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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班

2019-09-10李五泉

花城 2019年2期
关键词:赵家曲子师傅

李五泉

东傅家区副区长刘兴魁被人杀死在华乐舞台的底幕后边。他穿了一件酱色袍子,歪着身子躺着,长袍下摆被人撩起来盖在头上,露出肥大的裤腰和腆着的肚子,身上还散着酒气。市警察署长赵家琦用手掀开遮着脸的袍子,露出那张灰白色的面孔。人死了,圆睁的眼睛和张着的嘴巴尤显空洞。赵家琦又查看了死者的伤口,刘兴魁的后脑勺被钝器打击,头发里还浸着血。周围巡视,并没有发现凶器。

赵家琦问站在一旁的华乐舞台掌柜曲子敬:“曲掌柜你说,谁杀死了刘兴魁?”

曲子敬哈着腰,皱着眉头哭丧着脸说:“署长,这种事情我上哪儿知道去,昨天散戏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有没有人到后台来,你得问庆春班的人才行啊。”

戏班子里的人平日里咋咋呼呼,七星北斗、三皇五帝都能说出花儿叶儿,出将入相,煞有介事,一遇到麻烦,早就吓得尿了裤子,躲得远远的,连个人影也见不到。只有一个打杂的小伙计,站在后台角落向这里张望。这小伙计十七八岁,留着分头,脸色苍白,衬得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平日不爱说话,显得有些呆气。他是戏班一个丑行男角从街头捡回来的孤儿,带在身边,相依为命。起了个名字叫丑二,教他一些腰腿上的功夫,不慎摔断过一次腿,更不幸的是那位丑行男演员染上肺病,一病不起,撒手走了。丑二又成了孤儿,他就跟着戏班打杂,烧水,给角儿送茶,演戏时跟着捡场,摆摆桌椅撑个布景什么的,有时凑不齐人,跑个龙套,扮个狗形,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色。

署长赵家琦向小伙计招手,丑二就走过来,眨巴着又黑又亮的眼睛等着署长问话。

赵家琦问:“你知道是谁杀死了刘兴魁?”

丑二说:“不知道。”

赵家琦又问:“昨天晚上散戏时,谁到后台来过?”

丑二说:“就我一个人,没见谁到后台来。”

赵家琦就奇怪,问:“你什么时候发现刘兴魁死在这里?”

丑二说:“今天早上我起来撒尿,看见他躺在这里,我以为他喝多了,醉在这里,喊了几声没动静,才知道他死了。”

警察署长赵家琦正色地说:“你要说实话,撒一句谎就得跟着吃官司,弄不好要了你的命。”

庆春班打杂的小伙计就用又黑又亮的眼睛盯着署长,不再讲话。

曲子敬在一旁说:“他还是个孩子,平时就知道干活,呆头呆脑的。”

“孩子?”赵家琦上下打量着丑二,“就这种呆头鸟儿才做大事呢!说不定他就是凶手。”

曲子敬弓着腰,可怜巴巴地说:“署长,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可是金口玉牙。”

署长赵家琦掏出香烟,点燃了一支,曲子敬忙示意丑二,丑二搬过一张太师椅让他坐下来。赵家琦说:“你们知道刘兴魁是什么人,他虽然是开烟馆赌馆出身,可日本人器重他,他一大笔捐献金不仅让他当上了东傅家区副区长,还得了一枚满洲建国勋章,他现在是日本人眼中的红人,一个小小分区副区长,连我这个署长都不放在眼里,他暴死在华乐舞台,你们谁也逃不过干系!”

曲子敬吓得语无伦次:“署长,你……你……你可别草菅人命。”

赵家琦狠狠吸了一口烟,吐了出来,烟圈一个套着一个飘浮着,由圆到扁,由扁到散,慢慢地淡去。赵家琦冷笑起来,说:“这事儿用不着你来教训我,我知道怎么回事,我不问了,问也是白问,我现在就抓人。”

警察署长赵家琦真的从庆春班里抓走了两个人,一个是庆春班的名伶圆玉,一个是庆春班的班主胡鸣柳。抓圆玉时,圆玉刚起床,披一件绿绸布小棉袄,里边是粉红兜布,穿一条红裤子,趿拉着一双半新圆口绣花鞋,蓬着头发,惺忪着眼,由于长年熬夜,眼晕发黑,皮肤发黄,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和戏台上粉红粉白的扮相判若两人,只是她身上发出的脂粉气,让人想到她漫长的梨园生涯。圆玉见警察署长带着人闯进来,吃了一惊,半张着嘴,狐疑地望着赵家琦,忙乱地穿上绸布小棉袄,扣着扣绊,嘴里张罗着:“长官快请坐,这地方又脏又乱,让长官见笑了。”说着又忙着梳头洗脸,沏茶倒水,忙得屋里的人眼花缭乱。

警察署长赵家琦摆着手说:“免了吧圆小姐,我今天有公事,你得跟我走一趟。”

“什么事啊,要唱堂会吗?长官让人传个话就行了,何必劳长官大驾?”

“唱什么堂会?那个刘兴魁昨晚被杀死在华乐舞台,这事儿和你有牵连。”

“怎么他死了吗?”顷刻间,圆玉那泛黄的脸变红了,睁圆的杏眼蒙上了泪水,她带着哭腔说:“他怎么死了呢?长官,您这不是要抓人吗?我可没杀人,您凭什么抓我呀!”

赵家琦说:“刘兴魁不是天天捧你的场,到后台来找你取乐吗,他给你置办行头,请你吃饭,邀你跳舞,你满心不愿意,不是还要笑脸相迎吗?他想和你睡觉,你又甩不了他,你恨不得杀了他,剐了他,碎尸万段,如今他死了,死在后台上,不抓你抓谁呀!”

圆玉哭得更凶了,眼泪扑簌簌往下滚着,她在床上乱翻,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条绣花手绢,又擦眼泪,又擦鼻涕,然后团成一团儿,扔到床底下,抽搐着说:“长官您冤枉我,刘爷关照我,疼我,是我的恩人,我在哈尔滨打场子,全靠刘爷抬举,我怎么能杀他呢?”

“戏子都会这一套,你蒙不了我。”

“長官我真的没杀人,我是女人,最怕见血了,我怎么能杀人呢?”

“什么真的假的,女人怎么样?最毒不过女人心,我见多了。”

“长官!”圆玉突然愣怔一下,脸色苍白起来,回身冲赵家琦跪下来,说,“长官你别是公报私仇吧?圆玉得罪过长官,圆玉是个戏子,那也是身不由己,长官你大人大量,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别跟一个小女子计较呀!”

圆玉想起去年的一天,警察署长赵家琦带了几个朋友来华乐舞台,点名要听圆玉的《玉堂春》,圆玉妆都扮好了,上台前被刘兴魁从后门接走,让去他家唱堂会,那时他刚提升了副区长,在家里宴请日本人。赵家琦气得暴跳如雷,刘兴魁虽然只是一个分区副区长,但他请的都是日本人的要员,也无可奈何,只是当场打了庆春班班主胡鸣柳几个耳光,拂袖而去。

此时赵家琦并不动气,说:“这是人命大案,由不得你耍小性子,换件衣服,跟我们走吧。”

“长官……冤枉啊!”圆玉胡乱换了一件衣服,走到門口,又想起什么,手扒着门框,目光在屋里乱寻,嘴里说着:“我的猫,我的猫怎么办?”

赵家琦说:“别管你的猫啦,先想想你自己吧。”

传胡鸣柳时,这位班主脸色苍白,两腿发抖,说话也结巴了。胡鸣柳说:“长官这事和我无关,我没杀人,我怎么会杀人呢?我凭什么杀人呢?我又没活糊涂。”

赵家琦就问:“这事儿和你无关,那你说和谁有关?”

胡鸣柳说:“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我怎么能说得清楚呢?”

赵家琦说:“你是庆春班的班主,是掌柜的,对吧?”

胡鸣柳点头:“对。”

赵家琦说:“圆小姐是庆春班的摇钱树,你得敬着她,哄着她,生怕这摇钱树有什么闪失,更怕有人连根给拔了,对吧?”

胡鸣柳支吾着:“这……”

赵家琦说:“所以,这事儿你脱不了干系。”

胡鸣柳几乎要哭了,这位唱老生出身的班主又搓手,又跺脚,把舞台上的功夫都吓了出来,他说:“这是从哪儿说起呢,我一个带戏班跑码头的,敢招惹谁呀!刘兴魁是什么人?码头上的刘爷,地方上的长官哪,你给我个胆,我也不敢杀人呀,我不能拿着鸡蛋碰石头,自己找着断子绝孙哪!”胡鸣柳抬头与赵家琦冷峻的目光相遇,吓得心惊肉跳,绝望地说:“署长,您不是还想着庆春班给您晾台的事吧,圆小姐给刘兴魁唱堂会,实在是身不由己,当初您骂也骂了,打也打了,气也出了,千万别再把我搅进人命案子里,让哈尔滨也下六月雪呀!”

赵家琦皱着眉头打断他的话说:“好了,少啰唆几句吧,我问你,昨天晚上什么时候散的戏?”

“后半夜吧。”

“散戏后谁送圆小姐回的家?”

胡鸣柳有些心虚,犹豫了一会儿才说:“我……”

“每次都是你送圆小姐回家吗?”

胡鸣柳额头上冒了汗,掏出手绢擦着:“不,不是……每次都是跟包的陪着,昨天跟包的不在,我才送她。”

“跟包的呢?”

“跟包的先头走了。”

“为什么?”

“刘兴魁要带圆玉小姐出去吃夜宵。”

“圆玉小姐去了吗?”

“没去。”

“后来呢?”

