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元曲中“焚香”情节的文化意蕴

2019-09-10张婷婷

中华瑰宝 2019年1期
关键词:元曲崔莺莺张生

从驱逐蚊虫净化环境的实用性功能,演变到读书操琴修养心性的必备伴侣,焚香之事在元曲中被赋予一种性情,成为特殊的符号化象征。

元曲,作为元代文学之所胜,以生动的、艺术的、隽永的、活泼的方式,记录了元代社会的方方面面,而“香”作为一种特殊的表达意象,在元曲描写的笔墨中,往往具体又诗性,实存又隐喻。透过元曲作品,或许可以更为深入地触摸到那个时代中一缕沉烟香的生活世界。

焚香清坐

焚香以静心,闻香以净气。在暗香幽意的世界中,寻求精神的出路与超越,是那个时代文人的一种生活方式。例如,元人张雨“焚香终日,坐密室,不以世事接目”。“终日焚香”或许带有夸张的成分,但从中我们可以窥见文人好焚香、求清净、达超越的性情,通过用香功夫之熏习,焚香逐渐升华为一种美感体验,从而求得心灵的安抚。

焚香可避世,焚香亦可消愁。尤其抚琴时,常置香案,焚香助兴。“自焚香下帘清坐久,闲把那丝桐一奏,涤尘襟消尽了古今愁。”(王德信《集贤宾·退隐》套曲)静室焚香清坐是一种文人化的符号,洗净尘凡,销融孤独,坚守自我,即便愁闷悲思,也不随波逐流,“画堂春暖绣帏重,宝篆香微动。此外虚名要何用”(马致远《四公子宅赋·春》)。袅袅烟香,虽为器,却不可轻慢亵玩,欲得其美者,不外乎静心,“冻云晴,月华明,香消烛灭人初静”(曾瑞《自叹南山空·题情》)。“静”中包孕着活泼泼的“动”,将“未发”与“已发”融成一片,构筑了自然的存在状态。

当然,焚香助兴不可浓烈,否则会化“静”为“动”,破坏性情,“惟取香清而烟少者,若浓烟扑鼻,大败佳兴。当用水沉、蓬莱,忌用龙涎、笃耨,凡儿女态者”(宋《洞天清录·古琴辨》)。香清烟少自是一种动态的静,这种静,既不彰显外表华丽,也不荡漾悲喜情愫,却能到“物我两忘之地”,“仁智独得之天”,雕琢人的情性,达致得意忘言的境界。如乔吉的散曲《香柈》的描绘:“暖蜕龙团香骨尘,细袅云衣古篆文。宝奁余烬温,小池明月昏。心火蟠烧九曲肠,鼻观薰修三昧香。劫灰书几场,犹存延寸光。”闻香是一种“鼻观心参”的修行方式,借此获得止息杂念、心神平静的三昧,这也是苏东坡所说的:“不是闻思所及,且令鼻观先参。”(《和黄鲁直烧香》)清微淡远、品性简静,终究是文人静室焚香、静坐鼻观的根本。

知觉感受必有心里的对应物,闻香的目的显然不是单纯的嗅觉体验,沉静的味道是要唤起思维的观想,在似有似无之间的香气体验中,使精神超脱、宁静、安祥,获得一种不同于世俗烦琐生活的審美感受。正如徐复观先生在其《中国艺术精神》中讲道:“‘静’的艺术作用,是把人所浮扬起来的感情,使其沉静,安静下去,这才能感发人之善心。但静的艺术性,也只有在人生修养中,得出了人欲去而天理天机活泼的时候,才能加以领受。”借助香的引导,契入静的佳境,心灵完全回归自己,与天地合为一体,与万物相谐和,与自然相融洽。此时,人心归于自由,主客两忘,超越时空,一派天机自然。

焚香拜月

元杂剧中最知名的剧本《西厢记》,重要的情节都是在香事活动中推进的。故事的发生地在普救寺则天娘娘的“香火院”中。张生在“香火院”第一次与崔莺莺相遇,转瞬之间,爱情萌发,张生呆望着崔莺莺远去的背影,不能自已地感叹:“兰麝香仍在,佩环声渐远。”剧中的崔莺莺,喜好兰麝熏香,红娘夜夜为莺莺绣被熏兰,“翠被生寒压绣裀,休将兰麝熏;便将兰麝熏尽,则索自温存”,因而崔莺莺的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兰麝香气,“脸儿粉腻,口边朱麝香浓”,透出一股超凡典雅的大家闺秀气质。而张生也是一位爱香之人,平日所用,喜好瓦香炉:“好寄闲身,眼底无俗物。有几扇儿纸屏风,有几轴儿水墨画,有一枚儿瓦香炉。”张生学琴,必净手焚香:“曾师高士,向焚香窗下,煮茗轩中,对青松,弹得高山流水,积雪堆风。”

