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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有卓别林的消息

2020-11-22朱朝敏

广州文艺 2020年1期
关键词:卓别林山庄

朱朝敏

1

晨曦初照,北晚已在清江国酒大堂中的红木条椅上就座。她在等待同事小鱼。

一个男人走来坐下,一杯咖啡后离开,落下一本画册。画册是景点宣传册,关于“左的岸”,地址是“恩施建始马坡村溪头沟风景区”。北晚眉头皱起,随即释然。建始马坡村,茶叶和风景都不错,一直养在深闺人未识,现在借着高路高铁的交通走出来,投资开发的自然多。

十来分钟后,小鱼招手致意。北晚随手将宣传画册塞进背包,离开大堂。她们去参加一个纪实作品的研讨会,再完成电视访谈,访谈节目预定下周一人间万象栏目播出。刚落座,小鱼就朝北晚咬耳朵,姐,这人体器官捐赠和受赠的群体,他是首个全面关注的吧。小鱼的双眼瞟向主席台的C位。

竟是他,刚在大堂遇见。他坐着,比左右高出半个脑袋,笔直挺拔的坐姿,增添几分庄重。而那双眼睛,折叠过深的双眼皮下的眼睛,大而细长,被高鼻梁分割出几分生动,但眼袋凸显了老态。他是作者。北晚拎拎桌上的一本厚书。那书一周前收到,大致扫了眼,作者简介忽略了,再翻翻看吧。男子天津人,花费三四年的时间写出这本书,出版方是鄂地某著名出版社。名字马佑先——北晚脑海里过了两遍,才记住。

嘿,马佑先亮闪起目光朝记者席位看来,北晚睁大双眼迎上。泛泛瞧看中,双方目光交会,北晚马上回应一个微笑。他敏锐地接收到,点点脑袋。

会议结束,北晚和小鱼顺利地约到单独采访马先生的机会。小鱼是副职,历来北晚动嘴她做事。现在她觉得任务重大,一改抢活儿的习惯,专司摄影兼职服务。小鱼调好镜头,打出一个响指。开始。

马先生,对于我们普通人而言,人体器官捐赠尚属陌生话题。一般情况下,捐与受双方的信息都受保密,尤其是受赠者,请问,您是如何完成这些采访的?

好,单刀直入“怎么做”,不落俗套。我当然采访到了受赠者本人,他们虽是化名,基本情况也虚化,却不影响真实性。关于真实性,从两个方面来说吧,一是人物事件的真实性。多年来,我行南走北,与近百名人员接触。我对他们说,我想知道你们的故事,想去见证衰弱而后获得新生的生命奇迹,这里,蕴含着生命意义的普遍法则……当你们成全我,不是满足我的好奇心,而是提供一个证据,关于生命如何延续。这不单单是你们的故事了,还属于大家,因为说到底,面对无法避免的疾病和死亡,你们率先领受而已,我向你们致敬。二是可信度,这里涉及真实性的认知——真实真相就是结果,还是抵达的过程?显然,绝对的真实并不存在,我们所做的,是一步步靠进,穷尽所能地拨云开雾……

马佑先很会说,也能说,将北晚拽得发紧。北晚丝毫不能放松思维,以免跟丢跟漏他的话意。至于下一步的打算,马先生表示,这本书告一段落了,对这个群体的关注却是伊始。这本书还存在诸多遗憾,但他仍然感谢,感谢这本书帮他踏入这个群体,以后人生的方向也定局——既已踏入这个群体,除了更深刻地关注,再无其他选择。结语突然也水到渠成,他端直的身体微微朝前欠下。我该说的已经说完,谢谢你没有提问:马先生为什么要去做这个调查采访?这个俗滥又棘手的问题,我终于避开了。

会议后,有两天的采风活动。一路的青山绿水入眼入心,动植物、武陵山系、民俗风情、八百里清江……北晚和马佑先落在人群后面,娓娓闲聊。交谈中,北晚问道:访谈中,其实我并未省略提问“为什么”的打算,可您——

马佑先接过北晚的话:对,我强行终止这个话题的,幸亏你在开始没提问。

北晚递来疑惑的目光。

不好说,如果你谈到这个话题,我不会放开了交流,但……或许有机会你会明白的,是的,会明白的,谁说的准?马佑先的眼神看向半空,留下漠然的半边脸。北晚心中莫名升腾一种认可感。这种认可并非此时才产生,要不,按照套路,首问该是“为什么”?她却迟迟没有出口,下意识的选择还是……

回到天津的马佑先发来他抓拍的一张照片。北晚蹲在溪水边,双手刚从水中提起,一张脸微仰,正对着阳光。树荫筛漏的阳光在北晚脸上打出光斑,对面的风拂起长发。

似曾相识的……北晚回到书房翻箱倒柜,找出影集,扒拉出十多年前的一张蹲在溪流边仰看阳光的照片。

简直翻版。溪水、阳光、树木、光斑、蹲在溪水边的北晚……物不变,人依旧,可毕竟隔着十多年的距离,区别也明显。泛黄的照片上的女子侧面,笑靥若花,简单蓬勃的快乐穿过褪色的陈旧扑来。马佑先传来的手机照,布满了时光履痕,侧面的女子沉静又若有所思。这“若有所思”经过树叶筛出的光斑遮掩,给照片笼出怅然若失的气氛。

时光卷土重来。十多年前,偶然拍下这张照片的那个人……北晚眼前闪现他的笑脸,笑脸上那细长的眼角眉梢敛在一起,上挑出生动的妩媚。北晚的心兀地下沉,很快,情绪平息。过去的就过去了,没什么说头。只是,十二年后马佑先竟也抓拍了相似的瞬间,偶然乎?

2

那个访谈节目效果不错。除了在人间万象栏目播过,还转到省级电视台的文化栏目和群英会栏目播放,并被外省的电视台和凤凰网络转去播放。接着,相关自媒体APP、公众号、社群部落也竞相买下播放权播出。作为组织者和采访者,北晚也收获了不小的成绩。

双向的成功激发双倍的喜悦,两人联络不断,单身男女的关系更深一步。一个年头后,他们组成了家庭,但各自生活在自己的城市。这样好,可以丢弃近距离下的鸡毛蒜皮琐事,有助于延长保鲜的时间。有次,马佑先问她干吗老是盯看他眼睛。北晚告之,男人大眼睛其实不受看,但他高挺的鼻梁从眉心就开始挺拔,给眼睛增添了奇怪的气息。至于什么气息,北晚没解释,心中却产生类似照片带来的怔忡感。

炎热的暑假很快来到。六年前开始,北晚会在七月底八月初请假远游。假期是一年攒下来的,出门闲逛足够。两人早已约好,选择山水俱佳的安静处,将旅游与休闲合二为一,具体地方待定。

七月底,与北晚会合的马佑先,头戴牛仔帽,身背超大的旅行包,一副远游者的派头。北晚拖出旅行箱,摩拳擦掌,笑道,何处之远?吾将追随。马佑先说,不算远,就在恩施建始县,叫什么溪头沟,以前有宣传册,却弄丢了。北晚嘘声,去书房,拿来一本册子。正是去年六月初马佑先丢在清江国酒大堂里的。

马佑先连声感叹巧,还说,必须去,要是不去对不起这“巧”字了。

无巧不成书,说实在的,建始那地方我也不陌生,却谈不上好感,现在上天这么安排,就去建始马坡村吧。北晚郑重地点头。

恩施建始县,全程高速,但因为山势上升,高速限速八十码。上午十点钟出发,下午近三点钟到达县城,再花费一个多小时抵达溪头沟风景区。

度假山庄在风景区里面的一个谷地。“左的岸”三个字隶书笔法,低调地嵌在一根小木桩横挂着的木牌上,木桩耸立在通往山庄的溪水边。山庄四围皆青山,山中辟出道路,连通了外界。山庄楼房依山修建,场地阔豁,道路却曲折通幽。溪头沟,顾名思义,溪水泉流多,亭子和廊桥也多,幽静、清新。除了鸟鸣声、泉水滴淌声,就是风声了,消暑散心合适不过。

住下了。用餐也在这里,餐厅在山庄靠东的一处石壁下面,石壁源源不断地渗出泉水。泉水泠泠,来自石壁之上的隐隐青山。晚餐,北晚点了当地特产清炒阳荷、合渣和青椒炒腊肉。马佑先点了一小碟木姜子,也是建始特产。看来,马佑先熟悉建始,不,恩施和整个鄂西。他是纪实作家,走的路多,过的桥也多,风土人情收纳于怀,情理之中。北晚一时兴起,要求马佑先来首恩施民歌。

服务员送来了苞谷酒,野生猕猴桃酿造的。喝酒就喝酒,哪来这多话。马佑先的回答惹来服务员的笑语——啊哈,先生还知道我们这里的六口茶啊。六口茶是土家族的代表性民歌,中心词就是“喝茶就喝茶,哪来这多话”。马佑先急中生智,把茶改成了酒。

我来过建始两次,分别是十年前和两年前,建始变化够大的,马佑先说道。服务员接口道,变化是大,这既好又不好。她一边斟酒一边解释,好的是,经济搞活收入多了,不好的是,原生态不纯粹了。两位趁着还未过度开发要多来,特别要多来我们山庄,在这个小桃源散散心,得天地精华滋养,保证长命百岁。

北晚和马佑先哈哈大笑,碰杯畅饮。猕猴桃苞谷酒味道甘冽,酒劲也足。北晚脸颊烧出红霞时,一个女人推开了房门。一身月白色的衫裙,套在瘦长身材上飘飘欲仙。是海虹,“左的岸”休闲山庄的老板,还是北晚曾经的闺密。