“后——来?”胡鸣柳终于支持不住,跌跌撞撞地跪在地上,嘶哑着嗓子说:“署长,我真的没杀刘兴魁,我对天起誓。”

赵家琦说:“我不和你们啰唆,你跟我们走,到了警察署,你就会实话实说了。”

胡鸣柳和圆玉被警察署长带走,庆春班塌了天,人心也散了,只有两个人没闲着,那就是打杂的丑二和圆玉的徒弟花小兰。丑二大清早点着了炉子,蹾上大洋铁壶烧水,戏班的人都是水桶肚子,就是不演戏也要喝水,大茶缸子一缸子一缸子地灌,丑二闲不着。丑二烧上水,就坐在一条长凳上发呆。炉子不大好烧,屋子里呛满了烟,窗子是开着的,院子里传来咿咿呀呀的声音,这是花小兰在吊嗓子。花小兰每天早上都早早起来练功,吊嗓子,这几天戏班子出了事,大伙儿都蔫头蔫脑的,可花小兰没心没肺,依然如故,这让丑二心烦,但丑二管不了闲事,只好烧他的水。一壶水还没烧开,就听见背后的门一阵乱响,眼角里闪过一片桃红,接着就是尖细的喊声:“丑二,我打开水。”

丑二不用回头就知道进来的是花小兰。花小兰十五岁跟圆玉学戏,现如今已经开始露脸。她嗓子亮,身段扮相都好,眼瞅着挂牌充角,正是气盛的时候。穿着红衣红裤的花小兰把手里提着的白瓷壶放到炉台上,捏着兰花指,又说了一遍:“我要打开水。”

丑二瞪了她一眼,半天才说:“水还没烧开呢,你打什么水?”花小兰吊眉杏眼,一副小美人坯子模样儿,只是嘴唇有些薄,丑二总觉得她的嘴像刀片子,平时圆玉骂她时也说她是丫头精刀片子嘴,天生小刁老婆相。花小兰见丑二发呆,就撇着刀片嘴说:“丑二你连一壶水都烧不开,还能干什么呢?”

“烧不开水怨炉子,也怨不着我。”

“你还嘴硬。”花小兰也不示弱,她指着炉台上的瓷壶说,“我吊了一早的嗓子,连口水都喝不上,戏班子白养活你了。”

“你师傅被抓了,你还有心思吊嗓子,你真没良心。”

“我师傅被抓,我不吊嗓子她就能出来吗?我又没送她进监狱,送她进监狱的人才叫没良心呢!”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谁送她进监狱啦?”

“谁好心换了驴肝肺,这话儿能摆到戏台上说吗!”

“你……反正你没有良心。”

“你有良心?我师傅被抓,你又干什么啦?还不是在这儿照旧烧你的水锅?”

“你!”丑二气得憋红了脸,把头扭到一边。花小兰得意地笑了,说:“好了丑二,咱不说这事了,待会儿烧开了水,灌上瓷壶给我送去,我渴死了,我等着喝你烧的水呢。”

“你不是角儿,我干吗伺候你?”丑二和花小兰都是在戏班长大的孤儿,常做伴儿,也常拌嘴儿,花小兰眼看着学成角儿,嘴巴又刁,总爱奚落丑二,但丑二不怕她。

“丑二你不识好歹,你早晚得伺候我,你知道不?等我挂了头牌,看我怎么阴损你。”

“你挂你的头牌,关我屁事。”

“我是角儿啊!我花钱雇你,有钱你干不干?你是孙猴子,也逃不过如来佛的手心,我让你跟在我身后,提箱端茶倒水,任我吆喝,任我骂,不过我不打你,我打不过你。”

丑二想骂她小妖精,但丑二口拙,他骂不出来,丑二就把炉台上的瓷壶拿下来,塞到花小兰的怀里,说:“要打水你上后台去,我把水送到后台,你愿意怎么打,打多少都行。”

花小兰也不示弱,说:“你一个管水锅的也敢欺负我,告诉你丑二,我跟师傅学戏什么事儿都看在眼里,你人小心大,你……你得罪了我没你好果子吃。”

丑二说:“你看出什么来了,你别编瞎话。”

花小兰说:“你看我师傅练功,吊嗓子,只要我师傅出来,你就一左一右地盯着看,一会儿送水,一会儿送毛巾,师傅一喊冷,你就屁颠屁颠地去拿衣服。”

丑二说:“亏你说得出口,你是拜过师的徒弟,师徒如母女,这都是你干的活儿,你支使我干,我干了你又损我。”

花小兰说:“我是让你伺候我……可你人小心大。”

丑二说:“你小心点儿,别到处显摆。”

花小兰说:“我显摆什么啦!我又没杀人……”

丑二咳得涨红了脸,瞪起又黑又亮的眼睛,那眼神里便涌出凶狠的光泽,这让花小兰害怕,伶牙俐齿的花小兰马上变了腔调,她说:“丑二您别生气,您还真生气呀,我是跟您闹着玩呢。等我挂了头牌,也让您演戏,分您戏份,对您好还不行吗。”

这时炉台上的大洋铁壶里的水烧开了,发出尖厉的叫声,丑二提起水壶要走,花小兰拦住他,跺着脚说:“你别走啊!我叫你丑二哥还不行吗?丑二哥!二丑哥!丑丑哥!我打水刷牙洗脸,我不和后台那些臭男人一块儿用水,我嫌他们弄脏了我的手脸。”

丑二想了想,把大洋铁壶放回炉台,说:“你的水你自己灌,我不管。”

花小兰把抱在怀里的瓷壶放回炉台,说:“我一个女孩儿家,提不动大水壶,丑二你心太狠。”

丑二无奈,板着面孔给花小兰的瓷壶里灌满了水,花小兰提着瓷壶,退到门口,捏起兰花指,抿着嘴唇笑了。花小兰说:“丑二我说过你逃不出我的手心,不过我不管你的事,我不会像我师傅圆玉那样阴损你。”

花小兰提着水壶走了,望着红袄红裤扭着腰肢的花小兰走过积雪的院子,丑二小声骂了一句小妖精,觉得不解恨,又骂了一句小贱人,才提着大洋铁水壶走了出去。

平日夜里有戲,大清早后台是没有人影的,因为出了人命案,又因为抓了戏班的人,日子乱了章法,死静的后台嘈杂起来。演员们既不吊嗓,也不练把式,用不着说戏对戏,聚在这里乱呛呛,议论着刘兴魁的死和胡鸣柳、圆玉被抓。华乐舞台掌柜曲子敬也早早来到后台,他对唱老生的金文祥说:“金老板,你看你看,这不是祸从天降吗!前后台人心惶惶,总得想个办法啊!”

庆春班主和坤角儿不在,金文祥成了主心骨,但金文祥拿不出主意,只能怨声载道,金文祥说:“这赵家琦不是个东西,他们二位哪是杀人的主啊,明摆着和戏班子过不去。”

曲子敬也感叹:“是啊是啊,他是署长,捏个把戏子还不是像捏臭虫似的。”

庆春班的人都想起去年圆玉晾了赵家琦台的事儿,明白曲子敬所指,金文祥说:“他这是公报私仇啊!”

坐在一旁的花脸于利三粗门大嗓地说:“也别这么讲,这年头人心隔肚皮,和爹娘还藏着心眼呢,这人死在华乐舞台,谁知道谁呀!”

曲子敬忙说:“于先生,这种话儿可乱说不得。”

于利三说:“我又没指名道姓……”

金文祥来了气,说:“杀了又怎么样?刘兴魁是什么东西?是魏忠贤,是严嵩,是景阳冈上的大虫,听说他当上东傅家区副区长后,又给日本人捐了五百副手铐脚镣,这种人死有余辜,杀死刘兴魁是为民除害,是大英雄。”

于利三说:“理是这个理,可话儿好说不好听,大家都是跑江湖的,谁杀人谁站出来,好汉做事好汉当,别连累他人背黑锅蹲笆篱子。”

于利三的话犯了忌,庆春班的人都知道。谭派老生金文祥平日里最看不得不平事,背地里经常历数刘兴魁的罪状,一次他在台上演《打严嵩》,他扮演御史邹应龙,因为刘兴魁在台下听戏,他借题发挥,把浑身的解数都使了出来,唱念做打,痛快淋漓,博得好几次满堂彩。金文祥得意忘形,下台后口出狂言,说我手里打的是老贼严嵩,心里头打的是那恶霸刘兴魁。这话不知怎么传到刘兴魁耳朵里,刘兴魁冷笑着说:“好啊,这金文祥皮肉痒了不是,哪天会会,咱们打一个看……”吓得金文祥几天不敢扮戏,甚至想远走高飞离开庆春班。于利三的话刺到了他的痛处,让他心里不痛快。

金文祥说:“你把话说明白,谁背谁的黑锅,你想屈赖谁不成?”

于利三说:“你心惊什么?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金文祥说:“谁心亏?我看你小子就不清白。”

于利三急了,说:“你血口喷人!”

金文祥也不示弱:“我血口喷人?那天刘兴魁到后台来,扇了谁的嘴巴子?你当面大气不敢出一口,背地里骂了三天娘,还磨了一把刀揣在怀里,戏班里谁不知道。”

于利三嘴巴有点发软,摸着刮得光光的头说:“我是没有机会,有机会你以为我不敢哪,哪个王八蛋不敢——只是……这次确实和我无关。”

金文祥说:“谅你于利三也没那个胆气。”

曲子敬忙打圆场,说:“好了好了,都是自家兄弟,各位就别吵了,自家兄弟关上门说话别高声,人命关天,可不是怄气的事儿,乱说不得,现在要紧的是把圆玉和胡老板保出来才好。”

于利三冷笑着说:“不抓着真凶,警察署肯放人吗?听说人进了特高课,成了政治犯,麻烦就更大了。”

金文祥说:“这就怪了,是谁杀了刘兴魁呢?”

正说着,丑二提着大水壶走了进来,和往常一样,丑二将摆在桌子上、胡乱放在高台上、衣箱上的茶杯、泥壶一一沏上水,然后用棉布套将大水壶套上,放到桌子上,平日这个时候他便退出去了,今儿却反常,一屁股坐在身后的大衣箱上,转着两只又黑又亮的眼睛,也想听个事儿。

没人在意丑二的去留,于利三端起大茶杯,噘起嘴唇去吹那浮在水面上的茶叶,然后喝下一口热茶,回过身来的时候,突然吼了起来:“丑二,你敢坐在龙口!”

