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寻常故事觅新思

2020-12-28高丽君

艺术广角 2020年6期
关键词:西海固民间文学作家

民间文学对作家创作的深远影响,源远流长。屈原在《九歌》《天问》中,就以大量神话传说来表情达意、抒怀明志;我们耳熟能详的《水浒传》,也是在民间传说、艺人评语、元人杂剧的基础上整理完善而成的。蒲松龄曾说,“《狐梦》是毕怡庵讲的,《义鼠》是杨天一所诉,《黑兽》是前辈李敬一言”,[1]其实就是身边人讲述的民间故事。鲁迅先生也从《山海经》中得到了很多启发。

在西海固地区,民间故事被称为“古今”。这些丰富的“古今”,既突出了口头文艺的自在特征,也为各种艺术创作提供了丰富的资源,尤其对西海固文学的影响更为明显,成为作家汲取营养的海洋。

从小受“炕头文化”的耳濡目染,沉浸于古往今来的传奇故事中,石舒清深得古典文学精髓,因此在个人创作时,善于从民间文学中选取典型素材,进行多方构思,完成再度创作。《九案》是其新出版的一部小说集,为“中国当代实力小说家作品”丛书中的一部,由中国文史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其中的14个故事,几乎都是听“古今”听来的,皆以故乡西海固为故事背景,以家长里短为内容,以冲淡克制、柔中见刚为主要基调,时间跨度较长,内容涉猎较杂;结构严谨隽永、微中见著;笔墨简约意丰,颇臻其妙。

作者擅长于“故纸堆里寻新理”[2],习惯在“谈笑为故事,推移成昔年”[3]的氛围下进行创作,习惯在西海固的人文地理、生活文化中寻找传承、传播、共享的口头文化、语辞与艺术,并把往事的追忆、曾经的陈迹加以演绎记录下来。不管是传说寓言还是掌故轶事、官方典籍还是私人拉闲、耳闻还是目见、偶尔得到还是读书所取、借用化用还是原生态新生态,都取材于寻常人家、普通百姓,几度演绎,借古说今,警示当下。这本书在素材、技法、审美主体、记述方式方面,与其他时期作品相比,均有很大变化,是作者近年来创作汇集,也是较为成功的风格转型。

一、民间文学为其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素材

地域性是许多作家创作赖以生存和发展的“活水”,也是其永久的精神指向与文化根脉,尤其是生活在民土风情浓郁地区的作家,受生存环境、当地民俗民风影响更为明显。

石舒清是西海固作家,性格偏“静”,哲思气质较浓,喜欢对生活进行远距离的审视;喜欢把那些被时间过滤了尘嚣与浮躁、沉淀在生命中意味无穷的东西记录下来,再经过个性化的叙述与转换,达到写作目的。民间文学为其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各种版本的地方志和人物传记被他翻得烂熟。《九案》回归古典的味道特别浓,作者汲取了宋元话本中“谐于里耳”的特征,对故乡的文言笔记、传奇小说、历史故事乃至社会传闻进行筛选与择取,对各种奇闻异事、老旧资料进行重新开掘与讲述,达到较高的境界。

从《二爷》到《古今》,从《借人头》到《连襟》,可分为原生态、再生态和新生态三种,命笔均有明显的民间故事特征。这些隐在民间的故事,具有口头性、传承性、集体性、变异性等特点,经过时间的筛选、民间情怀的滋养,经过作者的再次加工,更具传奇色彩及地域色彩,因社会功用不同和书面文学差异较大,更能紧紧地黏贴在生活之中,剔除杂乱,显露真相。在《吾姐》里,他是这样开头的:

这是《宁夏审判志》里记载的一例案子,我在这里给大家转述一下吧??。我希望我能尽量转述得简明直接一些。事情发生在光绪十年(1830年),发生地宁夏中卫县。说是有名李戎者,年四十岁,本分勤兢,承继祖业,以卖糖瓜度日。妻李田氏,三十八岁,虽系女流,却是一家之主。夫妇二人生有一女,名喜姐,嫁与本县东门刘田氏之子刘双生为妻……结尾也很平淡,看完这个案子,一个原本最容易被忽略的名字却被我深深地记住了,就是李戎。想不到一个连起码的配角都不能胜任的人,忽然一下却成了整个事件的主角。[4]

