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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2020-11-22班雪纷

广州文艺 2020年1期
关键词:龙飞杨花母亲

班雪纷

三十年前,是我亲自把三孃从老家木杨寨送到省城火车站,看着她登上开往北京的列车。

那个冬天特别冷。家门前唯一的构皮树,早就落光叶子,横七竖八的枝丫,每根都很无趣的样子,光秃秃在冷风中。

我和三孃约好坐五点半的车。

四点四十我准备出门,木门轻微的咯吱声还是惊醒了母亲。黑暗中刚传来一阵干咳,母亲就已经来到门槛边,小声问:“我送你去吧?”我同样小声回答:“不用。”

在这个寒冬的凌晨,我和母亲的声音似乎是一块薄冰,稍不注意,就会被眼前的漆黑所碰碎。

我往左侧三孃家的方向看了一眼,一团乌黑,啥也看不见。

冷风像一条带着尖刺的鞭子,劈头盖脸就往身上抽。

站在家门口,我试探着用眼睛去适应周围的黑暗。一道比漆黑稍淡的黑色光影隐约出现,那是被磨亮的石头给反光出来的路面。

家距离车站特别近,从寨子前边绕到寨子后面,过了木桥就是。说是车站,其实就是一条公路。人们习惯于在路边上下车,就被称为车站了。

车站那儿有两户人家,隐约能看到房子的轮廓,像两座乌黑的小山。有声音从房子前面传来,估计是等车的。黑暗中不时闪现一点一点火星,刺鼻的叶子烟味道弥漫在空气中,给这冷冷的漆黑增加了一点生气和暖意。

一件大事要发生之前,世界原来也只是这么平静。

不一会儿,一阵单薄的隆隆声从远处传来,夜被震得细碎轻摇的。一道亮光划破西边黑暗,像一把微黄而迟钝的长剑,朝我们缓缓刺来。

客车停稳,我赶紧上。驾驶员扭过头来说:“买票,到哪里?”我说:“前面还有一个人上车,等哈一起买。”

客车成了黑暗中的一头活物,怪兽,直愣愣往前冲。一块车窗玻璃破了,露出空空的窗框。风肆无忌惮往车里灌。

夜色在一点点退去,像一坛乌黑的浓汤,慢慢变清。我的焦灼与忧虑,更厚更重。

车子来了个急刹。车灯照亮下,三孃提着一个花布包往车门跑来。她穿着平时的土布大扁衣,发辫盘在头上,干净利索。上车后,她扭头朝车外看一眼,又转过身来在车厢里寻找。看到我坐在最后排,便走过来。

客车重新启动。三孃又把头扭向那块破碎的玻璃窗。外面依旧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

她终于收回目光,从我手上把花布包拿过去,搁在腿上,又伸手到布包里去,掏出两个鸡蛋递给我,说:“今天是腊月十七呢。”

那一刻,我没有反应过来,以为三孃说的只是这一天的日期。对于三孃来说,这一天就是一把快刀,要么把以往的日子砍断,要么就把三孃的这一生给砍断。

车厢的灯还亮着。三孃的脸红扑扑,眼睛却带着明显愁云。一道疤痕像丑陋的饰品贴在她的左眉头上。这疤痕是几个月前,她男人随手用搪瓷缸砸出来的。

三孃的男人就是我的三叔,我父亲最小的兄弟。

三孃用手捋了一下发辫,看着我说:“今天你满十八岁了。”

母亲生我那天,就是腊月十七。在木杨寨,小孩都不过生日。很多父母用另外方式来记录孩子的出生日期,比如,生二狗的时候,人们正在打谷子;生云花的那天,河水涨来翻过了桥墩;生初一的时候,刚好就是大年初一……

母亲只有我一个女儿,所以特别稀罕我。腊月十七,都要给我煮两个鸡蛋。

我用两个手掌捂住鸡蛋,一股浓郁的暖意布满掌心,慢慢在我全身扩散开来。

晨雾像一张薄毯,一点一点被掀翻掉。矮山、村寨、古树、草垛,大地的轮廓渐渐清晰。

这个时间,木杨寨一定也醒过来了。早起的主妇,不是挑水,就是剁猪草,要么清扫家里的污垢灰尘。猪和牛也已经醒来。猪开始拱圈门,哼哼唧唧;牛习惯于守在圈门边,把头伸出来,随时都想到草坡去的样子。只有看家的狗,天亮后反而睡得踏实,房前屋后的闹腾,似乎跟它们都没有关系。

这时候,是不是已经有人发现三孃离家?会不会有人来追我们?