于利三这粗大的嗓门一吼,众人才注意到丑二坐在大衣箱和二衣箱的合缝上,这犯了扼喉咙的禁忌,那目光也都带上了嗔怪,丑二脸突地红了,从衣箱上跳下来。

金文祥也感叹:“戏班正背时,各位都在意着点儿。”

曲子敬忙打圆场,说:“丑二不常来后台,忘了规矩。”

于利三不依不饶:“你也在戏班多年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吗!”

丑二便垂下眼帘,拘泥地站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便要走,金文祥喊住了他:“丑二,你别走,我有话要问你,你夜里睡在舞台幕后,总该知道点什么吧?”

丑二说:“知道什么?”

金文祥说:“知道谁杀死了刘兴魁。”

丑二眨着又黑又亮的眼睛反问:“我睡在舞台幕后,怎么就该知道谁杀死了刘兴魁?”

金文祥说:“出了那么大的事,你就没有听到一些动静?”

丑二说:“我觉大,你也不是不知道,打雷下雨都惊不醒我。”

“那警察为什么要抓胡老板和圆玉呢?”

“那你问警察去。”

于利三走过来,站到了丑二对面,说:“你小子也这么冲,你说胡老板和圆玉什么时候离开舞台的?”

丑二想了想,说:“我又没有怀表,记不清时辰,我只知道他们没有杀人。”

“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杀人?”

“他们走的时候,刘兴魁还在后台。”

“那么晚了,刘兴魁在后台干什么?”

“他没干什么。”

“那么谁把他杀了呢?”

“你们又说这个啦,我只知道胡老板和圆玉小姐没有杀人,不知道谁杀了人,就这些。”

金文祥和于利三盘问丑二时,戏班的人都屏住呼吸听着,见丑二回答得不得要领,有的笑,有的骂,都说这丑二脑袋不开窍,问他不如问大腿了。

华乐舞台出了人命案,死的又是出了恶名的刘兴魁,惊了半个哈尔滨,平日里午夜锣鼓笙箫,车水马龙的华乐舞台,如今冷冷清清,人们从戏园子门前走过,都低头噤语,脚步匆匆,像躲瘟疫一样。人们听说庆春班主和名伶圆玉被牵连,抓进了牢房,都惊得伸出了舌头。又听说这案子被日本人定为反满抗日分子所为,那个矮墩墩的黑田副署长,像个咆哮的公熊,每天都带着摩托车队到处抓人。特高课的牢房里关押了三十几个嫌疑犯,刑讯室里昼夜都传出犯人的号叫声。这里如今是满洲国,满洲国不仅是警察署,满洲国所有的机关衙门当头的是中国人,说了算的是日本人。所以,当警察署长赵家琦再次来到华乐舞台时,脸色铁青,那愤懑的表情好像谁在背后捅了他一刀,他又不能喊叫一样。

赵家琦坐在圆玉化妆室里的一把圆背转椅上,他是来庆春班找丑二取证的。他并不急于见丑二,他对破案并没有兴趣,刘兴魁死就死了,他甚至有点幸灾乐祸。他虚张声势地抓人不过是想敷衍日本人,也出出自己的闷气,他要把这种案子办成死案易如反掌,但那个小题大做的黑田打乱了他的如意算盘,关进特高课牢房里的三十几个人证明,他不过是日本人手中可用可弃的棋子而已。

趙家琦点燃了一支香烟。透过淡淡的烟圈,他的目光落到了那面沾满脂痕的镜子上,镜子里映出站在他身后的曲子敬那张不知所措的脸。随着烟圈的散去,赵家琦突然无声地笑了,说:“曲掌柜,你说刘兴魁该不该死?”

曲子敬不知怎么回答才好,脸都憋得变了形。赵家琦说:“你不敢说是吧,其实你心里明镜似的,这家伙死十次都有余辜,这家伙仇人太多,想要他命的人也不少,被他图谋财产的冤家,被他霸占过女人的男人,还有黑吃黑的对头……”

曲子敬小声附和着说:“所以……所以说冤有头,债有主,杀人总得有个缘由不是?”

赵家琦转过身来,转椅立刻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赵家琦变颜变色地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错抓了胡鸣柳和圆玉?”

曲子敬忙不迭地说:“不敢不敢,您是署长,执法如山,爱民如子,不会冤枉人的。”

赵家琦说:“你别和我来这一套。我最看不惯这阴一套阳一套的样子。”

“这……”

“这什么?”

“这……”曲子敬从怀里摸出一张装裱好的折子,递给了赵家琦,“这是商家和庆春班联名俱保的名册,请署长过目。”

赵家琦接过折子,打开一看,是密密麻麻的商号名单,还有庆春班的名单,是保释胡鸣柳和圆玉的。赵家琦脸上就出现了复杂的表情,赵家琦说:“你们说胡鸣柳和圆玉不是凶手,谁是凶手?曲掌柜你说!”

“您看您署长,您又让我说了,我能随便说吗?不是要丑二说吗?”

“丑二说了顶什么屁用……这小子猫到哪儿去了,到现在也不露面?”

“丑二早就候着您呢。”

丑二当时还在院子里劈柈子,他来后台时搓着冻红的双手,还不时地用搓热的手去焐冻红的鼻子。赵家琦也不看他,两眼盯着角落里供奉的梨园祖师爷,祖师爷身上落满了尘土,香炉里残断的香灰证明这里很久没人供奉香火了。丑二的目光也跟着落到祖师爷的塑像上,耳边却响起了赵家琦的声音:“胡鸣柳和圆玉说了,那天晚上他们离开华乐舞台时,刘兴魁还活着,你是证人。”

丑二点点头,见赵家琦依然不瞅他,只好说了一声:“是。”

“他们走的时候,你还在后台。”

“是。”

“能当证明人吗?”

“能。”

“你在后台干什么?”

“我?”丑二说,“每天散戏后我捡场扫地。”

“那么说你应该知道谁是凶手了。”

丑二犹豫着,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梨木雕花烟斗,他把烟斗举到赵家琦眼前,说:“这是当天晚上在舞台上捡的,那位刘爷不吸烟,庆春班里没人用这种烟斗。”

赵家琦一把夺过烟斗,仔细地看了半天。这是侨居哈尔滨的俄国人喜欢用的烟具,这烟斗在中国人中也比较流行,成为一种时髦,外来语称木斯斗克,在哈尔滨用这种烟斗的人成千上万。赵家琦把目光移到丑二的脸上,冷笑着问:

“你这算什么意思,要当物证?”

丑二说:“我是当场捡的。”

赵家琦厉声地问:“你当时为什么不交给我?”

丑二说:“我喜欢……就把它藏了起来。”

“你现在拿出来有什么用?是想证明胡鸣柳和圆玉不是凶手吗?”

“是。”

“那谁是凶手,是这个烟斗吗?”

“我不知道,您是署长,您应该知道谁是凶手。”

赵家琦愣了一下,目光死死地盯着丑二,丑二也不回避,俩人对视了一会儿,恼羞成怒的赵家琦猛一挥手,打了丑二一个嘴巴,冷不防地丑二被打翻在地。赵家琦又上前一步,狠狠地抓住丑二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怒气冲冲地吼着:“丑二,你这黄口小子,还敢跟我来这一套,你真的吃了熊心豹子胆啦!”

“我说的是实话,您抓错了人。”

“丑二你不知天高地厚,别以为我不敢再抓人,牢房里关了三十几个人了,不差你一个。”

丑二紧闭双眼,领口被赵家琦抓着,脸憋得通红,讲不出话来了。赵家琦又把他狠狠地推倒在地上,踹了一脚。站在一旁的曲子敬吓得打起哆嗦,他弯下腰,低声下气地说:“署长,您可别在这儿打人哪,戏班规矩多,这儿供着他们的祖师爷,撞了神龛是大不敬。”

“什么祖师爷,都是勾栏瓦肆的勾当,我偏要在这儿开荤。”赵家琦说着,气咻咻地解下腰间的皮带,用力抻了抻,一皮带抽在大衣箱上,啪的一声响,赵家琦喊:“丑二,你别装傻充愣,我让你尝尝皮带的滋味。”

丑二脸上堆起了恐惧,他一恐惧就闭上眼睛,他就那样皱着眉,闭着眼睛等着落下来的皮带,就在这时,透过布帘,从戏台上传来红娘的唱段:

俺那里落红满地胭脂冷,

休辜负了良宵美景。

夫人遣妾莫消停,

请先生勿得推称。

俺那里准备着鸳鸯夜月销金帐,

孔雀春风软玉屏。

乐奏合欢令,

有凤箫象板,

锦瑟鸾笙。

这曲耍孩儿如碧天行云,如石上击水,圆润如脂,高亢如磬,撩得人柔肠百转。赵家琦是个行家,乍一听以为是圆玉在唱,惊愕中品味出那腔里调里多出一份火爆,让赵家琦一下子跌落进去,入了意境,不由得转手放下了皮带。曲子敬忙凑上去说:“这是戏班的花小兰,圆玉的徒弟,《西厢》唱得最好,活脱脱一个有板有眼、有血有肉的小红娘。这孩子有天分,又肯下功夫,是块好料,就盼着挂头牌呢!”

“庆春班圆玉在,有她挂头牌子的份儿吗?”

“梨园这行当,天分要紧,大红大紫,大起大落,全靠她的造化啦!”

“这哪是唱戏哪,她这是勾魂呢。”赵家琦低头对躺在地上,闭着眼睛等着挨皮带的丑二说,“起来吧,算你小子有福,今儿饶了你,你可别乱动,这事儿还没完。”

赵家琦来到台口,掀开帘子,见戏台上一个穿着水衣的妙人儿,正甩着水袖舞来舞去,漂在水上一样。赵家琦走上去,问:“你就是花小兰?”

