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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锋正典与隐秘叙述
——评曹军庆的小说《向影子射击》

2018-11-13叶立文

长江文艺评论 2018年5期
关键词:男主人小院先锋

◎ 叶立文

新时期以来,先锋小说的发展流变繁复曲折,期间虽有高峰低谷,但中国作家的文学实验,却让这一小说潮流在当代文学史中获得了某种“正典”意味。谓予不信,且看先锋小说的家国情怀与存在之思,哪一样不标识了当代文学的现代性诉求?至于九十年代兴起的长篇小说、女性文学、八零后写作以及底层文学等各种文学潮流,又何曾摆脱过“八五”新潮的精神滋养?要而言之,先锋小说正是以其无远弗届的影响力,成为了当代文学中一个新创的文学传统。但问题就在于,先锋正典一旦树立,则“影响的焦虑”便会于焉而起——对时下那些仍在坚持先锋写作的作家而言,如何于正典之外另辟蹊径,开创先锋小说的全新格局,无疑成为了一个待解的创作难题。在这方面,曹军庆的短篇小说《向影子射击》堪称是一部复杂的实验之作。

称其复杂,盖因小说文本不论在主题意蕴还是情节结构上都具有多重指向。按主题的多义性不难理解,因为先锋小说本就以追求意义的非恒定性见长。至于情节结构的多重性,则是指这部小说在固定的情节叙述之外,还多了一些欲言又止的隐秘叙述。作为一种以艺术留白形式出现的“不写之写”,这些隐秘叙述实际上又在主体情节之外构筑起了另一个故事。耐人寻味的是,文本内较为明显的小说主题和外在的主要情节,正是曹军庆向先锋正典致敬的产物;而隐秘叙述所暗含的主题意蕴与情节走向,则标识了作家抗衡正典、另辟新途的艺术雄心。

首先来看看与先锋正典有关的话题。在文本表层,作家讲述了一个并不复杂的故事:主人公云嫂家境清贫,为了生计,经李医生介绍后进了一个神秘的人家充当乳娘,喂食对象竟是小院的男主人。如此诡异的工作性质,居然吸引得云嫂不能自拔。待合同结束后,云嫂已然无法适应自己家庭的平凡生活,她想重回小院并为此费尽心机,但结果却是难遂人意。在这个故事的主要情节中,小说主题首先呈现出了某种批判现实主义的思想风貌。像小院与农村的城乡对立、特权阶层的穷奢极欲、底层人民的人性之悲等等,至于成人吸食人奶,儿童食用问题奶粉等情节元素,又何尝不存在于我们的现实之中?从这个角度看,说《向影子射击》是一部现实主义作品其实并不为过。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作家的叙述圈套。他提供给读者的文本世界,完全因其叙述的复杂而呈现出了多重镜像。读惯了现实主义作品的读者,自然会瞩目于其中的滚滚红尘与幽暗人心。但不要忘记,书写人物的异化状况,借勘察存在困境去寻求救赎之途的绝地写作,方才是先锋正典的艺术本源。而作为一名笃信艺术创新的先锋作家,曹军庆显然不满足于对社会现实的影射和批判,他还要在哲学维度的存在命题上殚精竭虑,来一场深入异化困境的精神之旅。

