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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小说的音乐化叙事探究

2019-05-13张桂莲

北方文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叙事

张桂莲

摘要:19 世纪后期以来,西方小说在主题、结构和象征等方面呈现了种种新趋向。其中,音乐化对于小说叙事形式的创新产生了至关重要的推动作用,亦成为现代小说的主要特征之一。随着现代小说的不断发展,音乐化叙事大大丰富了现代文学的内涵,并成为西方小说创作实践与理论批评的基本维度。

关键词:现代小说;音乐化;叙事

由于小说在叙事方式上比其他文学体裁具有更大的自由性,因而在表现方式上也具有较强的灵活性与兼容性,這也意味着小说有着某种与其他艺术样式相融合的倾向性。事实上,从19 世纪后期起,西方小说兴起了形式实验的浪潮,而音乐化(musicalization)就是其中的一个重要维度。

一、西方现代小说的音乐化

小说和音乐看似无法兼容,但二者在深层结构中都包含强、弱、快、慢等元素,它们与人类对变化、平衡和节奏的认知过程有着共同渊源。也就是说,现代小说在章节结构、场景切换、人物关系等方面对转调、复调等音乐结构方式的仿效,以及对赋格、奏鸣曲等音乐体裁的借鉴,无不根源于小说与音乐的内在相似性。正因为两者之间存在着某些神秘的契合之处,小说与音乐的碰撞乃至结合才成为可能,这也是现代小说形式得以催生的基础。

在西方文学批评领域,阿尔都斯·赫胥黎等批评家竭力推动文学与音乐这两种艺术媒介的融合,倡导音乐化小说,认为“小说的音乐化绝不是仅仅停留在语音之上,而应在更广泛的层面上得到体现,例如小说的结构、情绪等方面都具有和音乐相通的特征”(Huxley 48)。在文学理论方面,罗兰·巴特、巴赫金等家则分别从“对位理论”(counterpoint)以及“复调理论”(polyphony)等理论层面出发,对小说的音乐化叙事进行了深入研究与论述。巴赫金明确指出:“复调的精髓在于多重声音的相互独立,而同时,它们又统一于一个比谐音具有更高序位的整体中”(Bakhtin 21)。西方音乐史上复调音乐的许多概念,诸如“多声部”、“双声语”、“对话”等,是巴赫金复调音乐小说理论的重要思想渊源。复调在音乐中是音乐织体的一种形式,而织体强调的是音乐结构横向的层次以及这些层次之间的关系。音乐织体包括单声部音乐织体、主调音乐织体、复调音乐织体等形式。复调音乐都是多声部音乐,以对位法为主要的创作手法;单声部音乐织体、主调音乐织体则是由一个声部作为主导,以和声为主要的创作手法。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出发,巴赫金将叙事线索与音乐旋律、叙事声音与音乐声部对应起来,认为单一旋律线的音乐织体则对应的是传统的线性小说,复调音乐对应的是复调小说,提出了复调小说理论。

在西方现代小说历史上,有不少作家都曾致力于探索小说与音乐的契合点,试图通过对音乐艺术融合与借鉴而使小说形式产生新的突破。例如,弗吉尼亚·伍尔芙的《到灯塔去》(To the Lighthouse)、托尼·莫里森的《爵士乐》(Jazz)、安东尼·伯吉斯的《拿破仑交响曲》(Napoleon Symphony)等作品,在小说的话语形态、故事层结构和叙述层语调三个方面达到音乐化境界,都具有十分显著的音乐化特征。

现代主义小说家弗吉尼亚·伍尔芙的小说《到灯塔去》创造性地借鉴了音乐表现方式,堪称西方现代文学史上一部出类拔萃的音乐化小说。在叙事结构方面,《到灯塔去》小说巧妙融合了复调织体,同时使用了对位技巧。小说的叙事通过字词、语句、段落、语调的不同组合营造出节奏感,利用语音、单词、短语、句子的重复和变化,使小说的语言富有音乐般的节奏。小说的一章就相当于音乐中的一个乐章,速度由一章的长度和节数关系决定。古典音乐中行板、快板、慢板等衡量演奏速度的音乐术语,这也是小说与音乐在时间性上的契合点。小说通过故事持续时间与叙事话语篇幅的对比,产生快慢交替的节奏感。

安东尼·伯吉斯在奏鸣曲式基础上发展出小说的两种叙事结构,探索了奏鸣曲式引入小说的多种可能。《拿破仑交响曲》以贝多芬第三交响曲《英雄》的曲式结构为框架,将音乐的结构巧妙地移植到文学作品之中。借鉴音乐的曲式、速度、音乐性内容、重复、节奏和韵式等,他出色地赋予小说以别具一格的音乐性特征。

米兰·昆德拉的作品《生活在别处》则参照贝多芬的七章式音乐建构而分为连续的叙述、梦幻式叙述、断裂的叙述、复调叙述、连续的叙述、连续的叙述、复调叙事七部分。他借助音乐复调的手法构思章节,使小说叙事如同精妙复杂的乐章。对昆德拉来说,小说的每一部分都可以有一种音乐标记,如《生活在别处》的音乐标记是中速、小快板、快板、极快、中速、柔板、急板。这种叙事对主题采用音乐化的讲述方式,使文本具有了音乐对主题阐释的暗示性,扩展了小说的表现形式,为现代小说的发展提供了新的可能性。

