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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醒

2020-11-22陈元武

广州文艺 2020年1期
关键词:苏醒眼睛

陈元武

更多的时候,我像在睡,在椅子上打着盹儿,像个上了年纪的老年人。可事实上,我醒着呢,听觉敏感,稍微一点动静就能够立马感觉到,像蚊子飞到脸上,或者一只苍蝇不怀好意地叮着我的嘴角流出来的莫名而恶心的涎液。我的身体没有了支撑的力量,像流进时间黑洞的沙子。软弱的身体是我现在多半时候的存在,只有偶尔的片刻,会恢复到正常的状态。一本书,一口茶水,一个美丽的身影从身边闪过,多半是这样的幻觉状态在支撑着一天的多数时间。夏日的白昼显得极为漫长而无聊,在空调屋里,感觉不到外边的热量四溢,甚至感觉不到季节的存在,只有虚幻的光线和虚幻的街区景象。绿得发亮的榕树叶梢在阳光底下,像古代的山峦,像宁静的油画般,它偶尔会随风起舞,更多的时间里,它是无为的存在。我滑倒在自己的旋涡里,再滑倒在时间的旋涡里,没有什么能够让我浮出水面。星系一样的日子,总是围着某个中心转啊转,却转不出什么像样的曲线,听说抛物线很美。街头一次车祸,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女子,在旁若无人地横穿马路,被车撞了,向空中飞去,划了一个优美的抛物线,落在地上,像树叶一样没了动静——死亡往往可以这样唯美。

苏醒是一件困难的事情,那么,就随它吧,想醒的时候自然会醒。可是,醒着往往是更加痛苦的事情。园子里的花开了,一种花长得像藤蔓,是一味中药——使君子。藤像凌霄花,却没有刺疙瘩,叶子肥润而圆阔,无力地垂向大地,将小区的隔离护栅爬得像一道绿墙。它的花是美好的,带着醉香,像小丁香花,修长的花柄和骨突,喇叭口,带五个精致的小分瓣,猩红色,在阳光底下,它成串地开成风景的亮点。而花瓣的背面,却是白色的,这样反差突兀的现象正好说明了事物的阴阳两面性,像苏醒的一半在晕睡一样。使君子像我的猫先生和猫小姐,它们是我的亲密伙伴,像是上帝派来监视我的神灵。它时刻比我清醒,目光严肃而敏锐。我看书的时候,它们安静地伏在桌脚,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的尾巴,胡子一乍一乍地向空气中传递它的内心,它想跟我一样,对着一个四方形的物体发呆,数小时一动不动地瞪着上边一行行黑色的文字。它不会理解这样的发呆对于我的意义所在。猫小姐果然是女性行为的遵从者,它多半是安睡着的,偶尔肚了饿了,会毫不客气地朝我咧嘴呲牙,表达着适当的怒气。猫先生在无聊过后,迅速从我的视线消失,它去了哪里,这应该是个秘密。窗外的栏杆纵横交错,包括楼与楼间的梁架连接,它可以从容地走向任何它感兴趣的地方。由于我害怕它们对薄荷产生过分的迷恋,我的周围几乎没有薄荷存在,有些花香类似薄荷的香气,这足够让它们癫狂痴迷。它的眼睛闪着迷离而惘然的神色,瞳孔紧成一条线,它的虹膜上的黄色或者金色的彩幻变得更加复杂。