窗外已是我们所不熟悉的风景,矮山、田坝、房屋,甚至是菜地里的白菜萝卜,都让我感到陌生和新鲜。

三孃靠在座位上,两眼闭着,眉头皱着,不像是睡着的样子。这么近距离看她,发现她原本白俊的脸上,开始长了黄斑,皮肤也显得粗糙,嘴唇干裂。

送三孃去私奔。这件事到底是对还是错?

冷空气像一些带尖刺的绒毛,一次次缠绕着我混乱的大脑。

按理,她嫁给我三叔,我要叫她三叔娘才对。在老家,凡是父辈的姐妹都称“孃”,外嫁来的长辈叫“叔娘”。在某一次,三孃当着母亲的面对我说:“以后你就喊我叫孃,不喊叔娘了。”

那天她来我家,露出满身的青印给母亲看,左眼眉毛上还有一道长长的口子,正往外流血。她使劲咬着下唇,一下接一下喘着气。她长时间盯着墙壁的某一个点,似乎是一枚钉子,要穿墙过去。

在别人家里哭会带来晦气,她在强忍着。

一小股鲜血顺着眉毛往下流,她伸手去擦,顺便把眼眶里的眼泪也擦去了。

“姐,我真的待不下去了,他会把我打死的。”三孃一直喊我母亲叫姐,其实,除了我们老罗家的这层关系,她俩根本不是亲戚。

“忍忍吧,不然你还能去哪里啊?”母亲在墙角揭来一片带着灰尘的蛛网,贴在伤口上,一边安慰她。

三叔打三孃已经有好几年了。自从他们俩去省城的医院检查回来,医生说三孃先天不能生娃,她的病没法治。这等于是当着他们俩的面,宣判了这辈子他们都不能有一男半女。

三叔是奶奶最小的儿子,他还是远近小有名气的木匠。在家里所有孩子中,他排行第五,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在男孩中排第三。所以,叫他老三、老五的人都有。

那一年,三叔到一个叫三棵树的寨子去打家具,和一个叫芹妹的女孩好上了。芹妹长着一张瓜子脸,不但人长得好看,还很勤快,能讲会说,后来成为我的三孃。

三孃嫁给三叔的那天,是腊月十七。母亲也就是在那个下午,生下了我。

按照木杨寨的风俗,新娘子和送亲的姐妹要在男方家待上三天。当天晚上,三孃来看我母亲和我。母亲说:“三叔娘刚抱起你,你竟然对她笑了。”

或许是因为那一笑,三孃格外疼爱我。当我长到三岁后,每次她回三棵树娘家,都带着我。以至于很多次,我都被不常见的亲戚认为是她的女儿。这种时候,三孃只是笑笑,从不更正。尽管我有自己的亲娘,但内心里也不反对别人认为我是三孃生的。因为在我看来,木杨寨没有哪个比她长得好看,笑起来的时候,脸上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老天爷当然不会因为她长得好看,就让她事事如意。

结婚十年,三孃的肚子一直都是瘪的。先是我的奶奶指桑骂槐,骂她是不下蛋的母鸡,接着爷爷天天甩脸色给她看。三叔保持沉默,后来,爷奶骂得太难听,他干脆长期在外面做木工活,不回家。

那个夏天,天气出奇热。空气中的热浪,像一张密不透风的厚膜,让人窒息。很多老人没能等到天气凉下来,就被那层厚膜裹走了,包括我的奶奶。孝子贤孙,再远也得回家奔丧。

我的父亲罗老大,是这个家庭中唯一在外面工作的人,也是木杨寨第一个领国家工资的人。

父母亲只有我一个孩子,还是女孩。母亲像一棵独子树,挂了一次果后,就再也没有开出第二次花。生活给予母亲的,当然就不会有好颜色。父亲工作的桑麻镇,距离木杨寨还不到二十里路。可是,父亲很少回家。

