人们的联想轨迹，但“内容”无法决定作品能否带来美好的意象，正如同一部作品的不同译本，有的能成为经典，有的却在读者心中泛不起半点波澜，内容与形式达成和谐美，将心声传予他人，才是文学艺术的至高境界[2]。索绪尔(Ferdinand de Saussure)认为，意义不仅是某种以语言“表达”或“反映”的东西，意义是被语言创造出来的[3]！说明语言有丰富的潜能，能塑造内容，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在以往的翻译理论与实践中，相比诗歌翻译，小说翻译的语言形式往往没有小说的思想内容的忠实传达更为受到重视。诗歌比小说在形式上的要求更为严格，单纯地就其作品体裁予人的感觉讲，诗歌以诗性的形式传达意蕴；小说重在叙述故事，刻画人物，其灵活的语言形式，往往被误认为没有太多的律法，所以，于两者的翻译，往往各有侧重。依据文艺心理学理论，认为凡是将思想物质化、语言化的都属艺术，无论诗歌、小说还是其翻译，究其本质，都是文学艺术的创作，其美感在于灵感、理念与经验贯注的内容，更赖于美的形式！

二、“声音美”为“形式美”之首要

什么样的形式是美的，这一问题是美学界一直最为关注的。他们将“内容”看作情趣，将“形式”看作意象，认为美是心灵的感受，借物的形象来表现情趣，是意象化的情趣。欣赏者见意象，心中觉到“恰好”的快感即为美[4]140。翻译就是，译者通过原作，将心中直觉到的情趣、饱满的意象翻译出来，其理想是情见于词，恰到好处！因为，只有异域文化在鲜明的本土形式里得到理解时，交流的目的才能达到[5]，所以，富于表现、易于理解的具有中国形象的译文形式，有益于作者、译者、读者成为彼此的知音。而美的形式不仅是和谐于原作的意蕴、情趣及目的语语言文化，同时也是和谐的线性美。形体的单位为空间与时间的线，因蕴含的情感而不同，或曲或直，或粗或细。近代实验证实，在欣赏有规律的曲线时，人的身心最为舒畅，富于条理与整齐的线条，宜于欣赏者身心松弛，随线条的变化而产生情感。规律之中寓变化，变化之中有规律的线性是一种具有暗示作用的美，如翻译中，译文语言流畅且富于韵律，其秀美与灵动的语言线条会让人觉得快意，暗示我们，译者功底深厚、纵横自如，如欣赏傅雷的译文，会不自觉地让人感到其译文如乐曲般，时而柔和，时而激昂，充满魄力。正如学者佩特(W.Pater)所讲，一切艺术中所追求的线条美，到了精微的境界都逼近音乐；艺术追求实质与形式混化无迹，而音乐可以达到天衣无缝的境界；节奏的起伏，音调的宏纤，往往恰合人心精微的变化，个人的、民族的以及时代的特征都可以从乐感中窥出[4]290。翻译是译者将从原作中领悟到的感情与捕捉到的意象编织成的一个梦境，他要设法让读者走入梦中，欣赏他这个世界，能让读者流连忘返，或是迷离的意象或是悠然的旋律，在梦境中，在不知不觉中，将心中的舒畅移注于动听的旋律，也把旋律传递的情趣吸收于自己，于是人也成了动听的旋律，即美学家与心理学家们常说的“移情作用”。译文的旋律是译者将原作赋予的境界与自己的领悟贯注于字句中而形成的乐曲，曲高而缓、曲低而急，都会使读者的心力也随之活动，蔓延、浸润于心灵。所以，小说译文的“声音美”是其“形式美”之首要。正如杰出的“小说作曲家”汪曾祺历来将“声音美”视为首要，他曾讲：“中国语言有种独特的音乐美，直接影响到意义！”[6]