海虹欢迎他们的到来,赠送了一瓶莫斯卡托白葡萄酒。她以水代酒礼敬客人,目光扫向北晚。北晚迎上,看见她的微笑面膜一样敷在那张瘦削脸上,心中就想,这瘦削的脸,除了平常吃纳豆吹口哨还增添了其他招数吧,她总是拥有不少的生活小妙招。

你好,北晚,我们又见面了。

北晚点点脑袋。人生何处不相逢?总有面对的时刻。北晚把目光收回到酒杯上,再目送酒杯里的酒水缓缓倾斜到咽喉。不错,莫斯卡托白葡萄酒口感清淡,刚好与甘冽够劲的苞谷酒相佐。海虹右手伸来,轻拍下北晚的肩膀,抿紧的双唇向右微翘,右边的半张脸跟着翘起,眼角呈现纹路交叠的褶子。她瘦了老了,疲倦迎面扑来,沉静可人的魅力倒没减。

马佑先双臂交叉抱在胸前,身体端直,目光平静。但北晚还是看见了那平静后面的探询和思虑。如果我没认错的话,您是一名纪实作家。海虹在套近乎。马佑先没作声,他平静淡然,仿佛海虹的殷勤是应该的,仿佛北晚和他是这个山庄的贵宾……这种心理优势下,北晚心中涌现一阵快意。

微笑一直挂在海虹脸上,很淡,在她那身月白色的衫裙映衬下,淡到发虚,但还是朗朗在目。她是有定力的人,北晚知道。

有什么不尽人意的,还请多包涵,真心希望两位在“左的岸”度过一个愉快的假期。海虹告辞,白云般飘出。北晚心中掀起波澜,她看见北晚渐渐圆睁的眼睛了吗?很有可能看见,但她视而不见。倒是马佑先不仅看见了,还拿眼盯看北晚。这平静包裹的探寻和思虑的目光将北晚笼罩。

你们有故事。

是有故事,她名叫海虹,曾是我的闺密。我还有一个闺密,是我大学同学,名字也有一个虹字,也是瘦长身材白皙皮肤……怎么有倾诉昔日恋情的感觉?北晚不由自嘲。马佑先双手握着酒杯,似在沉思。北晚嗨了声,他梦醒似地抬高眉眼。海虹……这个名字顺耳,嗯,你接着说。

既然你那么好奇,我说说一虹吧。她生活曲折,结婚三四年,竟发现丈夫养了小三并生下私生子,断然离婚,然后去一个山区中学支教。谁晓得?她被人告状,说她诱奸了一个男学生,我真不相信……苞谷酒后劲足,掀起热流袭来,北晚浑身发胀,起身朝卫生间走去。

排泄后,一身轻松,北晚恢复了常态。一虹消失了,不知去向,以前的电话号码被销号,一点消息都没留下。算算,有多少年了?北晚扳起指头。竟然有十六年了,这十六年,一虹是否治愈了创伤,还是……北晚摇脑袋,心中却响起一个声音,冷冷地打断她的诉说:你哪里是在说一虹,是在说时间,你希望时间就是不打折扣的愈合剂。

二虹……哦,海虹呢?马佑先问道,打断北晚的沉思。

海虹与我不在一个城市。她这人有生意头脑,年纪轻轻就拥有了一幢茶楼,那上百万的资产是她拼死拼活地挣来的,这点我佩服。嗯,我们在一次聚会上认识,后成为闺密,三四年后走散。倦意适时涌来,北晚打了一个大哈欠。

马佑先灭掉烧到半截的烟头,站起来,一仰脖子,吞掉杯中的苞谷酒,将这顿晚餐收尾。临走前,他的话却把北晚的屁股钉在椅子上。海虹这个山庄的名字“左的岸”有些刺激你,你们这对闺密不是走散,而是闹翻了。

国务院相关文件曾对游学活动作过粗略分类,凡在学期内进行的称为研学旅行,学期外进行的叫夏、冬令营。国家对游学产业的支持力度逐年增大。研学旅行试点工作从2013年起先后在上海、安徽、陕西、重庆、新疆等8个省(区、市)启动,有574所学校、60多万名学生参加。有关教育专家认为:研学旅行在推动培养学生集体观念、生活技能、实践能力和创新精神的同时,也促进了国内旅游业的增长。但在实际操作过程中,由于研学旅行项目存在一定安全风险,一些地方政府有所顾虑,推进速度并不理想。不过,夏冬令营发展势头却比较乐观。

3

建始有名的风景在景阳和野三河。第二天在景阳峡谷溜达了一整天,傍晚时返回“左的岸”。吃过晚餐,仍兴味盎然,便在山庄里踱步。

沿着廊桥朝东北方向前行。那里有个小玻璃房,掩映在竹林丛中,灯光犹如醉酒人的眼睛,惺忪蒙眬。玻璃房是茶室,带有茶艺表演。茶香袅袅,逸出玻璃房,伴随山风飘逸。马佑先目不斜视,朝竹林丛深处走去。林中铺有鹅卵石小道,路灯不灭,但高俊婆娑的竹林丛,盘结的黑暗浩大结实,路灯聊胜于无。山风吹过竹叶,在耳际绵延出鬼魅声。怕倒谈不上,而酒后的身体遭遇这浩荡的凉寒山风,竟有浸骨的冷。

冷寒没有干扰马佑先,他在前面走得施施然,北晚缩着肩头紧随其后。几个弯道后,一块石头矗立在路旁,宣告人工铺设的鹅卵石小道结束,再就是野外了。野外地势陡然升高,野山横亘眼前。北晚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扫向那块石头。石头似从地面冒出,褐色,页岩质地,若一酒酣后放浪形骸的坐躺酒翁。石头上面刻有一行字。北晚凑近眼睛瞪看。

谁有卓别林的消息?

马佑先也凑近眼睛瞧看。什么意思——谁在开玩笑吧?

一阵大风从前面的野山吹来。北晚缩回脑袋,稳住险些趔趄的身体。好冷,我们返回吧。

冷是冷,不至于退缩吧。

喉咙涌现万语千言,但嘴巴瑟瑟,寒号鸟一样发不出鸣叫。既然冷风要北晚开不了口,不如闭嘴。这冷强硬霸道,北晚一再缩紧骨头。约莫两三分钟后,他们走出竹林丛,返回住宿区,一路沉默。

一夜睡眠被打乱。本来就有失眠症的北晚,这下,“左的岸”再幽静也没意义了,几乎一夜不眠。早上起床,发现左眼眼袋凸显,不禁沮丧。今天去野三河风景区,马佑先开车。出发路上,北晚掏出化妆镜,瞧看水泡似的眼袋,心中怅然。马佑先问道,你有心思,是因为昨晚看见的那句刻在石头上的话?北晚沉默。

车子拐出“左的岸”,马佑先又问道:北晚,我估计,那刻在石头上的……不是玩笑话。

的确不是。北晚告诉马佑先,那个石头上刻有的卓别林并非真的卓别林,是一个人的绰号……那个人是海虹的爱人。

我猜到了,怎么用上了卓别林这个绰号,他人呢?

你可以继续猜,为何人家要用卓别林的绰号。

应该是长相喜感,行为处事也幽默诙谐。车子拐出一个大弯,再几个小弯后,他接着说,还有……语言表达上也风趣,比、如,说话、有些结巴。马佑先朝北晚侧侧脸,慢吞吞地吐词儿,最后一句结巴话,在他脸上扯出一丝生动的妩媚气。北晚彻底明白,那妩媚气是喜感啊,如果马佑先再年轻十来岁,那份喜感,可能就又是卓别林了。只可惜,他的喜感并未感染北晚。

可是他死了,喜感并没有拯救他。北晚的语调沉滞。

海虹的爱人名叫……

北晚果断地接过话,他叫卓左。说完,闭上了眼睛。车在山路转来转去,没休息好的脑袋昏沉发胀,瞌睡顷刻如山倒,将北晚笼罩。一直到了野三河风景区,马佑先才推醒北晚。蓝天白云兀地涌到眼前。北晚揉揉眼睛,又掏出化妆镜,还好,眼袋消了不少,心情为之一振。

野三河风景区也叫野三峡,其原生态不言而喻,风景震撼,心胸为之开阔不少。一天时间,他俩看了彩峡、奇峰、泉流、飞瀑、花树、莽藤、古关、老街……而在老街,竟然遇见了海虹。

嗨,二位好。远远地,海虹伸长右臂,招呼他们。她穿着正红的宽松袍子,头戴宽大的遮阳帽,鼻梁上的大墨镜遮蔽了大半个脸庞,在沧桑的老街甚是惹目。看样子,建始的风景没有让你们失望。

海虹手挎一个竹篓子,竹篓子里装满了类似药材的东西。见北晚一个劲儿地打量竹篓子,海虹摘下墨镜,热情地推介:这里的中药地道,大都野生的,北晚可以带一些回去。

哦,这些中药怎么地道,你介绍下。北晚拨弄竹篓子的东西,拣出一颗红色的小果子。这个我知道,是枸杞。北晚放下枸杞,扒拉其他——这些呢?