猫先生偶尔高踞在我的书堆上,像某个坚守阵地的勇士。书堆常年乱成一座山丘,没有树或者鲜花,只有猫先生在危然欲坠的堆顶半眯着眼睛,像半苏醒或者半沉默的智者。它大概知道我内心里的所有秘密,并且时刻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那本诗集被它的利爪挠成花脸,我重新贴过几次不干胶带,结果依然是那种糟糕的状态。它也喜欢里尔克的诗吗?“每一位天使都是可怕的。可我多么不幸,/我歌咏你们,几乎致人死命的灵魂之鸟,/我熟谙你们,何处寻多比雅的岁月。/……”《杜伊诺哀歌》猫先生穿过弄堂口,朝东门的教堂走去。教堂门口有个卖囟鸭脖的老头,经常将一些可疑的烤肉串立成一排,像收获的稻草一样。猫先生注视着这些烤肉串,对它表示着适当的敬意。我有时候在那里会碰到别的猫,我的猫先生从来不与它们厮混,这应该是合适的态度,它毕竟是我的猫先生。狐尾棕榈树在八月底开过花,在叶腋处结着一大串狐尾般丰满的黄色果实,像猫的圣果。那种香气是吸引它们来的原因之一。另一些不明的原因可能是烤肉串?野鸭脖子?酱成棕红色的野鸭脖子对所有的人都具有毁灭性的杀伤力。猫先生踱着优雅的方步,像一个刚读完忏悔录的老头一样,弓着腰身,在滚烫的石板地上快速地腾挪着。

我依旧在昏昏欲睡着,想摆脱时光的旋涡,猫先生不时用它冷静而耐心的抓挠告诉我一个主人应该有的严肃和庄重。它长长的毛触动了我的内心,它一样柔软,粉红色,没有过多的皮脂,薄薄的皮下是鲜红的血液。蓝色的天空上偶尔飞过一些鸟的影子,也不过是倏忽之间的事情。远远地望去,鸽子已经构成下午或者黄昏的某些细节。楼顶的下午炎热、寂静,连风的影子也看不到,它们搭着一些百香果的棚架,却长得并不太好,有过多的潮湿和污浊的空气——从排烟口不时冒起青灰色的烟雾,从楼下的餐馆排放的烟气,像蛇一样钻向楼顶的天空。猫在楼顶的凝视让我感动,它如此执着于我的手势,然而我的手里空空如也,没有它所期待的丁香鱼包子或者沙丁鱼馅冻肉丸。猫是务实主义者,也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一种能够在神与物之间穿行的动物。它的眼睛能够穿透阴阳界限,在白昼与黑夜之间建立起某种特殊的联系。

夜是给黑暗一只张开的眼睛,白昼是给光明打开一扇窗户。夜与昼在不断交替着,只有我一个人木讷地面对窗户枯坐着,书页在风扇的吹拂下发出哗哗的水声,像一注泉水从无明空中来,向无明空中去。书页成了白昼里我的全部时间过程的见证者,猫先生在我的身边微闭着眼睛,微微喘着,像在酣睡。它对于我的信任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仰天躺着,露出起伏的柔软的白肚皮和多毛而洁白的胸脯。它一定梦见了什么,见证了一个可怕事件?它甚至在梦呓着,惊叫着。突然惊醒,迅速朝书桌的最高处跳去,像一道灰色的闪电。那是我的书堆,是它的山岭,是制高点,它的王座和尊严在那一刻闪现。它冷峻地看着我,仿佛瞬间陌生,它的眼睛里有一些惊恐和不安,或者是梦境的缘故。我无需给它点什么,哪怕是一个暗示的手势或者一枚香艳的猫糖。它在与另一个世界对视,也在与它自己的另一面对视。或者这符合苏醒的特征。它应该是一直苏醒着的,到了晚上,尤其是这样的。夜百合微微的香气弥漫着整条街,有苏合木的香气,有瓣兰花的香气。这样的夜晚,我会像猫先生一样精神着,毫无睡意,在书或者音乐的摩擦声里像个醉汉一样。我想象着躺倒在草坪上,或者是空旷的海滩上,或者是无人的山顶,在峭岩之巅,面对一轮孤月和少量清冷的星光。风依旧吹拂着,像无名的音乐的节奏。在严肃的时空里,没有过多的混沌不清或者模糊的视界,在清晰得如白昼般的星光和苍穹间,暗云缓缓移动。一个身影,另一个身影,多个身影重叠在一起,不可分离。在后现代主义绘画语言中,苏醒是不存在的;在马克·夏加尔的作品里,重叠和对视是常用的技法。时间是重叠的,因此不存在人与动物的分歧,也不存在正面与反面,没有距离,也没有空间,重叠就是一切的现象,是本质。

