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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为天

2019-09-10王族

花城 2019年2期
关键词:石河子凉皮新疆

王族

拌面

拌面,新疆人又叫“拉条子”,顾名思义就是拉出来的面,但与陕西扯面、兰州拉面不同,拉条子不能太粗,亦不能太细,否则会丧失其筋道和韧性。

吃拌面,选择路边只做拌面的小饭馆最好,进入店中报上拌菜的菜名,然后选一个座位坐下等待。拌面永远只是一种,但拌菜几乎涵盖了所有蔬菜,如西红柿鸡蛋拌面、蘑菇肉拌面、茄子肉拌面、羊肉皮芽子拌面、韭菜肉拌面、白菜肉拌面、土豆丝拌面、蒜薹拌面、豆角肉拌面、辣皮子拌面、过油肉拌面、辣子鸡拌面、毛芹肉拌面、辣子肉拌面、椒麻鸡拌面、大盘鸡拌面、酸菜拌面,等等,即使一周连续吃拌面,拌菜也不会重复。

拌面煮熟捞出后,食客根据口味喜好,可要求过水或不过水,不过水者是“然窝子”面,吃然窝子面需要快速将拌菜拌入面中,若慢了会使面黏在一起。新疆人将“黏”称为“然”,黏在一起便说成是然在一起。然窝子面的优点是保持面的柔软,吃起来舒适。

另一种用水过一下的面则叫“过水面”,其特点是经凉水浸一下后变得筋道、柔滑和细腻,吃起来口感颇为舒爽。过水面的水很重要,有的人直接用自然生水,肠胃不好的人吃了会有麻烦,正宗的过面水是将水烧开放凉,然后过面便无碍。

吃拌面须用盘子,否则会因为不易搅拌显得不方便。也有餐厅用碗盛拌面,但必须是那种敞口的大碗,使用舒适度与盘子别无二致。新疆人吃拌面的习惯是,一份面配一份菜,将拌莱倒入面中,用筷子来回拌数次,菜汁的味道便浸入面中,达到菜面合一的效果。

吃拌面可免费加面,此为从托克逊县延伸的传统,托克逊是去南疆的必经之地,饭馆老板为了司机们吃好后有精力跑长途,便为他们免费加面,久而久之便形成传统。我曾在托克逊吃过一次拌面,本来一盘拌面已经足够,但觉得来一趟不易,哪怕让肚子撑一点也要体验一下加面,于是便让面馆的小伙计加一份面。本以为拉面、下锅和出锅的程序至少需要十分钟,不料一扭头一份面已端了上来。

我最早在新疆吃拌面时一份三块钱,后来涨到五元、八元、十元、十五元,现在大多是十八元和二十元。新疆人吃拌面从不去大饭店,大多选路边小店,因为拌面是平民吃食,小饭馆味道更合口味。

有人在外地尝试做拌面,因为面粉和水质的原因,做出的拌面不好吃。这其实不难理解,新疆的小麦日照时间长,面质适合做拌面一类的面食,而其他地区的面粉太过绵软,达不到拉条子的效果。

新疆人出差回家前,家人都在电话中问晚上吃什么,答之两个字:拌面。有一位朋友因为太过于思念拌面,下飞机后直接打出租车去了一家面馆吃拌面。后来他描述当时的情景,吃完拌面出来,被九点钟还没有落下去的太阳一照,一下子就全身舒服了,才感觉是真正回到了新疆。

有一战友从西藏阿里下山到叶城,让饭馆老板做三份拌面,老板说如果面不够可以免费加面,不必一次点三份。他说不是加不加面的问题,而是太想吃拌面了,哪怕一份只吃几口也要来三份。于是老板给他上了辣皮子肉、土豆丝和过油肉,他逐一品尝,面露欣喜之色。

新疆人大多有吃完拌面喝面汤的习惯,美其名曰原汤化原食。面汤的稀稠取决于煮过拌面的多少,一般情况下都是清淡、略有面色的汤,喝起来颇为爽口。有一人在饭馆吃完拌面后离去,走到半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他抓耳挠腮一想原来忘了喝面汤,于是返回那家饭馆,老板说就知道你会回来,面汤在炉子上给你热着哩!