三、感兴语音修辞之于“声音美”的作用

读者的审美感知是感知认识对象的形象性审美特征，并逐步感知其本身内涵的丰富性[7]，译文的语言形象直接影响读者审美感知的程度；同时，翻译有审美阐释与文化阐释双重责任，译文不仅要将原作的意蕴与审美予以传达，以促进异国文化之美阐释于国内，译文的中国形象之美也应加以塑造与维护，使译文富有双重的感召力。中国形象是由符号表意系统所创造的具有中国审美魅力的、中国文学独特的“声音美”的艺术形象，符合读者的文化传统与审美习惯，易于理解、易于欣赏、易于移情。中国文学语言常以感兴为修辞形式，是最具中国文学形象的代表之一。感兴是人感物而兴，也就是指人由感物而生成体验；是人的实际生存与心理感受、意识与无意识、情感与理智等要素的多重复合体，而感兴修辞，就是将感兴与修辞结合，运用能让人兴起的词语以使人难以忘怀的修辞形式；文学本身就是一种感兴修辞[8]128，其意在激发读者兴起，产生强烈的情感体验，甚至从中获得体悟。老舍说：“我们最好的思想，最深厚的感情，只能被最美妙的语言表达出来[9]。这里所讲的最美妙的语言，就是感兴修辞作用下的语言。感兴修辞分为音法与文法，音法体现于字音、句调等方面的调配，以求达到抑扬顿挫、声情并茂的境界[10]5。汉语历来注重声韵调的和谐配置；注重音节的和谐安排；音与义的和谐统一，是语音修辞的重要资源[10]10。所以，依据修辞学理论，认为在小说的汉译中，要善于运用感兴语音修辞，使译文因“声音美”而具“艺术美”。

(一)字音的调配

1.象声、双声与叠韵

字音的调配上，可利用象声、双声与叠韵的修辞方法，使译文铿锵、婉转。李重华《贞一斋诗说》云：“叠韵如两玉相叩，取其铿锵；双声如贯珠相连，取其宛转。”双声即两个字声母相同，如流利；叠韵即两个字韵母相同，如徘徊。诚如袁行霈所言：双声、叠韵的音乐效果是确实存在的[11]。双声与叠韵促成相同的声韵，强调了某个声音，使铿锵的越发铿锵，婉转的益见婉转，荡漾的更加荡漾[10]35。如原文中“pénétrante”(意为“敏锐、智慧”)，傅译为“精明”；原文“Le septuagénaire soupirait après le moment où il pourrait vivre à sa guise.”中，“vivre”(意为“生活”)，而傅雷将此句译为：“七十多岁的老头儿巴不得早日交代，好称心惬意的过活。”，“精明”与“过活”同为叠韵修辞，分别相比“敏慧”“生活”，语流更为顺畅。同时，傅译中大量运用象声词以摹拟声音，因象声词本身就具有一种声音美，故而译文显出声象与声情之美，使人有身临其境之感。例如，原文“Le vieil Ours entendait crier une presse sur quelque billet de faire-part”，傅译为“老熊听见一架车咯吱咯吱叫着，印什么请帖之类。”将“咯吱咯吱”翻译成“crier”(意为“叫喊”)，声情并茂，读者如闻其声。

2.叠字、叠音与复叠

字音的调配上，可利用叠字、叠音与复叠的修辞方法，使译文百折千转、荡气回肠。叠字即两字重叠，借声音的繁复增进语感的繁复或借声音的和谐张大语调的和谐[12]。 如原文“Séchard en roulant ses yeux ivres du papier à son fils et de son fils au papier.”傅译为：“赛夏一双醉眼骨碌碌地望望儿子，望望清单。”，其中两处“望望”是借助叠字，将“望”重复使用，并借助复叠，再加以重复，使整句停顿为：2字-4字-4字-4字-4字，间隔整齐、富于韵律；叠音有以下几种主要形式：AAB型，如傅译中将“quel bijou”译为“呱呱叫”；AABB型，如将“va-et-vient”译为“来来往往”；ABB型，如将“fortement aviné”译为“醉醺醺”等。在叠音修辞的作用下，人物形象感、句子音乐性增强。复叠，是在叠字与叠音的基础上，将部分词语和句子重复使用，使句子具有匀称之美，宜于生成意境，加深读者就某一环节的印象，如哲学家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认为一切美的形象都必显得对称，因而这种重复的使用历来为人称道。原句“Le père dégringola l’escalier raboteux, usé，tremblant, sans y chavirer”，傅译为“老头儿奔下高低不平、摇摇晃晃的旧楼梯，居然没摔跤”，以叠音“摇摇晃晃”代替“摇晃的”，配合“高低不平”，句子更为匀称；如原句“L’ivrognerie, comme l’étude, engraisse encore l’homme gras et maigrit l’homme maigre.”傅译为“酗酒同研究学问一样叫胖子更胖，瘦子更瘦。”在“胖、瘦”、“更……更……”的复叠修辞下，译文忠实于原文语言结构及语境，且语气生动、强烈，使人印象深刻。再如原文“L’un des malheurs auxquels sont soumis les grandes intelligences, c’est de comprendre forcément toutes choses, les vices aussi bien que les vertus.”傅译为“世界上绝顶聪明的人必有许多不幸，其中之一就是对善善恶恶的事情没有一样不懂得。”其中运用叠字“善善恶恶”代替“善恶”，加大了语言张力且原句“les vices”(恶)与“les vertus”(善)为复数，原作者有意强调其数量之多，因而“善善恶恶”更符合原作意蕴，也使整句音美、和谐。