海虹手指一一点开:这是铁皮石斛,很珍贵的,这是山茱萸,这个是玉竹,这是女贞子,这是桑寄子……北晚缩回双手,嘻嘻笑出了声。我的虹姐啊,看来,你需要的补药真是不少。海虹宽厚一笑,没有搭话。北晚得寸进尺。这么多年,你就没断过吧。海虹又是宽厚一笑。

他们与海虹别过。海虹站在原地目送。她脸色发白,但微笑依旧,笑意划深她眼角褶子,那飞扑来的疲惫可能感染了马佑先。马佑先也驻脚微笑,回过脑袋说,海虹谢谢你,晚上可以给用天麻熬鸡汤喝。

这话……是怜香惜玉,亲切地嘱咐海虹自己熬滋补汤喝,还是作为客人,要求她为自己和北晚的晚餐做准备?北晚狠狠拽了下马佑先,但瞬间意识到,这个动作粗鲁。为了弥补,一路主动说起了“左的岸”,说这个地方以后商机无限,夸奖海虹选择这个地方投资,眼光贼亮。

“左的岸”……海虹是为了卓左才开的这个休闲山庄吧,可你听见“左的岸”竟产生了刺激,为何?马佑先似很有兴趣,抓住机会询问。北晚垂下眼睑,眼皮分明感受到探询目光的重量。

你和海虹的决裂,是因为卓左吧,而卓左是你曾经的恋人,对吗?

……

可惜,卓左死了,无论再怎么卓别林一样喜感,也没用,他不在人世了。

他是怎么死的?

一句赶一句的询问,北晚都没回答。但是,那些询问却拧紧神经,沉默的北晚终被问急,不客气地答道,阁下你再猜,如果猜不着,可以去问海虹。我估计,以你的魅力,她不会不说的。

北晚,我冒昧了,但有些事情,问题就是答案,只是这么多年了,这话题不该是你的禁区。

4

回到“左的岸”,天色已经黑透。一下车,他们就奔向餐厅。晚餐舒服。海虹用瓦罐熬了野生天麻鸡汤。盛在褐色瓦罐中的汤汁,土黄色泽,鲜美诱人。北晚眼睛顿时一亮。一勺鸡汤下肚后,海虹飘近身边。

味道还好吧?这鸡是建始特产景阳鸡,熬鸡汤只取了景阳鸡的两条腿子。

北晚和马佑先双目对视,再一起看向海虹。海虹慢悠着语调继续介绍景阳鸡。景阳鸡是明朝万历年间,比利时神父来恩施建始传教时带来的品种。后来与本地的鸡杂交,再经过上百年的驯化,加上建始树林多青山多水流气候湿润,养成的景阳鸡肉质好味道鲜,尤其是营养价值高。

哦,食之可以永葆青春吗?你应该吃了不少,事实并非如此啊。北晚朝海虹虚起眼睛,又嗅嗅鼻子,继续说,我可是闻到你身上有浓烈的中药味。

景阳鸡肉的硒、锶含量高,滋补保健功能极强。海虹平静地看北晚一眼。北晚,你多吃些,希望你永远健康朝气蓬勃。

放心,这点我从来不缺,因为不做亏心事。北晚笑看她。灯光下,那张微微仰起的脸纸片般苍白瘦弱。北晚意识到自己的态度过于傲慢无理,忍不住邀请她一起就座。海虹推辞,继续说,她准备了一些切碎的葱根,等会儿要服务员送到北晚房间,睡觉前将它们放在床头柜上,可以缓解失眠。

亲切不改。一时,时光倒流的感觉甫生,十多年前,两人吃饭喝茶逛街旅游,彻夜长谈一起失眠……

海虹先是闺密,后来成为情敌,还是十多年前的事情。她与北晚不在一个城市,因为一次聚会成为闺密。这种相隔一定距离的闺密关系,与恋爱的道理一样,她俩均展示了各自的优点,屏蔽了日常的琐碎。平心而论,海虹人漂亮心也好,还是能人。这种“能力”体现在生活上,随手拈来的妥帖和恰逢其时的补救,海虹的重要真不是可有可无了,再加上人漂亮——虽然不是那种特别出众的漂亮,但是时间总能给她加分。时间下,她的漂亮就从单纯的面相好看过渡到整体的魅力了。像海虹这样的人,女人喜欢她,男人也喜欢,正常不过。

海虹离开了房间,北晚的思绪仍旧停留在往昔。

北晚告诉马佑先,海虹生活能力超强,其救急能力总要人不自觉地信任并依赖她。十多年前,北晚年轻,夏天出门不打伞,戴个墨镜了事。有次出门玩,太阳硬是晒出北晚的黑皮肤,北晚懊丧极了。海虹却买来一根苦瓜,切成薄片,放水里浸泡四五分钟,然后敷在北晚脸上。一刻钟后,北晚起身看镜子,那晒黑的皮肤竟然瓷白瓷白。海虹的漂亮,北晚那时就知道,不光是天生的,还来自她积累的一些生活小技巧。她的脸是瓜子脸型,她总说,其实她是娃娃脸,她却重塑了瓜子脸。北晚没见过她所说的娃娃脸型,她出现在北晚面前时,就是瓜子脸,以后,瓜子脸日益突出。这张瓜子脸支撑在她天鹅脖子上,生动可人,尤其是下巴尖遇见柔和的光线,会留下投影,投影水草般摇曳,产生音乐的复调感。这样的瓜子脸放在今天就是锥子脸,许多女性梦寐以求,挖尽心思去塑造,甚至不惜重金去整容,可这在海虹那里多么简单啊。如何简单法?那时,海虹每天吃纳豆,没事就吹口哨自乐。这就是她的秘诀。而今,那张瘦削的瓜子脸更突出了,恐怕,她不光是吃纳豆吹口哨了,她总有能力挖掘出生活的馈赠。说穿了,她很会生活。不是吗?她现在居住建始马坡村这样一个谷底,好山好水之地真是不二选择。不过,那又怎样?看看,她那瘦削脸楚楚动人,脸色却是苍白倦怠。

她怎么不倦怠不苍白呢?北晚忍不住以反问来强调。

是因为卓左去世了?

是,也不全是。北晚脸颊感受到马佑先扫射来的目光热度。嗨,马先生,您的急迫心情我一一在目,但阁下的那份疑惑,阁下未必不清楚,只不过这种猜测似的“清楚”要得到确认,所以,您等待我来说。

她的身体有问题吧……马佑先咳嗽下,继续说,昨天,她在野三峡古街上买的中药材,都是好东西,很滋补人。马佑先还在咳嗽,右手捏住鼻子,极力抑制咳嗽可能爆发的高分贝。有些感冒了。马佑先放下右手解释。

晚餐后,北晚回房间,马佑先留在山庄的廊桥上抽烟。北晚嘱咐,晚上天气冷,你有些感冒,可要注意点。洗漱完毕,北晚在房间做完瑜伽,伫立阳台一会儿,然后找了一件风衣披上,下楼。

沿着廊桥朝山庄东北方走去,从玻璃房里逸出的茶香,清洗着黑漆漆的竹林丛。袅袅茶香挟裹北晚身体,朝竹林丛深处荡去。

风大,夜黑,路灯蒙蒙。鹅卵石七弯八拐地,终于要结束了。那块石头就在眼前了,北晚却停驻双脚。两个人影,特别是那个月白色衫裙的瘦长人影挖掉晦暗一角,呈现眼前。马佑先站得笔直挺拔,海虹靠在那块石头上。北晚慢慢朝前迈脚……那笔直挺拔的身影稍稍倾斜,马佑先握住了海虹的右手。

吁一口气,转身,北晚加快步伐朝回走。经过玻璃房时,茶香完全消失了。

5

第四天,他们在山庄里休息,没有出去。

马佑先感冒了,却不愿待在房间,吃完早餐,就一直在山庄里溜达。北晚待在房间的阳台上,一杯清茶在手,闲翻一本书。第二道茶水快要见底,丢了书本放眼打量。此际九十点钟吧。

五辆车开进山庄,“左的岸”又来了一批客人。那些人老的,年轻的,胖的,瘦的,颜值高的,气质好的,也有长相丑陋的,十来个人吧。唯独没有儿童。他们下车后,闲散站着,四处观望,很安静,不像经常看见的那些组团的游客,下车就扎堆闹哄哄地,然后吃零食喝水抽烟。他们定格一般,安静地站着,不见交头接耳,也没有谁接听电话。

海虹出现了。一身海蓝色的长袍,悬在她瘦颀的身架上,波浪一般,随风飘拂远方海洋的消息,给远观的眼睛熨帖。海虹向那群人招呼着什么。似乎在问好,她右手抬起,指向山庄那栋三层楼的接待中心,也许她在致辞欢迎。随后,海虹的右手放下,沿着腰肌伸出,做出邀请姿势,再带领那群人走向山庄的接待中心。

又驶来一辆车,靠着刚才的五辆车停泊,下来两人。北晚瞪大眼睛瞧看。那两人是同事,小鱼和乔老爷。乔老爷年纪不大,但长相沧桑为人亲和,电视台一帮老小便称之为“乔老爷”。乔老爷常年在外面跑,负责新闻采写。

他们俩一起……北晚脑海意念缤纷,眼睛仍旧瞪大,一刻也不放松地盯看。他俩各自提着行李,小鱼还身背摄影器材。就是工作吧。是采访前面到达的那群人,还是为这个“左的岸”度假山庄做宣传?抑或男女浪漫之约——乔老爷和小鱼怎么可能?北晚脑海里迅速过滤后一个猜测,确定只有前两种可能。

海虹又出来了,迎接小鱼和乔老爷,将他俩迎进了山庄接待大楼。

阳台上的北晚,还在尽力地探看那栋三层楼。手机来了微信,是马佑先的,他发来一张照片。一处石头坡,石头褐色,形状不一大小不一,却挨挤一块儿,沿着山坡排出石头阵。然而,靠边的一块石头上又有刀子刻出的一句话:谁有卓别林的消息。北晚放大照片,石头上的刻字却站不住脚,虚晃眼睛。

石林在哪里?北晚问道。

山庄西上直走,看见一处小亭子,再朝西北方拐去,就能看见石林了。

捏着手机下楼,沿着树林中的小道朝西走去。树林后的地势在升高,一个小亭子矗立眼前。小亭子后面有两条道路,分别指向西北和东北。西北方种植了一片百合,北晚认识,叫卷丹百合,是药材。走过百合丛,石头林出现眼前,马佑先站在石林中间,朝北晚招手。

谁有卓别林的消息?北晚翘出右手食指,慢慢抚摩这行字。

是不是卓左没有死?马佑先问道,语气急切。

北晚摇头。

你确定?