或许,我应该苏醒着,或者是相反。但我只能有一半时间在做一个事情,那就是苏醒。看书,写作,或者发呆,对窗户外任何一个对象。鸽子在窗户玻璃上画着无名的粪迹,它更多的时候是骚扰者和入侵者,将我的窗户外延当成它的舞台,或者是广场。与我的猫冷峻对视间,鸽子似乎成了非常无赖的角色。它眼睛轻飘,无所注视,自我嘟哝着,不厌其烦。猫冷眼注视着鸽子,似乎它侵犯了猫的尊严。猫先生的胡子开始骚动,还有它的尾巴,变得无所是从,它的爪子不安地挠着书的封面。大书橱后隔着一个飘窗的厚实玻璃,它应该清醒意识到鸽子与它是互不接触的隔离状态。

猫小姐多半时间是在睡觉状态,与猫先生刚好相反。这似乎与女性和男性的区别一样。猫小姐娇气,黏人,温驯可人,眼睛里总是水汪汪的,藏着无数的水晶。夜晚来临,猫的一天开始了,它们总是在不经意时,从书桌上跳过,径直进了房间的暗处。窗外是灯光,星光很遥远,灯火之下的城市像万花筒般炫彩,那实际是虚幻和宁静的,甚至是星空的延续部分。遥远的星空总是看上去不太遥远,无数的眼睛在那里闪现着。在高原时,碰到的猫都如野物般机敏,眼睛里闪着自然的杀机和凶恶。脑袋小而身体修长,没有太多的娇态和富态。在藏民的家里,猫只是一个守护神,守护着谷仓和酥油桶。在楼顶平台强烈的阳光底下,它能够像猎豹似的安卧,抬头直视前方,眼睛里闪现不可捉摸的神色。高原猫多是黑色的虎纹猫,是从印度或者从尼泊尔过来的,算是英国猫的一种,带着非洲野猫的基因。我与它凝神相对片刻,它毫不虚怯,眼神里保持着高贵的尊严、宁静与自信。它是自然的产物,在高原的环境里保持着自然的属性,这与我的猫先生猫小姐不可同日而语。

夏加尔的画中,猫长着老鼠般的尖脑袋,尖牙排列,眼睛硕大,朝着无名的方向张望,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猫荷尔蒙的气息,在蓝色或者绿色的天空里,飘着同样颜色的人体或者脑袋,似乎是油漆落在水面上形成的重叠和扩散效果。多层次的绘画或者说是意象描述,让画面总是充满着紧张感和陌生感。与绿脸的人体一样,我总是在沉静中陷入时间的旋涡中,无可适从。不如安睡吧,或者拒绝苏醒,这并不是什么坏事情,不是吗?绿脸的人会飞,那一定是梦里的情形,时光给了我梦的空间,却忘记给我一双飞的翅膀。

猫先生弹性十足的脚步与猫小姐软瘫成泥的身体,都是我梦的一部分,也是真实的一部分。在梦的世界里,猫的眼睛布满了天空,怵惕地盯着一切躁动和不安。红色的天空里,没有别的事物,没有日月星辰。在海边的峭岩上,高高的龙舌兰花穗像松树一样招摇,吸蜜鸟围簇着追逐着鲜甜的花蜜,这是我在乡村生活时遇见的场景。乡村的猫多是野猫,没有具体的属性,它们身材娇小,动作机敏。在草丛里潜伏着,伺机向飞鸟发起攻击。野猫的眼睛总是清醒的,它多半处于饥饿半饥饿状态,没有睡眠的时间,也不需要考虑猫沙或者猫笼、细密温暖的毯子、弹性的玩具球或者迷人的猫薄荷枕头。野猫先生的嘴角有着严重的伤疤,一只眼睛似乎受到过严重的伤害。它像暗色的闪电一样消失了,不再向鸟发起进攻。那一刻,我的内心里满是遗憾和不安。它会不会从此失去了生存的能力?看不到任何的猎物?