“是,長官。”

“你唱得不错,有撩人叫座的本事。”

“您这是夸我呢,长官。”

“我问你一件事,你说是谁杀死了刘兴魁?”

花小兰用杏眼扫了曲子敬和在台口探头探脑的丑二一眼,说:“长官这事儿我可说不好,我不知道的事儿不能乱说。”

赵家琦说:“你知道多少就说多少,没人为难你。”

“我什么都不知道,长官您想啊,我每天一大早就得起来吊嗓子练功,台前台后还得围着师傅转,大小事都得伺候着,我师傅也不是好伺候的……我哪有闲心管别人的事儿。”

“那天散戏后,你在哪儿?”

“我呀,每天散戏我就困得摸不着坑沿儿,我这人贪睡,恨不得立刻就睡死过去。”

“我问你出事的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又怎么啦?还不是和往常一样,伺候师傅卸了妆,跟包的收了行头,我师傅说有应酬,我也乐得去睡觉。”

“你说的句句是实话?”

“长官您还要我起誓吗?”

“你不用起誓……你给我唱段《西厢》吧。”

花小兰笑了,薄嘴唇弯得像月牙儿,露出一排整齐洁白亮晶晶的牙,一副唇红齿白的娇媚样儿,说:“行啊,唱几段都行,只要长官您高兴。”

曲子敬在一旁松了一口气,说:“花小兰你得把看家的本事拿出来,署长可是个行家,你糊弄不了的。”

花小兰挑着细眉说:“我哪敢糊弄长官哪,我是怕唱不好长官挑眼呢。”

这气氛一缓和,连丑二也忘了挨打的事儿,站在那里又出了呆相,曲子敬说:“丑二这儿没你的事啦,你去把琴师喊来给署长助兴。”

丑二这才迟疑着离去。

丑二转身走的时候,吸引了赵家琦的目光,他盯着丑二的背影出神,害得拿姿作态的花小兰生出老大的失落。花小兰咿咿呀呀地清了半天嗓子,才把赵家琦唤了回来。赵家琦突然发问:“花小兰,你说丑二这个人怎么样?”

“你问丑二呀,怎么说呢,他这个人做人呢,木头疙瘩一个,看不出眉眼高低,哪头坑热都不知道。做事呢又是个死心眼儿,一条道跑到黑,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主儿。”

“怎么个死心眼儿,你说说看?”

“哟,长官您这么一问,我还真说不上来了……长官听您这话的音儿您好像还怀疑丑二?”

“我谁都怀疑,做警察的看着谁都不顺眼。”

“我说长官您怀疑谁都行,您干吗怀疑丑二呀,刘爷是谁?丑二一个烧水锅的挨得上边吗?他凭什么呀!”

“这年头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没有?丑二这小子一脸杀相,肚子里的肠子也弯了好几道呢。”

花小兰惊慌起来,说:“长官您真想抓丑二吗?”

一句话问得赵家琦冒出一股无名火,突然变颜变色,恶狠狠地说:“我想抓谁就抓谁,不想抓谁就不抓谁,我这个署长不能只是个牌位,老子也不是吃干饭的。”

花小兰被吓得缄口噤声,半天才说:“长官您可别生气,花小兰心软,就不愿意学那悲腔悲调,每次都是师傅举着藤棍儿吓唬我,我才能唱出哭腔来,心里头盼的还是朗朗乾坤,太平世界。”

赵家琦也慢慢回过神来,叹口气说:“花小兰你一个唱戏的小丫头,知道什么?好了,我今天心烦,不说这个,我就想听戏解闷。”

花小兰问:“长官您不生丑二的气了?”

赵家琦瞪了她一眼,说:“听戏还有这么多啰唆吗?”

琴师来了,瘦瘦的穿着长袍的琴师手脚忙乱了半天,才定了弦子,花小兰果然卖了力气,一张嘴就把赵家琦镇住了,不由得喝了个碰头彩。花小兰自然得意得不行,精气神上来了,行云流水,大珠小珠,那手眼身段无不出在戏眼上,虽然没有浓妆重彩,但活脱脱一个小红娘,在这空旷的舞台上也火爆得让人眼晕。

花小兰唱了一段《西厢》,意猶未尽,又唱了一段《闯堂》,唱着唱着就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劲了,在眼角余光里,花小兰发现丑二并没有离开,他站在台口里边,隐隐约约露着半个身子,这叫花小兰分心走神,她怕赵家琦发现不知高低的丑二再有麻烦,精气神就散了,一段《闯堂》下来,花小兰说:“长官,这阵子缺乏师傅调教,我可献丑了。”

赵家琦说:“你花小兰果然不错。唱得好,玉是好玉,雕琢得也下了功夫,把戏唱到这分上,也算成了气候了,不怕没有出头之日。”

花小兰说:“长官您可别夸我,我担当不起,有一天我真唱红了,还指望长官抬举我呢。”

赵家琦问:“花小兰多大了?”

花小兰用手比画着:“十六了,吃梨园饭的,再红不起来,转眼就老了。”

赵家琦说:“凭花小姐的本事,哪有红不起来的道理。”

花小兰伤感起来,说:“红了又怎么样,我师傅圆玉红得耀眼,捧戏的何止百千,可摊上事儿连个主心骨都没有,还不是任人摆布。”

花小兰说完扫了赵家琦一眼,见赵家琦拉长了脸子,立刻缄口了。

这天丑二劈好了柈子,正坐在一堆木柈和碎屑中间,出神地摆弄一件花绿绿的物件儿,冷风吹来,他那被汗水浸过的内衣,像冰一样刺他的肌肤,让他抖个不停。丑二用力裹了一下衣服,眼神一直没有离开那物件儿,直到花小兰抱着一件棉袍子走到他身边,喊了一声丑二,他才醒过神来,慌忙把那物件儿揣进怀里。

“丑二,你把什么东西藏了起来?鬼鬼祟祟的样子。”

“没什么。”

“我都看见了,花花绿绿的一件女人的物件儿。”

“你瞎说。”

“我才不瞎说呢,我知道那是什么物件儿,也知道是谁的物件儿。”

“你……”丑二皱起眉头把脸转向别处,“你还是瞎说。”

花小兰有些得意,说:“你的事情我知道的多了,什么也瞒不过我,你刚才藏起来的是一块绣花手绢儿,那是我师傅的物件,你要是不服气我说给你听听。”花小兰把戏里的功夫都拿了出来,像《拾玉镯》里的刘媒婆戏弄孙玉姣似的,模仿着当事人的动作,边说边做,边做边说:“那天我陪师傅上街买绸布,回来的时候我师傅给拉洋车的掏钱,掖在大衿上的手绢儿掉在地上,当时你在门口候着,趁人不注意捡了起来,死死地捏在手里,对不对?我师傅也是小气的,平日我给她梳头,掉根头发她都心疼地骂我,她心爱的物件丢了,她能不找吗?她就满地寻觅,东看看西看看,像是草地上找绣花针似的,光溜溜的马路丢一块花花绿绿的手绢儿,用得着那么费力吗?丑二你是老实人,老实人做不了贼的,做贼心虚,都带在脸上,让我师傅看出来了,我师傅说丑二,一块女人的手绢儿是什么好东西,还给我吧。”

花小兰在述说的过程中,一会儿跷着兰花指,学圆玉掏钱包,付钱给洋车夫;一会儿盈步转眸,寻地上的手绢儿;一会儿僵硬着身子,学丑二做贼心虚,满脸的尴尬相,模仿得传神达意,憨态可掬,虽是有意地恶作剧,倒把丑二的怨气消融了不少。丑二涨红着脸说:“你又瞎说了,圆玉一点也不小气,她最后还是把手绢儿给了我。”

花小兰说:“那是你把手绢儿捏出了汗,我师傅最讨厌男人的臭汗味。还有呢,回到后台化妆的时候,她突然皱着眉头说,丑二小小的年纪,怎么学会了爱小的毛病,以后可得提防着点,我替你遮着,我说他哪有那心眼儿,八成是哪个戏迷想要师傅的物件,背后给他支的损招儿,现在戏迷比无孔不入的老鼠还讨厌。”说到这里,花小兰酸得撇起嘴角:“丑二你哪是爱小啊,你的心可大了。”

丑二挂不住脸儿,说:“这不关你的事,你管不着。”

花小兰满肚子委屈,说:“这不关我的事,我是谁呀,我大清早起来练功,渴了没人给我送水,热了没人给我送毛巾,冷了没人给我送衣服,也是我发贱,看见有人挨冻就受不了。”

“我又没让你送,你要是不愿意就拿回去。”丑二说着举起棉袍子,气得花小兰直跺脚,花小兰说:“丑二你真没良心,好像我前世欠你什么,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花小兰说完扭头就走,走了几步,见丑二披上了棉袍,她叹了一口气又走了回来,一屁股坐到丑二对面的圆木墩上,半天才说:“丑二,你说我师傅他们能不能回来?”

丑二说:“怎么不能,你师傅是名伶,东、西傅家区的商号联名写了保释书,庆春班的人都签了名,还能不放人。”

“保释书有什么用,听说这案子落到了日本人手里。日本人心黑,对中国人最狠了,他们才不管名伶不名伶。”

停了片刻,花小兰又说:“不放出来更好,我师傅不出来,我就可以在庆春班挂头牌了,我正愁着没机会挂头牌呢。”

丑二抬起头来,狠狠地瞪了花小兰一眼,说:“你就这么狠心,圆玉是你师傅,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父母,你怎么不心疼你师傅。”

花小兰也不示弱,说:“我心狠什么啦!我又没送她去坐牢,送她坐牢的人心才狠呢,有人就是缺心眼儿,到头来谁害了谁还不知道呢。”

花小兰见丑二低下头来哑口无言,一股报复的快感涌上心头,继续说:“丑二我告诉你,我把话说到前头,过不了几天庆春班就得推我挂头牌,等我唱红了,到时候会有许多臭男人围着我,那时候我理你丑二才怪呢。”

花小兰说完起身要走,被丑二喊住,丑二说:“花小兰你别走,我有话对你说。”

花小兰站住回过身来,绞着手里的绣花手绢说:“丑二你喊我呀,你还有喊我的时候,有什么事说吧,我听着呢。”

丑二在花小兰目光的逼视下低下头,憋了半天才说:“花小兰我要是坐了牢你会怎么样?”