张生与崔莺莺同为爱香之人,并非作者描写的偶发之举,而是刻意的人物塑造,暗示了才子佳人的身份,洁身香薰的超然之气,也为情节的发展埋下伏笔。崔莺莺每夜拈香拜月,吩咐红娘“移香桌儿近太湖石畔”,“每夜花园内烧香”,为张生与崔莺莺的相见提供了机会。张生倚在太湖石边,偷看莺莺三拜祝告,有感唱道:“夜深香霭散空庭,帘幕东风静。拜罢也斜将曲栏凭,长吁了两三声。”与莺莺对诗后,张生心生相思:“霎时雨过琴丝润,银叶龙香烬。”

至于“隔墙听琴”的情节,更是在焚香拜月的情景中展开的。张生因为老夫人赖婚而苦闷不堪,此时红娘献计,让他在崔莺莺月夜焚香之时,隔墙操琴,借琴音传达相思悲愁,张生用一曲《凤求凰》扣动莺莺的心弦。之所以选择撮土焚香,拜月之夜,抚琴弹唱,诉说衷肠,想必也是因为“焚香”“月夜”“抚琴”《凤求凰》等意象,构筑了富有意味的美感特质,给张生与崔莺莺的爱情揉进了不染尘埃的韵味。

因此,明末清初的文学批评家金圣叹在点评《西厢记》时,认为这是一个需要焚香阅读的剧本:“《西厢记》必须扫地读之。扫地读之者,不得存一点尘于胸中也。《西厢记》必须焚香读之,焚香读之者,致其恭敬,以期鬼神之通之也。”崔莺莺焚香拜月的情节,也成为《西厢记》最为纯粹动情的经典部分。

香冷金鸭

在元代文人元曲的诗意歌唱中,我们还能发现那个时代对香炉的喜好。元曲中出现两类香炉,一类是金炉,一类是金鸭鼎:

商衟(dào)的套数【双调·新水令】

夜深香烬冷金炉,对银釭甚娘情绪。和泪看,寄来书。诉不尽相思,尽写做断肠句。

荆干臣的套数【黄钟·出队子北】

心怀悒怏,无一时不盼望。尘蒙了锦瑟助凄凉,香尽了金炉空念想,弦断了瑶琴魂荡漾。

王挺秀的套数【中吕·醉春风】

珠帘上玉玎王东,金炉中香缥缈,彩云声断紫鸾箫。那其间恼,恼,万种凄凉,几番愁闷,一齐都到。

关汉卿小令【正宫·白鹤子】之四:

香焚金鸭鼎,闲傍小红楼。月在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金炉为金属铸的香炉。汉代的桓宽在《盐铁论·贫富》就曾提到:“欧冶能因国君之铜铁以为金炉大钟,而不能自为壶鼎盘孟,无其用也。”马非百注释:“金炉,疑即金香炉。”但是“金炉”在后世文学作品的描绘中,逐渐演变为香炉的美称,而非确指。宋代王安石有《夜直》诗:“金炉香尽漏声残,翦翦轻风阵阵寒。”诗中的金炉,已是一种香炉的泛指。因此,元曲中的金炉,大概也是接近宋词的用法,为香炉的美称。

至于“金鸭鼎”,则确实为一种镀金的鸭形铜香炉。唐代戴叔伦《春怨》诗:“金鸭香消欲断魂,梨花春雨掩重门。”元代张可久《寨儿令·失题》曲:“步苍苔凉透罗袜,掩朱门香冷金鸭。”龚骞也有《九秋诗·秋月》描绘:“绮窗独坐香沉酒,金鸭无烟道书朽。”铜制的鸭形焚香器具,三足两耳,炉烟袅绕,器型雅致,为古人所钟爱。

从某种意义上看,香味比声音和景象更能拨动心弦。在元曲的诗性世界,焚香、品香渗透在文人的生活中,伴随着读书、弹琴、品茗、会友,熏洗着空气的污浊,净化出清澈的气息,象征着文人不杂世俗的高洁之气。在香氲乍起,以鼻闻香、以耳听香的观想中,开启一片澄明的精神境界。

张婷婷,文学博士、南京艺术学院艺术学研究所副教授。

猜你喜欢

元曲崔莺莺张生
知否爱情为何物:对《莺莺传》中爱情的探究
元曲反传统观念的思想特征及其成因
论元代【天净沙】曲词的特点及意义
原版崔莺莺,被渣男辜负的可怜人
雷打冬
雷打冬
论“一代有一代之文学”
张生题字喻客
不同的身份,相似的结局:崔莺莺与李亚仙形象分析
《西厢记》的“母慈子孝” 新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