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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厢记》的“母慈子孝” 新论

2016-05-23段国琴

戏剧之家 2016年8期
关键词:崔莺莺西厢记

段国琴

【摘 要】《西厢记》中崔莺莺的聪慧、勇敢、叛逆、大胆追求自由爱情和老夫人的自私、虚伪、言而无信、爱慕虚荣,已是众所周知。然而随着时代的发展,重读《西厢记》就会发现崔莺莺和老夫人的关系,未必如主流评论的那样势同水火。从现代人文关怀的视角考量,崔莺莺是张生的好恋人,但未必就是个好女儿,老夫人使得崔、张的爱情一波几折,但未必就不是个好母亲。

【关键词】西厢记;崔莺莺;老夫人;形象重解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16)04-0019-03

学术界对于崔莺莺的解读和评价已多如牛毛。明末清初著名评论家金圣叹将《西厢记》称为“天地妙文”,他对崔莺莺的评价是“绝代之佳人也”,“双文,天下之至尊女子也;双文,天下之至有情女子也;双文,天下之至灵慧女子也;双文,天下之至矜尚女子也”,在他眼中,崔莺莺是绝代佳人,是尊贵、至情、灵慧、矜尚的奇女子,他认为《西厢记》中张生和崔莺莺的爱情是一代才子和一代佳人的“至情”。金圣叹的这些至高评价总结了前人的评论,也奠定了后世对《西厢记》、崔莺莺、崔张爱情评论的基调。崔莺莺的形象评价离不开美丽、聪慧、勇敢、叛逆、大胆追求自由爱情这些内容,近年来,比如戴不凡的《论崔莺莺》、朱志远的《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崔莺莺人物形象分析》、陈淑娟的《天然的颂歌——浅析崔莺莺的形象特点》、武沛荣的《试析崔莺莺的人物形象》、梅凌的《崔莺莺、杜丽娘、林黛玉三个女性形象之比较》等文章,无一不是歌颂崔莺莺作为叛逆者的形象。

对于老夫人的原始解读自然也是数不胜数,与女儿崔莺莺的评价相反,老夫人的形象总体上使用的都是消极词汇,作为阻挠女儿婚姻的封建家长,老夫人在女儿心中是“机诈”“如狼”“只顾相国家声”“虚名儿误赚了我”,为了“蝇头微利,拆鸳鸯在两下里”,其“固定形象”是自私、虚伪、言而无信、爱慕虚荣、冷酷无情,这种评价贯穿了古今,直到近年才有所改观,如程洁的《论《西厢记》中老夫人的矛盾性》、吴小侠的《操控全局治家有方——论《西厢记》中的老夫人形象》、郑巧玉的《《西厢记》中老夫人赖婚原因新探——兼论老夫人形象》、刘清玲的《《西厢记》老夫人赖婚新解》、齐涛的《老夫人形象简论》、杜小琴的《《西厢记》老夫人形象分析》等文章,都尝试从新角度和积极层面来论述老夫人的形象。1979年游国恩等在高校教材《中国文学史》中真正提出了“慈母”说,这个观点逐渐被许多学者接受。仔细考察当时的社会大环境和老夫人所处的具体生活环境,笔者认为游国恩的“慈母”一说是很有价值的。本文加入了更多的人文角度,对老夫人和崔莺莺的形象进行一番重解。

