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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裂

2019-09-10王彤羽

花城 2019年2期
关键词:茶汤男孩

王彤羽

凌晨十二点过了。她还没来。下着小雨,没什么客人。屋里播着昆曲,婉约嗟叹,妩媚娇嗔的,混杂着极浓的水汽,在四处流窜。像打翻了一瓶草莓酱,空气中尽是黏稠的甜腥味。这间骑楼小茶馆,坐落在老街冷清的东头,保留了骑楼原有的圆拱形过道和隔断,墙体没有粉刷,露出不平整的青砖和黄白的灰沙,像一道道瘢痕攀爬在这个阴暗潮湿的空间里。店里24小时营业,葛致的父亲白天看店,葛致负责凌晨12点到早上6点这个时间段。他喜欢黑夜。那时辰里,老街仿若一座漆黑的墓垌,而这店是唯一的一道光斑,它招惹着一些颓败的游魂。葛致像墓园的守陵人,安静地守于角落,听着一茬又一茬客人。

白天,葛致就躺在二楼的小房间里,敞开着临街的小木窗。他的耳朵如一张疏密有度的渔网,一网一网地接收老街上的各种声音。过滤掉日常的,留下鲜活的。然后像小孩玩玩具一样,慢慢地拆卸,研究,组装,还原。葛致的耳朵对声音的辨识度已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几年前,小店门口来了一个卖跌打药的江湖郎中,把那铜锣敲聋了一条街,吸引來一众围观者。大伙瞪大眼睛屏住呼吸看他演示。卖药的把鸡腿掰断,再涂上药酒,没多久这鸡就又能跑了。人群开始抢购那药酒。葛致冷笑着站于一旁。他听出了两件事,一是鸡的腿并没有被折断而是脱臼了,二是抢购的人里有两个是“扯猪索”的。他笑那些能看见的人比他更易骗与愚蠢。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已经不再轻易相信谁了。

他能听出张肥婆的虾仔饼摊前围有几个客人,听出今天她生意的好坏。声音就是人最忠诚的一张情绪阴晴表。张肥婆总是中气十足地吆喝过往路人,又香又脆的虾仔饼咧,尽是活虾,要不要来一个?那声音听起来像有一群活蹦乱跳的小虾在油锅里扬首逃窜。葛致小时候就上过张肥婆的当。张肥婆卖给葛致的虾仔饼里尽是大虾头,葛致咬一口,嘴唇便被虾头又尖又硬的刺给戳破流了血。

茶店的午夜生意不好也不坏。也许来的客人都是冲着他的看不见。小店像夜色掩藏下的秘密场所。他的存在就如那一片凄清的月光,在,如同不在。他冷淡地纵容着这一切,自嘲是老街里情色故事的帮凶。店里的一切都逃不过他的耳朵——肆无忌惮而又小心翼翼流淌的荷尔蒙,圆拱过道里四处流豸的谎言,葡萄酒一样黏稠滑腻的誓词,饱含了情欲升腾的灰尘,肉色生香的调笑,迫不及待旖旎慵懒的呼吸,潮水淹没前激昂压抑的呐喊。日复一日地,葛致守着这个店,像守着胳膊上抹了红药水的那个老疤,慢慢地抠,黑乌中带着狞狰红色素的痂一点点脱落,新肉慢慢地吝啬地一点点浮现出来。醒目,刺眼,惊悸。待痂疤完全掉落,新肉变成旧肉,所有的一切,又似从来未有的和谐。

葛致朝那个位置上看了一眼,虽然他什么也看不到。平时她都很准时,几乎是零点的钟声一响就推门而入。店门上挂着一个贝壳铃铛,她进来时铃铛是安静的,她轻巧得如一只猫。这店里只有两个人能让铃铛不响,一个是葛致,一个是她。

大约三个月前。周六,凌晨12点整。同样下着雨。茶店门被缓慢地推开一条缝,铃铛略略摆了摆,没响。女人一张苍白的小脸闪了进来。她站在门口,慢慢脱去透明雨衣,把它挂在门口的衣钩上。从包里拿出餐纸,仔细擦净雨衣上的水迹,再蹲地上揩干地板的水珠。女人长着倦怠的眼睛,尖巧的鼻子,动作缓慢而慵懒,像一只月光下打盹的猫。她穿着件灰蓝色格子旗袍,及膝长,露出洁白小腿,趿一双花色人字拖。让人觉得她就住在隔壁,随意趿了拖鞋就下楼似的。她把掉到额前的头发捋到后面,拧了几下,再往上对折,用一个咖啡色的透明夹子重新夹好。舒一口气,朝角落走去。在靠窗的位置,坐下。脱掉鞋子。赤脚踩在光溜的木地板上。从头到尾没发出一点声响,似乎她只是这屋里的一个影子,不曾干扰别人,也不希望受到打扰。