这场精神之旅的奥秘,就反映在作家对云嫂的命运轨迹的书写之中。从小说的主要情节来看,云嫂与卡夫卡小说《城堡》里的K极为相似。她与小院的关系,几乎再现了K和城堡之间的价值纠葛。对K而言,城堡有种神秘的魔力,但不得其门而入的困扰,让K在接近城堡的途中几乎迷失了自我。到底是城堡所隐喻的权力体系抹杀了K的自我认同,还是K的精神异化使其背离了自我认识?凡此种种,皆在云嫂的命运轨迹中得到了反映。不过与卡夫卡的天才想象不同,曹军庆在叙述云嫂和小院的关系时,却遵循了一个清晰的叙事逻辑。虽然在叙述进程中,作家开篇即写到了云嫂在小院门口的徘徊,以及无法重返小院的苦痛,但这种拒绝和疏离的状态却有因可循。作为一名产妇,云嫂生下儿子后就被安排进了小院,而且在竞争上岗的压力下,云嫂也很快适应了小院内的富贵生活。物质生活的丰富,逐渐让她遗忘了自己的底层身份。但这个故事的悲剧性就在于,云嫂具有一种本能的自我认识的冲动。一旦她遗忘了曾经的自我,那么就会渴望以小院生活为中介,去重新实现自我的身份认同。不过这样做的结果是,一方面她以小院成员自居,过上了怡然自得的理想生活,另一方面她却无法将自己视为单纯的哺乳工具,以至于闲暇之余竟关心起了男主人的存在状况。这当然有悖于女主人对她的身份设定。于是当合同期满后,云嫂就再也无法重返小院了。

曹军庆的创作匠心,尤其表现在对叙述顺序的安排上。虽说云嫂的小院生活占据了大量篇幅,但这些都只不过是叙述的铺垫。真正的高潮则来自于云嫂为重返小院而做的各种努力:她和保安的争吵,和李医生之间的纠缠,无一不展现了与K相似的人生苦斗。因此可以说,当她迈进小院大门,从甘做男主人奴隶的那一刻起,云嫂就注定要在遗忘自我的前提下,在虚幻的自我认同中步入歧途。毫无疑问,对于小院而言,云嫂是一个被动的闯入者,她闯入了先生所代表的那个权力世界。按说如果只是沉默寡言,安心做一个权力机器的螺丝钉的话,那么云嫂就不会有后来的痛苦了。可她偏偏是一个异类,比如她否定进入小院之前的自我,投射感情于男主人身上,试图以小院去重新定义自我价值,但这样做的结果势必会遭遇隔绝。从这个角度看,小院就是城堡,而云嫂就是那个徘徊于城堡之外无地彷徨的K。然而与K不同的是,云嫂一直想向小院这个权力世界递交投名状。于是她的存在困境也就愈发令人唏嘘:若不是她遗忘了自己作为底层人民的存在本相,被权力物质唤起了欲望之心,继而又不合时宜地想要借小院去实现自我认同的话,那么她就不会遭遇如此尘嚣危惧、歧路频频的人生困局。与此同时,我们还要注意到,云嫂又是一个乡村世界的逃离者。她逃离乡村,身先士卒地去追寻小院所代表的城市生活,反映的恰是近现代以来农民阶级逃离故土、融入都市的一种集体无意识。然而,权力世界的大门森然紧闭,又让她和K一样无路可走。至于那已经异化了的自我认同,当然更不会让她重返乡村。于是这一进无可进、退无可退的结果,就让云嫂成为了一个城乡世界对峙中的零余者。

值得注意的是,云嫂的这种零余者形象,无疑是曹军庆致敬先锋正典的结果。须知“八五”新潮催生下的先锋小说,最擅以寓言形式关注国人的精神创伤,举凡对历史权力的隐喻书写、对异化困境的存在勘察,皆暗含了先锋作家的家国情怀和存在之思。像苏童的《一九三四年的逃亡》、余华的《在细雨中呼喊》等先锋正典,都是以城乡对峙下人物的异化困境为题,讲述了一系列零余者形象的生命故事。蕴藉其中的救赎执念,处处可见先锋作家的艺术良知。与之相比,曹军庆的这部作品也毫不逊色,他对云嫂命运轨迹的叙述,同样在隐喻现实的家国情怀和勘察异化的存在之思中,进入了先锋正典的文学谱系。

不过问题的复杂性就在于,如果曹军庆只是秉承“八五”新潮阶段的先锋理念的话,那么这部小说就只能是一部萧规曹随的寻常之作——毕竟“八五”一代的先锋作家,早已缔造了为数众多的文学正典。事实上,致敬先锋正典,远不止是曹军庆的创作目标,他的艺术雄心,更体现在对小说思想和叙述空间的拓展之上。这种拓展,主要指的是作家对小说情节结构的开放和思想路径的延展。而他的创新实验,就包含在小说文本里的隐秘叙述中。那么,什么是隐秘叙述?曹军庆对这一叙述方法的运用,究竟如何拓展了文本空间?