奶奶的丧事办得很热闹,父亲在外工作,来的客人都很体面。这场丧事在木杨寨人的口中,已经是最顶级的热闹。人们都说奶奶这一生很值,走得这么风光。其实,寨子的人暗底下却议论,说罗老大家只有一个女儿,罗老三家连半个女儿都没有,这罗家香火要断了。

有了这个话题,奶奶热闹的丧事其实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表象,在爷爷看来,一点意义都没有。

三孃却在这场丧事上,看到三叔和寨子上年轻寡妇杨花眉来眼去。三叔是孝子,在自己亲娘的丧堂上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罗老大应该好好教训他才是。

人们一边忙着做事情,一边等着看罗老大的反应。

结果,寨子上的人们失望了。

三孃哭闹着来找我父亲,她的大伯哥。父亲端坐在丧堂旁边小屋里,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唢呐匠反复吹着一支悲伤的调子,呜呜哩哩,混杂着三孃的哭诉声,在不明真相的人听来,实在是合情合理。

最后,我的父亲还是发话了:“老五心头苦,我们都是晓得的,你还跟他计较什么?”

父亲这番话,引来三孃更大的号啕声。我的母亲背着人悄悄提醒父亲:“那杨花不是什么正派人。”

父亲却回答:“杨花怎么了?她还给满强生了个儿子呢。”

母亲顿时感觉理亏,赶忙闭嘴。

奶奶上山了,三叔在刚停过棺木的堂屋里又把哭闹的三孃打一顿。杨花公开扭着她圆润的屁股,在三叔住的老房子门前,一天来来回回好几趟,还不时发出像猫一样的娇笑声。

三孃一次一次挨打,三叔每一次都喊她滚。

有一天晚上,我半夜醒来,看到母亲和三孃在灯下哭,两人都在用袖子擦眼泪。昏暗的灯光下,她们擦眼泪的动作印在我家乌黑的墙面上,像两具正在表演的皮影戏。

中午的时候,客车终于到了省城贵阳。

在木杨寨的人看来,我算是最有出息的女娃。初中毕业就考上师范学校,今后是端铁饭碗的人。

三孃提出要我送她到贵阳坐火车时,理由就是:“你到过贵阳,认得路。”

其实,我只是随同班同学到花溪春游过一次。

母亲支持我送三孃。在母亲心目中,我是有文化、有见识的人。世界再大,还能大过文化和见识?

从客车站坐出租车到火车站,三孃不放心搁在后备箱的花布包,两次提醒我:“一会儿不要忘记包包了。”其余时候,她都盯着窗外这个陌生而又过于繁华的城市。这一生,除了木杨寨和三棵树,她就没有去过别的地方。

眼前的车来车往,坚硬的水泥楼群,让她的害怕多于惊喜。她完全失去了自我判断和主张,机械地跟着我。

邮电所在火车站的左侧。我对三孃说:“那里有板凳,你坐着等我。”三孃抬头看看旁边那两张磨得发亮的歪铁凳,又看看四周操着各种口音说话的人,回答道:“我不坐,跟着你吧。”

三孃递给我一张两个手指头大小的白纸,上面有两行字。那是河北省通县的一个地址,还有一个人名:陆龙飞。我很认真地在电报纸上填写收报人地址、姓名。电报是按两毛钱一个字收费,我考虑再三,最后写上“乘元月八日K000车望接芹”。

K000车从贵阳站出发的时间是下午四点零七分。买票时我问了,要在路上行驶三天两夜,共五十七个小时。

从早上到现在,我们滴水未进。在一家面馆,我点了两碗粉。我三两下就连汤带粉吃得干净,回头看三孃,她还在一根一根挑着吃,就像她吃的不是食物,而只是在打发时间。

三孃紧紧抱着花布包,似乎想从那鼓囊囊的包里获得某种力量。候车室墙上的挂钟指向三点,我说:“还有一个小时,就要上车了。”

我一下子找不到话说。从早上到现在,我和三孃都很少开口。三孃把花布包使劲往自己怀里搂。她先咳了一声,才问我:“要到四点了?”我点了点头,像被一大股酸水灌注,它们堵满了我的气管。