北晚收回右手,垂下脑袋,仿佛没有听见马佑先的追问。她继续朝上爬。太阳硕大,但遭受山风和林木的过滤,不那么炽烈耀眼。北晚迎头朝上看去。青山屏障一般,遮蔽了仰看的视线。站了一会儿,下山坡,站在卷丹百合丛中,再回头。巍然肃整的石林中,马佑先端直挺拔的身体竟有天然的和谐。他垂着双臂,偏头朝北晚笑,眉梢眼角溢出一丝妩媚飞来。北晚感觉眼眶有些发热。

我只知道,那个人我们再也见不到了,但我给不了答案,你这么感兴趣,去问海虹吧。

马佑先摆摆手,说道,不说这事了,北晚你高兴些为好。

接下来无话。两人继续在石林那里游逛,然后去餐厅吃午饭。奇怪的是,上午来的那群人不知踪迹,小鱼和乔老爷的车子也不见了。中饭后,北晚回房间午休,马佑先到山庄的健身房去了。

是葱根发挥的作用吧,午休还不错,三点多钟,北晚才被手机微信声闹醒。竟然是小鱼发来的两条微信消息。报告北姐,在建始马坡村一家度假山庄,遇见了马佑先先生,估计他又有大动作了。另一消息是张照片,马佑先拿着手机正对着海虹拍照,照片中,海虹微笑的面容看起来不那么倦怠,恬静和羞涩混合的味道有些冲撞眼睛。

北晚右手手指上下飞舞,回复两个问句:你觉得马先生有何大动作?你在山庄干什么呢?手机静悄悄的,许久都无小鱼的消息。上了趟厕所,又洗脸化妆。再拿起手机翻看,小鱼终于来了消息。马先生还在继续深入地完成他那事,他真还在继续关注人体器官捐赠和受赠的人群。

北晚有些发怔。电话响了,是小鱼打来的。

原来,上午来的那群人,竟是人体器官捐赠者和受赠者组成的小团体,但绝大多数是受赠者。他们受“左的岸”度假山庄的老板海虹女士邀请,来山庄免费疗养。海虹女士请来电视台,就是为了扩大影响,争取一些赞助办好“左的岸”,期待更多的这样的人来“左的岸”。她打算把“左的岸”做成专为这个群体提供免费服务的地方——以后凡是捐赠了人体器官的和受赠者,无论什么职业何种身份,只要愿意,都可以来“左的岸”山庄免费疗养。小鱼和乔老爷两人在这里拍了山庄的概貌,也了解了山庄的基本情况。因为台里有急事要赶回去,现在,车已经驶出风景区,估计明天或者后天还要赶过来拍。

马佑先给海虹拍照——小鱼发来这张照片,又是何意?小鱼在电话里没说,北晚更不好意思问,心中却隐隐地烦躁不安。

6

这些天在山庄,北晚管不住自己了,思维时不时就滑向那被尘封的往事。她想,如果没有卓左,她与海虹的闺密关系会延续吗?如果没有海虹,她与卓左的爱情会开花结果吗?这些想法不可遏制地萦绕在脑海。令北晚惊讶的是,这些想法以前倒没产生,居然在事隔多年后才逼迫自己正视。

海虹这个闺密,北晚曾经是喜欢的。把喜欢的人极力推荐给另外意义上喜欢的人,这不是错误吧,但恰恰滋生了错误的温床。不过是图简便省时间,还可能是为了好上加好,于是,男女恋爱的拍拖和闺密之间的联络,北晚渐渐重合起来。看电影,吃饭,逛书店,泡茶楼咖啡馆,听音乐会……

十二年前的北晚是幸福的,左手是心仪的恋人,右手是心仪的闺密。现在想来,那些可圈可点的日子,海虹和卓左私下交好的细节,哪怕端倪,北晚也找不出一点点。2007年底,海虹和卓左突然送来结婚的请柬。收到的刹那,北晚忍不住哈哈大笑。一定是卓左的恶作剧,北晚决定配合下,以促成更大的快乐。给卓左发出短信:嗯,你和海虹的婚礼,我是当主婚人好,还是男主的家庭代表?抑或,女主的伴娘?我都是不二人选,不过,你俩要八抬大轿来跪请哦。

一直没有回复,黄昏时分,北晚去找卓左,遇见海虹和卓左正在试穿婚服。看见闯进房间的北晚,他俩同声说道,对不起。接着,卓左结巴着舌头说,北晚,我配不、上你,海虹她……比你更、需要我,你、以后会明白的。说着,他右手轻轻揽住海虹的肩膀,那份毫无遮掩的爱怜令北晚思维霎时短路。

很长时间,北晚脑袋转不过弯来,一切负面的情绪在身上混合交融,胸闷,胃部时不时就发胀发酸。刚好,单位有个长达半年的封闭式培训,在江苏南京,北晚申请下来。

2008年6月上旬,培训已进入尾声,但离真正的结束还有三天。那天清晨,海虹打来了电话,告诉北晚她在重庆遇到了事情,要求北晚一定来重庆。什么事情?北晚追问。她说病了。至于什么病,她又不说。北晚准备结束通话,海虹却又交代北晚找一个人一起来。找谁一起来?北晚没问,沉默以对。

海虹着急了,喘息着声喉哀求:北晚,求你了,请你把卓左的爸爸找到,带到重庆来,好吗?

卓左的爸爸,那个酒鬼,哪里去找他?北晚只见过他一面。2007年初秋的一天,北晚和卓左在滨江公园散步,在一个码头的树荫下,遇到了一个酒疯子。酒疯子坐在一个石凳上,前面的石桌上摆满了破烂东西,还有酒和肉。这样的人,十多年前,城市的道路边角落里甚至各个公众场合都是,后来,为了创建文明城市,这些人就消失了。消失却不彻底,总有三两个偶然就闪现路人眼底,大家早已见怪不怪,但那酒疯子吸引了他俩的视线。

酒疯子有意思啊,一边吃肉喝酒一边大声地歌唱。他的唱词也就那么两句,却含糊不清,唱调倒浑厚高亢。两人停下脚步。马上,卓左跑向那酒疯子。呼哧呼哧的呼吸下,他脸色潮红,接着是一声兴奋的呼喊:爸。酒疯子不看他,自顾自地喝酒吃肉吟唱。我是、卓左啊,爸爸你、终于回来了……卓左上前,双手搭在那个酒鬼的双肩上。我是卓、别林啊。

酒疯子站起来,一股刺鼻的臭味散发开来。他眼睛上翻,翻出眼白。他双眼扫过卓左又扫过北晚,一把拽开卓左。卓别林啊,那个戏子做不来戏,早去球了。卓左稳住趔趄的身体,声音颤抖。你还没有、喝够疯够啊,反正你、回来了,就跟我、回家吧。酒疯子不理,依然故我,那歌声夹杂了酒嗝,滑稽可笑。约摸上十秒后,卓左上前,双手抱拳,恢复了以往的幽默。爱喝、就喝呗,我早、习惯了,你哪里、是我爹,是我、大爷。卓左有些结巴的声音大,却被那酒疯子的唱调压住了。这次,走近的北晚听清了歌词:好多人啊,英年早逝。剩下孤苦的我,无耻地活着……

这是什么歌?从没听见过,歌词倒有意味。酒疯子旁若无人,喝酒吃肉,唱歌打嗝。北晚和卓左离开。卓左两三句话就把他们父子俩的经历概括了,父亲十七年前从天津调到这个城市,先是跟母亲离了婚,接着酗酒耍酒疯丢掉了工作,卓左跟父亲生活。生、活。卓左感叹声,继续陈述:他贪恋酒爱动粗,丢掉了工作和正常思维,好歹我长大了,上大学那年,他送我绰号卓别林,然后抱着酒瓶子不知所踪了。

酒疯子为何叫你卓别林?北晚追问。

酒疯子?别这样叫他……他崇拜、卓别林,说能把、耻辱的日子反转出、快乐的,只有卓别林,我、就是卓别林,不能辜负、他的祝福。卓左滑出一个舞步,朝北晚挤眉弄眼,满脸得意。北晚不大懂卓左的结巴话,却被他的快乐感染,呵呵同意这个绰号的别致适宜。

海虹也知道卓左的爸爸啊?当然,她是卓家的儿媳妇了。这个儿媳妇委托北晚去找她的公爹,然后带上他去重庆,有意思。可她知道她那公爹是什么人吗?一个不打折扣的酒疯子。北晚听见鼻子发出轻蔑的嗤声。

不要称呼他酒疯子。海虹辩白的声音虚弱又倔强。

就是的,四海为家的酒疯子,天地就是他的家。我找不到,就是卓左也找不到。抱歉。

7

北晚没马上去重庆。安心等待培训结束,回到单位后上班一两天才请假去重庆。在第三军医大学新桥医院的一个会客室,见到了海虹。她那模样吓北晚一跳,苍白,瘦弱,一把骨头的身材摇摇晃晃的,一副等待风来吹倒的样子。

海虹,发生了什么事情?北晚叫道,有些惭愧自己的姗姗来迟。

北晚,我知道你会来的。海虹点点头,声音蚊声般细弱。说着,支起细长的脖子,眼睛朝北晚后面望,身体也跟着探出。她在找卓左的爸爸。

我请你找他一起来的。海虹睁大眼睛,声音急切,她的双手抓住北晚的左右手臂,有些紧。北晚不耐烦了,怼道,我哪里找去?他就是一个疯子,整天到处跑到处喝酒耍酒疯的酒疯子。

可你们曾经在你们那个城市看见过他。

那又如何?下一个小时,说不准就喝到长江里去了。北晚的声音愤然,她不清楚这愤然怎么一下就不管不顾地爆发出来了。

北晚。海虹放下双手,咬唇,苍白脸露出一丝若有若现的绯红。这么说,卓左的亲人,我说的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真的都没……北晚顿感不妙,一把抓住海虹的手,问道,海虹,到底发生了什么?卓左人呢?