一、老夫人与崔莺莺形象重解的依据

(一)形象重解的理论依据

以往对于崔莺莺形象的分析和老夫人的形象分析,都是首先从阶级的角度出发的,将崔莺莺定位为反抗压迫的少女,作为爱情的一方去考察她的方方面面,强调她的反叛精神和对爱情的坚贞执着,而对老夫人的分析也是首先从阶级出发的,将她定位为地主阶级的封建家长,以是否对崔、张爱情有利来分析她的人物形象和意义,而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阶级已经不再是文学作品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我们从人文关怀的角度,从一个家庭的立场出发,以单纯的母女关系来解读《西厢记》所记载的“家庭故事”是行得通的,理由如下:一、二十一世纪衡量一个人价值的标准是多元的,对于大多数人而言,爱情只是生命的一个部分,除了爱情,还有亲情、友情、工作、生活和学习等。只用一个人对爱情的投入和付出来衡量她的整个生命价值、只用是否阻碍了子女的自由恋爱这一件事来考察父母的价值是片面的。二、《西厢记》讲的是两个青年男女的爱情故事,从崔家的角度讲,是一个“嫁女”的故事。老夫人是相国夫人,但她更是崔相国的妻子、崔莺莺的母亲,从一个家庭的立场出发,我们首先应该从妻子、母亲的身份来解读她;三、崔莺莺虽是张生的恋人,但首先是崔家的女儿、老夫人的女儿。如果将《西厢记》的故事看作一场家务事,那么,对崔莺莺的考察就应该基于她的“女儿”身份来进行。

(二)形象重解的崔家现实

许总在《崔莺莺家世及行踪辨正》中详细地介绍了崔莺莺的家世和大致行踪。王实甫的《西厢记》改编自元稹的《会真记》,而《会真记》被看作是元稹根据自身经历写的自传,据考证,讲述的是唐德宗贞元年间的故事。也就是说,《西厢记》里交待了崔莺莺是前朝相国之女,父亲逝世后随母亲郑氏送父亲的灵柩回河北安平安葬,路上遇到阻碍,暂时停留在父亲先前花钱翻修过的感业寺,在那里,她遇到了张生。此时崔莺莺十九岁,据她母亲介绍:“只生得个小女,小字莺莺,年一十九岁,针指女工,诗词书算,无不能者”,“老相公在日,曾许下代理老身之侄乃郑尚书之长子郑恒为妻”。从这些资料中,我们可以得出几条重要信息,这些信息表明崔家当时的情况是很特殊的:

1.崔莺莺为前朝相国崔鹏之女。前朝相国,改朝换代以后,不管是否荣归,但是崔相国已经逝世,崔家的没落是事实,要不然也不会只有母子三人、红娘以及其他下人等共计30人一起扶灵柩回故乡安葬了,而且路途遥远,主要人物还是老夫人、莺莺和红娘等几个女流之辈,亲戚当中没有一个靠得住的男丁在其中帮忙料理主持,真可谓“子母孤孀途路穷”。

2.崔相国刚刚去世不久,那么,对于崔莺莺来说就是新丧父,对于老夫人来说,就是新丧夫,失去父亲、失去丈夫,是最悲痛伤心的事情了。另外,家里失去主梁骨,经济条件大不如前,母女二人在精神上、生活上都处于痛苦不安的时期。

3.崔莺莺十九岁了,已是成年女子,而且她熟知诗书礼仪、聪慧无比、进退有度,不是像弟弟那样还是十余岁的小孩子,所以她应该在心智上是比较成熟的。

4.“老相公在日,曾许下代理老身之侄乃郑尚书之长子郑恒为妻”,表明崔莺莺已经订婚,许给了她的表哥郑恒,而且这个婚约是父亲生前订下的。

5.崔莺莺一家多次聚餐,能看到的家人只有老夫人、崔莺莺、幼弟欢郎三人,并没有其他崔家妻妾或崔家子嗣,由此可见,崔莺莺是崔家唯一的女儿,而且是成年孩子,老夫人除了两个孩子之外并没有其他的“姐妹”(丈夫的妾室)陪在身边。

二、老夫人与崔莺莺形象重解

笔者根据上面提到的这五条崔家的现实状况来对崔莺莺和老夫人两人的形象进行一番重解。

《西厢记》的故事的大致可以概括为张生对崔莺莺一见钟情,想方设法住进普救寺,参加道场的祭奠活动,英雄救美,将花痴行为进行到底,红娘从中牵线搭桥,一来二往,崔莺莺自然也对赤诚种张生青眼有加,月下吟诗作对,傲娇的小姐和呆呆傻傻的书生从情书往来到私下相会、私定终生。崔母知道了勃然大怒,先是不守承诺,不将女儿嫁给书生,然后被红娘说动,无奈做出让步,让张生去考取功名再成亲。爱情和婚姻被母亲阻扰,甜蜜鸳鸯两地分离,崔莺莺被母亲气坏了,母女关系很紧张。