3.四字结构

字音的调配上，同样可以发扬中国特有的四字结构，以促进译文平仄相间、整齐均衡的节奏感和韵律美。汉语的音节有四声，体现语音的高低升降，平声的字叫“平”，上、去、入三声的字归为“仄”。平、仄的错综安排，可构成音律上的美感，其律法往往应用于句子的转折或结尾等重点之处，也往往是读者关注的焦点。抑扬顿挫的节奏与平仄相间的语音修辞手法密不可分，极具音韵美的四字结构，因其常分为两个音步，两段音节数量整齐划一，大多以两段段末音节的抑扬顿挫形成音高上的错落变化。如原句“Prêt à tout, souple, envieux, il savait et ignorait tout.”傅译为“殷勤凑趣，肯趋奉人，又嫉妒人，无所不知而一无所知。”连续运用五个四字结构，使句子节奏感十足，铿锵有力，使读者易于体会油头滑面的人物形象；再如原句“craint une disgrâce après avoir esseyé d’étendre son pouvoir.”(意为“试图扩张自己的势力后又担心会因此失宠”)，傅译为“做了得寸进尺的试探，唯恐失去主子的欢心。”利用“得寸进尺”，使整句忠实且具匀称、和谐的“声音美”。

(二)句调的调配

1.停顿

句调的调配上，声音可借助标点以调整语言的停顿频率，调配句式上的“散”与“整”，整散结合，使译文紧慢疏密、抑扬顿挫。如原句“L’avarice a comme l’amour un don de seconde vu sur les futurs contingents, elle les flaire, elle les pressent.”傅译为“吝啬和爱情一样有先见之明，对未来的事故闻得出，猜得到。”借助有韵感的词汇与标点的合理使用，使整句有回旋的对称效果，意味深长；如原句“Une incomparable noblesse était empreinte dans son menton court,relevé sans brusquerie.”傅译为“短短的下巴颏儿高贵无比，往上翘起的角度也十分自然。”前后半句音节的均衡美感，使得人物的形象也变得更为优雅；再如原句“Malgré les apparences d’une santé vigoureuse et rustique, l’imprimeur était un génie mélancolique et maladif, il doutait de luimême; tandis que Lucien, doué d’un esprit entrepenant, mais mobile, avait une audace en désaccord avec sa tournure molle,presque débile, mais pleine de grâces féminines. Lucien avait au plus haut degré le caractère gascon, hardi, brave, aventureux,qui s’exagère le bien et amoindrit le mal, qui ne recule point devant une faute s’il y a profit, et qui se moque du vice s’il s’en fait un marchepied.”傅译为“印刷商尽管外表健康、粗野，却秉性忧郁，近于病态，对自己取着怀疑的态度；不比吕西安敢作敢为，性情轻浮，胆量之大同他软绵绵的、几乎是娇弱的、同时又像女性一般妩媚的风度，毫不相称。吕西安极其浮夸、莽撞、勇敢、爱冒险，专会夸大好事，缩小坏事；只要有利可图就不怕罪过，能毫不介意的利用邪恶，作为晋身之阶。”此段停顿为：9字-2字-5字-4字-10字-9字-4字-10字-5字-13字-4字-7字-2字-2字-3字-5字-4字-11字-10字-6字，句型整体结构与原文相符，在此基础上，傅雷有意于节奏效果，将这段125个字，设置了20处停顿，且短字符停顿为多数，以形成长短参差、叙述轻重徐疾的韵律感。此段每处标点前平仄相间，毫无呆板沉闷之感，抑扬顿挫，十分悦耳。