海虹闭眼沉默一会儿,再慢着语调讲述。2008年5月下旬,海虹在恩施建始某个地方游玩,卓左有事前往四川映秀,中途拐到建始来看海虹。当时建始山路崎岖,加上一直下雨,还有泥石流,海虹提前来到靠近路边的一家旅店住下等待卓左。虽然是村镇酒店,但靠近公路,条件还过得去。选中那家旅店,是因为旅店的后面有个小峡谷,溪水丰满且清亮,哗啦啦地流出铮淙的音乐声。

傍晚,两人会合,卓左喝了点当地的药酒,然后拉海虹来到峡谷。峡谷的水在初夏还很冷,加上才下过雨,温度只有上十度,何况还是夜晚。那晚的星辰晶亮、深邃,溪水波光粼粼。卓左禁不住诱惑,脱掉衣服下去泡在溪流中,还游了一段。海虹就在溪水边站着。随即,卓左觉得溪水太寒,爬出溪水,两人返回旅店,一起洗热水澡。热气腾腾的水注冲刷下,海虹和卓左分别昏倒在地。海虹说,她一直靠溪流边站着,也只是站了一会儿,刺激不太剧烈,自己很快苏醒,爬出卫生间求救。好不容易请来村里的赤脚医生,赤脚医生一看情况复杂,立刻将他们俩送到建始县医院。医生检查后,确定卓左已经脑死亡,但鉴于卓左的脉搏和心脏还有跳动的征兆,于是,依靠呼吸机,连夜又转送到恩施州中心医院。恩施州中心医院检查,确定卓左的脑袋是不可逆的脑死亡,导致生命停止。

如此说来,卓左离开人世近二十天,海虹才知会自己。北晚看向海虹,无言。她是卓左的老婆,有权决定什么时候告诉北晚。但是——北晚还是口气沉重地问道:同样情况下,他死了,你却活着。海虹叹气,眼圈发红,一层水液漫上她的眼眶,接着,泪雨滂沱。其实,我身体很糟糕,谁晓得啊,他竟然——

恩施州中心医院……北晚猛然抬起脑袋,声音逐渐提高,你怎么又在重庆医院里?究竟怎样一回事?卓左的遗体呢?

海虹摆手,眼睛微微闭上。你别着急,这些天来发生了太多事情,让我心力交瘁。说到这里,海虹停顿,咽了下口水,呼出一大口气,才慢悠着语气说,是这样的,卓左生命终止了,但他的一些器官依靠呼吸机和药物还没有完全停止运动,我们被恩施州中心医院马上转到了重庆市这家医院……因为卓左生前参加了一个志愿活动,还申请到一张志愿卡,北晚你知道吗?

志愿活动?北晚蒙了,卓左是热心公益,每年都坚持无偿献血。除这,北晚从不知卓左参加过什么志愿活动,至于志愿卡,北晚更是闻所未闻。海虹却……怒火上来,北晚挥手道,有话就说,我这么远跑来可不是看你显摆受你损的。海虹嘘口气,继续悠着声调说,就是人体器官捐献志愿卡,他捐献了心脏、眼睛、肝脾,还有……肾。海虹吐词很慢很轻,好像用尽了力气,到后面的器官名,几乎就是一个口型。北晚的心霎时乱蹦乱跳,呼吸也急促起来。卓左竟然申请了人体器官捐献志愿活动,自己却毫不知情。海虹坐下来,闭眼缓了口气,接着说,卓左是2007年初秋申请到人体器官捐献志愿卡的。北晚脑袋一轰。那段时间他俩关系还好好的……关于卓左,北晚了解的太少了。

卓左当时到四川映秀去,说是去做有意义的事情,而我待在恩施建始,那地方空气好,很利于身体……他拐来建始看我,哪想,命运开了玩笑,在建始给我们致命一击……在恩施州中心医院,我收拾行李时,发现了他的志愿卡,他竟然随身带着,或许他就是为了这次映秀之行准备的。于是,转到重庆市这家医院,完成了他的夙愿。北晚,这就是我为何在重庆这家医院等你来的原因,还希望你带来他的爸爸,毕竟他俩是父子,他们的命运应该彼此知晓。海虹满脸梨花带雨。

空气中吸鼻子的呲呲声,断续、细弱,又打击心胸。

你喊我来,其实毫无意义。北晚受不了,嘴唇瑟瑟,率先打破这该死的沉寂。

海虹摇头。你必须来,也会来的,要不,我真受不了……海虹喉咙瞬间哑破,双手交叠在胸口,眼睛半睁半闭。一会儿后,她吸下鼻子继续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还是卓左的……他对你的感情很深——你别激动,我一时说不清楚,就是觉得,卓左生命就这样突然完结,他的亲人必须知道。

亲人?那酒疯子是卓左的父亲,当然是亲人;可自己,卓左曾经的恋人,过去时,旧人。北晚尴尬一笑。海虹又重复“亲人”两个字。随便她。

海虹虽然没有患上那该死的“不可逆的脑死亡”,可身体仍旧不好。海虹说她身体本来就虚弱,再加上受到惊吓,身体状况很差,还有后遗症,需要留下来继续治疗。

可以转回湖北治疗啊。到嘴的话又被北晚抿回。她俩早不是闺密了,建议再合情合理都是白搭,她要咋办是她自己的事情。北晚告辞。海虹捏着北晚的手,忍不住哭泣。她瘦弱的身子,在无助的哀泣中孱弱不堪,要北晚无法不跟着眼红,但北晚找不到一句安慰的话。

海虹哭道,北晚,要是你遇到卓左的爸爸,请你告诉他卓左的不幸和幸运(那时,北晚脑海猛地醒悟,海虹说的“幸运”就是书面语言,指的是卓左奉献人体器官的义举吧),他们一直都很相互理解。北晚点头。海虹的手还是不放,她吸下鼻子,哑破的喉咙又说道,北晚,我无法面对熟悉的环境,我可能回不去了(那时,北晚脑海又猛地一震,猜测她要效仿卓左的义举,后来才明白,实际是她不愿回到以前的城市)。

重庆一别,北晚与海虹再无联系。但在曾经的朋友圈子里,海虹的消息隐约传来,说她卖掉了茶楼,在恩施建始县做旅游生意,生意经营得不错,挣到了一些钱。但是,她专情,思念她老公卓左,一直单身未嫁。这些消息零星,在十多年的时间中,不过是由碎片拼凑出的一段完整话。

8

在外面溜达一圈回房间,马佑先也回来了。他洗了澡,换上干净的衣服,人看上去很精神,尤其是那双近乎沧桑的大眼,被莫名的热光闪烁出一汪湖水。

北晚,海虹女士今天晚上约我谈事情,你一个人用餐吧。

北晚愣了下,随即,朝马佑先露出一个粲然的笑脸。你去吧,好好谈。

马佑先离开后,北晚心情寡淡到了极点,说不出具体,空空如也,人也散架了。枯坐了一会儿,披上一件外套,下楼,在山庄院子里瞎逛。廊桥、亭子、树林、泉水……北晚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脑海闪现竹林丛尽头的那块页岩石头,若酒翁放浪形骸的石头上刻下的一行字,接着又闪现卷丹百合上面的石林,石林边上一块石头刻有的相同的一句话。

谁有卓别林的消息?北晚念出了声,似乎询问夜晚和夜晚中的山风。这不是自己的询问,是海虹的。早在十多年前,北晚脑海就把卓左卓别林封存了。他不在了,早就不在北晚身边,记忆也不在了。又何来他的消息?可海虹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脑海蓦然一个火花一闪,北晚有些激动了。

卓别林这个人的确喜感,他可没有海虹所说的什么义举似的行为成全出的幸运感,而是,他觉得好玩。好玩的宗旨下,总把严肃如生死的事情化解出轻松风趣,这就是他理解的快乐吧。

一定是这样。有一天,他生命不在了,但他还以其他方式活着,不是吗?他的心脏、眼睛、肝脾,借助另外的躯体鲜活蹦跶,代替卓别林继续活着,还活出完全异于卓别林的生活,多重生活,那丰富多彩的人生……否则,那卓别林的绰号有何意义?海虹也不是傻子,她与卓别林才成家,新婚燕尔,卓别林死了,她当然接受不了。于是,自我欺骗——啊不,海虹才不会自我欺骗,她可比北晚聪慧得多,她肯定找过那些人,接受卓左器官的受赠者们。但据北晚所知,受赠者们都是秘密未知的,医院有替他们保密的义务,他们自己也为了生活的平稳安静,不愿公开这个秘密。而海虹思念卓左,无法遏制的思念下,她想去听听卓左的心跳,想去看看卓左留下的眼睛,想去……她就去寻找了,她肯定寻找过(他俩才是新婚啊,何况卓左就在她的身边猝然离世),寻找那些受赠者,结果肯定不理想,那些受赠者不理睬、虚与委蛇,于是,她就发出了呼喊。

谁有卓别林的消息?