女人盯着旁边架子上的一个陶罐出神。陶罐下面是大大的肚子,光洁的白,一圈圈地绕了麻绳。上面是细长的脖子,摔断了,露出锋利的尖破边缘。断掉的那截被随意地搁在瓶肚子里边。女人看得很是出神,不自觉地轻抚左手腕上一道泛白发亮的疤痕。疤痕如浮雕微微突起,旁边有两排缝合的白色针眼,远看倒像是一条白色蜈蚣攀爬在手腕上。

那么凉寒的天气,女人却打开了窗。窗是老式的,波浪形的铁横条,想是很久以前刷过黑漆的,如今裸露着锈迹斑斑的筋骨。女人伸出苍白修长的双臂,穿过铁横条,把窗叶使劲往外推出,高高地支起。她往外看了一眼,露出深深浅浅耐人寻味的笑容。

然后,她开始煮茶。

女人把碾碎的茶末放进椭圆形瓦缸里,待水小沸,将沫饽舀出。继续烧煮,瓦缸里发出茶水沸腾翻滚的声音。她将之前舀出的沫饽倒回缸里一起烹煮。片刻后,用木勺斟入她面前的方形器皿里。器皿似杯亦碗,温润,厚实,泛着喑哑的天青色。是女人自己带来的。想必是用了许久的缘故,碗里有大片的深褐色开片,似蝉翼。女人习惯把木勺离碗高高地斟入,茶水细细长长匀匀地注入碗中,溅出一层虾眼大的泡泡。趁着热气,她伸出食指,飞快地探进茶汤里,扰乱那一汪蝉翼纹。再把烫红的指头含进嘴里,细细碎碎地吮着。

今晚,她应该不会来了吧?葛致又朝那个位置上“盯”了一眼,轻轻叹了口气。他说不上为何叹气,她不过是个寻常的客人,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是小店里最安静的一个。但只要她一进门,他就会认真地听她。她落座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窗户。接着,她的对面会坐上一个男人——不同的男人。不管她对面坐的是谁,不管对方是在甜言蜜语极力讨好,还是歇斯底里生气咆哮,她的语气都一如既往的平静着热烈,或热烈着平静。葛致觉得那份平静与热烈维持得太均衡了点,就如两条平行线,从不曾脱离它们的轨迹,没有沸点,也没有冰点,让你看一眼就知道它的下一秒。又或者,你永远看不清它将平行着走向何处。她像一个谜,谜底被锁进了一个黑匣子,在里面痛苦地扭动着躯体。可打开匣子后,她披上缤纷的彩衣,轻盈地走了出来,开始狩猎。对!葛致觉得她更像一个猎人。每次她离开时,男人总是默默紧随其后,从不并排走。她走得缓慢而慵懒,像牵了自家的小狗在小区里散步,从不担心它跟丢。男人走得小心而谨慎,似乎越前一步就会打破某种默认的协议。男人听起来像一只猫,眼里闪着绿光收缩了瞳孔轻手蹑脚诱捕猎物的猫。他以为前面的女人是只耗子吗?她不是!葛致轻笑起来。

这么晚了,她肯定是不会来了的。葛致走出吧台,绕过船木桌椅,走到靠窗的小桌子前。坐下。屋里所有的一切他再熟悉不过,哪儿有个转弯角,从哪儿走到哪儿需要几步、几秒,他都了如指掌。他甚至可以根据客人步子的轻重与节奏判断出他想挑哪个位置,并和自己打赌他几步能走到。

葛致伸出手臂,穿过波浪行的铁横条,把窗玻璃往外推出,高高地支起。窗子的外面是一人高的铁栏杆,上面爬满了三角梅,层层叠叠的,像盖了一床厚毯子。它就这么本能地爬满了铁栏杆,疯狂地长着个头,还有满身的刺。葛致不喜欢这植物,它在这个温湿的小城里,一年四季开得妖艳,媚俗地讨好着所有人。雨下得越来越大了,能听见雨滴敲打在支起的窗玻璃上的声音。葛致小时候,奶奶给他摸针,说,雨丝像针一样满天空地往下坠,绵绵的,密麻的,无声无息的。长大后的葛致发现,雨并不全像奶奶说的那样,它像颗小石子,打在身上的感觉,很疼。