那人喝了面汤后再次上路,脚步陡然快了很多。

馕,先经揉捏,后又经大火炙烤,但新疆人却不说做馕或烤馕,而是用一个“打”字,极富动感地说成“打馕”。

不仅叫法非同一般,而且还有不少谚语。譬如:“父母给你的是生命,小麦给你的是馕。”“可以一日无菜,但决不可以一日无馕。”

新疆人吃馕,不吃一口菜,不喝一口汤,却仍然吃得香,吃得饱。

馕出自馕坑,南疆的大多人家都有馕坑,隔几日打一次馕供全家食用。巴扎(集市)上有专门卖馕的摊位,离巴扎近的人家,打了馕会端出去卖。

新疆人喜欢吃馕,往往馕一打出就吃,其口感脆香,可品尝到面食烤熟后的美妙香味。有人从馕铺子买了一个馕往回走,在半路忍不住尝了又尝,到家后只剩下小半个。

放凉的馕也有脆香之味,但人们还是喜欢吃热馕,即使是放凉的馕,也要烤热,吃起来味道不错。

二十余年前在南疆,多次见人们把馕当作吉祥物和幸福的象征。譬如,男方向女方提亲,见面礼除了衣料、盐、方块糖外,还必须有五个馕。在结婚仪式上,一位姑娘站在新郎和新娘中间,双手捧出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盐水,盐水里泡着两块小馕,新郎和新娘必须按照姑娘指示,抢吃那两块盐水馕,谁先抢到馕,象征谁最忠于爱情。

我有一天突然想看看打馕的全過程,便下楼在“阿布拉的馕”店旁看了约一个半小时。打馕的程序并不复杂,一个小伙子把鸡蛋和牛奶倒进面粉中,加适量放了盐的水,五指分开搅动一会儿,然后加进去色拉油和蜂蜜,用力揉十余分钟后便成为面团,然后用布子盖起来发酵,过了十余分钟,小伙子用手指在面团上戳出一个洞,发现其并未收缩拉紧,便一脸欣悦的神情。我知道他通过这个洞在检验面是否发酵好了。很快,他将面团揪出拳头般大小的圆球,一个个摆好,然后用手逐一轻轻压扁,再迅速压圆,在圆圆的边沿捏出厚度,用馕戳子在上面拓出花纹,刷上一层色拉油,撒上芝麻,啪的一声甩进了馕坑。

虽然知道了打馕的方法,但我却悲哀地发现,我一辈子也打不出一个馕,因为我没有打馕的馕坑。这世间的事物,有很多仅仅是亲眼看见过而已,要想亲手制作却很难。

馕有五十余种,常见的有油馕、肉馕、窝窝馕、芝麻馕、片馕、希尔曼馕等。最大的馕直径有四五十厘米,需要面粉两公斤左右;最小的馕只有常见的茶杯口那么大;还有一种馕,厚度有近十厘米,但因为在中间有一个洞,却并不显得厚。

我十余年前在库车县塔里木乡,见一老乡做出的馕很大,价格却仅为三元,我们便买了一个在车上各捧一边掰着吃,最后仅吃掉其三分之一。那天我们是去看塔里木河的,在半路被一潭积水挡住,向周围的人询问水坑情况,他们说昨天有车已从此处过去,无碍。结果我们的车一开进去便栽入深坑,他们大声哄笑着离去,我们这才明白他们闲得无聊,诱惑我们的车栽进去看热闹。

1992年的一天,我们部队在叶城农场劳动,营长为了让战士们在中午吃饱,联系附近一户农民打馕,几袋面粉送过去后,对方称可以打一百个馕,但那天有一百一十人,于是又补一袋面粉,对方言之凿凿称打一百一十五个馕有多没少,让我们放心。营长为感谢那农民,便说那多出的五个馕,送他家的小巴郎(孩子)。那农民在中午送来了馕,一数是一百一十五个,他惊讶地说不对呀,打是打了一百一十五个馕,我知道你们需要一百一十个,就给我们家的巴郎子(孩子)留了五个。营长肯定他打了一百二十个馕,便说没关系,让他把多出的五个馕拿回去,但他一定要弄清楚,大家于是饿着肚子等他又数了一遍,结果还是一百一十五个。他再次惊慌大叫,我已经给我的巴郎子留了五个馕,难道它们像长了腿一样跟到了这里吗?他还要再数一遍,营长把五个馕塞到他手里,一番好言相劝,他才一脸疑惑地离去。

南疆人多喜欢就着茶水吃馕,将馕掰开后伸入茶碗浸泡一下吃掉,然后喝一口茶。馕被浸泡后变得酥软,利于啃咬也利于消化。

将馕和烤羊肉串一起吃,也是新疆人喜欢的一种吃法。将羊肉串在馕表面磕几下,让烤肉上的孜然、辣椒面、盐和胡椒粉等沾在馕上,可一口馕一口烤肉地吃,旁边的人能从食者的脸上看出有馕又有肉的喜悦。