2.押韵

句调的调配上，如果运用押韵的修辞手法，可使译文偶散相间，朗朗上口，气韵生动，具有回环往复的乐感。押韵是同一韵母的有规律的重复，犹如乐曲中反复出现的一个主音以贯穿整首乐曲，句尾常常是意义和声音较大的停顿之处，因此，押韵往往在句尾，韵在于前后呼应以形成强烈的节奏感。中国文学讲“文气”，就是指注重节奏、以“血脉流通”“气韵生动”[8]28。如原句“Ils s’échauffaient à ces grands foyers, ils essayaient en des œuvres avortées ou prises,quittées et reprises avec ardeur. Ils travaillaient continuellement sans laisser les inépuisables forces de la jeunesse.”傅译为“他们用这些融融巨火鼓舞自己，写一些不成熟的作品做尝试，或者开了头放下来，又抱着满腔热忱再写。他们不断工作，青春时期的无穷精力从来不松懈。”句中“写……再写”运用复叠修辞，加深了语气，同时配合第二句末尾“松懈”以押韵，使两句话形成回环之效；原句“Elle eut cet air cavalier qui parait au premier abord original, mais qui ne sied qu’aux femmes de vie aventureuse.”傅译为“她的放肆的神气粗看很别致，其实只对生活放荡的女人才合适。”两句音节数量分配较均匀，押韵的效果使句子更加隽永有致；再如原句“Ces trente milles francs inespérés le grisaient encore plus que la purée septembrale, il les maniait idéalement entre ses pouces.”傅译为“告老回乡的第一年，赛夏老头在绑葡萄的桩子中间愁眉不展。意想不到的叁万法郎使他飘飘然，比喝醉酒还舒服，他老是在想象中摩挲那笔钱。”“Lui embellirent sa solitude, mais n’assouplirent ni son esprit ni sa personne. Elle resta droite et forte comme un arbre qui a soutenu un coup de foudre sans en être abattu. Sa dignité se guinda, sa royauté la rendit précieuse et quintessenciée. Comme tous ceux qui se laissent adorer par des courtisans quelconques, elle trônait avec ses défauts.”傅译为“特·巴日东太太拿这些读物来破除寂寞，思想可并不变得圆通，人也不见得更灵活。她身体强壮、躯干笔直，仿佛一株遭到雷击而没有倒掉的树。尊严的态度僵化了，高高在上的地位使她装腔作势，过分雕琢。既然被人趋奉惯的，她尽管有缺点，照样占着宝座。”“年”“展”“然”与“钱”押韵，中间设置“舒服”以轻声“服”结尾，使结尾“钱”字落韵，效果更加鲜明，且没有审美疲劳之感；最后的这段译文亦是如此，每句末尾押韵，中间各分句平仄的错落分散，使各句末之间有回环往复之音效，将人物形象跃然纸上。

四、结语

泰戈尔(Rabindranath Tagore)认为，语言可以流淌出人内心的真实感触，这些感受会自然而然地汇集成一曲曲优美的旋律，它将语言、内心情感和音乐融为一体，认为人之所以能够感受到韵律之美，是因为人的生命本身就是一种韵律[13]。能感染人心的语言美，是其形式如乐曲般、充满和谐线条的语言。通过上文的分析，可以看到，小说翻译的语言形式，尤其是其语音层面的形式之于作品意蕴的传达与读者的接收效果的重要意义，提示我们小说译文的“声音美”是其“艺术美”的前提与基础。《幻灭》傅译本的成功案例也启发我们，感兴修辞这一中国语言形象的代表，宜于译文气韵生动、富于“声音”之美；宜于塑造充满线性流畅的形象，激发人体各个感官的运动，产生美感的体验。同于诗歌，小说的译文也会因其“声音美”而促使读者受到感染而移情于文字，在其作用下读者会和文字所代表的意象融为一体，作者、译者、读者因而成为彼此的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