我从衣服荷包里掏出那两个鸡蛋,还带着体温。递给三孃,说:“你揣在车上吃。”

她摇摇头,伸出手来按在我的手上,说:“这是我专门给你煮的。”她的手冷如冰块,带着一股寒气。

“那我们一人吃一个。”我先把一个鸡蛋拿在铁座椅靠背上敲碎,三两下剥开,将白花花的蛋递给她。她看看我,又看看我手上的鸡蛋,终于伸出手来。

突然,一行热泪从她的眼角流下,她的嘴唇抖动了几下,却没有说出话来。我转过身去敲第二个鸡蛋,同样没有忍住眼泪,任由它们像江河决堤,横穿过我的脸。

当我擦干眼泪转过身时,三孃的脸上也恢复了正常。我们俩开始吃鸡蛋,没有水,我被蛋黄卡了,不住咳嗽。三孃一边帮我拍背,一边问我:“今天晚上你怎么办?”我说:“我已经看好旅社,你放心。”

广播里传来K000列车马上检票进站的提示,候车的人们站起来,提着大包小裹,涌向检票口。

我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块跟书本差不多大小的硬纸壳,给三孃看写有字的一面,告诉她:“到北京出站后,你就拿这块纸壳放在胸前,记住,箭头的方向朝上。上面写的就是陆龙飞三个字,接你的人看到后,就会认出你来。”

三孃接过纸板,放进花布包里。

“跟随前面的人走,就能上车,问穿制服的乘务员你的座位在哪里。在车上可以上厕所,也可以买饭吃。中途不要乱下车,一定要到了北京才下。”

此时,有一万句话堆在我的喉咙里,像一群等候打开圈门的山羊。这些话早在三孃决定要出走时,我已经说过无数遍。

三孃机械地点头。

人潮夹杂着三孃慢慢往前移动,她不协调的衣服混杂在人群中,也就成了人群中正常的一部分。我跟在她的侧面陪她向前,又再一次说:“手帕里有一张黄色纸条,上面是我的地址,有什么事就请人给我发电报或写信。”

终于,三孃走到检票口,她想停下来跟我说什么,后面拥挤的人群却将她往前推,她消失在塑料门帘后面……

四点零七分。

火车站各种嘈杂混乱的声响中,一定有一列火车拉响了出发的鸣笛。

那一刻,空气停止流动,我陷入一片无边空白中。眼泪不知不觉流淌下来,我抱着自己蹲在地上。

在拐弯进旅社时,我又情不自禁扭转身,面向火车站。暗红色的“贵阳站”三个大字霸气矗立在售票大厅房顶上。想必在遥远的北京火车站,一定也会有硕大的“北京站”三个字标志着它的地域。

可是,三孃,你没进过学校,不识字,又该如何判断到了何处?出站后,你就成了一件物品,等候来接你的人进行甄别。倘使那个叫陆龙飞的人没有如约而来,倘使有人猜到这个秘密,冒充他接走你……

我的心承受不住那样多的想象和推测。

第二天中午,我又回到了木杨寨。

“车站”旁边的两户人家大门敞开着,露出并不厚实的家底。其中一家的八仙桌上,堆放着很多杂物,地上满是垃圾。他家的女人在两个月前,带着最小的孩子跑地方了。

“跑地方”指女人不愿意继续跟自己的结发丈夫过日子,偷偷跟着某个中意的外地男人跑了的意思。三孃就是“跑地方”了,只不过她是被迫跑的,并且跑得太远。

这个季节,绕过寨子脚的河水像一条水蛇在河沟中间游,河滩上裸露着一块块圆润的鹅卵石。

木杨寨的天并没有垮下来,还是满寨子的鸡飞狗跳,牛啃草猪拱槽,跟以往的日子一模一样。

快到家门口时,杨花抬着一盆洗好的衣服从河边走来,她大声和我打招呼,过分夸张的亲热。我认出她盆子里的衣服是三叔的。

此时是四点半,载着三孃的火车跑了一天一夜,不知到了哪里。

那一夜,母亲在我的房间待了很晚,听我把昨天的每分每秒都重复一遍。听到三孃给我煮了鸡蛋,母亲显得内疚,说自己被三孃这事弄得丢三落四的。

我问母亲:“你见过陆龙飞吗?”