烤馕吃的情景,只能在乡村见到。我曾在墨玉县见过几个人用树枝将馕挑到火堆跟前,翻来覆去烤一番后才吃。我以为馕被再烤一次会坚硬难咬,一尝却颇为酥软,而且更为脆香。

不论哪种吃法都必须先将馕掰开,掰馕是有学问且极富仪式感的,将右手掌做刀切状放在馕上,但并不用此手掌去切,只是压住馕即可,然后用左手向上掰馕的一边,便可将馕从中掰出一条直线,并让馕无比均匀地一分为二。如果要继续掰成小块,依此类推即可。这样掰出的馕既有厚的馕边,也有薄的馕块,吃起来口感多变,脆柔共享。

1998年我在解放军文艺出版社修改书稿时,社长程步涛在一日中午,请几人到白石桥的一家新疆饭馆吃饭,大家闲聊等待上菜的间隙,我用“掌刀”法将一个馕掰成整齐的块状,受到大家一致好评,我亦发现当时已吃了近十年馕的我,已是馕中有我,我中有馕。

吃完离开时,我看见桌上有些馕渣子,便本能地伸手要将其收拢到一起,旁边的一位维吾尔族女服务员对我一笑,示意她收拾即可。她小心将馕渣子掬到掌心,放进了院中的鸽子笼中。

这正是我所希望的,此等情形,新疆人早就总结成了谚语:人吃剩的馕渣子,要留给鸟儿。

小白杏

在庫车有一个说法,吃一颗小白杏,就是一口蜜。另有一个现象,人们即使待在石榴树下,依然会说是在杏园子里,可见人们钟情小白杏到了何种程度。

小白杏在维吾尔语中称为“阿克其米西”,意为“白色蜂蜜”。库车在西域时是有名的龟兹,后来亦有屈支一名。《大唐西域记》中记载:“屈支国东西千余里,南北六百余里有葡萄、石榴、梨、李、桃、杏……”其时的龟兹人,家家门前有杏树,有“杏花龟兹”的美称。

库车的小白杏之所以好吃,是因为受到了雪水浇灌。有一次与朋友说起雪水的好处,他说天山是一个悬在天上的“水库”,其脚下两千余公里的绿洲,无一不得其益处,而受益最大者,便是小白杏。

每到六月,杏树都挂满熟透的小白杏,但人们却不急于去摘,而是聚于杏树下抬头仰望,等到有一颗小白杏“啪嗒”一声掉下,才开始釆摘。有一年眼见一颗小白杏在枝头晃荡,但却不落下,无数双眼睛盯着它,好像目光里能伸出双手,要把它拽下来,但是哪怕再急也拽不得,只能等它自己落下。那“啪嗒”落下的声音,是杏子顺应天地力量,对人类发出的号令。

落下的第一颗小白杏,必须当场吃掉,且把杏核用于种植杏树,据说长出的杏树会结出更甜的小白杏。

小白杏上市仅一月左右,早了青涩难咽,晚了塌软发酸,所以在每年六月间,库车人每餐后都吃小白杏,然后喝一碗罗布麻茶,一脸满足的神情。

十余年前第一次在库车吃小白杏,大的宛若鸡蛋,小的形似荔枝,每一颗都将白、黄、红三色融为一体,看上去颇为诱人。我挑一颗浅咬一小口,用舌尖轻轻一品,便满口汁液和甜味,咽下后觉得浓汁入肺腑,润五脏,美妙情状令人满心欣喜。

园子主人正在树上摘小白杏,见有人来便跳了下来,把一篮子小白杏递了过来说,吃吧!这是最有名的阿克其米西,甜得很!我们一行中有女士,他便说,女人吃了阿克其米西,能把一张脸都变甜,吸引得所有帅哥都围着你打转呢!

他的小白杏好吃,放入口中轻轻一咬,便满口汁液。朋友吃完一颗小白杏后,嘴一张吐出了杏核,园子主人手一伸接住杏核,笑着说杏核不要浪费,里面的杏仁也很好吃。他把那颗杏核放在石头上,用另一块石头轻轻一敲,一粒杏仁便露了出来。他让我品尝,我一咬杏仁,口感清脆,有一股近似花生的味道,但又多了一份淡淡的甜醇。

南疆人喜欢的杏干水,亦出自小白杏。人们把小白杏洗干净,加以葡萄干、鹰枣、酸梅、山楂片、桃皮、冰糖等,放在锅中加水熬一小时,起锅冷却后,有清凉、略酸、微甜的口感。以前的杏干水须当天喝完,过夜就坏了,现在有了冰箱,可冷藏起来慢慢喝。