她把呼喊刻在山庄西北向和东北向的石头上,也许还有其他的北晚没看见的地方。这种固化的方式,刀子刻下的心声,岂止思念?至少,北晚现在体会出了——海虹在某种层面固执地认为,卓别林还在这个世上活着,某一天,他们将会相见。一股热流涌上眼眶,北晚忍不住唏嘘。昔日怎能从时间链条上完全断掉?有些事情,时间根本改变不了。

山野之风浩大,湿气也重。而长时间驻足某个地方,感觉全身汗毛都被风刮耸起来,北晚的鼻尖涌出了清凉水液。朝回走,路面小石柱里播放的轻音乐露水般凉寒脚底。玻璃房、接待室、健身房、活动室,灯火辉煌。马佑先与海虹是在接待室某处,还是在玻璃房的一个茶桌前,抑或某个无法猜到的地方?北晚眼前闪现马佑先眼中闪烁的水光和海虹混合了恬静与羞涩的笑颜,酸酸的妒意顿起。

北晚回到房间,洗漱完毕,换好睡衣休息时,发现手机有两条未读信息:一个是台长的邀请,有个活动在长阳清江的天柱山,如有兴趣,可以参加;另一条是小鱼的微信:汇报北姐,明天下午我又要去恩施建始“左的岸”,那里风景怡人,消暑大好,有时间过来玩哈。

北晚分别回复笑脸。然后,关闭电源睡觉。脑袋却毫无睡意,一番辗转反侧后,干脆起床泡了一壶红茶喝,接着出房间下楼。楼梯口,遇见返回的马佑先。

阁下今晚很嗨吧?祝贺祝贺。

北晚,你想多了……对了,今天山庄来了一群人,他们是人体器官接受者,还有一个是捐赠者,我们来的真是时候。

真是时候。北晚重复这句话,但揶揄味马上堵塞了两人的对话。

9

赶早起床,开车驶向长阳清江的天柱山。假期还长,天气正热,消暑散心的宗旨肯定不能变。

手机没电了,连上充电器充电,中午才开机,手机马上叽咕作响,如同煮开的沸水,抓紧神经。北晚在开车,没法理,也不打算理。傍晚,到达天柱山风景区,吃饭,再住下。拿起手机,马佑先的信息和电话来了好一些。心生惭愧,微信致歉回复迟了,并告知她到天柱山参加台里的一个活动。

嗯,我在“左的岸”还要待一两个月的时间。马佑先的回复又要北晚愣怔。

“左的岸”的确是好地方,乐不思蜀在情理中。北晚丢下手机,坐在床上,任凭心思漫漶。海虹的迷人,北晚早领略过,她还年轻,又会保养,又独享青山绿水的滋润,那气韵到了中年,恐怕是言辞也无法描述。马佑先与她生情,真不是意外。意外的是,怎么每次都找北晚的岔子?郁闷。马上,她对自己说,又如何,海虹不是没有给你上过课,不是没有给你教训过,不过如此。

假期满了,北晚回到单位。

她接下这个部门所有的采访和跑新闻的活儿,包括以前的编辑任务和把关任务,统统揽在手里,排满了工作日程,一刻也不让自己消停下来。手下的几个小记者很惊讶,没心没肺地哈哈直乐。这些没良心的小家伙们,说不准还在背后笑骂北晚二傻子蛇精病。不能由着他们看贱自己,一周一次小会,强调实践的重要性,强调新闻是跑出来的,点子是双手抓出来的,特色是在实践中磨出来的。效果不错,小家伙们聪明,知晓北晚的旁敲侧击,再者,他们要出成绩,就必须对照北晚的标准,于是,整天跟在北晚屁股后面,一刻也不敢怠慢。小鱼很懂北晚意思,体会出北晚就是不想闲下来,马上让出采访的事情,把那个摄影设备整天背在身上,专司摄影拍照。小鱼自从发出邀请北晚去“左的岸”的微信消息后,再也没跟北晚发微信。北晚度完假期回单位,两人上班时间几乎面对面,她也没跟北晚再提过“左的岸”。

上班半个月后,小鱼转给北晚一份文件,是台里旅游频道推出的一个宣传片,关于海虹“左的岸”度假休闲山庄的。北晚在文件处理单的意见栏里签上名字,递给小鱼,随口说道,哦,那地方真是很好的,风景好,老板人也不错。

老板名叫海虹,还热心公益,北姐大驾光临过啊,瞧我,没见过世面地向你得瑟,见笑了。小鱼见北晚真心赞扬,也适时递出真心话。

咦,你上次不是说除了拍风景概貌,还拍了山庄免费接待的那群人……就是人体器官捐献者和受赠者……

是啊,这宣传片就是关于这些,我可以分开做的,北姐,您的意见是……

做好报上来看看,再一起报上去,最好合二为一,一起播了。

小鱼转身就拿来片子。她俩一起看。

“左的岸”休闲山庄的风景及介绍跳过,直接看后面的,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是“左的岸”老板海虹创办度假山庄的经历和意图。海虹在镜头中说,创办“左的岸”有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为了纪念她的爱人卓左,卓左不在人世了,但是,他没有消失,他还以其他方式存活在人世(海虹居然没有透露卓左是人体器官捐献者),他们还会相见;另一层意思是为了她自己,她身体有恙,需要调养,所以选择了这样一个地方,这地方世外桃源的意味爆棚,修身养性健体都合适。片子的第二部分是那群人在“左的岸”的假期生活,很日常,观风景休闲、锻炼、养生。第三部分就是小鱼做的采访,对那群人中的三个人(愿意接受采访的,其中一个说明了自己接受了他人捐献的具体器官,是脾)的采访,访谈主要围绕他们在山庄如何调养身体来展开。不错,时间刚好三十分钟,加上前面的风景及介绍,不过四十分钟吧。片子做得实在,还没有令人反感的浮夸成分,海虹的表现也有分寸,看不出卖弄之嫌。北晚要求小鱼马上重新拿出方案,争取今天内再报上去。

小鱼离开时,忍不住说道,北姐,我在“左的岸”遇到了马佑先……他和海虹老板很谈得来,遇到他俩好多次,还有一次,我遇见他们……小鱼语气逡巡,北晚点头,鼓励她继续说。北姐,马佑先也在采访海虹老板,他拿着摄影机,是不是要给海虹老板拍纪录片啊?

共同话题使然,就像那群人选择来海虹的“左的岸”。北晚笑着说道。小鱼嗯嗯退出,北晚拿起手机。手机信息不少,但没有北晚盼望的信息。

关上办公室门,再次看那个片子,把进度调到十分钟的地方。镜头下,海虹那明艳的妆容不耐看,她的疲惫和衰老轻易就突破了脂粉和滤镜,跃入北晚眼中。特别是那瘦弱的细长脖子,上面的青筋随着嘴巴张合凸显再凹进去再凸显,犹如一窝蠢蠢欲动的小蛇……

自己的眼光挑剔了,在挑剔她,怀着强烈的妒意。但,北晚又自我解释,那份挑剔没有说谎,丝毫没有。海虹在镜头下也说了实话,她是病人,十多年来,慢慢在世上煎熬,所谓的调养,创建“左的岸”度假休闲山庄调养生息,只不过把“煎熬”换了一个中听的说法。

10

一晃两三个月过去了。十月中旬,北晚去广州参加一个调研学习,接到马佑先的微信,他传给北晚一个纪录片。微信中,他叮嘱北晚一定要看完。

挺慎重,这份慎重是因为重要的人。北晚打开视频,果然是关于海虹的片子。

海虹在野三峡的古街上,手提竹篓子(篓子里是一些野生药材吧),她头戴宽大的遮阳帽,鼻梁上架着大墨镜,一身红色的休闲裙,在镜头下慢慢飘来。马佑先这是要为海虹立传扬名吧,她凭什么,无非就是免费招来那群特殊的人来她山庄度假,而那群人刚好又是马佑先关注的群体,算是两厢契合各有所得吧。

这样的心理下,北晚飞快地跳看片子。

随着镜头后移,视频中的海虹越发虚弱,那明艳的妆容真的掩盖不了她的憔悴虚弱。她的病体,难道没有承载起野三峡的野生中药的滋补力量?也没有承载溪头沟的原生态风水?片中,海虹的日常生活程序化,早晚锻炼、管理“左的岸”度假山庄、熬药吃药,每周一次出外采购……北晚三两下地跳过,跳到了访谈的镜头。

马佑先与海虹的对话,主要是海虹的自述,要北晚大吃一惊。

海虹多年前身体就不大好,那时人年轻,没太注意(的确,作为闺密,北晚也没发现她身体有病),也没有及时治疗,病况很快恶化。幸运的是,命运垂青她,在她身体出现病症时,带来精神的慰藉,赐予她爱情。2008年5月底,她在建始马坡村养病,卓左准备去四川映秀做有意义的事情,拐来看海虹,却遇到了不测。身体有恙的她,可谓在死亡边缘打了一个转,虽然爱人远去,但她活了下来。经历生离死别的海虹,太想在屈指可数的有生之年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于是“左的岸”诞生了……

下面一些镜头,与小鱼拍摄的内容有些类似。海虹的独白,通过那低沉的嗓音传到耳膜,有些惊心。

我时常想起卓左,十年前,他不在人世了,很突然就在我身边消失,然而,他做了很有意义的事情,他是中国人体器官捐赠的志愿者。到四川映秀也是为了做有价值的事情,而且随身携带了志愿卡,意思明显不过,他打定主意的事情,可以不惜性命。事实是,在中途遇到了不测,卓左离开了人世,却留下他的器官,助活了许多病体。我时常就想,卓左是什么人啊,外号卓别林,风趣幽默,他不过是开玩笑隐匿了,哪里离开了人世?真的,他还活在这个世上,他的心脏、眼睛、肝脾,都还在血肉之躯中跳跃,传达卓左的消息,要我去相认去拥抱。说到这里,海虹突然满脸泪水,双肩微微颤抖,约莫一分钟后,回复平静。然而,我这个愿望就是奢望,没有人回应我,无论我采取何种方式联络那些受赠者,他们拒绝与我相见。我不甘心,四处打听,按照打听来的地址去找,一遍遍拨响那些号码,还是徒劳。海虹在镜头中又笑了,脸上的泪痕犹在,笑颜苦楚无奈。随即,笑容消失,她身体轻颤,喃喃自语道:卓别林哪能这样无情无趣,多年来没有丁点儿消息?我不甘心,所以,我每天都在呼喊,谁有卓别林的消息?