按常理而论,一部作品的主要情节既是作家的叙述主体,也是制造小说意义的思想源泉。但在创作实践中,每位作家都会叙述出大量的次要情节。这些情节线索或以支线形式丰富主题,又或以议论形式发布创作主旨,如是就让这些次要情节发挥出了一种强化主要情节之意义内涵的叙述功能。因此可以说,缩减闲笔,让每一处细节都服务于主要情节所承载的思想内涵,业已成为了当代作家所常见的一种艺术追求。但在曹军庆笔下,这一汇聚叙述指向,带有本质主义倾向的文本神话却并不存在。我们看到,小说里的次要情节大多以隐秘的叙述形式出现,比如男主人和云嫂儿子共同的向影子射击的奇怪爱好,女主人掌控小院日常生活的权力方式等次要情节,都在作家的叙述下显得语焉不详。曹军庆似乎遗忘了每处细节都要服务于描写云嫂命运的叙述指令。他的语焉不详,不仅让作品的情节结构出现了分离,而且也隐然让故事的走向多出了其它可能。比如男主人到底是谁?他的权势究竟如何得来?吸食人奶,如木偶一般听凭女主人的安排,是否暗示了男主人不可言说的存在困境?如果小院是座权力的城堡,那么男主人和女主人,究竟谁才代表了那个影响云嫂命运的至高无上的绝对意志?此外,还有影子一般鬼魅的丈夫,大头娃娃儿子,以及李医生和一众乳娘等等,几乎人人都有故事,处处皆可开掘。然而,这些本该大书特书的情节却以一种极其隐秘的叙述形态出现:曹军庆似乎不愿在此花费笔墨,或者说他以留白的艺术形式,为读者设置了足够辽阔的想象空间。问题就在于,当上述次要情节在曹军庆的简约笔法下被深埋进了云嫂的故事外壳之后,他究竟是想如海明威一般制造一座水下冰山,还是说意欲在先锋正典的故事模式之外另有所图?

我以为曹军庆的艺术雄心显然在于后者。如果深入解读,就会发现这些隐秘叙述与主要情节的关系,并非是一座海明威式的小说冰川,它已经悄然发生了分裂。换言之,小说里出现了两个故事走向,其一是云嫂现时经历的生命故事,其二则是以男主人为中心的一个寓言故事。两者不仅不像读者所预期的那样是后者服务于前者的结构方式,甚至也够不上双线并进的平行关系。从根本上来看,曹军庆隐瞒了故事的真相:“因为隐瞒,变成了另一个故事;为了隐瞒,讲了另一个故事。”这另一个故事就是云嫂如同K一样的生命故事,它是叙述的表象,而真正的故事,则留给了小院里的男主人。为什么会这样说?因为一切的奥秘,都得从小说篇名和主要情节的名实不符谈起。