到了盛夏,人们又喝刨冰杏干汤,即把小白杏晒干,不切碎,连核放入锅里熬出汤汁,加以冬天贮藏的冰块,其凉爽之感让人忍不住叫好。刨冰杏干汤有消暑、解渴、降火、开胃、美容、祛腹胀、通便之效。我十余年前在库车大巴扎上喝过一次刨冰杏干汤,当时天热,我一口气便喝了一杯。喝完才发现守摊的姑娘诧异地看着我,一问才知道喝刨冰杏干汤的同时,要搭配吃酸枣和光桃,那样才味正。我笑笑,只能期待下次按正统方法享用了。

小白杏也可用于做饭,南疆每年四五月间,人们把未熟的小白杏采回,放入汤饭中,美其名曰青杏子汤饭。青杏子汤饭是难得的季节性美食,浸入汤中的酸味,也就这几个月有,所以人们在这个季节便不用醋,只享受青杏子略酸的味道。

小白杏亦有趣事,有一年五月突降大雪,把满树杏子打得摇摇欲坠,人们担心其难以成熟,一年将没有收成。几日后雪霁,人们见杏子并未受损,便暗自希望其味道亦不要受影响。挨到六月,第一颗掉下的小白杏仍然透亮,一尝仍然像以往一样绵甜清爽,馥郁细腻。人们于是便感谢那场大雪,说它和天山雪水一样对人有恩。

另有一人,某一日突然不说话了,问医吃药均不见效。一位老者听得院中的杏树掉下第一颗小白杏,便让他吃了那颗小白杏,少顷,他脸上浮出几丝扭结的神情,待平静下来,便复又开口说话。

椒蒿

“五月的角,六月的蒿,七月八月当柴烧。”此为北疆说椒蒿的顺口溜。

依我看,此顺口溜说得久了,便会像“吃肉的牙长在嘴里,吃人的牙长在心里”一样成为谚语。谚语并非是神创造的,而是人们长久言传,被更多的人记住并深信有一定的道理,遂成为谚语。

新疆人将椒蒿称为“麻烈烈”,是因为其入口有一股异香,近似薄荷和藿香,但又比此二者的味道浓烈,麻烈烈地搅缠舌头和味蕾,故得此名。

椒蒿是多年草本植物,多产于北疆的温泉、精河、察布查尔及东疆的巴里坤等地。新疆人对椒蒿的态度持两端,一者认为其味麻而苦,一口不吃,避而远之;另一者却钟爱其独特之味,吃一次后欲罢不能,常挂念在心上。

我第一次吃椒蒿是在驻巴里坤的边防一团,一道凉拌椒蒿上桌,立刻将一桌人分成两派,一派如前面所说觉得其味道不好,筷子一伸又犹豫着收回;另一派如我,一尝之下喜形于色,不但觉得那么好的味道难得,而且食之后感觉有了提神的作用。

那天在席间听说有人将椒蒿称为“新疆芥末”,我深以为是。巴里坤是新疆汉文化最为集中之地,尤以中国传统美食最为多见,据说这里的家庭主妇因钟爱椒蒿,遂用其代替花椒,久而久之巴里坤人便吃椒蒿上瘾,尤其是喝酒后吃一碗椒蒿汤饭,既解酒又解馋。

后又听人说椒蒿还被称为“新疆毛尖”,想必是被当作茶喝了,但我没有喝过,想象不出是怎样的泡制程序,泡出的汤水又是怎样的颜色和味道。

吃过一次椒蒿土豆丝,进而便知道把椒蒿用作辅料,还可做出椒蒿炒羊肉、椒蒿饺子、椒蒿拌面、椒蒿炒鸡蛋、椒蒿汤饭等。我那次想从巴里坤带一些椒蒿回去,但寻遍菜市场却不见其踪影,细问之下得知,吃椒蒿吃的是刚长出的嫩叶尖,我去的时令不对,用巴里坤人的话说椒蒿已经长成了秆,快结籽了。

后来听说居住在伊犁河边的锡伯族人将椒蒿称为“布尔哈雪克”,即“柳叶草”“鱼香草”的意思。锡伯族有一道菜叫“椒蒿炖鱼”,是从河中打出鱼后,在河边现用河中水,放入椒蒿炖煮而成,出锅后味鲜肉嫩,让吃过的人念念不忘。

有一次去伊犁参加一个文学活动,我先前的战友,后复员到一家报社工作的蒋本正,一大早去伊犁河邊钓鱼,无奈那么大的伊犁河在那天偏偏无鱼,他见到一渔民用渔网打得一条大鱼,便掏钱买回来让餐厅做了一大盆椒蒿鱼。大家在席间吃得赞不绝口,无意间一问才知道他为买那鱼花了一千多元,我便觉得太贵了,但又觉得他是出于深情,便多吃了一些。