我的猫先生此刻站在我的肩头上,像战士一样,向前方巡视。我的书在灯光下闪着米黄而柔和的光,那些文字像蚂蚁一样行进着,直向远处无名的深处。它的尾巴不时扫动,弄得我的后背一阵骚痒,它是我的另一半生命。它不会在意我的书或者别的什么,它的兴趣应该是窗外。此时,夜已经深了,灯光晦暗,树影迷离。有一本书是加缪的《鼠疫》,当然,它不可能知道这本书和它的作者,甚至书中的内容。那些老鼠带着病菌侵入各家的水道,从下水孔里钻出,四下扩散开。老鼠身上带着无数的跳蚤和细菌,鼠疫杆菌像粉红的香肠一样,不断增长、繁密、迸发。猫们正忙着打情骂俏、厮闹和火并。空气里一股鲜血的腥气开始扩散。石头城外,到处是尸体和收尸人。街巷空了,门户洞开,猫的尸体在屋顶出现,迅速被地中海干燥而炽热的空气风干。它们成为了密集的死亡事件的见证者和参与者。当然,肩头的猫先生永远也不可能知道这些事情。

我清醒着,阳光炽烈,夏天就要过去了,从南方斜下来的阳光已经有了秋的味道,我知道,我这一年又要徒劳了。猫先生此刻正和它的妻子在树荫底下欢聚,我给了它宽大的猫毯和食物,一些沙丁鱼罐头和一大块午餐肉。母猫已经怀孕,这是很麻烦的事情,我不想给它做绝育手术,至少目前不想。宽叶紫薇树撑开不大的荫凉,草坪上落着一些黄色或者红色的树叶。前不久,一阵鸟的惊叫吵醒了我,一只乌鸫被猫干掉了,它试图侵入猫的领地,并想掠夺它的食物。这让我惊讶,原来我的猫仍然具有相当的野性,它对冒犯者从来毫不容忍。我靠着窗玻璃往下看,乌鸫已经血肉模糊了,翅膀被咬下一支。当然,这样血腥的场面让我不快,我开窗对它喝斥着,猫先生半蹲在那里,看着我,毫无表情。

此后,院子里的鸟很少看到了,除了邻居家的鸡和鹅。马樱丹开花了,沿着院墙外围成一条花巷,细密,略有芳香。红色或者粉黄色,略显单调,但这已经是夏季最为艳丽的花朵了。宽叶紫薇还需要半个月左右才会开,此时的秋风已经从远处的山峦深处旋起,将天空打扫得格外干净。每年这时候,猫先生都会跟猫太太腻歪一阵子。我的邻居有只橘猫,虎着脑袋,时刻想入侵我的院子。一只野雁大概受伤落地,被猫先生叼了回来,在河坝那边,不时有大型的野鸟飞来。猫先生已经开始走出院子,这似乎是让人兴奋的征兆,它会走远吗?还是只是为了改善伙食而出动狩猎?野雁已经死亡,这是件让我高兴不起来的事情。但这就是自然的一切,猫先生开始的野性苏醒,让我惶然,我怕它从此远走高飞,不再属于我的世界,也不再满足于站在我的肩头向远方眺望。

我会用一本诗集,为猫先生庆生,它的孩子们快要降临这个世界,让我昏睡不醒的世界里,像梦一样的生活多么无聊。但愿它们会喜欢,会适应并服从。我从猫先生的出走看到了苏醒的希望,这样的闪光不会太长久。它会消失,或者不会。被一堆小猫仔所羁绊,它爱它们,我也是的。

我大概离苏醒最近的一件事情就是猫仔们连着猫先生和猫太太都一起消失了。那是让我难忘的早晨,我起来,没有猫太太甜腻的媚叫,也没有猫先生虎虎的喷嚏,猫笼上空空如也,猫沙上洁净如初。沙丁鱼罐头不见了,还有那些美味的即食猫粮。太阳无聊地照了我整个上午。客厅里空荡荡的,我提不起任何精神来完成此后的日常事情。它应该走的,虽然我想过多次,但如此干脆利落地搬走,却让我失望到极处。大概是我的无为刺激了它们,或者是我的怠慢伤害了它的尊严,总之,我希望的事情再次落空了。这是一次完美无缺的失败,我想了很久,找不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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