“哪个叫陆龙飞?”

“三孃要去找的那个人啊。”

“连你三孃都没见过。”

“人都没见过就去找他?”

母亲叹一口气,说:“三孃实在没有办法了,你三叔已经放话出来,年前就要娶杨花进门。”

“我恨三叔。”

“你年纪小,还不晓得做人的难处,特别是女人,嫁到别人家后,就由不得自己了,只能全凭命去闯。”

母亲接着说:“你三孃苦了这么多年,这回希望她有好日子过。”

一个星期后,杨花正式住到三叔家里。

杨花的男人满强死了半年,他们生有一个男孩,已经五岁多。满强的爹妈制止不了杨花再嫁,但死活都不准孙子跟到三叔家。

日子就像母亲缝衣服的棉线,不知不觉又用完了一根。这年说来就来,腊月二十九就过年,没有三十。

一大早就飘雪。开始是沙沙的下雪米,后来雪越下越大,快到中午时,雪已经像棉花团,大朵大朵满天飞。地上的雪越堆越厚,房子上和远处的山上全白了。

寨子上有人家在放鞭炮。有鞭炮声,就有了点年味。

我和母亲正在炸豆腐果。母亲负责团豆腐丸子,我负责炸。油锅中白色的豆腐丸子慢慢变成金黄色,香味飘满木屋。

三叔推开房门走进来,一边跺脚,抖落身上的雪,一边说:“在门口就闻到香味了。”要是平时,我早就和他打招呼。现在,我一点也不想和他说话。他并不在乎我的冷漠,问我母亲:“我大哥还没到家?”“还没。”母亲的语气淡淡的。

三叔在我身边坐下来,伸手揪了一个豆腐果递到嘴里,边嚼边对我说:“晓雪,你去三棵树问问陈芹来不来家过年吧。”

我冲口回答:“不去。”

母亲抬起头来看着他,说:“老五,年三十了,你才想起问她来不来过年。杨花在,她咋来?”

“杨花回她妈家去过年,我也是不好去三棵树嘛。”三叔的声音轻了下来。

母亲看着我说:“晓雪,你去一趟吧。”

我刚想拒绝,母亲看我的眼神多了一层内容。虽然不完全理解母亲的意思,但我还是站起身来。

刚走到门边,母亲的声音传来:“你这些年没少打她。”

三叔的声音:“我,我是心窄……”

三棵树距离木杨寨不远,一个小时就能来回。我跑到雪地上去踩雪玩,屋外几乎没有什么人,大地空荡荡的,雪覆盖住所有的坑洼和污垢。每家房顶上,都牵着一道青烟。又有人家稀稀拉拉燃放鞭炮,还有小孩的喧闹声、狗叫声。

一个小时以后,我又回到自己家。父亲端坐在火坑边上,穿着一件军大衣,特别威严。看到我,才咧开嘴笑起来。他问我:“接到你家三孃了?”

母亲在父亲身后的那道房门站着。我一边跟父亲打招呼,一边猜测母亲手上的动作和脸上的表情,然后大着胆子说:“那个外婆说三孃不在三棵树。”

父亲起身朝三叔家去,母亲小声夸我:“就这么说。人都走半个月了,他们都还不管不问。”

那一天,三叔和爷爷都在我家吃年夜饭。三叔一遍遍问我:“三棵树家没说陈芹去了哪里?”

三叔问多了,我父亲就有些不耐烦,回了他一句:“你先管好你自己吧,还管她去了哪里?”