花小兰睁大惊恐的眼睛,神情紧张地说:“丑二你可别乱说,你怎么会坐牢?谁会让你去坐牢?”

丑二说:“我真的坐了牢你会不会怨我?”

花小兰走回原处,又坐到圆木墩上,急切地说:“丑二你不会坐牢,没人会让你坐牢。我这个人没心没肺的,就是嘴黑,生气了阴损你几句,你可别往心里去,你不会坐牢的,没有人会让你坐牢的。”

“要是我真的坐了牢呢?”

“我不听,你别再说这种傻话。”

“我是个孤儿,干爹又没了,庆春班就是我的家,我真的坐了牢,你会不会去看我?”

“丑二我也是没爹没妈的苦人儿,我们俩是一条藤上的苦瓜,这世上能真心真意待你的就是我花小兰了。”

丑二受了感动,说:“你这个人心眼不坏,就是眼尖嘴碎挺烦人的。我没见过我母亲,也没有姐妹,你要是我妹妹就好了,你要是我妹妹,我会护着你,不让人欺负你。”

“我不做你妹妹,我……”

“花小兰我心里有点怕,夜里常做被人抓走的噩梦,我想我要是真的被抓走就不用遭这个罪了。”

“丑二你别怕。”花小兰说着,眼泪就扑簌簌地掉下来,她扭过头去,抽泣着幽怨地说,“丑二,这天底下没有比你更傻的男人了,这天底下的傻事都讓你丑二一个人做了。”

胡鸣柳和圆玉被关在警察署特高课的监狱里,凶多吉少,庆春班群龙无首,成不了气候。有的演员开始琢磨着投奔别的戏班,最着急上火的是曲子敬,华乐舞台虽然和庆春班有契约,但庆春班班主胡鸣柳、名伶圆玉都关在牢房里,难有出头之日,这钱财上的损失,自然都落在他曲子敬身上,想来想去曲子敬便狠下心来接了庆春班,自己来圆这场噩梦。他心里有本账,圆玉不在,花小兰这块香玉已经打磨得有形有状,给她打个场子,不怕红不起来,有了花小兰支撑,庆春班说不定还会风光再现。

这天,曲子敬私下里把花小兰请到家里,摆上瓜果酒菜,当上宾伺候着。曲子敬虽然是戏园子的掌柜,也是个戏迷,年轻时票过戏,学的是谭派,髯口老生很有些功夫,家里摆设梨园味很浓,墙上挂着青龙剑,还有一把看上去很有来历的京胡,架上除了几件明清瓷器外,便都是和京剧有关的物件:泥人、瓷画、脸谱。这让花小兰有些好感,但谈起挂头牌的事儿,花小兰的反应不像预期的那样强烈。

花小兰说:“让我挂头牌好啊,曲掌柜你这是抬举我,可我师傅出来怎么办?一山容不下二虎,庆春班这棵梧桐树,也落不下两只金凤凰。”

曲子敬说:“你以为你师傅他们还能活着出来吗?”

花小兰说:“他们又不是凶手,干吗不放出来。”

曲子敬说:“你知道谁是凶手?”

花小兰说:“我哪知道,我猜是外边人干的。”

曲子敬备了酒菜,但花小兰不喝酒。自斟自饮的曲子敬,很快就喝得红头涨脑,人也兴奋起来:“还不是怪赵家琦这只老狐狸,他哪有心思破案,刘兴魁死了,他在一边偷着乐,不定在家里烧过几炷高香呢。他抓胡鸣柳、圆玉,是公报私仇,也是敷衍日本人,他以为抓着容易放也不难,谁知道日本人不买他的账。”他见花小兰杏眼圆睁地听着,便站起身来,走到窗户前向外望了望,又走到门前,附耳听了听,回到桌旁坐下,才说:“满洲国的事我算看透了,日本人巴不得找个借口陷害中国人,那个副署长黑田也想给赵家琦颜色看。你看赵家琦那张铁青的脸,他这个警察署长现在是王八钻灶坑,憋气又窝火,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只会拿戏班的人出气。”

花小兰问:“要是抓着真凶呢?”

曲子敬说:“上哪儿抓真凶去,要是能抓着早就抓了。”

花小兰说:“我是说那个赵什么长官被逼急了,抓住真凶怎么办?”

曲子敬说:“什么怎么办?那是他们的事,他们狗咬狗,咱们管不着。花小兰我给你挂了头牌,你得卖力气,你得打着滚地唱,蹦着高地唱,把哈尔滨舞台翻个个儿,非唱出个大红大紫的场面不可。”

曲子敬见花小兰一脸的戚戚,也不动碗筷,便有些扫兴,说:“不吃不喝的客人不好伺候,花小兰,庆春班正是用人的时候,你可别藏什么心眼儿。”

花小兰说:“曲掌柜,我花小兰是那种人吗?有人扎着花轿抬我,我不能不知好歹,我挂头牌就是了,我只是心里堵得慌,眼瞅着这一桌的美味佳肴咽不下去。”

“你是怕身单力薄撑不住局面?”

“不是……”

“你是怕你师傅出来砸了你的头牌?”

“不是。”

“这不是那不是,那就是难为我了。都说角儿不好伺候,你还没挂牌呢就这么难为我?好,既然我捧你,我就让你开心,有话你就说到桌面上。”

“我现在心乱,不知道说什么好。”

曲子敬自己干了一盅酒,眼睛突然亮起来。一拍桌子,桌上的碗筷碟盘都跟着跳了起来。曲子敬说:“你看我这脑子,就是不开窍,包银!包银对不对?花小兰你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只要你花小兰唱红了,我绝对不会亏待你。”

曲子敬只管大喊大叫,根本不注意花小兰的反应。花小兰轻轻地叹了气,低下头的时候,不经意地抹去了眼角噙着的泪水。花小兰小声而伤感地说:“真是的,我心里烦着呢,谁跟你说包银啦……”

花小兰临走的时候,才想起另一桩心事,她说:“曲掌柜,你既然接了庆春班成了庆春班的班主,就应我一件事儿,丑二当年是学武丑的,虽然摔断过腿儿,也没留下病症,身上还有些功夫,该给他打个亮相的场子。”

曲子敬说:“花小兰果然是观音菩萨转世,这事儿好办,只是怕丑二这孩子太憨,是个扶不起来的天子。”

花小兰说:“我不管,你照我说的办就是了。”

庆春班在华乐舞台复出的海报一贴出,就传遍了大街小巷,华乐舞台出了人命案,庆春班名伶被抓的旧闻还没熄火,庆春班又推出头牌坤角花小兰,自然是火上浇油,分外引人注目。哈尔滨大报小报连篇累牍地捧新角,什么绝代名伶,什么金嗓玉女,更有的小报不怕热闹大,竟登出《师傅一代名伶香焚玉碎牢房长哭,徒弟出水芙蓉惊艳四座长歌卖笑》的文章。这一闹腾果然不同凡响,老戏迷、新戏迷、准戏迷们都把目光转向华乐舞台。有个老戏迷捧着圆玉的剧照在华乐舞台门前长跪不起,掩面痛哭,谁也拉不起来。几个油头粉面的纨绔子弟,拿着精致的蓝皮小本在后台乱窜,非要找花小兰签字。躲在一旁暗自得意的曲子敬,又趁热打铁在新世界饭店包了几桌酒席,请了工商和娱乐界的头面人物,为花小兰出道拜地方鸣锣打场子。

花小兰也为自己出道亮相下了精细的功夫。她穿了一件貂领长袍,脱下来里边一身粉底素花绸布衣裤,紧身宽袖,风姿秀逸,席间一站,黛眉秀目,唇红齿白,活脱脱一个人见人爱的美人儿。花小兰先是唱了几段拿手的段子,虽是清唱,但带的场面都是庆春班顶梁的琴师鼓手,天合地作,席间那些懂戏的、爱戏的、迷戏的、票戏的大饱眼艳耳福,犹如听了天籁之音,入了此曲只有天上有的佳境,不由得连连叫好,喝彩满堂。敬酒的时候,花小兰显得十分乖巧,捧着银壶,挨着座儿给客人倒酒,嘴里不停地说着:“谢谢这位爷来捧场,花小兰这里以酒代礼了。”莺声燕语,听得客人心花怒放。

花小兰出师大捷,庆春班还没开戏,头三天的票就卖光了,为花小兰捧戏的行头送来了好几套。

这天晚上,花小兰素衣素裤,带着几分的得意来到后台找丑二。后台灯光昏暗,花小兰在幕侧丑二的行李上发现一张纸签,上边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我是凶手,我走了,快放人。丑二。花小蘭看了大惊失色,慌得四处张望,在后台堆着杂物的角落里竖着一架梯子,只见丑二手里拿着一根绳子,坐在梯子最下一阶的牚上发呆。花小兰惊叫着扑过去,夺过丑二手里的绳子,跪在他面前摇晃着他问:“丑二你要干什么?”