细细碎碎的木棍声由远而近,盲人阿贵拖着的小竹床叫得比往常更为急切。咕嚕噜,咕噜噜。轮子碾过积水的石阶,沙沙的喑哑的,咕噜噜,咕噜噜。在寂静的老街上空掠过,突兀而刺耳。今夜里阿贵收摊的时间比往常推后了,这雨天的还有客人去按摩?葛致听着阿贵渐渐走远。老街又恢复了死一样的沉寂。窗外,细雨浇打的三角梅旁,有人哗地擦着了一根火柴。

她每周六晚都会来,每回都坐相同的位置,要几克茶叶,碾碎,用小瓦缸烹煮。大约十分钟后,贝壳铃铛会轻轻响起。葛致知道来者是女人的客人。女人邀约的客人大多是轻手蹑脚小心翼翼的。就像她说话的声音,缓缓的,叹息的,像一朵云驻在你身旁,你大声一点儿,她就会被吹走了似的。从声音分辨,来的客人都是四十岁左右的男性。按谈话的内容,葛致给他们起了绰号——洁癖君,土豪金,吹牛狂,艺术家,花痴男……有一晚来的是位“高人”。他走路轻快,像阵风。只听了衣裤互相摩擦以及冲撞空气发出的细微声响,比常人快了一半时间到达女人对面的座位。

不介意我盘腿打坐?高人声音浑厚。

你随意。女人懒洋洋的。

高人不再吭声。他喝茶如喝汤,嗫汤“滋滋”有声。女人同样不吭声,只是默默续茶。七碗茶后,高人打了一个响嗝,再长吁一口气。他似自言自语,喝茶时气沉丹田,用腹式呼吸,去除杂念,只观茶气,让茶气顺着你的筋脉流动,持之以恒,筋脉便可全通。他的声音像刚从太空云游回来,虚渺,淡泊,正经。如阳光普照大地,微风轻拂湖面。

你的筋脉可曾有打通?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像一只阳光下打了个盹,懒洋洋半睁开眼的猫。

话说也神奇,我修炼数年,去年才开的窍。那天我打坐,迷糊中感觉自己的天灵盖打开了,元神不受控制砰地窜到了街上。车唰唰地开过,我想着,坏了!这元神要是被车给撞了,我的肉身会不会就此死去?我着急啊!可任我怎么折腾,它就是不回来。就这么僵持了几炷香时间,它满大街浪荡了好几圈后,才又从我的天灵盖啪地收了回来。当时只觉大汗淋漓的,差点没虚脱。这样反复几次后,我现在可以随意控制它的去向了。高人描绘得生动形象,葛致眼前浮现出高人元神的样子:清瘦,高大,秃顶,颧骨高,穿了软底布鞋和宽松的麻质衣衫,道貌岸然或仙风道骨的。

女人嘻嘻笑道,都说练功要气运丹田,可这丹田倒是在哪呀?你帮我找找可好?说罢便离座朝高人走近。

在脐下三指。高人洪亮的声音变得稍稍的沙哑,像被茶汤烫了喉咙。

修佛之人也不老实么?色即是空啊!女人银铃般的笑声传来,像被挠了痒痒。

刻意而为即是未空,不如顺应内心。高人的鼻子和嘴像被什么堵上了,瓮声瓮气的。

葛致听见窗外有人哗地擦着了一根火柴。

女人咯咯笑了起来。娇嗔的、慵懒的、狡黠的。

葛致听着窗外,那人还在角落里安静地站着,淋着雨,急速地呼吸着。像缠绕着铁栏杆的三角梅,冷硬,执着,带刺。

隔壁小花家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娃娃开始撒开嗓门儿大哭。小花是一条狗。听说这狗眼睑上长了两小团黑毛,看着特凶。可它从不冲葛致吠。葛致喜欢它,愿意和它亲。小娃娃每夜这时辰都闹。娃一哭,老太那恨恨的声音便传了来,长那么大俩奶子不知咋整的,连娃都喂不饱!便听见女子细细尖尖的声音冲她男人嚷,奶大又咋的了,奶大就要招人疯语啊?叫你妈别老拿那进了半拉子棺材的手来捏我的奶,娃一哭她就捏,当着隔壁六叔她捏,当着派包裹的小哥她也捏,捏了就能来奶?她不常说喂大了你们兄弟俩吗?有本事你让她来喂啊!你看她的这还是奶吗?都垂到裤头带上了啧啧……

