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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表演的行为艺术就是我们的生活本身

2018-11-13◎王

长江文艺评论 2018年5期
关键词:残雪肉体哲学

◎王 迅 残 雪

残雪是当代中国最具艺术家气质的小说家。不但在中国,即使放到国际文坛,她也绝对是个异数。随着残雪的国际影响日臻显著,我们越来越无法忽视这样一个作家的存在。然而,如何面对残雪,怎样解读残雪,是一个常谈常新的话题。因为残雪文本及其创作本身,蕴含了无限潜能。她兼具哲学家、小说家和批评家的素质,深谙西方人文经典之精髓。为解开残雪之谜,就要跟随她的步伐,在灵魂的城堡中探秘,由内而外,然后由外而内,伴随肉体与精神的较量,在紧张、惊险的阅读中,不断旋入,不断突进,大自然的结构,或者说宇宙的结构,就会呈现在你的大脑底部。这是我之前进入残雪的途径,阅读《一种快要消失的职业》,我再次经历了这样的旅程。作为残雪的读者和研究者,就这个文本,笔者与残雪有了这篇对话。

王迅: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您是以先锋作家为文坛所关注的。三十多年过去了,在消费主义文化刺激下,当年那些先锋作家都放弃了探索,而选择了“回归”,您为何一直坚持?动力何在?

残雪:

可能因为我本来就不是“先锋”,“先锋”后面都有大部队的。比如八十年代的那些先锋,他们的大部队到了九十年代或新世纪就都变成写实的作家了,包括他们自己也早就汇入了大部队,不再搞什么探索了。我一个人是另起炉灶的,理念和追求与那些先锋都不同,所以也没几个人追随我。如吴亮所说,我不是“坚持”,而是一种肉体与灵魂的存在。不过就这样存在下来了而已。我的动力就在我每天的生活中。

王迅:

能否谈谈最新长篇小说《一种快要消失的职业》的创作动机?为什么选择这样一个几近消失的人群作为您的审美对象呢?

残雪:

如我以上说的,我的文学是一种属于当下、也属于未来的存在。我这类作家不论在国内还是国外,从表面上都属于“几近消失”的作家。我在这部小说中就是将我作为探索者,在三十多年的追求生涯中所做过的事形象化。当作者在写作中抵达了本质之际,他的自我形象就会渐渐显现出来。读者可以有多种解读的角度,但从艺术创造的角度去解读也许是最切近本质的。当然你也可以将这些人和背景看作是一种新型哲学。我想,如果真正进入了作品的话,读者就会对于“快要消失”这种形象有种深切的感动吧。也许这并不是悲观,反而是心存巨大的激情和希望。不是都已经做出来了吗?为什么怀疑这个事物的存在?

王迅:

近期小说中,我发现您越来越心怡于把人物融入到自然中,以亿嫂为代表的赤脚医生的日常生活描写,可以说再次把人与自然的关系演绎到极致。这是一种高端写作,一种思辨性的写作,它需要一种博大的视野,一种把中西哲学和文化打通的视野。您是否觉得这将是未来世界文学的发展方向?如何定位您作为创作者的文化身份?

残雪:

你说得对,这是“高端”写作,但并不完全是思辨性的写作。我更愿意将我的写作称为“物质性”写作,也就是肉体性或身体性写作,以区别于西方人的思辨哲学。现在国外已经有些人看出我的这种倾向,所以他们才会推崇我的文学,给我评奖。我的雄心的确是要打通中西哲学与文化,我也认为这是未来世界文学与哲学的发展方向。我自认为我的身份应该是集作家、哲学家与文学批评家于一体。这样说的话,人们会认为我很狂妄,这是先行者避免不了的处境。但我三十多年里头所做的就是这样一种工作。

王迅:

我指的思辨性不是西方人那种思辨哲学,而是说您小说中存在一种辩证的结构,也就是灵魂结构中统一和分裂的辩证运动,而之所以能发起这样的运动,其源泉来自您所提到的“物质性”。这个意义上,您的写作是灵与肉的统一。尽管您把自己的写作认定为“肉体性或身体性写作”,但读者还是能辨识其中的思辨结构。至少,在我眼中,您是国内少有的具有高度理性化的作家之一。

残雪:

对呀,就是肉体结构!谈到灵魂就要谈肉体,因为但丁说了,两个就是一个,一个也是两个。思辨的结构在物质上体现出来了才是真结构。所以一方面我高度肉体化,另一方面我高度理性化。

王迅:

在国外一次演讲中谈到,您这样看人与自然的关系:人即自然,天地万物都是主观性的产物,而一切主观性事物,又是客观性的产物。人在与自然的交流中获得一种自由,不再是黑格尔与卡尔维诺所描述过的那种高高在上,纯而又纯的轻灵事物的运动,也不是萨特或胡塞尔等人所宣称的片面一元论定义,它成了多姿多彩、混沌有力的,席卷一切的,宇宙中大地与苍天之间的交融互动。这部小说中,人物感知事物的过程应该属于这种“交融互动”吧。能谈谈其中包含的艺术哲学吗?