丑二说:“这么活着不如去死。”

花小兰说:“丑二你不能去死,我不让你去死。再说了你死了也救不了我师傅,死也白死。”花小兰见丑二不讲话又说:“丑二你想开些,告诉你我挂了庆春班的头牌。”

“你顶了你师傅的名位。”

“我没有顶她,她遭了厄运,我又没办法救她。”

“我能救她。”

“丑二你又来了,你以为我不心疼我师傅?她教了我八年戏,她打我骂我,可她把本事全教我了,我有今天还不是亏了我师傅,我花小兰也是有良心的。”

“她现在关在牢房里受苦受罪。”

“我想这满洲国也该有王法,没凭没据的也不能把我师傅怎么样。”

“花小兰你不知道我的心。”

“我怎么不知道你的心,你的心早挂在我的心上了,我和曲掌柜说了,让他也给你开戏份,你也该练练腿脚,把身上的功夫找回来,你千万别再想死呀活的。”

“走到这一步我还要功夫戏份干什么。”

花小兰咬着红润的下唇,碎玉般的一排牙在暗中闪着光泽,她握着丑二冰凉的手说:“丑二你是个铁石心肠的男人,你让鬼迷了你的心窍了。”

丑二没有回应花小兰,他僵直着身子,慢吞吞地说:“花小兰,你不知道我……”

花小兰说:“我知道,我在师傅身边,什么都看在眼里,你去捞那水中的月亮,都傻透腔了……平日里你连正眼都不瞧我,我真的那么让人烦吗?”花小兰说到伤心处,松开了丑二的手,一脸的凄婉,说:“那一头是负人女子痴情汉,这一头是痴情女子负心汉,这是唱的哪一出戏呢!”

丑二抓着自己的头发,痛苦万状地说:“花小兰你不知道。”

“我知道。”

“你不知道。是我杀死了刘兴魁,我就是那姓赵的每天红着眼睛要抓的凶手,我完了。”

花小兰忙捂住丑二的嘴,失声地喊:“丑二你别说,我不想听,我什么也没听见,那边供奉着祖师爷,在祖师爷面前说话要应验遭报应的。”

丑二说:“我不怕报应,我杀了人让别人坐牢,早晚要遭报应的。”

戏班里两个孤苦伶仃的少年陷入恐惧的情绪中,昏暗的后台凝聚着绝望的气息,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先是花小兰忍不住抽泣起来,花小兰说:“丑二,我师傅被抓,我已经没依没靠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在庆春班还有什么意思,我明天就去把头牌砸了。”

丑二也落下了眼泪,说:“我早晚躲不过这一劫,这叫在劫难逃。”

“逃?”花小兰心头一热,萌生了希望,说,“丑二你逃吧,逃了就没事了。我和你一起逃,到外边搭班子闯码头,我照样能唱红。”

丑二摇了摇头,叹惜地说:“我逃了让别人替我坐牢,我怎么安心。”

花小兰用力绞着手中的绳子,伤心透顶地说:“丑二你真是个呆鸟,我恨死你了。”

夜,死一般寂静,俩人的身心都陷入这冰冷的世界里,那鼓动着的血液都要凝固了。突然传来一阵拨人心弦的琴声,不知是谁在后院拉起《夜深沉》的曲子,长夜里,如泣如诉的琴声在漫延游动,这梨园相熟的曲牌,像是倾诉着这一对孤独少年无望的心境。丑二被这琴声感染,抬起头来说:“花小兰你会唱《霸王别姬》吗?你唱一段吧。”花小兰见丑二要听戏,爽快地答应下来,说:“会,你要是喜欢我就唱给你听。”

花小兰站起来,欲举手投足,可惜手中无剑,耳边无点点鼓声,犹豫片刻,刚要张口,猛地想起什么,又变颜变色地跪下来,摇撼着丑二说:“我不唱,丑二你别胡思乱想,你还没到乌江边呢。”

万事皆备,只等鸣锣开戏,华乐舞台出过命案,阴气太重,为图吉祥,按戏班的规矩,要重新破台,逐鬼避邪。

开戏的头一天晚上,庆春班全体人马来到后台,先拜祖师爷,摆好供品焚上香,人们按着辈分和角儿的身份,列队行跪拜大礼。庆春班虽然又能演戏了,但毕竟伤了两个角儿,气氛难免压抑,各种滋味涌上心头。一个唱老旦的女演员竟然抽泣着哭出声来,被人吆喝了几声,才把委屈咽进肚里。跪在前排、挂了头牌的花小兰,想着师傅被抓,丑二又凶吉莫测,心乱如麻,跪拜之间,肚子里祈祷着,几滴眼泪落在蒲垫上。曲子敬见了,嫌不吉利,暗叫老生金文祥连忙站起来向大家拱手说:“我们梨园弟子,无济世之德,无桑田之力,无经商之财,靠卖艺吃饭,抵不住江湖风险,今儿在祖师爷面前,也替胡老板和圆小姐烧炷香,求祖师爷保佑他们平平安安吧。”

金文祥说完,早有人点了两炷香,插到神龛前的香炉里。戏班的人又重新行了大礼,算是替胡鸣柳和圆玉拜了祖师爷。

拜完了祖师爷,戏班子的人松了一口气,全班人马又来到前台。逐鬼避邪的仪式,只是几个演员的事儿,其他人不过站脚助威,也就显得松懈。没想到这时候出了大事儿,让戏班的人大吃一惊,叫苦不迭。

扮演角色的几个演员,早就妆毕站在台口,一个杂役杀了一只鸡,将鸡血滴在台角,然后场角奏《将军令》,扮演二郎神的演员身负二郎神靠旗,手持三尖两刃枪上场,锣鼓变换,二郎神左突右杀,做逐鬼状,一个亮相,算是抓住了邪神恶鬼,再然后哼哈二将上场,各站左右台角,做守门神,今后大鬼小鬼休得来犯。最后场角奏《急急风》,二郎神从台口处提出一个戴面具的小鬼,踏着鼓点过场,将小鬼扔至台下,场角在唢呐声中打一通太平鼓,算是乾坤清朗,诸事太平。至于扮演小鬼的演员,跑出戏园子,摘下面具,从后门回来交差,那是后话,今儿的事就出在这小鬼身上。

庆春班的人一看二郎神提着小鬼那架势就觉得不对劲,这本来是个虚拟景儿,杨二郎从台上拉出小鬼,一提一推,锣鼓声中小鬼踉跄几步,一个前滚翻到了台边,翻下戏台就是。可看今天杨二郎拉小鬼,比拉一头倒退的牛还费力气,依仗着扮杨二郎的演员有力气,连拉带扯,把小鬼推搡在台边,倒在扮哼哈二将之一的于利三的脚边。人们看不到那张面具后面的表情,从那一起一伏的肩头看出他的桀骜不驯。戏班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伏在台边的小鬼身上,期盼着他快点翻下台去滚蛋。但缓慢消失的时间证明,这小鬼没有和今天仪式合作的意思。庆春班的人知道这是那个扮小鬼的丑二又犯了傻,不由得暗暗叫苦,那个唱老旦的女演员惊恐地闭上了眼睛,双手合十念起阿弥陀佛。

突然间爆发出一个尖细的喊声:“丑二,你要干什么?快下去!”庆春班的人都听出这是挂了头牌、从此志得意满的花小兰的声音。这率先爆发的喊声勾起人们复杂的情感,女演员们开始交流眼色。一个平日只能垫戏,对花小兰充满醋意的小旦小声嘀咕着,还没有开戏就处处充角儿了……但这只是一瞬间的反应,面临的共同威胁和可能引来的厄运立刻使他们同仇敌忾。

“滚下去!”

“把他扔下台去!”

“别让他任性毁了庆春班的前程!”

扮哼哈二将之一,扎靠披甲,捧着钢鞭,威严地站在台角的于利三弯腰抓住丑二的衣领,瓮声瓮气地说:“丑二,你捣什么乱,你这个不知好歹的,犯傻也不看个时辰吗?!”

丑二摘下鬼脸,喘着粗气说:“我没犯傻,你们不等圆玉回来就开台唱戏,才犯傻哪!”

于利三说:“嘿,你还有理啦……”

丑二开了口,便收不住,丑二说:“你们都没有良心,你们都知道圆玉他们不是凶手,也不去搭救,你们就知道开台唱戏。”

这时,庆春班新班主曲子敬和老生金文祥凑上前来,曲子敬说:“丑二,我们对胡老板和圆小姐仁至义尽了,他们关在牢里,庆春班几十口人还要吃饭啊!”

金文祥也说:“丑二,我们也知道胡老板、圆玉小姐冤枉,可是,这年头……”

于利三早就不耐烦了,说:“这里有你什么?一个烧水锅打杂的,让你上台亮亮相,竟也管起戏班子的事来了,天底下没见过你这么呆的,连个过场的小鬼都扮不好,还得我来帮你。”

于利三说着就要把丑二推下台去,丑二力气也不小,他挣开于利三的手,喊:“你们说,抓住真凶是不是就能放圆玉他们出来?”这话问得突兀,没人能回答,戏园子里静了下来。丑二又喊:“圆玉放出来,还能在庆春班挂头牌吗?”人人面面相觑,都感到了这话的分量,不由得把目光投向曲子敬。

曲子敬说:“上哪儿抓真凶去,能抓住真凶,庆春班能走到这地步吗?”

丑二说:“我知道谁是真凶!”

华乐舞台的空气变得凝重,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人们暂时忘记丑二的过失,人们屏住呼吸,等待着下文。曲子敬紧张得嘴巴都不好使了:“丑二,你这话……这话太重了,你可不能乱说。”

丑二说:“我不乱说。”

曲子敬压低声音问:“你,你说,谁是凶手?”

丑二说“我说”,就在戏台上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又爆发了那尖细的喊声:“丑二你可别真犯傻!”

花小兰喊着,就要冲上前去,却被那个对她挂头牌充满醋意的小旦拦住了。

小旦说:“花小兰你别拦他,让他说。”

花小兰说:“不能让他说!”

小旦说:“为什么不能让他说?”

花小兰说:“不为什么就是不能让他说。”

小旦说:“不为什么就是为什么。哦,我明白了,那凶手就是你吧,你杀了刘兴魁,再嫁祸你师傅,让她坐牢你挂头牌,你这个人够歹毒的了!”

花小兰急得直跺脚,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指着小旦的鼻子说:“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花小兰被小旦纠缠着,脱不了身,就冲丑二喊:“丑二,我师傅受了冤屈总是有希望的,你可不能乱说!”

丑二把头扭到花小兰这边来,那目光流露出悲戚无援,他下意识地向花小兰这边迈了一步,但很快又停了下来,双手捂住脸,低泣着说:“花小兰,我早就没希望了。”

花小兰发疯似的向上冲,小旦死死地抱着花小兰喊:“丑二快说!快让丑二说!快呀!你们别站着看热闹,快让丑二说谁是凶手!”

