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乔戈里峰和慕士塔格峰之间
2020-11-22李春俊
李春俊
萨雷阔勒岭下
每到傍晚,夕阳将光芒在山脊霍霍磨亮。
尖叫的云朵飞向远处,滴着血。
乌鸦群,麻雀群,野鸽群,几只落单的赤麻鸭,
故意打扮成黑点,让夜晚接纳它们。
倦鸟归林,各有各的投靠。
黑漆漆的厨房里,母亲点亮灯。
路过拜火教寺庙遗址
塔什库尔干河西侧,石头城以北,
一片残垣断壁,坟墓密密麻麻。
每天夕阳从萨雷阔勒岭伸下黄金梯子,
无数亡灵攀援。
在帕米尔,万物生命都轻薄如纸。
灵魂也是,单纯、透明,
像水波,被天堂的池塘收容。
没有获得救赎的,获得了的,
都坍塌成废墟。
大雪过后
一场大雪,残垣断壁消失。
从救灾帐篷的有机玻璃窗户望去,
游戏的孩子,快乐多么简单。
黑狗和他们在一起,乐疯了。
世间万物,无论好坏,多么简单。
雪地上阴影移动。孩子们脚印纷乱。
冻红的小手拂去厚厚白色,
在拆下的雕花柱子与窗棂上
写满:我爱你。他们只会写这些。
炉火呼呼响。手上奶茶凉了。
库鲁木提、布孜浪吉
库鲁木提在接近雪线的地方摇曳,
等待秋天的人来采集。苏里坦江交给我一
束枯草,
说那就是它。刚听罢他以忧虑的声调
谈论祖先亡灵,经典,习俗纪念仪轨,
尘世无常,生命易逝,难以想象
这柔弱一枝是高血压、肝病和肾病的克星。
而开紫色和白色花的,叫布孜浪吉。那天
在瓦罕走廊克克吐鲁克山口,
马尔旦夏骗我,
让我像羊羔般跪地,头低低伏下,
将娇艳紫花吞进黑暗的口腔。
“治疗你的神经衰弱,这样吃最有效果。”
他开了一个玩笑,但却指明了一个真理,
有关人对大地的态度,
有关人和草木的关系,
在我情不自禁跪下的一刻。
注:库鲁木提和布孜浪吉是生长在塔什库尔干高山地区的草药。
一些注意事项
要以马可·波罗盘羊的轻盈翻越山岭;
在平路上,要像风中白杨,
摇曳,再摇曳;
模样要有大同玉的温润光辉,
笑容灿烂如夏花,如五月樱桃,
红艳,但仍有足够单纯的青涩;
要有优雅礼节,是波斯诗人称颂的那种;
要毫不羞涩地唱歌,潇洒地跳舞,
即使歌喉如乌鸦,舞姿如棕熊;带去的祝福
应该有宗教家、动物及植物学家的智慧与高度,
不遗漏这条峡谷里每一种生物……
到大同人家,一定要注意这些。
注:大同,系塔什库尔干县的一个乡镇。
在拜火教黑白条石墓葬遗址
一
头枕塔什库尔干河涛声,
亡人们继续呼吸草滩上的袅袅炊烟
与牛马羊混合的气味。
这高岗适宜长眠,慕士塔格宁静的反光
让沉重肉身放松;解开人生的枷锁,
跟随黑色和白色的光芒,
灵魂踏上新旅程。
二
白石铺一排,黑石铺一排,
昼夜有如造物主的桌布被铺在荒漠。
神圣火坛的烈焰熄灭,
十五颗卵石冰凉,肉体只剩下骸骨。
凭吊者徘徊在新修的保护栈道,
风拂面,仿佛拂过魂灵的手指;
在这里,漫长岁月让死亡没有分量了。
被埋葬的神圣高贵,一片废墟。
世事就这样子,又能是什么样子?
你目力所及:河流、村庄、畜群,
四野如画。
冬夜来临
白雪变成灰蓝。被牦牛蹄子践踏成黑色的地方,
一堆生铁的断茬。高过沙棘树篱的杨树枝梢上,
一群乌鸦注视着田野上寻食的野鸽子,
待得不耐烦,飞走;换上一群麻雀,聒噪不休。
炊烟淡得看不见了,
只剩下味道到处飘浮。
世界清闲而散淡,
仿佛什么都可以置之不理:
因为最重要的事情不仅发生了,
而且已经过去了,只是人们不知道。
如此宁静,光芒被一点一点收回;
四周的崇山峻岭,一点一点缩进深深夜幕里。
午 后
焦褐峡谷之下,出现一抹绿色,
那是古丽的村庄。
马儿欢快地奔跑起来,
它沿着溪流旁边的小路走,
我的脸不时被杨树枝丫抽打。
杏树下是麦田。
豌豆花摇曳着好看的紫色。
“古丽,古丽……”
鸟儿在空中不停地喊。
她一定听见了,她的妈妈在催促她:
“快点梳好你的辫子;
快点佩戴那串银链,不是这条,
是那条。”
我的心在欢快的栗色马儿背上颠簸。
它期待着甜蜜的栖息之所。
在杏树的王国里
克勒玛勒克村是一个杏树的王国,
最被春天青睐。三月的花瓣
漂流在清澈水面,诸神踩着花瓣渡河。
绝壁包围的绿洲上到处是忙碌的身影。
祂们司空见惯,并满意已经给出的奖赏。
当劳动的人们回屋休息,
在灿烂的星光下,在河流的喧哗声里,
一些神祇散步在田埂树下,
在杏花清幽的芬芳里谈论
宽恕与罪罚之类神灵的话题;
一些则孤独地坐在繁花满枝的树上,
思考如何让人类更加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