回到乌鲁木齐后,听说幸福路有一家叫“嘎善”的锡伯族餐厅,其椒蒿炖鱼做得颇为地道。我去吃了一次,发现厨师除了在鱼汤中放椒蒿外,还打入了一点面糊,撒了些韭菜花,一尝味道更是鲜美,忍不住几口就喝完了一碗鱼汤。那一顿我放下矜持,吃得酣畅淋漓。

吃完后与餐厅老板交流,得知现在已有人专门种植椒蒿,哪怕大雪纷飞的寒冬也能吃到新鲜的椒蒿,喜欢椒蒿的人在菜单上一看到“椒蒿”二字,便大声吆喝着让服务员上一道有椒蒿的菜。

难忘的是在温泉县吃到了椒蒿拌面,本来是一大盘拌面,拌菜中有羊肉和青椒,但因为有了椒蒿提味,吃起来连拉条子也感觉不一样了,显得分外筋道和爽快。吃完后本来要按照“原汤化原食”的原理喝一碗面汤,老板却劝我们喝一碗放了椒蒿的鱼汤,并强调鱼是早上刚从河中打来的,椒蒿也是刚长出的嫩尖叶片,来她餐馆吃拌面的人没有不喝那汤的。我想起先前几次喝过的椒蒿鱼汤,便让老板赶紧上鱼汤,等到喝完一抹嘴,那舒爽享受的美妙感觉,已很难用言语表达。

后来在乌鲁木齐北京路的一家餐馆又吃到了椒蒿拌面,但却听到了一个让人伤感的事情,说是有一个人前后三年,每到星期天必去那家餐馆吃一顿椒蒿拌面,每到他要来的日子,餐馆会早早地为他备好面菜,他一进门坐下便可以动筷子。但有一天他却没有来,几经打听才知道他在来餐馆的路上出了车祸。我听得很震惊,好像刚吃下的拌面堵在了心里,直至回到家才好受了一些。

另有一件和椒蒿有关的事情,听来让人欣喜。有一人发现椒蒿广受欢迎,便承包了十余亩地大面积种植椒蒿,不料到了该长出嫩芽的时节,那椒蒿才长出一两寸高的小苗。他觉得选择的地方不宜种植椒蒿,遂绝望放弃。但谁也没想到,之后那椒蒿却长得很快,在第二茬给他长出了齐刷刷的嫩叶。他跪在地边大喊一声椒蒿,继而泪流满面,喜极而泣。

黄面

下班路过科技园路的黄面馆,见老板在门外打出了“三号凉面”招牌,记得他在冬天对外打的是拌面招牌,也难怪,大雪纷飞的寒冬,没有人吃凉面,而天热了改成主营凉面,真是会做生意的老板。

黄面通常被称为新疆凉面,因其颜色金黄而得名,是新疆夏令风味小吃。

科技园路的这家黄面,我在去年夏天来过两次:一次因为天气热到41摄氏度,只吃了碗装的小份,但吃出了面中的蓬灰带来的舒适感,同时对浇在面中的芝麻酱印象深刻;另一次亦是大热天,发现老板推出了盘子装的黄面,在上面覆盖了一层烤肉,美其名曰“黄面烤肉”,吃过后觉得有素有荤,有凉有热,实在是惬意。

吃黄面须在酷热天气,其凉爽自口舌浸入,顿时会舒服很多。一份黄面好不好吃,取决于和面时使用蓬灰是否适量,此蓬灰来源于戈壁上的蓬蒿,人们在秋季将其收集起来放进火坑,蓬蒿会被烧得流出汁液,人们将汁液接入盆中,待冷却凝结成块便是蓬灰。在新疆,人们做面食时把盐、碱和蓬灰一并放入水中,搅匀溶化后用于和面,此方法多年不变。

黄面也是拉出的细条,但比拉条子细,粗细程度与常见的牛肉面差不多。做黄面不难,但浇黄面的卤汁却颇为讲究,首先要把西葫芦、鸡蛋花和菠菜等煮熟,加湿淀粉勾芡成浇卤汁,再把芹菜段入油锅炸熟,备好油泼辣子、蒜泥和芝麻酱等,等到黄面煮熟出锅后过两遍凉开水,淋少许烧熟的清油拌开,将浇卤汁、醋、蒜泥、油泼辣子、芝麻酱、芹菜段等一并入面,搅拌开后就可以吃了。