华乐舞台上下乱成一团,突然一个威严的声音,像炸雷一样响了起来:“都给我住嘴!都他媽的给我站在原地别动。”

谁也没有注意到警察署长赵家琦什么时候来到华乐舞台。他站在太平门旁挥着手,表情怒气冲冲。庆春班的人都静了下来,呆呆站在原地不动,死静的华乐舞台只有赵家琦带马刺的大皮靴踏地发出的嘎吱声。赵家琦跳上戏台,很快地站到了丑二的面前。丑二的目光是从那双锃亮的大皮靴开始向上移动的,当丑二移动的目光和赵家琦的目光相遇时,丑二的脸上就出现了恐惧与痛苦的表情。

赵家琦说:“丑二我他妈早就知道你是凶手,天底下也只有你能干出这种稀奇古怪的事情。”

丑二慢慢镇静下来,他站起来说:“你早知道是我为什么不抓我,而去抓圆玉他们。”

赵家琦被问得倒呛了一口气,同时感觉到了周围集聚过来的复杂的目光,舞台上下掀起一股压抑的声潮,这让赵家琦恼羞成怒,他冲着丑二咆哮起来:“丑二你这个不识好歹的贱货,你以为你有多大神通吗?老子当警察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腿肚子里转筋呢。”

赵家琦突发的咆哮声镇住了舞台上下的声潮,在让人感到窒息的死静中,赵家琦解下腰间的手铐,咔嚓一声铐在丑二的手腕上。赵家琦缓下声调说:“丑二你跟我走吧,你这是自作自受,事到如今阎王老子也救不了你啦!”

十一

丑二在警察署的交代是彻底的,丑二开口就说是“我杀死了刘兴魁,你把那些人都放了吧。”

丑二说,那天晚上刘兴魁来到后台时,已经醉醺醺的,他摇摇晃晃地进了圆玉的化妆室,圆玉正在卸妆,他就在后边搂住了她。圆玉说:“别这样刘爷,我今天不能陪你吃夜宵了,今晚庆春班胡老板请客,我得去陪客人。”

酒气冲天的刘兴魁说:“胡鸣柳算个什么东西,我今天不吃夜宵,我今天让你陪我睡觉。”

“不行刘爷,这可不行。”

“怎么不行,在我刘兴魁面前还有什么不行的事吗?”

“刘爷我说过,我可以陪你吃夜宵,陪你跳舞,可是……”

“我今天就要让你和我睡觉,就现在——”

“别,刘爷。”圆玉揭下黑色的大片,扭过头来喊:“赵嫂和死丫头片子花小兰,还不给刘爷沏茶,死人哪!”

正要动手动脚的刘兴魁眯着醉眼,才注意到屋里还有跟包的赵嫂和圆玉的徒弟花小兰冲墙站着,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刘兴魁气急败坏地喊:“你们两个给我滚出去!这儿又不是唱《西厢》,让一老一小的陪着,滚!滚出去!”

丑二说,这些都是他听滚出来的花小兰说的。当时丑二刚捡完场,花小兰说的时候,不断地往地上吐吐沫,一遍一遍地重复:“呸!恶心死了,这个老色鬼,恶心死了!”丑二问:“你师傅怎么样?你师傅没事吧?”花小兰撇着薄嘴片子说了一句粗话,丑二没听懂,丑二再想问的时候,抬头看到面无人色的赵嫂匆匆领来了同样面无人色的胡鸣柳。在门口,赵嫂像背台词似的说了一句:“这儿没我的事了,圆玉早就说今晚不用伺候她的。”然后逃也似的走了。

丑二说,我没听见他们在里边说了些什么,我只见胡老板笑着脸把骂骂咧咧的刘兴魁请了出来,不情愿出来的刘兴魁靠在门口的墙上,再也不动了。他喘着粗气说:“卸妆有什么了不起,女人洗澡我都见过,我就在这儿等着。胡老板你不是有应酬吗?你走你的,圆玉今天晚上不跟我走,我就烧了华乐舞台,砸了庆春班的牌子。”

丑二只觉得胡鸣柳一闪就没了,再找花小兰也没了踪影。丑二本该躲开,但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留下来的丑二就被刘兴魁喊了过去。

刘兴魁喊:“丑二过来扶我一把,我他妈的真有点喝多了,腿直发软。”

丑二就上前扶他,丑二想把他扶到戏台上,离开圆玉的化妆室远远的。刘兴魁走了几步,嗓子眼儿发出呼呼噜噜的声音,他站住了,然后说:“我不能离开这儿,我不能便宜圆玉那婊子,她跟我装正经,一个臭戏子还装正经。”

刘兴魁惺忪着醉眼,在昏暗的后台巡视,说:“丑二,你给我搬把椅子来,我就在这儿等着,就这……”丑二一松手,刘兴魁就像装满粮食的麻袋一样摔在地上,空旷的后台发出沉闷的响声。丑二没有去搬椅子,焦虑的目光落到那花门帘上,这目光提醒了刘兴魁,刘兴魁说:“圆玉这婊子怎么还不出来,丑二你去把圆玉拉出来,不管她穿着衣服还是光着身子,都给我拉出来。”

丑二仍然不动,刘兴魁脸上就流露出淫荡的笑容,说:“丑二你还是个童子鸡,没碰过女人吧,我今天让你长长见识,去,把圆玉给我拉出来,我让你开开眼……”

刘兴魁没有注意到这个戏班少年脸上渐渐凝聚起来的愤怒表情,继续说:“像圆玉这样假正经的女人我见多了,没有人能逃出我的手心,我,我今天腿脚不灵便,你去,去把圆玉喊出来伺候我。”

丑二仍然一动不动,刘兴魁从嗓子眼里挤出嘎嘎的笑声,刘兴魁说:“丑二你这个童子鸡,你办不了这种事,还是得我自己去,我等不了啦,酒是色媒人……你来扶我一把,老将出马……”

事情就发生在这过程中,丑二并没有去扶刘兴魁,丑二的目光早就盯住了一块废弃的铁幕坠儿,在刘兴魁笨拙地往前爬时,丑二弯腰捡起了那沉甸甸的铁幕坠儿,砸向他的后脑勺儿。

只一下,刘兴魁就重重地倒下去了。

丑二望了一眼不再动弹的刘兴魁,返身向圆玉的化妆室跑去,他想让圆玉趁机快跑。当他掀开门帘向屋里张望时,他惊呆了,化妆室里空无一人,他在那充满脂粉香气的房间里转了一圈,直到发现那半掩着的窗户,才意识到圆玉早就从这儿溜走了。

丑二放下心来,就在放下心来的同时,又有些失落。他悻悻地走出充满脂粉气的化妆室,摆在他面前的恐怖景象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危险的处境。被重重击了一下的刘兴魁并没有死,他企图爬起来,但表现出来的动作不过是徒劳的挣扎而已,丑二在惊慌中找不到那块铁幕坠儿,他在惊慌中抓住一根绳子,于是就把那绳子套在了刘兴魁的脖子上。

十二

华乐舞台的命案告破,凶犯丑二不仅主动交代了杀人过程,还带着警察在华乐舞台和比邻的华清浴池兩楼之间的夹缝里取出了凶器:那个还带着黑色血渍的铁幕坠儿和一截绳子。两座楼中间的夹缝太窄,警察署长赵家琦挑了一个最瘦,外号叫麻秆的警察下去取证。麻秆一脸的不愿意,还是被人用绳子系了下去。麻秆有两次卡在中间,被卡得嗷嗷直叫。麻秆上来时,用手摸着被砖卡破的血痕,嘴里嘟囔着:“操,当警察还受这夹板气,早知道不端这饭碗了。”当麻秆注视到赵家琦铁青的脸色和杀气腾腾的目光时,像避猫鼠一样溜到了一边。

丑二被执刑的前夜,警察署长赵家琦让人备了酒菜送到牢房里。牢房阴暗潮湿,发着呛鼻的霉味,赵家琦和丑二并排坐在那张埋进水泥地里的铁床上,没人去动那酒菜,牢房里死一样寂静,这寂静沉闷的气氛让和犯人打了半辈子交道的赵家琦也难以忍受。

赵家琦皱着眉头问:“丑二,你他妈的干点什么不行,干吗去杀刘兴魁?”

丑二两眼死盯着水泥地,半天才回答:“刘兴魁想霸占圆玉。”

赵家琦说:“这碍你什么事,你一个烧水锅的毛孩子,也充拔刀相助的英雄。”

丑二说:“我喜欢圆玉,我不能看着圆玉让人欺负。”

“你喜欢圆玉?”赵家琦叹了一口气,“丑二,你真是天字一号的大傻瓜,你也是戏班子出身,怎么不想想,圆玉红得发紫,喜欢她的男人多了……唉,谁他妈肯干这傻事!”

丑二说:“我不管,反正我喜欢她。”

赵家琦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你他妈的这份情义,不如喂狗了。”

丑二显然不愿意听他的话,把头扭到一边去。

赵家琦打开酒瓶,倒了两杯酒,推给丑二一杯,自己先端了起来:“丑二,喝杯酒,人喝了酒心里才痛快。”

丑二说:“我不喝酒,我从来不喝酒。”

“你不喝酒?是啊,你还没成人呢,酒色财气还都没沾呢。”赵家琦不管丑二,自己先干了,想了想,又斟了一杯,仰脖又干了,他抹着嘴巴说:“丑二,我当了半辈子警察了,好事干过,昧良心的事也干过,可从来没有遇到这么堵心的事儿……刘兴魁是谁?连我都想杀了他……操他妈!这年头就属他活得自在。”

赵家琦又把酒杯送到嘴边,发现是空的,他给自己斟满酒,又端起丑二那杯酒,两只杯碰了一下说:“丑二别怪我,自古杀人偿命,我是当警察的,穿着这身狗皮干的就是这差事。来,你也把这杯酒干了,人活一世总得当一回爷们儿。”

丑二没去喝那杯酒,丑二两手抱着低下去的头,先是两肩耸动,渐渐地发出呜咽声,丑二哭了起来。

丑二的哭声让赵家琦不知所措,他望着手中端着的两只酒杯,重新碰了一下,自己依次把它们干了,赵家琦说:“哭吧,哭了心里就痛快了。”

不知过了多久,丑二突然抬起头来,对赵家琦说:“你能替我办件事吗?”