(一)母未必不慈

从一个母亲、妻子的身份来解析崔老夫人。

1.反对崔莺莺和张生的婚事。“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从古到今,这条定律未曾改变过。崔家家道中落、无所依靠,张生是个落魄书生,父母双亡、家境贫寒、前途未卜。没有任何一个母亲愿意自己的女儿将来受苦,没有一点保障,古往今来慈母的心都是如此,这一点无需多言。

2.妥协接受婚事,要求张生考取功名后再成婚。崔莺莺十九岁,是相国千金,长于闺阁;张生二十三岁,礼部尚书之子,都来自书香门第之家,说明不大会懂得柴米油盐酱醋茶等生存之事。崔莺莺父亲去世,家道中落,只留下年迈的母亲和年幼的弱弟,如果在张生英雄救美之后就顺利成亲,可能的情况无非有两种:一种情况是张生入赘崔家,和崔家一起生活,那么毫无疑问,张生是要承担起家族的责任、成为新家庭的脊梁骨的。先不说爱情之中平等的感情在古代是极少的,男人朝秦暮楚、三妻四妾是惯常现象,时间久了张生会不会对娇妻生厌,也不用去猜想以男权为主导的社会,张生堂堂七尺男儿愿不愿意放下自尊心“妻荣夫贵”,就先说生存的现实:崔家家道中落,“先夫在日,食前方丈,从者数百,今日至亲则这三四口儿,好生伤感人也呵!”张生“父母双亡,家境贫寒”,倘若眼中只有莺莺小姐,“十年不识君王面,始信婵娟解误人”的张生在初期甜美的婚姻生活中慢慢地磨灭了进取心,不去或是晚去考取功名,没有生存能力的一家子如何生活呢?另一种情况是崔、张婚后回张家。张生是“西洛人氏”(据考证在今山西洛南县),崔莺莺的老家是河北安平,中间的距离也不算近,而且根据《西厢记》的剧情来看,贴身丫鬟红娘极有可能是要跟小姐陪嫁的,那么崔家就只剩一个老母和幼弟了,这就真如老夫人说的“子母孤孀途路穷”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如果莺莺是随张生回西洛的家生活,张生的父母双亡,两个无依无靠又没有生活能力的官二代如何生存是个很大的问题,老夫人很难见到女儿,很难得知女儿的状况,作为一个母亲如何放心得下呢?

3.坚持原先的婚约,还将莺莺许给郑恒。老夫人善待普救寺的人,说明她本质上并不是个恶人。为什么还要将女儿许给品行不端的侄子呢?是否真的卖女求荣,关键在于她对现在的郑恒有多少了解,考证下来发现,老夫人知道现在的郑恒是“小人浊民”的可能性是有待商榷的:首先,《西厢记》郑恒出场的时候介绍自己的身世:“礼部尚书之子,父亲早丧,又过数年,丧母”,婚事是“先人订下的”。崔、郑二人的婚事是崔相国和郑尚书订下的,是在小时候,又提到“又过数年”、“数月前写信给我”,说明两家通信靠书信,不住在一起,表明崔老夫人和郑恒或许已是多年未见了,至少也是很久未见了。其次,郑恒来到河中府,并未先去拜见崔老夫人,而是找了红娘打探消息,郑恒和红娘之间发生的事崔老夫人并不知情;再次,郑恒利用姑姑“爱听是非”、“拿不了主张”的弱点,第二天来见老夫人一来就编造了张生已另娶卫尚书之女的“重磅炸弹”。从以上三个时间点来看,崔老夫人不了解现在的郑恒的可能性是很大的。最后,郑恒到河中府谈亲,老夫人第一想法是婚姻是丈夫已许下的,自己把女儿又许给张生“我便是违了先夫的言语”,郑恒“他有言语,怪他不得也”,后来被郑恒欺骗说张生另娶,老夫人震怒,听到张生奉旨另娶,老夫人的首先反应不是“奉旨”,而是怒道“俺相国之家,世无与人做次妻之理!”在崔莺莺嫁郑恒的这整件事中,作为妻子,崔老夫人最直接的想法是兑现亡夫遗愿;作为母亲,虽说是注重相国家声,但也确实是为女儿将来的地位考虑的。