残雪:

你所讲的是我的哲学观和艺术观。这部小说是我建构的哲学观与艺术观正在成熟起来的一种显现。我一直认为物质和人的精神共同构成宇宙或大自然的本质设定,物质与精神也一道构成最高宇宙矛盾,这个矛盾又是辩证存在与发展的。在《一种快要消失的职业》这本书中,人与人,人与大自然之间的交融互动所展示的就是这种理念。我用艺术的形象语言将最深邃的哲理说出来了,这本身就说明了物质的原始的强大的威力。这应该是西方哲学家还没有说出来的真理。我长年沉浸在西方文学和哲学的氛围中,以典型的中国式的“悟”的方式,也就是物性思维的方式,看出了两种文化各自的缺陷与奥秘。我所尝试的实验文学正是要将我自己的这个中西结合的自我表达出来。迄今为止,我的表达还是很成功的。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西方文化的魅力。

王迅:

药草在小说中就是一种灵物,是连接人与自然的精神桥梁。小说中这样写亿嫂对药草的感应:“亿嫂看到药草的海洋,不知名的粉色花朵在草丛中怒放。此刻,她感到自己满怀一种雄心壮志,并且她像青年一样意气风发。”通过对它的培植和想象,可以接通肉体与精神,一方面是把肉体精神化,另一方面是把精神肉体化,势不两立的灵与肉构成矛盾体,支撑着一轮又一轮的分裂与统一的运动,生命体就在这种运动结构中获得升华。不仅是赤脚医生春秀、米益、葵、站长,蓝山黑衣人,乃至整个云村和荒村的人,都生存在这种结构中,这种情况如同您在《黑暗地母的礼物》中对“读书会”营构,充满了诗意。在我的理解之外,尤其是赤脚医生与病人及其疾病,作为一对审美范畴,还有更多的象征寓意吗?

残雪:

是精神的桥梁,也是肉体(身体)的桥梁。药草最富于灵性,与人类互生互长。不过千年岩石、沙粒、泥土等的灵性也不弱于药草吧。我写过一篇题为“尘埃”的短篇,就是歌颂物质的伟大的。这些作品全是歌颂的,宣扬的是大自然与人的同体关系,一体化。同西方人的纯精神不同,我写出了一种物性精神,这种精神或精神性物质比纯精神更为丰富有力,它的诗意发自生命体的黑暗深处。所以我相信,如果谁成为了我的读者,他或她的生命体就会被触动,整个人生都将有所改变。从这类作品中可以获得一种看待世界的新的眼光,我的一位年轻读者将这种眼光同《圣经》中的眼光类比。所谓医生与病人,就是我与他人之间的沟通的隐喻。在新世纪中“沟通”将成为首席关键词。所以在作品中,医生与病人,草药与人的关系已完全不是传统文化中的机械关系,这些事物构成一对一对的矛盾,矛盾的双方你成为我的本质,我成为你的本质,展现一种对称之美,辩证之美。如果读者学会了像我这样从统一与分裂的矛盾出发,辩证地去感受那些情节,就会发现作品中那些微妙的层次。那是我们大家的身体与心灵的展示。

王迅:

在您小说中,隐喻无处不在。比如那诡异的崖豆藤,命运之蛇,黄鼠狼与芦花鸡,这些意象是否可以当作一种精神发动装置来看待?它似乎起到开启或激活灵魂深层的矛盾结构的作用?

残雪:

对啊!那些有意思的小动物与各种植物,就是启动人性机制的发动机。每一个都充满了激情,它们挑起矛盾,促使人振奋起灵魂与肉体,去和那世纪的命运决一死战,死而后生,建构起自我和与自我相联的美丽的大自然。这就是艺术家和哲学家的日常生活。我每天都要问自己:“你今天尽力了吗?”我把我的每一个小时都同创造联系起来,我同这些自然灵物生活在一块,从不分离。

王迅:

在您长篇小说中,往往会着意于一种地缘性的人格的塑造,如最早的有《五香街》,近期有《边疆》《吕芳诗小姐》《黑暗地母的礼物》等。而《一种快要消失的职业》更是如此,小说中云村人、荒村人都有一种“同类的气味”,散发出一种理想主义激情,而沮丧或颓唐这类情绪与他们无缘,这种地缘性人格是否可以看作一个精神共同体?他们处在不同的精神层次,总的来说,都在以飞翔的姿态奔向自由境界途中?

残雪:

说得对。这些人们住在一个精神与身体的共同居所中,相互之间只要一句话、一个暗示就心领神会。理想乌托邦里面有不同的层次,但处在所有层次的人物和事物都是趋向于同一个目的。乍一读到,情节好似谜语;慢慢地深入进去,那个目的就有可能渐渐地显露出来。以我阅读这类作品的经验来形容,这个时候我就会恍然大悟:啊,原来这里又有一种自由表演!我们新实验文学的写作者,只对一件事感兴趣,这就是进行自由表演。这种行为艺术就是我们的生活——生活在那个艺术王国中,只能进行自由表演,这是目的也是过程。要不然的话,我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东西可写?