就是这样一个旧卷宗中的真实案件,作家却从中找到了一个个被冰冷判决忽略了的细节,发现其背后蕴藏的小说元素,在带有扩写性质的描摹中,通过合理的想象与逻辑推理,将一个颇具深意的故事呈现在读者面前,其中凸显的民情世态、民俗人情,更让人浮想联翩。

在被人们津津乐道的《十里店》里,作家以独到的角度去倾听、体味、观察、把握,以通俗浅显的语言描写、细致入微的细节描摹、复杂多变的内心刻画及特征鲜明的社会环境与生态环境诉说,揭示的不仅仅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一个西海固乡村社会的全貌也凸显出来。它的高明之处在于能通过今昔对比来借古谈今,通过“古今”与传闻相结合的方式来显现人性的真实与冷酷,探索真善美与假恶丑之间微妙的转换。

这样的版本似乎更合情合理、启人深思,使人心、人情、人性的启示有了依托,警戒、警惕、警醒也有了载体。这是作者智慧的结晶,创作技巧的提升,也是其内在精神向艺术世界拓展的又一大步。

二、民间文学为其提供了独到的处理技法

独特风格,是一个作家毕生追求的目标,也是衡量一个作家优秀与否的重要标准。而创作瓶颈是每个作家都会遇到的,有时是题材和内容的重复,有时是文体与技法的回旋。一个成熟的作家,要突破创作上的瓶颈,除了要有一颗不断进取的上进心之外,还要找到一条通往“罗马”的大道。

《九案》里的故事,或直接记述,或巧妙加工,或纯粹演绎,均带有明显的民间文学色彩。作者继承了宋元话本的传统,注重在日常生活中显示出故事的传奇性,善于强调情节的完整性,使其头尾完整,脉络清晰,前因后果都交代分明;善于运用生活中的偶然与巧合来构成故事的矛盾冲突,将人物安排在合理的想象中,使情节回旋跌宕,波澜起伏;善于设置悬念,埋下伏笔,常常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引人入胜。

《九案》的最后一篇由9个独立的短篇组合而成,原始材料出自于《海原县志》,来自于法院的旧卷宗,时间为民国年间,时代特征非常鲜明,时空穿越感极强。作者在每一个短篇中都转述了一个案件,在每一個故事里,都塑造了一两个人物,这些故事都不是直线展开的,而是跌宕起伏,环环相扣,反转感极强,既有悬念伏笔,也有照应回转,更有悲剧和喜剧的相互穿插、巧合与奇趣,曲折多变,给人启迪。

其中《张何氏》的故事特别耐人寻味,说的是发生在民国时的一个“三角恋”故事:张何氏颇有几分姿色,刚刚死了丈夫。成为小寡妇的她很“抢手”,不但有男人惦念着,而且还是两个。她接受了一个男人的定情物,还对另一个颇怀情愫。两个男人当然坐不住了,在各种明争暗抢中被关押在同一个牢房里,其中一个还搭上了弟弟的性命。他们都念念不忘这个小寡妇,而且都想在刑满之后与其成亲。故事讲到张何氏大着肚子晒着暖暖(注:西北方言,意为晒太阳),手里纳着一双不知属于谁的鞋底,与别人说说笑笑时就没了下文。这种戛然而止的结尾,留白十足,给读者丰富的想象空间,让人欲罢不能。

《剃头匠》中,两个手艺人理发时因“嘴贱”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让人在感叹命运之时不由陷入沉思:祸福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未知数,命运即是一场不可预测无法驾驭的赌博。《喜姐》本是一个折磨媳妇的恶婆婆和寻机报仇的娘家妈之间的矛盾,但小说将遭受虐待的小媳妇及外婆都拉扯了进来。女亲家之间的冲突不断升级,高潮却是小媳妇的亲爹投水而死。一场亲戚间的厮打纠缠最终演变为家族死人告官的恶性事件,连续巧合的情节背后蕴藏的情与法、理与道、人情与世故、事理与良知,复杂难辨却又令人深思。

这些“极摹人情世态之歧,备写悲欢离合之致”[5]的故事,简洁明了的语言充实了乡土叙事,植根于泥土的关照缩短了读者与作品的距离,鲜活生动的情节丰富了作品内涵,加上浓郁地方风物和人文色彩,诚恳亲切,平易朴实,既展现了普通百姓的喜怒哀乐,又表达了世风时风世俗时俗;既展示了民间故事口传心授的元素,又借鉴了民间文学的传统技法;以特有的精神文化现象、特有的传奇色彩,构筑了一个独特的艺术世界。