黄面因为汁浓、面细,吃起来软而有筋感,酸中带有香辣。我曾听说乌鲁木齐五十年代出过一位叫马文义的“凉面大王”,他祖辈以制作凉面为生,积累有不少丰富的经验,据吃过马师傅凉面的老人讲,他拉的面均匀,细而不断,下锅后注意火候,吃起来软硬适度的嚼头,不失为一种享受。我后来在《乌鲁木齐掌故》中看到过记录马师傅的文字,他在1956年参加公私合营,在乌鲁木齐市饮食公司清真合作食堂掌勺,在乌鲁木齐享有盛誉数十年。

我之所以怀念马师傅,是因为我有一次在人民电影院的夜市吃黄面时,朋友指着一位卖黄面者说,他就是凉面大王马师傅的孙子,我特地要了一份他的黄面,果然独具特色,尤其是盘子里油亮的黄面,犹如盛开的金菊,让人觉得赏心悦目。朋友向他询问凉面大王的往事,他却一脸不悦地说,你们吃饭就吃你们的饭,打听那么多无关的事情干什么?我们便不好再问什么,但后来从别处知道,凉面大王的后人皆在食品公司工作,不料某一日都接到下岗通知,他们无奈之下便重操祖上传下的手艺,到夜市上卖黄面,光景用他们的话说是吃不饱也饿不死,勉强维持生计而已。

另一卖黄面者的事情亦让人伤感,十余年前,我有一战友在红山路开了一家专卖黄面的小饭馆,旁边的一个烤肉摊主看见他的生意好,便加了烤羊腰子、烤板筋、烤羊肉串等凑近他的店,吃的人倒也多起来。一个大热天我去吃黄面,听见有人劝那位战友也应该摆上烤肉摊,那样的话就不会让别人赚走本该他赚的钱,但他一笑并没有说什么。不久便听说他因为患癌症去四处求医,一年后传来消息说他已离开人世。之后我每每经过那个小饭馆,看见仍在卖黄面,但因为不知道是何人在经营,加之心中痛惜战友英年早逝,便打消了进去吃一碗黄面的念头。

另有与黄面有关的事,说起来也颇让人伤感,我有另一战友受一朋友委托照顾他在部队的孩子,战友找到那孩子所在的部队,叫他出来了解他的情况,然后问他想吃什么好吃的,战友请他便是。不料他却说最想吃的是黄面烤肉,他去年夏天吃过一次后一直盼望再吃一顿,战友觉得黄面烤肉太过于简单,便带他去青年路的一家饭馆吃了一顿湘菜。分开时他告诉我那战友,他第二天将去山上执行一项任务。战友强调回来后再请他一次,以弥补这次吃得匆忙的遗憾,他笑着说要请的话还是吃黄面烤肉为好,因为他太喜欢吃,不吃一次终生遗憾。不料,他和另几位战士上山后在一山谷中驻扎,半夜,雪山上融化的雪水流下来变成洪水,把他们全部冲走淹死了。

我那战友每每提及此事,总是悔恨让那战士少吃了一顿黄面烤肉。

唉,想写黄面,却不觉间引起莫名的伤感。没想到,我关于黄面的记忆中,竟然有如此多的艰难与生死的事情。

地软

很多地方都有地软,它们往往因一场雨醒来,又往往在一场雨后沉睡。

地软因南北不同,通常被称为地皮木耳、地见皮、地踏菜、地皮、地衣等,不一而足。它们生长范围广,适应性强,有木耳之筋道,却比木耳更脆;有粉皮之绵软,但比粉皮更嫩,常用于炒、凉拌、熘、烩和做羹等,可荤可素,味道极佳。

人们在雨后捡拾地软回家,常见的是做地软包子、地软饺子、地软炒鸡蛋、地软汤、地软炒肉等。

我老家多地软,每逢雨后,大家便提一个小竹篮去野外捡地软。说起来有意思,地软是一种在短时间内蓬勃生长,展示生命的陆生藻类植物,如果长期不下雨,它们便呈干枯收缩状,但却仍然活着,只等大雨一下便绽放生命光彩。

那时候我們在草丛、树根或石头上找到地软,用手指捏住其一角轻轻一拉,一片柔软湿润,且几近于透明的地软就到了手里。尽管要用力从地上拨拉,但老家人仍将此称为“拾地软”,似乎一场雨后满山遍野皆是地软,只需去捡拾即可。

我每去拾地软都提家中的一个小竹篮,地软不会拾得太多,而我的小竹篮总是满满的,一晃颇有成就感。

拾地软时仍能感觉地面的湿气浸入裤管,不一会儿就让腿脚发凉,但这时候的地软更吸引人,我们已管不了那么多。拾地软仅有一上午时间,中午的太阳会让地软又缩回,不但难以拨出,亦吃不出绵软嫩滑之感。所以我们都是一大早就出门,拾过一处便迅速奔向另一处,是真正的与时间赛跑。