二、《小夜曲:音乐与黄昏五故事》的音乐化叙事

在英美当代小说中,201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的中短篇小说集《小夜曲:音乐与黄昏五故事》(Nocturnes: Five Stories of Music and Nightfall)也是一部完美体现音乐化特征的文学杰作。

石黑一雄1954年生于日本长崎,1960年随家人移居英国,先后毕业于肯特大学和东安格利亚大学。石黑一雄从1983年开始发表小说,至今创作了八部小说,包括长篇小说《远山淡影》、《浮世画家》、《长日将尽》、《无可慰藉》、《上海孤儿》、《别让我走》、《被掩埋的巨人》,以及中短篇小说集《小夜曲:音乐与黄昏五故事》。他曾获得1989年布克奖、大英帝国勋章、法国艺术及文学骑士勋章等多个奖项,与鲁西迪、奈保尔被称为“英国文坛移民三雄”。2017年他荣获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盛赞“他的小说富有激情的力量,在我们与世界连为一体的幻觉下,他展现了一道深渊。”

然而,石黑一雄在自我认同上并没有以小说家自居,而是一直把自己看做一位音乐人,写歌、打鼓、弹吉他是他多年来乐此不疲的嗜好。事实上,他从5岁开始弹钢琴,从15岁开始写歌,高中毕业后还做过巴尔莫勒尔的乐队打击乐手,一直梦想自己能像莱纳德·科恩和鲍勃·迪伦那样创作出感人肺腑的歌曲。其歌曲创作最初追求华丽的形式,后来则归于平淡隽永的语言风格。例如在近年的歌词创作中,他以长篇幅的文字歌词突破了爵士歌曲的创作藩篱,在音乐结构中叙述完整的人生故事,使歌词意境产生了丰富的层次感。对石黑一雄而言,如何营造某种令人沉浸其中的情境才是至关重要的事情,无论写歌还是小说创作都不例外。换言之,创作一部小说与一首绵长的歌曲,其实并无二致。

《小夜曲:音乐与黄昏五故事》出版于2009年,包含了五篇故事:《伤心情歌手》(Crooner)、《不论下雨或晴天》(Come Rain,Come Shine)、《莫尔文山》(Malvern Hills)、《小夜曲》(Nocturnes)和《大提琴手》(Cellists)。小说集以五个音乐家为主人公,涉及了吉他、爵士老歌、萨克斯风、大提琴等音乐元素,以奏鸣曲的形式构成了五重奏的叙述结构,犹如一张别出心裁的音乐专辑。这种五重奏式的结构创造了一种新的叙述模式与结构布局,五个独立片段虽然互有區别,却包含了相互联系的要素,并组成了具有共同主题的音乐化叙事,从数个不同的角度表达了关于理想与幻灭的对比性主题。五个独立的单元在复调中既冲突又和谐,文学性和音乐性相互交织,音乐性与画面感相辅相成。

作为小说集的第一个故事,《伤心情歌手》犹如弦乐奏鸣曲的呈示部。小说一开始,在咖啡厅卖艺的吉他手扬(第一人称)邂逅了过气歌星托尼·加德纳,并与之攀谈起来。随着他们逐渐彼此熟识,层层铺垫的引子才缓缓退却,而音乐化叙事则拉开了向主题推进的序幕:“我轻轻地弹了几个开始的音符,拍子还没有出来,只是一些音符,可以是歌曲的导入,也可以就这么渐渐退去。我试着弹得美国一点,伤心的路边酒吧,长长的高速公路……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还没等我弹出什么连续的拍子来,加德纳先生就唱了起来。他站在摇摇晃晃的刚朵拉上,我担心他随时会掉下去。然而他的声音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温柔、近乎沙哑,但是集结了全身都力量,像是从一个看不见的麦克风里传出来的……”(石黑一雄29)与此同时,故事主题也影影绰绰地浮现出来:“我弹着,他唱着,一首充满漂泊和离别的歌。一个美国人离开他的情人。歌曲一节节,城镇一座座,凤凰城、阿尔伯克基、俄克拉荷马,他一路不停地思念着情人。”(石黑一雄30)随后,在夕阳残照般的音乐理想中,情感幻灭的主题悄然袭来:“我们慢慢地唱起了《给我的宝贝》,慢到几乎没有拍子,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我们一直抬头看着窗户,过了许久,大概足足有一分钟的时间,我们终于听见了。声音若隐若现,但是绝对错不了,是加德纳太太在啜泣。”(石黑一雄31)接下来,小说以加德纳先生的肺腑之言将情感幻灭的主题清晰地呈现出来:“我想我以这种方式唱歌给她听,她很高兴。但当然了,她很伤心。我们俩都很伤心。漫长的二十七年,这次旅行之后,我们就要分手了。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旅行了。”(石黑一雄32)这是整部短篇小说集的重心所在,与奏鸣曲的呈示部如出一辙,别有异曲同工之妙。