三、民间文学为其提供了不凡的审美主体

就石舒清现阶段的创作而言,从古籍卷宗中获得的灵感,从民间文学元素入手的创作,是一条较为合适的路径,既突破了一个成熟作家遇到的创作障碍,也拓宽了个人写作的视野;既得到了传统小说的神韵,还赋予了作品新的时代气息,获取到不凡的审美主体。

纵观《九案》中的人物,既有谨小慎微的小手艺人、胆大妄为的盗匪,也有挥刀砍人的行刑者、个性鲜明的小店老板,还有为情所苦的囹圄者、普普通通的小商贩等,都是作者精心挑选出来并赋予了一定特点的、个性迥然、富有传奇色彩的性情中人:有的古道热肠,有的重情重义,有的恪守信用,有的视死如归。他们义礼当先,古道热肠,互相扶持,互相抬举,互为兄弟,互敬互尊,在滚滚红尘中恪守着原则底线,固守着一种叫做“道”的东西。其精神气质和艺术神韵之所以能对读者产生较大的冲击力,就在于对凡人小事的审视,以小见大的运用,今昔对比的感慨。他们的形象深深印在了读者心中,让人于叹惋中感怀、同情中深思,传递了更丰富的内蕴、更深刻的主旨。

《借人头》情节跌宕起伏,既有古典笔记小说的神韵,又有现代小说的艺术成分,但重在写人。其中塑造的几个人物,均个性鲜明、形象生动,而且在细微之处的处理颇具匠心,是一篇经过反复推敲的成功之作。作家运用了真切自然而又层次清晰的心理描写,加入了具体丰富而又生动传神的细节刻画,当主人公触犯律令而被缉拿归案乃至处以死刑时,又通过反复渲染,展示了民俗民情中的世道民心、公序良知。

四、民间文学为其提供了独特的记述方式

行文气度、叙事风度是一个创作者与其他人不同的地方,也是作家们用来区分自己与他人的重要尺度。石舒清的小说具有较强的辨识度的原因,其一是西海固的山川风貌、民风民俗下的鲜活故事;其二便是叙事语调的缓慢朴素、冷静客观,行文上理性节制,气度上平静淡泊。

作家擅长以散文化的结构来描绘事件,以散漫的记述方式来推动情节,凭借其对事物的独到颖悟和审美发现,记乡情民俗,考辞章典故,而且于不经心、不刻意中设传神妙笔。作者注重用平和的心态来化解矛盾,用饱经沧桑的人生感悟和自我人格来凸现主体;善于用一颗平常心来完成对旧梦旧事的叙述。普通的人物,朴素的画面,节制的情感,简约的素描,删繁就简的形式,见微知著的技法,特别是小说语言中民间文学元素的运用,方言俚语的引用,口语白话的嵌入,令读者捧读再三,思绪绵绵。

总之,石舒清的《九案》,从宏观上得到民间文学的精髓,从内容上继承与发展了“古今”的传奇特征;从整体上借鉴了传统文学的技法;行文风格较为纯净,少有杂质;叙述语言明白如话,富于表现力,达到了不事雕琢而有事物之妙的境地。这标志着他的创作完成了阶段性的转变,开始进入更高一级的艺术阶段。我们期待他在艺术创作之路上继续尝试,努力探索,创作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作者简介】高丽君:固原五中高级教师,主要作品有散文集《让心灵摇曳如风》、长篇小说《疼痛的课桌》等。

注释:

[1]徐永泉、张文婷:《唐山师范学院学报》,《试论民间文学对作家文学的影响》2008年第1期。

[2]高丽君:《故纸堆里寻新理》,《中国民族报》2020年8月5日。

[3](唐)柳宗元:《种柳戏题》,https://baike.baidu.com/item/种柳戏题/5956525?fr=aladdin。

[4]石舒清:《九案》,中国文史出版社,2019年版,第215页。

[5](明)笑花主人:《今古奇觀》序,https://baike.baidu.com/item/今古奇观/6203513?fr=aladdin。

(责任编辑 任 艳)

猜你喜欢

西海固民间文学作家
作家谈写作
中国民间文学艺术发展现状与保护
作家阿丙和他的灵感
我和我的“作家梦”
民间文学是民众自己的文学
宁夏西海固地区回族与汉族的中医体质分析
关于西海固 我们一直了解得太少
大作家们二十几岁在做什么?
论我国民间文学艺术的法律保护
民间文学艺术传承人的权利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