记得地软最多的地方在地台、石头上、沟渠、树下、洼地、塄坎、山坡和荒地中,那荒地被废弃后不再长庄稼,却总是长出地软,有人便认为那荒地并没有彻底荒废,下多少场雨就能拾多少次地软,还不用费力气种植,难道不划算吗?由此可见有些事情并非只有不好的一面,只要你保持热情和耐心,就一定能等到好的结果。

后来在清人王磐的《野菜谱》中了解到地软作为食物古已有之:“地踏菜,生雨中,晴日一照郊原空。庄前阿婆呼阿翁,相携儿女去匆匆。须臾采得青满笼,还家饱食忘岁凶,东家懒妇睡正浓。”

我到了新疆后惊喜地发现,伊犁、博乐、塔城、阿勒泰和哈密等地也多有地软,尤其是阿勒泰的白哈巴和禾木一带,每到夏天几乎天天都会下一阵雨,村后弥漫着松木清香的山坡上,在雨后便满是地软。

一次,我想弄清楚白哈巴村后的地软,是否从山脚一直延伸到了山冈,没走几步便被一位牧民喝住,他责备我没看见脚下的地软吗,那是吃的不是糟蹋的,我便赶紧停住脚步。我表示歉意后坐在石头上抽烟,看他弯腰捡拾地软。他捡拾得很仔细,总是一手捋开草丛,用另一手将地软轻轻拨出放入塑料袋中。遇到长在石头下的地软,他便把石头搬开,取了地软后又将石头放回原处。我问他缘由,他说雨嘛会不停地下,地软嘛会不停地长,人嘛会不停地来,如果一次把地软的根破坏了,人再来嘛地软就没有了嘛!听他那么一说我便坦然了,这些深居大山密林中的牧民,他们深谙大自然规律,从中找到了活命的方法,亦沿袭古老的游牧法则一代代繁衍,他们是真正的大自然之子。

到了下午走到村庄前的小河边,他勒住马缰绳让马停下,用手掬水洗干净马的四蹄,才让马过了小河。我又问缘由,才知道村里人吃那小河中的水,他不能让马蹄上的泥巴弄脏了河水。过河后他与我分开,很快牵马进了柵栏。他家屋顶上已升起炊烟,飘出了奶茶的香味。我想起他将石头放回原处和洗马蹄的动作,便觉得他活得坦然而从容,今晚一定做个好梦。

第二天又下了一场小雨,待雨停住,村中的孩子们便蜂拥向村后的山坡去捡拾地软。我也想过一把瘾,便尾随他们去了山坡。因为雨下得小,冒出的地软不多,有的只露出一个形状,像是等待太阳出来就缩回原形。孩子们在山坡上跑来跑去,传出一片“没有,没有”的声音,一阵忙碌过后,很多孩子都一无所获,没有了再找的兴趣。

但有一个孩子却运气颇好,碰到了一大堆地软,好像所有的雨水都落到了这一堆地软上。地软虽多以散状分布于山野间,但偶尔也有成堆的,但凡碰到者都会为好运气惊呼。那孩子悄悄把那堆地软捡拾干净后,才发出欣喜的声音。

他这一叫引得所有孩子都围了过去,有羡慕的,也有失落的,更多的是想看看那成堆的地软是何模样,但他却把塑料袋捂得严严实实不让看。有一个孩子动了心思,提出与他投石头比赛,每人用十个小石头投向刚才捡拾地软之处,他若投中得多,便赢走那袋地软,如那小孩投中得多,他便付十块钱。那小孩被十块钱诱惑,遂同意比赛。

结果那小孩输了,刚刚到手的一塑料袋地软到了对方手中。他懊恼得大喊大叫,流露出反悔之意,所有孩子都不愿意了,纷纷指责他不讲信用,并用諺语教训他:“一个人不可能有两个影子,一件事不可能有两个结果。”“说话算数的人,嘴一张是香的;说话不算数的人,嘴一张是臭的。”他被众小孩的气势压得低下头,抹着眼泪回家去了。

不知道他回到家,会怎样对家里人说这件事。

石河子凉皮

几年前在乌鲁木齐一家石河子凉皮店,为一位姑娘吃凉皮惊讶,她先是对服务员说,凉皮和面筋各一半,醋少,辣子要多,两勺。等凉皮端来,她尝一口觉得不够辣,又让服务员加了一勺辣子,眼见那盘凉皮已一片通红,但她吃得颇为惬意,不顾周围人惊愕的表情。