谁有卓别林的消息?海虹的念句下,北晚嘴唇也跟着蠕动。

纪录片到这里,马佑先出现了,递给海虹一杯水,不是水,而是中药,玻璃杯里的液体呈现褐色。马佑先伸手揽住海虹的肩膀。视频中,没有出现马佑先的面部,但是,北晚分明看见他毫无遮蔽的怜爱。

北晚不想看了。

11

马佑先在微信问道:看完了片子吗?

不等北晚回复,他的微信又来了,请你一定要看完,这还是一个毛片,很真实,说不准会惊到你的,北晚。

他估计北晚会半途而废,所以督促北晚。北晚又叹气。好吧,继续看,看看这个片子到底有何惊到我北晚的地方。

点开纪录片,跳到上次看的地方,继续。一开始,北晚无法看下去,觉得无滋无味。这片子拍得琐碎、日常,还夹杂了海虹太多的喃喃自语,致使氛围沉闷。看在马佑先的慎重面上,北晚再不耐烦,也还是强打起精神往后看。

有看点了,马佑先作为制片人,对海虹采访。

他问:卓左是中国人体器官捐赠者,你作为妻子,是他去映秀之前知道的,还是去映秀的路上?

海虹答道:婚前就知道,但那个志愿卡他一直随身携带。

他问:十年前,卓左去映秀,中途拐到建始来看你,他遭遇了不测,你能说说具体的情况吗?

海虹睁大了双眼,眼神茫然,声音慢而细弱:他晚上喝了当地的药酒,然后到后面的溪谷中洗澡,太冷了,我们赶忙回到房间洗热水澡……海虹说到这里,停顿下来,拿眼瞪看马佑先。接着站起来,右手扶着桌子,胸脯起伏,很生气的样子。你很不知趣,这是我最痛苦的往事,你却挑出来说……说着,海虹双手伸向镜头,镜头出现黑暗。上十秒后,黑暗消失,镜头恢复了正常。站着的海虹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马佑先在一旁解释致歉,说,请息怒,我这样询问,是为了深入地表达你的初衷和人生的经历,也给我们这些旁观者留下启示,这也可能是卓别林感兴趣的地方——你想想,他身体消亡了,却触动一些有意思的事情产生。某种意义上,他还活着,而我们,对他生命消亡时的细节怎能忽略?否则,我觉得不够尊重。

海虹也许对马佑先的说法还满意,坐下来,眼睛半闭。马佑先继续询问,你能说说你自己的病情吗?

内脏有问题,需要调养。海虹叹气,语调沉涩。

恕我直言了,根据我的观察,还有你购买的中药,它们无外乎就是山茱萸、铁皮石斛、山竹、女贞子、桑寄子,你肾上有问题。

海虹睁开双眼,淡淡一笑。

马佑先又问:就在重庆医院里,卓左完成了身体器官的捐赠,那么,你是否也在那里接受了他的肾?

肾?

简直如雷轰顶。北晚一时错愕万分。接着,她想起来,2008年6月上旬,在重庆那家医院里,海虹有气无力地诉说卓左捐献的器官,最后说到“肾”时,就是一个口型……北晚站起来,心提到了嗓眼上,眼睛死死地盯向视频中的海虹。

海虹又站起来,右手扶住桌子,微仰的锥子脸上,那双大眼凸出,干涩黯淡,她吐出几大口气后,坐下,脑袋低垂。

马佑先着急了,站起来,走到海虹身边,右手轻轻捏住海虹的手。海虹你怎么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海虹挣脱出右手,轻摆。你问的好,就是这样的,2007年底,我检查出肾病,2008年四五月,尿毒症明显,并开始恶化,我申请换肾,这不太难。我是AB血型,万能受血血型,不过一时没找到肾源。说到这里,海虹闭上双眼和嘴唇。

马佑先喊了一声海虹。

海虹睁开双眼,吐出一口气,继续说:五月底,我在建始散心疗养,卓左去映秀,中途拐来看我,哪想……海虹又闭目,屏幕出现静默。约一两分钟后,海虹睁开了双眼。天遇,他竟然也是AB血型,结婚时卓左要捐肾给我,我没答应,哪想,我还是接受了他的肾。

你们的肾匹配?

这正是我感慨的地方,我的HLA(白细胞抗原A系统的简称)2类抗原的HLA—DB竟与卓左的匹配,你可知道,这样的匹配,除了血缘关系,匹配度不到百分之三十。

就这样,你在重庆接受了卓左的肾。

马佑先站在海虹一旁,轻拍海虹的背,又递给海虹桌上的中药。海虹拒绝了,侧过脸,抬起眼睛看马佑先,眼神空洞无力。马佑先充满歉意地说道,我可能不该问你这些,毕竟你的身体——海虹伸出右手打断,喃喃道,我自愿的,必须说。

镜头再次出现黑暗,两分钟后,镜头恢复正常。

我大限快到了,换肾……十年……海虹急切地喘气,马佑先伸手抱住海虹,海虹还在问:马先生你……与卓左……说着,脑袋耷拉下来,她休克在镜头下。

海虹会死吗?还是已经死掉了?视频出现星星点点的乱码,八分钟、十分钟、一刻钟……乱码还在,但视频上显示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才结束。马佑先交代北晚,一定要坚持看完,北晚只有耐心等待。

终于,视频又继续了(估计中断许久后才继续拍的),还是采访。是马佑先对那群来到“左的岸”度假山庄的人的采访,与小鱼采访的人相同,但这个采访深入许多。三张面容打了马赛克的人,自然是那群人中自愿接受采访的。这三个人,一个是眼睛受赠者,另一个是肝脏受赠者,还有一个脾脏受赠者。脾脏受赠者是女性,自报了姓名,陈燕萍。三个人都没有谈是谁捐赠的,回避了这个话题,也许是真的不知,因为陈燕萍说,医院曾经告诉她捐赠人是湖北人,但是,他们都谈到,接受捐赠的时间在2008年初夏啊。

哦,2008年初夏——他们与卓左真有关吗?

海虹请这群人来到“左的岸”度假山庄,是如何请来的?这群人中除了那三个人外,还有其他在2008年初夏接受人体器官捐赠的吗?那三个接受采访的人,知道“左的岸”的故事和海虹的呼喊吗?而海虹面对他们,她是不是产生了她所说的似曾相识急于相认的恍惚?

都是谜。

片子看完了。马佑先的电话来了,他算准了时间。

北晚,海虹在采访休克后,我们送她去医院,她在途中离世了。

北晚语塞,嘴唇似乎被辣子辣到,不由嘘了下。闺密海虹彻底与北晚走散了。

她捐献了她的眼膜和皮肤。

北晚啊了下,再次无声,嘴巴却合不拢了。

嗨,北晚,你看完后没有一点质疑的地方吗?马佑先急切的声音传来,吓北晚一跳,刚涌来的伤感情绪即刻被惊讶取代。马上,北晚醒悟了,海虹接受卓左的肾,已经十年,那时,她尿毒症恶化,急需一副好肾,偏偏卓左就是人体器官捐献者,偏偏就在那个偏僻的地方丢了命。

你其实早就怀疑……你早知道海虹这个人了,选择“左的岸”度假山庄,是你有意的。

12

马佑先十月底从天津启程,去过许多城市,在这些城市流连逡巡,一个月过去,来到北晚的城市。时隔四个月后,他们相见了。

他在找一个人,那个酒疯子,卓左的爸爸,也是他的父亲。

没错,马佑先是卓左的兄长,年长卓左十岁。卓父曾是某家报纸主编,被人告状,遭遇降职处分,而后从天津调到长江之滨的陌生城市,供职一家晚报的发行部。那年马佑先刚好考大学,志愿是军校新闻专业,为了他的前途,漂亮的母亲与父亲离婚,带着已成人的马佑先留在了天津生活,并嫁给了接任卓父主编位置的那个老男人——传说就是他设下圈套告状掉卓父的。他长期单身,年长卓父八岁,私下追求卓母多年。那时卓左还小,却义无反顾地选择跟随父亲生活。马佑先强调说:北晚你应该知道,卓左天生就体恤弱者,他选择父亲——后来我想,除了体恤还有理解,父亲也影响他不少。

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卓左即将高考。父亲因为拉不来赞助,加上酗酒,看不惯以拉到赞助数目的多寡评定业绩的做法而顶撞上级,早已被开除。父亲一见到我就赶我走,骂我母亲欺骗背叛他,是他的耻辱。那天,他喝醉了,情绪很坏,用肮脏的词语侮辱诅咒母亲,我受不住,挥手掀翻了柜台上的酒瓶。飞溅的玻璃渣子插进他太阳穴,差点要了他的命。卓左急红了眼,与我闹翻。他特别固执,认为我和母亲不理解还嫌弃父亲,不如……从此拒绝我们的联络。

他认为,父亲是被我们合伙害的。马佑先慨叹一声,嘴唇紧闭。

北晚很想告诉他,她与卓左在2007年初秋见过卓父,他已丧失了理智,留在了过去;以后的十年,身处何方,真的是未知数。终究,北晚没有启唇。

马佑先的寻找,注定是失败的,他却必须来。他母亲一直自责……至今母亲还不知卓左已离世。马佑先说,我母亲老了,挂念他们,神思恍惚,总说看见他俩了,看见卓左那小子结巴着口舌说笑滑舞步做鬼脸,就催促我来找他们了。其实,她不催促,我也要来的,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寻找。

北晚,这本书你看了没有?马佑先随手在书桌上抽出一本书,是他的书。一年半前,为了在研讨会上采访他,出版社送给北晚这本书。说没看,那肯定是假的,但那本厚厚的340个页码的书籍,北晚确实翻完了,不过是走马观花。这与“看”,出入太大。

马佑先把书翻到了214页,递给北晚。

……受访者陈燕萍,女性,42岁,江西吉安人,2007年年底遭遇车祸,身体多次受伤,2008年初夏接受他人捐献的脾脏……

陈燕萍,不就是在“左的岸”度假山庄里接受采访的女人吗?原来,早就接受过马佑先的采访啊。

这么说……北晚眼睛朝马佑先看去,马佑先点头。我们一直联系着,要不,我也不知海虹这个“左的岸”度假山庄。

你一直也在找海虹?