尤其耐人寻味的是,五重奏式复调手法使每一个主人公具有独立性,同时与其他分部的主人公之间形成了对话的关系。

以加德纳太太为例,她先是在《伤心情歌手》中出现,后来又在《小夜曲》中再次出场。此时,加德纳先生已重返歌坛,琳迪·加德纳变成了他的前妻。为了获得明星般的容貌,她与其貌不扬的萨克斯乐手史蒂夫(第一人称)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鲍里斯医生做整容手术,并于康复期间成为同病相怜的病友。在苦苦期盼颜值逆袭的日子里,这两个脸缠绷带的病人常以听音乐作为消遣,而第一个故事的主题也通过音乐化叙事再次得到呼应:“和我那边一样,她的房里也有一套B&O的音响。不一会儿,房里就响起了悦耳的弦乐声。几小节过后,一个懒洋洋的、本·韦伯斯特式的次中音萨克斯响了起来,接着整个乐队也跟了进来……但最终传来的是托尼·加德纳的声音。这首歌的歌名——我刚刚想起来——《当时在卡尔弗城》,一首不是非常流行的民谣,如今也没什么人演练了。托尼·加德纳唱着,萨克斯则一路跟着他,一行行地应和着……她在我面前缓缓地随着歌曲起舞,自我陶醉了。”(石黑一雄150)与此同时,理想与幻灭的主题也在二者的对话和交往中加入了戏剧性的变奏因素,并由此得以进一步的展开,如同奏鸣曲进入再现部那样恰到好处:“她朝音响走去,我说道:‘第九首,《你在身旁》,是我的特别曲目。……我们演奏的《你在身旁》——我的萨克斯贯穿整首歌——并非完全颠覆托尼·加德纳的版本,但是我总是引以为豪。你可能会想这首歌的各种版本你都听过了。好吧,听听我们的。比如说,听听副歌第二段,或是中间的八个小节,乐队从Ⅲ-5和旋升到Ⅳx-9和弦时,我的萨克斯一直高上去,其间的跨度是你无法想象的,然后停留在那甜蜜的、非常温柔的降B大调。我觉得我的演绎赋予了歌曲不一样的味道,渴望、悔恨,你以前一定没有听过。”(石黑一雄165)

显而易见,这种前后呼应的音乐化叙事极其强烈地重现了小说主题。其独特的叙述结构既有作品人物的视角,也有作者本人的视角:“头一两分钟,她似乎很享受。把CD放进去以后她就站在原地,像上次放她丈夫的唱片时那样开始随着缓缓的节拍恍恍惚惚地摇摆起来。可是渐渐地,她的动作越来越小,最后站在那里不动了,背对着我,低着头,像是在专心思考……片刻后,我轻声问道:‘也许那首歌,那首歌让你产生了特别的联想?她抬起头,我能感觉到绷带后面的怒气。可她还是用冷冷的声音说道:‘那首歌?没有什么联想,没有。突然她笑了起来——短促的、冷酷的笑。”(石黑一雄166)温情与冷酷、渴望与悔恨、梦想与现实等对比元素随着音乐化叙事此消彼长,相互缠绕,不断交融,构成了叙述视角上的多重复调,形成此起彼伏的多声部轮唱。

可以说,《小夜曲:音乐与黄昏五故事》表面上是一部短篇小说集,其实却是分割成小单元的长篇作品,每个独立的小单元通过理想与幻灭两个主题而与其他部分遥相呼应。

三、结语

总而言之,西方现代小说通过种种接近音乐表现方式的文学手法获得了音乐化的特质。

音乐化叙事以节奏、旋律、曲式为基础构架将音乐元素内化到小说叙事结构中,“是对文本内主题进行音乐化的讲述或者呈现,它既可以出现在小说的故事层面(比如讨论、描述、聆听音乐或者由小说人物进行音乐表演、创作),也可以出现在小说的话语层面(即由叙述者谈论音乐本身)”(Woolf92)。

毫无疑问,小说的音乐化叙事——无论是主题的音乐化呈现,还是作品结构的音乐化特征,都打开了小说文本世界的另一扇窗户,使我们得以从全新的角度去发现新的文学意境,领略其不可思议的艺术魅力。

参考文献:

[1]Bakhtin, M.M.Problems of Dostoevskys Poetics.Ed.and trans.Caryl Emerson.Minneapolis:U of Minnesota P, 1993.

[2]Bal, Mieke.Travelling Concepts in the Humanities:a Rough Guide.Toronto: U of Toronto P, 2002.

[3]Huxley, Aldous.Point Counter Point.London: Chatto& Windus, 1963.

[4][英]石黑一雄.小夜曲:音乐与黄昏五故事(张晓意译)[M].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5]Wood, Michael.Children of Silence.New York: Columbia UP, 1998.

[6]Woolf, Virginia.Collected Essays.Vol.2.London: The Hogarth Press, 19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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