门口的铃铛挣扎着响了起来,两个嬉笑的声音闯了进来。点一壶铁观音,就迫不及待地隐进了角落的黑暗里。不久,窸窣的声音从角落里传了出来。葛致想起了小时候剥玉米苞衣。那时候的玉米又糯又甜,直接从地里摘了便吃。一层又一层的,连扯带撕,剥不动就用牙咬开。待苞衣全部被卸掉后,玉米棒子的清香引得他猛咽一阵馋涎,却舍不得吃。伸出舌尖去舔那一排排结实饱满的颗粒,待满足了舌头后,方才一口咬下。只听一声清脆悦耳的爆破声弹击牙齿,满嘴的汁液滚落喉咙,让他满足得直打饱嗝。如今想吃玉米比以前方便多了,街上满是一粒粒剥好了,放在簸箕里堆成一座小山的按斤出售,还飞舞着馋嘴的苍蝇。葛致觉得黑暗里的那一对,就像被除去了苞衣的玉米棒子和飞舞的绿头苍蝇。

上一个周六,男人没来。女人独自坐着。葛致过来送茶和缸,女人幽幽地哼了句,一起喝碗茶吧!她的声音干净剔透,只是因许久不说话,声带有点锈掉了的干涩,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女人像以往一样做着各道煮茶工序,娴熟而优雅。细碎的碾茶声,茶汤的沸腾声,木勺往碗里的注茶声。葛致数了数,注茶汤进碗的声音足足六秒才停。他判断着那碗是女人自己带来的,店里的茶杯是他年前刚购进的坭兴陶,个小,注水最多三秒便是满了的。

女人说,煮的茶浓滑,香醇,温和,没有沏茶那般的烈性子,可是,看着温和的东西其实会伤人,茶也一样。

嘿,你相信这世上有好人吗?她的声音向着窗外,似乎葛致坐在窗外。

今夜的女人和往常的不一样,她的声音不再像两条平行线,它们是真实的,鲜活的,挣脱束缚的。她,是醉茶了吗?葛致知道醉茶,那是一种尖锐的晕眩感,如酒后的心慌气短,思维混乱,却又条理分明。也许是喝了不少茶汤的缘故,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水汽。你爬过铁栏杆吗?我十五岁那年爬过,尖尖的,全锈掉了。我穿着灰蓝色的长裙子,跨在那上面,鞋子掉了,脚踩进铁栏杆的镂空雕花里。我站了很久很久,快支持不住了。尖刺快要扎进我的大腿根部,血沿着我的腿往下流淌。那一刻我以为会死去。叔叔在下面哄着我说,妞妞,快下来!上面很危险,到叔叔这来。叔叔绽开了一脸的笑容,像一朵待放的芙蓉。他笑得多么慈祥啊!他张开的怀抱看着又是多么温暖与踏实。我听见那温暖像锤子一样把冰块给敲碎,我听见了冰块下河流在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

她又舀了一碗茶,却没喝下,她把手指伸进滚烫的茶汤里捣动着,茶汤发出破碎的呻吟。我一个人走在深夜的马路上,走了很长很长的路才回到家。觉得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恐惧的了。裙子上盛开了一朵大红花,大家都看见了,妈妈也看见了。妈妈哭得像死了闺女一样凄厉。可我不是还好好的吗?我不懂发生了什么事。可那天后一切都不同了,大家都在背后指指点点着我。父母也是,他们开始有秘密了,总躲着我,避着我。然后,有一天,妈妈说,妞妞,你长大了,可以出嫁了。我看见了她眼里的释然,还有背后那一潭子的深渊。

葛致想象着十五岁那年的女人。长长的乌发,弯弯的刘海盖住眉毛,光洁脸庞上若隐若现的小梨窝,清澈纯净的眸子。穿条湖蓝色棉布裙子,身子瘦弱如笋牙一样柔软细溜。她赤着纤巧双足,跨在锈掉的铁栏杆上。夜风把裙子高高扬起,吹成了一朵玉兰花。她一会儿抽搐呜咽,像只被顽劣小孩追赶的小猫,一会儿又凌厉凄绝,如一头决裂的小豹。