新疆人喜欢吃石河子凉皮,尤以年轻姑娘为多,所以街头多见石河子凉皮店,一般都是只卖凉皮,分大份和小份两种,吃者多为回头客。

我没去石河子之前,就吃了石河子凉皮,觉得以地名冠以一道食物的名字,那个地方便让人充满想象。后来到了石河子,却并不多见凉皮店,想必是因为名声在外,石河子人都跑到外面卖凉皮了,或者说,开凉皮店者多借“石河子”三字招揽生意,让人误以为石河子凉皮均出自石河子。

世间事物错综复杂,一盘凉皮也不例外。

石河子凉皮叫得响,其实是有历史的,石河子的人群构成,是一盘凉皮扬名的关键。新疆自五十年代成立兵团后,各团场农工皆以种地为生,但每个月却能领工资,待遇比别处的农民好得多。石河子是兵团城市,以陕西和甘肃人为多,陕西有擀面皮,甘肃有酿皮子,被带入石河子后成为凉皮,历经五六十年时间,名气越来越大。

还有一个原因,石河子的小麦好,做出的凉皮色泽鲜亮,看似薄得几近透明,但却极有韧劲,一尝便可发现,其筋道比其他凉皮强很多倍。

我老家天水有面皮和呱呱,尤以调料独特而受欢迎。老家人将呱呱配一个烧饼作为早餐,不知情者以为很辣,实际上那是一种香辣,早餐一顿可提神一上午。按说,我自小吃天水的面皮和呱呱长大,嘴应该刁顽,但第一次吃石河子凉皮便满心欣喜,老家的面皮和呱呱遥不可及,而石河子凉皮近在眼前,刚好弥补遗憾。

也就是在第一次吃石河子凉皮时,发现其吸取了川菜的麻、湘菜的辣,再加入浓酸的醋,味道既浓郁又清爽,很符合新疆人直率的性格。新疆菜不在八大菜系中,但有融会和吸纳的长处,石河子凉皮便是倒证。

我这些年吃石河子凉皮,固定去处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店。记得早先有石河子凉皮招牌,后在一次大风中被刮破,开店者没有再做,但生意不受影响。因为店小,坐十人便显得拥挤,我每去都避开饭点,进门向女店主报上想吃的凉皮、面筋和牛筋面的比例,她利索地拌好,我一人坐在店中慢慢吃,觉得颇为舒服。

一次见到她做凉皮,便多看了几眼。也就是那几眼,让我知道了石河子凉皮的做法。她把和好的面放进盆中,用凉水不断地搓洗,一直洗到淀粉和面筋分离,把面筋取出,将洗面水澄清沉淀,倒去上面的清水,在剩下的糊状淀粉中加适量的苏打,在涮盘内抹出一层,在上面抹少许清油,便放在开水锅上蒸了。她动作娴熟,不一会儿便做出一张,入锅的那张三五分钟即熟,下一张刚好跟上。

我尝了她新做出的凉皮,看着她浇上辣椒油、醋、蒜末、酱油、芥末、芝麻酱等作料,看上去颜色悦目,一吃更觉得爽滑柔软,似乎还品出了食物刚出锅的那种蒸馏香味。

后又去吃,她唤女儿为我端来凉皮。我见是一亭亭玉立的少女,便想起以前她也曾给我端过凉皮,那时她七八岁,怕盘子掉地上,便用双手紧紧握着,还咬着嘴唇。如今她已长成了大姑娘,我亦猛然发现,我已在这个小店吃凉皮有十年时间。

一次与女店主闲聊,得知她来自兵团农四师的六十六团(伊犁),很早便做凉皮谋生,乃至到了乌鲁木齐,顺理成章开了这个小店。她说其实还有比石河子凉皮更好吃的凉皮,至今没有出六十六团,叫“矮桌子凉皮”。一位大娘最初经营时,因为只有几张矮桌子,被人们叫出了“矮桌子凉皮”一名。那凉皮很好吃,六十六团人数十年间只要想吃凉皮,必去那家。

我打听了一下,如今在六十六团,矮桌子凉皮店的生意依然很好,别的店已改用机器做凉皮,但那家却依然坚持手工制作。传来的消息还说,当年创下矮桌子凉皮的大娘已经年迈,担心矮桌子凉皮传承无望,甚是焦虑。

我曾去过六十六团,没有碰上矮桌子凉皮,如若再去,一定要品尝一次。

不论是石河子凉皮,还是矮桌子凉皮,皆出自兵团,深思此事,便明白了一点,兵团人在新疆种地多年,能出好吃的凉皮,亦是必然。

责任编辑 杜小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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