赵家琦说:“你说,我要是不办就是婊子养的。”

丑二边说边擦眼泪:“你告诉圆玉小姐,我丑二是个好人,我丑二从来没想到我会成了杀人犯,我丑二杀人全是为了她。”

赵家琦叹了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丑二又说:“我进来时,你们把我的东西都没收了,有一块花手绢能还给我吗?那是圆玉小姐送给我的。”

丑二说着眼泪又下来了。

赵家琦问:“还有吗?”丑二说:“没有啦。”停了片刻,丑二又问:“你们什么时候时放圆玉他们,杀人的人抓到了,还等什么?”

一句话问得赵家琦脸上又布上阴云,赵家琦正为这件事恼火,但他不想让丑二知道底细,赵家琦说:“放心吧,拼着我这个署长不当,我也会放他们出狱的。”

丑二似乎平静下来,说:“让我喝杯酒吧。”丑二端起了赵家琦给他斟满的酒杯,说:“我从小没见过爹妈,现在离他们近了,也许他们在那边还等着我呢。”

丑二说完,一口干了杯中的酒。

丑二没有亲人,行刑那天,庆春班去了几个胆大的男人收了尸,将他草草埋在一处荒草岗子上。培了一堆新土,立了个木牌,才感慨唏嘘地离去。

早春季节,乍暖还寒,枯黄的草丛里已经露出新绿,肆虐的春风刮着人的肌肤。满七这天,人们看着一个穿着黑衣黑裤、脸色苍白的小女子,迎着扬起尘沙的大风,提着竹篮子来这里上坟。看到这个上坟女的人描绘说,那小女子走过来,看上去无论是长相还是身段,都是天上难寻,地上难觅的美人儿,那一缕青发时不时地被风卷起,盖住黛眉秀目,一脸的凄婉让铁石人看了也肝肠寸断。有人认出那小女子就是庆春班新近挂了头牌的花小兰,知道她是来给庆春班里杀了刘兴魁的丑二上坟,不禁肃然起敬。

黑衣黑裤脸色苍白的美人儿花小兰,在坟前摆好供果,焚上香,背着风点燃了黄表纸,眼圈就红了,泪珠就一串串掉下来。她一边用木棍扒拉着那烧成一团儿的残纸,一边数落着:“丑二丑二你可真傻,天底下沒有比你更傻的男人啦,有多少人想杀那千刀万剐的刘兴魁又下不得手,你想都不想就把他杀啦……丑二丑二你死得太冤,人情薄如纸,你死了也没有人领你的情分,连到坟头上烧张纸的人都没有啊……丑二丑二,其实这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就是你啦!这天底下也只有我花小兰知道你是最好的男人啦!”

一阵风吹来,刮起那燃尽的纸灰满天飞舞,一大片没有烧尽的纸片也跟着飘起来,飞舞着的纸片落到一块花花绿绿的物件旁,那半掩在杂草中的物件儿立刻吸引了花小兰的目光,黑衣黑裤的花小兰被刺痛了似的跳起来,她认识那个花花绿绿的物件儿,那是圆玉的那块绣花手绢儿,被葬他的人们不经意中丢弃在这里。花小兰讨厌这物件儿,这物件儿破坏了她上坟的心境。花小兰提起竹篮就走,她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转过身去,满脸委屈地用木棍挑起那块花花绿绿的绣花手绢儿,丢在还有残火的纸堆里,看着它慢慢燃烧起来,花小兰说:“丑二,你是作古的人了,没人和作古的人计较不是?难为你一世为人,就把这物件儿带走吧。”

十三

丑二被抓后,华乐舞台的杀人案终于告破,人证物证俱在,赵家琦坚持着结了案。关在警察署特高课的三十几个嫌疑犯,有四个人受刑不过,被折磨得死在牢房里,有十几个人被黑田一口咬定是反满抗日分子,被判了死刑和徒刑不等,庆春班老板胡鸣柳和名伶圆玉,经多方取保,才被放了出来。

取保出狱的胡鸣柳是被抬出牢房的,从此一病不起。名伶圆玉饱受创伤,身心憔悴,幸亏有徒弟花小兰在身边伺候,才一天天好起来。

这天,在圆玉家里,原来戏班一个叫天姝的嫁了人的姐妹来看她,天姝原来也曾大红大紫过,后来嫁人才在舞台上消失,戏迷们都把她忘了。姐妹见面后抱头痛哭,哭完又绞着手绢去抹眼角的泪痕,天姝还对着镜子重新扑了粉,问起各自的情况,难免又唏嘘起来。花小兰端上茶来,圆玉吩咐说:“天姝也算你半个师傅,我们姐妹难得见面,你去做几个小菜,留天姝吃饭。”圆玉又回过头来对天姝说:“难得你来看我,我本该请你去新世界吃西餐的,我知道你爱吃那儿的小点心,可是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能出去见人呢。”

天姝嘴里客气着,目送花小兰去了厨房,才压低声音说:“圆玉,听说花小兰在庆春班挂了头牌,你怎么办?就这么着让了位子?”

圆玉说:“我都死过一次的人了,早就心灰意冷,花小兰这丫头片子有天分,就是嘴巴刁些,还算有良心,由她去吧。”

天姝扬起细细的眉毛,睁圆眼睛说:“圆玉你是怎么了?当年为了争这头牌你花了多少心血,怎么说放下就放下了。”

圆玉说:“我说了我现在心灰意冷,天姝你也是过来人,梨园这碗饭不好吃,这年头到处是凶险,跑江湖走码头终究不是女人的长久之计,我也想学你天姝的样子,趁着年轻找个好男人嫁了算了。”

天姝说:“圆玉你正走红,混到这分上不容易,千万别这样想。嫁了人又能怎么样?别看姐姐表面上披金戴银,苦肠子在肚子里呢。再说了,这世上的好男人上哪儿找去,扳着指头算,还不都是那副德行。”

圆玉说:“我也愁着,拿不定主意。”

天姝说:“听说丑二是为了你才杀了那个刘兴魁的,按理倒是个有情分的男人,可惜还是个孩子,心眼又太痴了点。”

圆玉说:“有情分又怎么样?女人嫁人图个靠山,不能守着情分喝西北风过日子,再说了,怎么着他也是个烧水锅的,没有个出头的时候,也难为他丟了一条性命,大家也跟着享不着太平。”

俩人正说着,突然从厨房里传出什么东西落地发出的惊天动地的响声。圆玉心焦,火气又蹿了上来,冲着厨房喊:“吓死我啦,花小兰你什么时候能改了这毛手毛脚的毛病,这惊天动地的我的心快跳出来了。”

花小兰一手提着一个湿淋淋的铜盆,一手抓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鳌花鱼走了出来,说:“这能怪我吗?要怪就怪你养的那只猫,它见了鱼腥儿不要命,跳上灶台拱翻了盆,闯下的大祸。”

圆玉说:“怪它干什么?还不是馋的,我不在家的日子,它也跟着受苦了。”

花小兰说:“师傅你可别这么说,你不在家的时候,我把它抱回去养着,鱼呀肝呀换着样儿喂它,是块石头也焐暖了,可它一有空就往你这儿跑,不知道的以为它是恋旧,其实呢它是嫌我那窝儿窄小,贪恋你这儿宽敞富贵,这猫儿也是嫌贫爱富的主儿。”

圆玉说:“天姝你听听,这小刁老婆刀片子嘴,哪是饶人的。”

话说到这儿,旧日的姐妹也没了心绪,天姝起身道:“圆玉你身子骨还虚着,我就不给你添乱了,等你真好了病,我再来看你,到时候我来陪你去新世界,好好散散心。我再带几个有身份的舞伴,看看你的缘分。”

就在圆玉厨房里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的同时,从市警察署长赵家琦的办公室里,传出一声沉闷的枪声。市警察署长赵家琦死在自己的宽大的办公室里,他的头伏在同样宽大的办公桌上,伏案的右手握着一把手枪,太阳穴上有一个滴血的黑洞。现场看无疑是自杀,但也有人说是他杀,说是日本人容不下他自作主张的劲儿,背地里下的黑手。可说归说,警察署是什么地方,没人敢去细究这种唯恐躲之不及的事情。

花小兰在华乐舞台果然不凡,唱出了挑帘红的火爆局面,成了享誉哈尔滨舞台的名伶。圆玉没有嫁人,也没有重新登台,圆玉变得脾气乖戾,抽烟酗酒,喜怒无常。她执意为花小兰跟包,像个护崽的老母鸡,寸步不离花小兰,不许任何男人接近她,更不许她有什么应酬。花小兰在台上唱戏,圆玉坐在幕侧倾听,花小兰有一点闪失,下得台来便受师傅百般训斥,遇上叫好喝彩,花小兰难免得意,这时,圆玉总得找个茬儿,发些无名火,让花小兰受用,花小兰自然不敢和圆玉计较。庆春班由名伶花小兰撑着,又风光起来,可惜好景不长,两年后华乐舞台失火,戏园子化为灰烬,曲子敬破产,心灰意冷地解散了庆春班。

名伶花小兰决定进关搭班唱戏,临走前想起给丑二上坟。上坟那天,她特意化着妆戴上行头,在坟头唱了出《霸王别姬》:

晓妆梳洗乌云挽,

玉容寂寞泪涟涟。

环佩丁东春日暖,

满腹愁肠锁眉尖。

花小兰唱完,从怀里掏出一块自己的绣花手绢儿,用火把它点着烧了,不一会儿,烧出的灰借着风飞起来,打着旋儿飘到了天上。

责任编辑 胡百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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