沉默。还是沉默。

葛致缓缓起身,伸手去接女人递来的碗,不经意蹭到了女人左手腕上那道突兀的浮雕。他怔了怔。接着把木勺抬高,细细匀匀地往下注茶汤。六秒,打住。一滴茶汤也没有洒出碗外。女人带来的碗胎质细腻,温厚,沉朴,凭手感便知那是汝窑杯。葛致想象她的脸是否和她的杯同样是天青色,她手腕上凸起的瘢痕,是否如杯里那些繁密的蝉裂纹。努力绽放的瑰丽,又濒临碎裂的绝望。七岁那年,他用一玻璃缸五彩弹珠换来一只蝉,蝉在他手心里嘒嘒叫着,他以为抓住了整个夏天。他把蝉送给偷偷喜欢着的邻家女孩,被女孩一巴掌打掉。蝉翅折裂,掉落地上。他哭了一个夏天。

那天晚上的裙子就是这种蓝,是格子的。女人低头咯咯轻笑起来。

雨下得更响了点,从窗口飘进来,落在葛致的皮肤上。葛致起身关了窗。凭直觉,窗外那人不知何时离开了。

角落里那对男女沉静了好一会儿,又开始闹腾起来。女子高跟鞋重重地敲击着木地板走了出来,说话的声音像刚喝过一杯浓稠滑腻的椰果浆。男子不作声,脚步没了来时的轻快,急促地大步走向门口,仿佛不想再逗留片刻。门铃被肆虐地响起,他俩相继走出,像两根没有苞衣的玉米棒子钻进夜色里。

葛致十九岁那年,有了第一个女朋友——一个大他三岁的女孩。就住在离他不远的一幢小骑楼里。他想给她一个惊喜。在一家名叫“草坊”的店里,逐一摸过那一束束鲜花。手里的花瓣简洁温润,收拢有度,像少女简约的裙摆。他问,这是什么花?马蹄莲。白色?白色。葛致知道那花,似乎永远含苞欲放,纯洁高雅。他握一捧马蹄莲,穿过窄小潮湿的圆拱过道,再沿着陡峭的木制楼梯走上二楼。他兴奋而又略略紧张地敲响女孩的房门。女孩迟疑地开了门。女孩长得乖巧,像一头小绵羊。她说,葛致啊葛致,你来得正好,鱼儿生病了。她说,葛致啊葛致,你帮我捧一会儿鱼缸吧,它快死了。她说,葛致啊葛致,你帮我听听,鱼儿它是不是快死了。她把鱼缸放在葛致的手里,把葛致按在靠窗的位置上。她的声音像蜜饯一样甜。妈妈也有一罐蜜饯,很久以前的一天,妈妈把蜜饯放在葛致的怀里说,小葛致啊,妈妈出去给你买蜜饯,等你吃完了这罐,妈妈就回来了。葛致抱着蜜饯罐坐在门槛儿上,却再也等不回妈妈。女孩说,你等我一会,我去换衣服,你别动,鱼儿生病了。

葛致左手紧握马蹄莲,右手抱着鱼缸,对着油漆斑驳的小木窗,沉静地坐着。窗外是一棵光秃秃的龙眼树,而他,像一株笨拙而警觉的盆栽植物。里屋响起了剥玉米苞衣的声音,浓浓稠稠的呼吸声像水草一样缠绕到了小屋的四个角,湿漉滑腻地爬上了横梁,穿过隔帘,缠上了葛致,还有他手中的鱼缸。鱼缸里像长满了水草,鱼儿死去腐烂,养肥了一缸的水草,变得黏稠腥臭。水草继续妖冶邪恶地蔓延,在腐败的地板上迅速生长,缠上了葛致的双足,把他紧紧锁在那张板凳上。手里的马蹄莲开始凋谢枯萎,洁白的肉体发乌变黑,散着尸臭味,流出脓黑的汁液,像胶质一样沾了他满手满身。葛致捧着鱼缸的手开始发抖,他努力挣脱水草的束缚,跌跌撞撞走向内屋,站在两根剥了苞衣的玉米棒子跟前。他把马蹄莲和鱼缸高高地举起,往地上砸去。只听见女孩一聲尖叫,像一罐蜜饯打碎在地。一根玉米棒子灵活地绕开他,仓皇地闪到屋外。他窒息在满屋叫嚣的水草与马蹄莲中,摇摇欲坠如飓风下的老房子。那条鱼跃到了他的脚背上。一蹦,两蹦,三蹦。再无动静。