一言难尽。十年前,我偶然听说了卓左不在人世的消息,曾来过这里。我在他单位打听到他死在恩施医院的消息,赶到恩施州中心医院和建始县,得知他是中国人体器官自愿捐献者,其他线索全断了。至于海虹,她可能看过我的那本书,四处联络到一些人,还可能以其他方式联络到这样的人。后来,陈燕萍告诉我,恩施建始“左的岸”度假山庄的老板邀请他们八月份去度假疗养。我刚好想做纪录片,就定下了去“左的岸”的计划。没想到,“左的岸”的老板竟是海虹。

你怀疑她另有目的。北晚插话道。

开始,我是有疑点,卓左的死与海虹有关,可是……

可是什么?

证据呢?海虹换肾十年后也一命呜呼了,追究还有意义?

你竟然这样认为?

……

你不是讲究真相真实吗?何况他是你的亲弟弟。北晚听见自己声音里的愤怒和因愤怒滋生出的冷硬。

没错,我们现在知道的真相就是,卓左是人体器官自愿捐献者,海虹是接受了卓左的肾的病人,还是他的爱人。然后,海虹在十年的时间一边养身体一边经营“左的岸”,并把“左的岸”逐渐建成了中国人体器官捐献者和受赠者度假疗养的地方。现在,海虹一命呜呼,就死在我身边,最后捐献了眼角膜和皮肤。马佑先闭上眼睛,随即又睁开。北晚又看见那天晚上的一汪湖水。

他在怜悯海虹,然后一笔勾销了海虹可能的罪恶?这怜悯多虚假啊。北晚摇头。马佑先也摇头,仿佛看见北晚的心思,嘴唇蠕动:这只是可能的罪恶……但是,经不起推敲。北晚你知道吗?要做肾移植,血型相符不是唯一理由,HLA等位基因相配太难了,否则,身体会难受致死,海虹去冒这个险,理由不足。而且,传说中的偷肾在医学中根本就不成立。

但总有可能的,那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她就脱不了罪人的嫌疑。

这百分之一的可能就是,她需要一副好肾,卓左刚好是人体器官捐赠者,于是她精心谋划了抢肾阴谋。但是你别忘了,他们结婚时,卓左就准备捐肾给她的——听到这里,北晚心灵为之一震。是的,海虹在采访中说到这件事,她拒绝了卓左的捐肾,卓左那个性,捐肾一事确凿无疑。北晚仿佛又听见卓左的声音,他对北晚的抱歉:北晚,我配不上你,海虹比你更需要我,你以后会明白的。此刻,北晚似明白几分——不,应该是完全明白,眼眶不由发热。

马佑先继续说,何况,她的血型可以接受任何血型,肾刚刚恶化时就申请了肾移植,再加上她当时年轻,这些因素下,她做肾移植是大有可能的,只是时间的问题,她犯得着犯罪吗?

北晚一怔。但谁说的清楚呢?你还是怀疑过,你正是因为怀疑甚至为了追查凶手,才来到“左的岸”并采访海虹的。北晚振振有词,牙帮子丝毫不松懈。

是,“有罪论”习惯抢先占据我们头脑,这没有错。

错的是什么?

马佑先右手捂在胸口,缓缓吐出:忘记自省。接着又说,对于卓左,我才是有罪的人。当初父母离异,我已经成人,担心前途受到父亲的影响,毅然选择跟随母亲生活。说到这里,马佑先停顿,低下了脑袋。好一阵沉默后,他继续说道,卓左那么小,父亲几乎就是废人,那么多年,我也不联系他们,无视他们的存在……如果我尽到兄长的责任,卓左不会这么孤单。虽然父亲赐名他卓别林,快乐的卓别林,那也是他给予别人的快乐,而他自己呢?谁曾理解他的内心——北晚你知道吗?马佑先望向北晚,北晚垂下眼帘。

他是孤独的,那种扎根在灵魂上的孤独和抗争,决定了他做事就是孤注一掷似地彻底。所以,从某种程度说,是我改变了他的命运。至死,他都在品尝亲人隔膜抛弃的孤绝,这凉寒又比死亡好多少?马佑先用力地摇摆脑袋。上不孝父亲,下不尽兄责,从来没有人来审判我,可罪恶就不在吗?或者,罪恶是因为他人的审判才定下的? 他朝北晚点头,那湿润的眼角逸出的一丝类似妩媚的生动眼神击中了北晚。

海虹在生命垂危的时刻问他,“马先生……你与卓左……”——是不是他眼角溢出的妩媚也击中了海虹的心灵和记忆?

13

去重庆的路上,北晚突然想起曾经对马佑先的采访,一时感慨万千。访谈中关于“为什么”的提问,马佑先真是有心避开的,而且还真是不好说。他当时预言北晚或许会明白,没想到,北晚履行了先前的“认同”诺言,真正明白理解了。

他因弟弟卓左而去关注人体器官捐献者和受赠者这个群体,去追寻一段被遮蔽的经历。这些年来,他调查采访记下的每个字,录下的声音和画面……北晚嘴唇蠕动,吐出一句无声的呼喊:谁有卓别林的消息?

在重庆第三军医新桥医院,他俩翻到了2008年6月份的病历档案。

马佑先还采访到当时主持器官移植的陈姓女医生。陈医生刚刚退休,她对卓左记忆尤深。她告之,卓左身体有假酒和没炒熟的干豆角中毒的现象,后来遭受冷热水的强烈刺激而昏厥,由于耽搁了最佳送救时间,导致了不可逆的脑死亡。但他竟是人体器官捐赠者,而且自愿捐赠那么多的重要器官,给大家留下的印象过于深刻。说到这里,陈医生停顿下来,右手扶向老花镜,似乎致敬。北晚认定,陈医生就是在致敬。陈医生放下右手,又道,我还记得,卓左的妻子在我们医院昏倒多次,我们查出她有尿毒症,奇妙的是,她的白细胞抗原系统竟然与卓左的肾匹配点很高,这真令人感慨。

除了白细胞抗原系统,还有哪些制约换肾的因素?北晚不甘心,问道。

还有群体反应性抗体和淋巴细胞毒交叉配型。那姑娘年轻,群体反应性抗体几乎无致敏状态,而淋巴细胞毒也为阴性,我记得牢。

这么说,没有她老公捐肾,只要找到肾源就……陈医生点头,嘘一口气,问道,说来,都十多年了,那姑娘呢?

马佑先告诉陈医生,她叫海虹,这些年来一直在经营一个度假山庄,想把山庄建成中国人体器官捐献者和受赠者自愿疗养中心,两个月她前去世了,去世前捐献了眼角膜和皮肤。

陈医生哦一声,点点脑袋,喃喃自语:生命总在延续。

十二月底,马佑先又去了恩施建始,北晚和小鱼也跟着去了。

“左的岸”度假山庄挂起了一个醒目的标牌:中国人体器官捐献者和受赠者自愿疗养中心。这“左的岸”真是好地方啊,即使滴水成冰的寒冬季节,可是地处谷地,气候倒也温暖如春。幸运的是,一直没有下大雪,去往“左的岸”度假山庄的山路也没有了路障。

经过前期准备,马佑先拍摄的关于中国人体器官捐献者的纪录片《谁有卓别林的消息》顺利收工,并做好了相应的宣传,将在湖北建始“左的岸”度假山庄里举行首映式。

首映式之前,北晚管不住脚步,走向东北方向的竹林丛,再走向那块石头,站定驻足。“谁有卓别林的消息”,北晚的食指指肚在那行刀刻的呼喊上来回触摸,耳边回荡着海虹虚弱又执拗的呼喊声。哦,海虹。接着,北晚退出竹林,过廊桥亭子转向西北,走向百合丛,再走向山坡上那片石林,在那块刻字的石头前站定。石林上面的山林呜呜哗啦作响,冷风劈头扑来,快要掀翻北晚。山林之外的天空高远,却送来满目的青蓝颜色。纯粹无染的蓝色,传递硬邦邦的信号。雪就要来了,已经走在路上。

回到演播大厅,约莫一杯茶的工夫,纪录片首映式开始了。屏幕出现几行字:献给永远快乐的“卓别林”。

砰……啪……是雪籽,那钢镚一样的脆响声,拉拽北晚的视线。北晚伸长脖子朝窗外看。从空而降的钢镚,急速下坠,坠落无数的虚点,却敲出震耳的声音。

一场预想中的雪。

雪来了,雪籽,雪花。大雪铺地时,所有的到访者会困在“左的岸”度假山庄吗?还是,这是“左的岸”对大家无言而别有意味的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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