通过对这几件事的分析,可见老夫人遵照“老相公遗言”,行使父母之命,将女儿的婚事继续下去,这是一个三从四德、敬爱丈夫、想要完成亡夫遗愿的普通妻子的正常行为。

(二)子未必足孝

我们再以崔莺莺作为女儿的角度考察她的孝道。

1.父亲新丧,崔莺莺和母亲扶柩回乡,可谓是家中巨变,对于一个刚刚失去父亲的19岁女儿来说,面对这些巨变,本应该与母亲分担痛苦,然而通读《西厢记》,经过多处分析,却证明了崔莺莺对母亲是缺乏宽慰之心的。

2.崔莺莺虽然在道场泪珠涟涟地祭奠亡父,但没有任何劝解母亲的温暖言语,仅提到几个字:“宽厚母亲”,她在花园焚香许下第二个愿望是希望母亲健康,但主要还是一心顾着自己的“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

3.她被阻止和张生见面后,从来没有停止过抱怨母亲。崔相国新逝,崔莺莺天香国色,却住在陌生地方,老夫人交待“小梅香服侍的勤”,但崔莺莺的反应是“母亲好没意思”,抱怨母亲监视她。

4.孙飞虎抢亲。孙飞虎带兵包围了普救寺,法聪立刻告诉了方丈和崔老夫人,大家一起商议退敌之策,老夫人问女儿意见,崔莺莺让母亲把自己献出去,又说“待从军又怕辱没了家门”,自己先上吊自尽,让母亲把尸首献出去,之后又说:“母亲,休爱惜莺莺这一身”,然后提出谁退敌就以身相许的计策。在莺莺看来,孙飞虎抢亲,崔老夫人心里生她的气,不想把她交出去纯粹是怕辱没家门。一个女儿在生死关头对母亲的第一想法竟然是这样的,丝毫没有一点亲情的信任可言!虽然这是她故意用的激将法,好让张生有出头机会,但即便如此,对一个刚刚失去丈夫,还站在灵堂上的女人来说,自己的孩子这样说,何其残忍!危急关头,可见崔莺莺在感情上对她母亲是非常冷淡的,打从心底认为母亲对自己是没有爱的。

5.被悔婚。她说的是“谁承望这即即世世老婆婆”、“他怕我是赔钱货,两当一便成合。据着他举将除贼,也消得家缘过活。费了甚一股那,便待要结丝萝;休波,省人情的奶奶忒虑过,恐怕张罗”、“白头娘不负荷,青春女成担阁,将俺那锦片也似前程蹬脱……虚名儿误赚了我。”先说母亲是世故狡猾的老婆婆,言而无信,又说母亲是舍不得妆奁给她张罗婚事,再说母亲将她当成负担,阻碍了她的锦绣前程,爱慕虚荣,牺牲了她的幸福。崔莺莺带着极大的希望去赴宴,情郎却变成了哥哥,愤怒、失望之情是可以理解的,老夫人的做法也确实不对,但是冲动的话语最伤人,崔莺莺此处没有表现出一点克制和对亲人的宽容,尖刻的话语如刀般锋利,在她心里,母亲只是把她当做一件换取富贵和虚名的物品而已,小姐的心如此执拗和冰冷!

三、结语

《西厢记》是王实甫为中国古代的青年男女编织的一个美丽的东方童话,可惜,生活不是童话,爱情是美好的,但婚姻与责任是共存的。“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亲情是无法简单地从理性上分析对错的,作为一个母亲,老夫人未必不慈,作为一个女儿,崔莺莺未必足孝。

参考文献:

[1]王实甫.西厢记[M].北京:中国物资出版社,2005.

[2]王实甫著,(清)金圣叹批改,张国光校注.金圣叹批本西厢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131-132.

[3]游国恩.中国文学史(卷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453-460.

[4]许总.崔莺莺家世及行踪辨正析[J].中国典籍与文化,2012.5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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