葛致拿来器皿和茶叶,坐在女人冰冷的位置上,开始慢慢地烹煮。

门被缓缓地推开,有人走了进来,铃铛没响。来人用手拍打着帽子。金属衣钩发出委屈的压迫声。皮鞋在门口的地毯上蹭了又蹭。跺脚。皮鞋咯吱作响,像装满了水。一步深一步浅的,犹豫而又坚定地朝葛致走来。停下。面对着葛致坐下。对方身上有很浓的熏香味。葛致记得他。他是老街一家茶叶店里的伙计,葛致去店里买过茶。店里常年点着檀香,男孩身上总有着驱不散的檀香味。还有,他走起路来,一脚深一脚浅的,像不确定该往左还是往右,该向前还是停止。男孩拘谨,腼腆,说话轻声细语,温软绵延的,似乎永远不会发脾气。

男孩有点不安,喘息的声音过重,像藏了心事,又像在思索着该怎么开口。他不自觉地掏出火柴盒,抽出一根火柴,比画一下,又收了起来,然后空着的双手,摩擦着掌心,发出的声响极大,想必那手掌异常的粗糙,干燥。

喝杯茶?葛致问。

嗯。男孩把自带的一个器皿搁在了木桌上,拿了木勺往里注茶汤。细细长长匀匀的,六秒。

葛致默默地数着。你认识她?

嗯。男孩似乎愣了一下。

每个周六的夜晚,她在店里喝茶时,是你在外面?

是我。男孩轻笑,声音朝着窗外。

她知道你在外面?

她知道。

她和不同的男人约会——而你却在外面——等她——

男孩猛地抬起头来,露出略为疯狂的神色,说,她是在捉弄和嘲笑别人,包括我。

捉弄——你?

她说她不相信我。他咧了咧嘴,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不相信你什么?

不会伤害她。他停了停又说,她是故意的,故意激怒我。男孩面容有点扭曲起来。

激怒你?

她要证明她的看法是对的,不管我对她有多好多顺从,她都认为,撕开一切温情,底下都是伤害。

那么,她证实了吗?

她再也没有机会证实了……男孩的嘴角抽搐了几下,指关节不自觉地屈伸,沉默地瞪着跟前天青色的杯子,把喝剩一半的茶水四洒了一圈宽阔的茶洗,里面雕刻的两尾红色小鱼似游动了起来。他开始无声地呜咽,继而转换成一声叹息,慢慢地声音又开始轻松了起来。葛致的心莫名抽疼了一下,抬起头,直视眼前的男孩,似乎想透过他那双空洞的眼睛,看进对方的心窝里。葛致想起他第一次喝莲托水,苦苦涩涩的,让他直皱眉头。后来奶奶给了他一颗糖——一颗放在柜顶,他够不着却觊觎了许久的奶糖。他含在嘴里,享受着意外的乐趣,便又愉快了起来。他甚至开始庆幸他喝了莲托水,不然,他将永远不会得到那颗糖。眼前的男孩像在吃糖,可是,这糖似乎还不能完全盖去莲托水的苦涩味。他一下释然,一下又是悲伤的。

她,喜欢你吗?

她对我很好。

她对其他男人也好。

那只是看起来如此,她对谁都那样,相同的好,恰好就等于都不好。可这些都不再重要了,她将永远属于我!男孩语气里的满足又明显溢了一点儿出来。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她并不爱你。

片刻的沉寂后,男孩幽幽地说,你知道钓到鱼后,为什么不把钩取下吗?

……

因为取下了钩,鱼儿就会马上死。

葛致想起小时候他父亲带回来的鱼。清洗的时候,发现翻白的鱼肚里有一个小钩。小钩已经把鱼肚勾出一道道血印子,鱼奄奄一息,却还拼命鼓动着鳃,做最后的挣扎。钩上挂着一根线,想是钓鱼人只是把渔线给剪了,钩却保留在了鱼肚子里。

她是我的钩,而我,也想成为她的钩。男孩直视葛致,他的眼瞳里像藏著一个深渊,深渊里有一弯钩。

你成了吗?

她成全了我。

她的茶碗怎会在你手里?

那是我送给她的礼物。她说她喜欢这些蝉裂纹,会随着时间,愈加深刻,似要随时粉身碎骨。她说她要试试会不会有一天,这杯子被她喝裂了去。可是,她食言了。哀伤像海水一样涌上男孩的脸庞。

她去哪了?

男孩抬起头,解脱般轻笑起来,手握紧了杯子,指关节泛白发亮。

葛致想起女人左手腕上那一道凸起的瘢痕,突然迸裂开来。

责任编辑 李倩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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