作为小说篇名,“向影子射击”显然是一个复杂的隐喻。但寓指所向,却绝非是云嫂的命运轨迹这一主要情节。因为它是小院男主人的一个童年爱好:“我小时候很孤独,没人跟我玩,我唯一的爱好便是向影子射击。树的影子、房屋的影子,天上的鸟飞过时的影子,都是我的目标。还有人,人的影子。”而用来射击的工具,不仅不是枪,甚至连木头手枪都没有,他只是“用手指比划成枪的形状”。这一童年游戏显然只和男主人的成长记忆有关。吊诡的是,小说结尾处云嫂的儿子也迷上了这个游戏。从寓意来看,“向影子射击”至少包含了虚无和暴力这两个关键词:虚无的影子虽是现实物质的投射,但它无法定型也无法捕捉;而射击则是一种暴力话语,它隐藏着男主人不可名状的仇恨心理。如果从现实逻辑去理解,那么“向影子射击”的行为显然来自于男主人的被遗弃感,是孤独带来的心理焦虑,让他下意识地做出了射击的暴力行为。但这样的暴力却因影子这一对象的虚无,从而沦为了一场软弱无力的暴力表演。毫无疑问,男主人只有射击的行动,而无杀戮的后果。因为他连一把木头手枪都没有,故而这便是“形而上的暴力”,它只有暴力的欲望、假想的行动,却无实质性的后果。更为重要的是,如果考虑到暴力叙述本就是先锋正典的常用叙述话语的话,那么我们毋宁可以说,曹军庆软化了先锋正典里的血雨腥风,以一种“形而上的暴力”寓言,暗示了历史权力所施加给男主人的精神创伤。及至云嫂的大头儿子重复这一游戏时,我们才惊觉到历史权力的无限循环。关键就在于,虽然先锋正典的历史批判也常假暴力之手来展开,但作家形而上的暴力叙述,却消解了先锋正典的暴戾美学。他用虚无缓释了历史权力带给男主人的紧张与焦虑,也在安慰和丰富这一人物形象的同时,拓展了先锋小说的思想空间——他不再耽溺于暴力本身,而是更关注历史循环的无解。较之先锋正典的历史批判,曹军庆的历史叙述已然进入了历史哲学的思想范畴。他对历史循环的隐秘叙述,无疑冲破了先锋正典以“文革”记忆诉说历史之殇的启蒙模式。这种冲破,或曰拓展,实可见出作家悄然绽放的思想锋芒。

与之相比,曹军庆隐瞒这一寓言故事,彰显云嫂形象的叙述策略似乎更可观瞻。陈晓明在解读格非的《褐色鸟群》时说:“在当今这一消费主义时代,我们不断地消费现实和真实,我们直接进入真相——比如纪实文学。”而小说作为虚构的艺术,“进入真相和说出真相具有难度”,更遑论真相本身的复杂界定了。因此小说家要讲出真相就不能直接说出真相,而是应以叙述的艺术,调动读者一起去寻找真相。唯有如此,作者的叙述霸权才不会左右真相的浮现。具体到这部作品中,作家设置两个故事走向的目的,其实就是为了在隐瞒真相的同时让读者参与到调查真相的行动中来。那么,被云嫂的故事所隐瞒了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呢?

在作品中,小院的女主人其实是连接两个故事的关键人物。她亲自选定云嫂做男主人的乳娘,并且事无巨细都亲力亲为。在她的安排下,男主人的任何生活琐事都变得井井有条。女主人的所有行为,看似都是为了男主人,但这样做的结果,实际上只会让男主人沦为傀儡。至于云嫂,更是在女主人的指令下唯唯诺诺。当云嫂和男主人之间产生了一丝情感暧昧时,或者说云嫂这个局外人即将和小院具有精神联系时,女主人便及时出现,在扼杀云嫂非分之想的同时,也捍卫和净化了小院一如城堡般的权力体系。这岂不是说,女主人才是那个至高无上的绝对意志的化身?在她的谋划下,男主人和云嫂都只能按部就班,谁也别想逾越围城的边界。更令人猜疑的是,假如男主人如此听命于女主人的摆布,那他外在的风光就只是假象。事实上,男主人已经在女主人深深的精神控制下变成了行尸走肉。这也可以解释一点,即男主人童年时在“向影子射击”的游戏里所表现出来的软弱性格,早已为日后的傀儡处境埋下了伏笔。这或许就是小说所隐瞒的可能真相。

由上述分析可见,作家为隐瞒这一真相,首先假借云嫂的故事致敬先锋正典,继而以藕断丝连的叙述笔法,在“向影子射击”这一看似孤立的隐喻方式中,通过大头儿子对男主人存在境遇的重复和循环,最终构筑起了一部讲述真相的“书中之书”。如此步步为营、左右逢源的艺术实验,不仅反映了曹军庆优秀的创作实力,而且也彰显了先锋精神的火种不灭和心魂不死。

注释:

[1][2][3]陈晓明:《众妙之门——重建文本细读的批评方法》,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50页,55页,5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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