王迅:

细心的读者会注意到小说中几个处于临界状态的人物,比如细辛、灰句、小勺等,他们在精神成长过程中反复曲折,左右摇摆,因此常常被误读成云村的“游离者”。尤其是灰句,到小说尾声一反常态,很容易被机械地理解为思想“落后”的表征。

残雪:

他们不是云村生活的游离者,他们就是云村。云村有无数副面孔,但万变不离其宗。要思考这个问题:一种理想要实现为现实,会是什么样的样态?换句话说,自由的矛盾要展开与发展,会出现一些什么样的风景?生命的旅程不光是美好,而且也充满了残酷。角色们演绎了各个灵与肉的层次上的追求自由的故事。从作品自身的逻辑来看,一切表演都应该是非常合理的。

王迅:

所以,对于这样常常被学者命名为“边缘人”或“游离者”的形象,我们在解读您的作品时,要提到整体性的认识上来,描写细辛、灰句、小勺这样的人物,也就是在细分灵魂的层次,把“云村”的灵魂结构更加丰富化了。

残雪:

是啊,学者们太机械了,还没有理解我的作品。尤其是国内有些人的观点,老套得不行。所以我们要给他们启蒙。

王迅:

我阅读的是期刊本《一种快要消失的职业》(《花城》2018年第2期),单行本什么时候面世,两个版本之间存在哪些差异?

残雪:

单行本今年就会出版。我在《花城》杂志上发表之后,又在作品的后面加了两三万字。这种小说的结尾没有什么严格的规定,好几个地方类似散文。

王迅:

关于您的小说,有的读者很着迷,而有的读者却不喜欢,甚至有些抵制。这很正常。记得您曾经谈到,把理想读者寄托在青年人身上,等待“同谋者”出现,您能否谈谈您的近作目前的接受状况,国内国外,又有何区别?

残雪:

从最近几年读者的接受情况来看,国内国外的反应都比以往大有进步。国内真正热爱文学的青年大都已经知道了残雪。虽然评论界对残雪的作品保持沉默,甚至有一些含沙射影的歧视和攻击,但都挡不住年轻人的好奇心。这是令我感到欣慰的。我希望青年读者不断提高阅读欣赏的水平,多出现一些像我的长篇小说《黑暗地母的礼物》中描写的那样的民间读书会。我在网络上找到了一家读书会,是河南的一位文学界的老师主持的,讨论残雪的短篇,读者们的水平很不错,看得出都有功底。相比之下,国外的反应要更热情一些。去年我在美国出版了《边疆》的英译本,一共获得了二十多篇评价(在《纽约客》、全美广播公司等重要媒体上发表),在纯文学当中卖得也不错。一些青年作家发自内心喜爱这部作品,纷纷写评论。今年我马上要出版我的长篇小说《新世纪爱情故事》(耶鲁大学出版社),估计这个长篇的反响会更大。这本书的前言是美国著名女诗人写的,非常精彩,具有挑战性。她和另外一些写我的评论的青年作家所具有的艺术观远远走在国内文学评论界的前面。

王迅:

当前在国内,您是实验文学的代表,在国际上也享有很高的声誉。日本大学很早就专门成立了“残雪研究会”。您对实验文学的前景怎么看,能否从国内国外两个方面来谈?

残雪:

实验文学目前在国内就只有我在支撑了。今后要看年轻一代作家是否努力。国外还是很看重实验小说的。比如美国,大部分青年作家都想创新想搞实验小说。我去一些大学讲我的文学观,受到他们的热烈欢迎。日本这方面差一点,但对我的评价也非常高,认为我的作品独一无二。

王迅:

几年前就听说您在写一本批判萨特的艺术哲学,书名是《物质的崛起》,应该快出版了吧?说实话,自从您在几年前提到这本书,就唤起了我对丹纳《艺术哲学》那样的预期。

残雪:

我还在准备出版这本书。书名不变。不过我改主意了,不是批萨特一个人,而是批整个西方经典哲学。我的博客上有一个在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的讲演,谈到的就是这本书的核心思想。我想建构起一种中西结合的新型哲学。国外还是有不少人对我的哲学思想感兴趣。将来出版后,其影响不会小于我的文学。

王迅:

最近发现您在文学期刊上发表的中短篇小说变少了,是否有意把长篇小说作为以后的主攻方向?

残雪:

我现在是主攻长篇。因为到我这个年龄,已经炉火纯青了。不过今年我搬到云南以来,一口气写了九个短篇和两篇哲学论文。

王迅:

您对当下中国的文学批评格局怎么看?

残雪:

我还没有看出当下中国文学批评有什么格局。好像除了几个例外的学者之外,基本上众口一词,老套路。他们自娱自乐玩得高兴,而且也捞足了。我从一开始就没把这个团伙放在眼里,都三十多年了。

王迅:

近年来,中国文学奖项多了起来,您最看好哪个奖项?当前第七届鲁迅文学奖开评在即,您有何期待?

残雪:

有几个杂志要提名我去参评鲁迅文学奖,我谢绝了。一方面确实不感兴趣,另一方面也觉得残雪这个时候去参评的话实在太滑稽了。我对这些奖项都没有什么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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