师范毕业后,我被分到一所乡中心小学当老师。十年后,我成了学校的教学骨干,教育局派我到北京,去参加“全国小学生智力培养与发展实验课题”学习。

母亲听到这个消息,比我还激动:“北京?去看看你三孃。”

时隔十年,贵阳火车站变化很大。但“贵阳站”三个暗红色大字还立在售票厅房顶上,左侧的邮电所也还在,门口墨绿色的信箱似乎才换过,崭新的。

三孃走后的第二年夏天,我收到过一封信。信封已经被揉得像块抹布,下方寄信人地址却还很清晰。我没有着急撕开信封,而是拿着信件,仔细看上面的字迹,就像那是学生的作业,我必须认真对待。

信是三孃从河北通县请人写来的。

薄薄的一张信笺纸上,写了两行字两句话:我在通县XX乡XXX村,陆龙飞懂技术有孩子对我很好。

有孩子?莫非三孃有了自己的孩子?当天晚上我给三孃写回信,一口气写了五页半的信签纸。整整十年时间,我想我能写出五十页,甚至五百页。

列车到达北京。果然,车站大楼房顶上立着鲜红色的大方块字,不叫“北京站”,而叫“北京西站”。人群像潮水一样涌向出站口,眼睛所能看到的,除了人还是人。我们找了两个站内服务员询问,才搞清楚要从哪个口出站。

培训结束后,我顺着信件上的地址,来到距离通县县城三十多公里的一个小镇,站在陆龙飞家的房门前。

对于这次见面,我作过无数次的猜测与想象。每一次都是三孃抱着我,或者我抱着三孃高兴得喊起来的场景。

我被想象鼓动着,期盼着。

房门被一个大男孩拉开,他大约十一二岁的样子,穿着一件红色的背心褂和灰色的长裤。他警惕地盯着我,用目光阻止我继续进入屋内。“你是谁?”男孩问,一口普通话。“请问陈芹是不是住在这里?”我赶紧报出三孃的名字。

房间有些暗,有个人从暗处站起身来,男孩子一扭头,对着那人喊:“姨,找你。”

“谁呀?”那人走到门口来,说的也是普通话,明显带着我所熟悉的口音。

“三孃,是我,晓雪。”

我连忙跨一步,迎了上去,两只手微张。

三孃慢慢向我走来,走近时,眼睛盯着我的脸看,像在辨认一件似曾见过的器皿,一段模糊了的记忆。我努力让自己保持一个平静的微笑,并随时做好被三孃抱住的准备。

“是晓雪啊,你怎么来了?”三孃的语气里没有表现出半分激动,仿佛我只是他们家的一个邻居,今天中午我们都才见过面。

三孃转身弯下腰去,从黑暗中拉出一张塑料凳子,对我说:“坐吧。”

我顺势坐下,问道:“三孃,你都好吗?”

她抬起右手理了一下发际,回答道:“我好的。”

原本准备好的一大堆话,一下子都长了翅膀,飞得一干二净。像十年前在贵阳火车站候车室一样,我们找不到话题,陷入沉默中。

时间没有在三孃脸上留下太重的痕迹,她依然是瓜子脸,只是她一直没有笑,不知道那两个浅浅的酒窝还在不在。

这时,一个矮胖男人走进屋来,三孃对我说:

“雪,这是你姑父。”

那声“雪”让我心里一颤,眼角一热。冲着那个男人亲亲热热喊了一句“姑父”。男人一边答应,一边伸手拉墙上的一根线。灯亮起来,房间里的陈设一览无遗。一张低矮的木桌子,几个塑料凳子,墙边还摆着两个黄色纸箱,里面装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三孃的脸色有些不自然,她甚至都不看我,站起身来说:“你们坐,我去做饭。”

三孃起身往另一个房间走去,她身上穿着一件细碎蓝花的衬衫,发长齐耳,有些凌乱。她迈开步子时,身子有些摇晃,脚步迟缓、木讷。

这是北京郊外一户普通农家,房子不大,屋内陈设简单。

晚上,三孃带我到一个小房间,给我换上干净被褥,还用毛巾把房间里的小桌子擦得干干净净,连灯泡上的灰尘也不放过。在做这一切时,她依旧保持着沉默,像我看过一部电影中的哑奴。

收拾完后,她要离开,我一下拉住她的手。她的手有些粗糙,手掌上有明显老茧。她似乎不习惯这么亲热的动作,迅速将手收回去,放到了身体的侧面。

“三孃,我一直都想来看看你,这么多年了,我和我妈都很想你。”

她抬着头,眼睛却没有看我,而是盯着我身后的床单。

“三孃,你是不是忘记我是哪个?我是晓雪,木杨寨的晓雪。”

这么多年的担忧和思念,这一周以来的急切盼望,我恨不得扒开自己的心。

“我知道你是晓雪。”

三孃似乎并不受我的激动所影响,每一句话都平稳无波。

“那天我送你上火车,后来是不是都很顺利?”

客厅的方向有声音传来,姑父陆龙飞还在看电视。

“这个世界上的事情都不会那么顺利,但都会过去。”

我感觉到吃惊,这话竟然是从来没有上过学的三孃说出来的。

三孃连续打了两次呵欠,看得出来,她不想继续和我谈下去。

那一夜,躺在有着三孃气息的房间里,我整夜睡不着。时间真是一把锋利的剪刀,将原来的枝繁叶茂都修剪成了另外的样子。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一切都变得亮堂了许多,包括三孃家微暗的客厅。姑父告诉我:“你姑下地了。”

除了个子比三孃矮,年龄比三孃大,这个叫陆龙飞的男人还算得上本分老实。他一边揉面准备给我烙饼,一边继续说:“你姑姑来北京的那次出了一些意外,我也是三天以后才找到她的。”

“三天才接到她?那三天姑姑在哪里?”一阵熟悉的疼痛又穿过我的胸口。

“具体发生什么事,她不肯说。当天我先是在北京南站接站,贵阳开来的两趟列车进站都没有见到她。第二天我又去北站等了一天,直到第三天,我又返回南站,才发现了她。幸亏之前介绍人寄过一张她的照片给我。”

“姑父,你现在就带我去跟姑姑道别吧。”

姑父经不住我的请求,用自行车带我往田野去。

三孃正在一块棉花地里清理杂草。棉团像一个个可爱的小圆脑袋,从层层叠叠的棉叶中探出来。三孃蹲在垄沟里,密密匝匝的花叶将她包围在中间。

我大声喊“三孃”,跳到垄沟里,说:“三孃,我要回去了,再来看你一眼。”

太阳光把三孃脸上的汗水照得亮晶晶,满脸红通通的。风吹来,一株长得跟三孃一样高的棉花拂在了她的脸上,或许那棉叶的绒毛触碰到了她的眼睛,三孃伸手在眼睛上揉了几下。

母亲的话更少了,她不愿意跟我住到县城去,一个人守着老屋,喂养几只鸡,有时候说话给鸡听。

这个周末,我刚进家,母亲就告诉我,她昨天晚上梦到满山的树叶从树上落下来。母亲认定这个梦不好。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总是有些信神疑鬼的。

没想到,我刚回到自己家里,就收到了一封信。信是陆龙飞姑父写的:

“晓雪:你姑姑于农历9月25日在通县医院去世,医生诊断她死于心肌梗塞。我万分悲痛,她在我非常困难的时候跟了我,帮我带大陆翔。陆翔成人后,她又从你们贵州老家,给他介绍了一个媳妇,并帮他们带大了两个孩子。这么多年,她一直都想回老家去看看,却没有回去过。如今她去世了,我个人做主,想把她的骨灰送回贵州去安葬。我相信这也是她的愿望。她的家人也同意我的意见,并为她找好了地点,就在三棵树。几十年来,她一直都惦记着你,直到她走,都还保留着你写给她的地址。上次你从北京回去后,她悄悄哭过多次。今天这封信,我是想提一个不成敬意的请求:我们于农历10月19要将她的骨灰送回贵州,想请你到贵阳火车站接她,我们一起送她回老家。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贵阳火车站广场宽敞明亮,当年单独的一栋古朴小楼已经被高大时尚的综合体大楼所替代。

陆龙飞一家五口走出出站口,陆翔怀里抱着一个黑色的布包,布包里是一个方形的盒子。和陆翔并排出来的,是他娇小的妻子,陆龙飞和两个七八岁的孩子走在后面。

我迎上去,伸出两只手,接过陆翔手中的黑布包。像接过一件贵重的,而又是我极度心爱的物品,轻轻将它拥入怀里。我的动作是那么轻柔,连同我的心,在这一刻,变得很软、很暖。

三孃,我终于拥抱了你,我来接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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