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翔

诗人何塞

站在一个国家的广场上

我看见，古巴诗人何塞

雨水，按时从天空

为挥手站得，高昂的诗人

洗去古巴身上，被世界冷落之后的浮尘

我听见，那些爆发在雨后的朗诵

每一句，都像从甘蔗林里

射出的子弹，穿越封锁

拒绝失声

一棵棕榈树，用穿云的高度

告诉我何塞，是世界上站得最高的诗人

一个世纪落幕了，拉丁美洲大陆上

草木还在唱：我是好人

作为好人而死，我要面向太阳

我也看见了，哈瓦那的

太阳，从哪里升起

每天升起的太阳，带着一个

依然站在，风暴口上的国家

格瓦拉，哈瓦那

格瓦拉，驻扎在我的童年

哈瓦那，就坐在我的身边

因为记着，格瓦拉的名字

我看见的哈瓦那，有一顶帽子飞在空中

有一颗星，更像哈瓦那的心脏

跳动在城市额头。这个时候

不要说出妓女，也不要

说出吸毒。而要想想

这顶帽子下的，格瓦拉

就在身边

格瓦拉，仅凭一幅

被一把刻刀，刻得强悍的肖像

一夜之间，就红遍中国大街小巷的男人

此刻，我也坐在哈瓦那的街头

喝着一杯，拉美风味的咖啡

如果我是，一位女人

我想开口说出：生子

当如格瓦拉

哈瓦那，抽着雪茄的哈瓦那

格瓦拉，戴顶帽子的格瓦拉

在哈瓦那大学读诗

我在台上读诗，台下的

膚色，带着她们身体里的神秘

丰富我声音的颜色

一位女人的，发型

还有她的衣着，让我朗读出来

正在等待翻译的诗句，找到了语言密码

加勒比海的风，你吹得再久

也只能从外形上，对她稍加修饰

而她黑金一样的，中国眼睛

不是水土，就能改变

她黑金一样的，中国眼睛

哈瓦那，倾尽你的蓝色也写不出的诗句

只好由我，从她的脸上读出来

这个时候，你可以唤来

浪尖上的海鸥，还有天空

翻腾的云朵，一起加入

对她的修辞

我在台上读诗，台下的

听众，从我声音沉稳的颜色里

聆听我的母语

抽雪茄的人

满街都是雪茄，雪茄的姿势

雪茄的气味，包装着哈瓦那

抽雪茄的男人，走得很急

你在阳光下面，也找不见他魁梧的影子

老旧的西班牙建筑，把时间和钟声

摘下来拿走了。也把抽雪茄的

男人的影子，凌厉地虚化

放在破碎的砖缝里

等待，风来抚摸

抽雪茄的女人，靠在一根

有鸽子飞临的电线杆下。不需要风吹

她宽大的衣衫，藏有卷走哈瓦那的风暴

身旁的一丛野花，替我削弱

她只忧郁一半的，目光

这个时候，哈瓦那

你的孤独，都被她抽进

一支雪茄里

在哈瓦那，抽雪茄的人

不分男女，也不分老少

朗诵《替身》

在盛产，魔幻现实主义的

拉丁美洲，一经哈瓦那的风朗诵

我的《替身》，也是一首

魔幻现实主义的诗

我不知道，这数十句

原本打着秦腔，底色的汉语

经过英语，和西班牙语的两次脱胎换骨

长成什么样子。但台下的

中学生的笑声，告诉我

那个在病中，带走了

病痛的替身，一定

像个天使

这个时候，我突然懂得

人类能通读的，是生长在童年里的事情

就像我的《替身》，是用词语

还原东方，一个古老的民俗

现在，穿越加勒比海

在哈瓦那，开始温暖

一群中学生

其实，只要诗人

看世界的目光，还像个孩子

万事万物里的，魔幻现实主义

就会被一一看见

卡斯特罗

我以为，站在铜像里的

卡斯特罗，遍布哈瓦那

我喜欢这个，爱穿军装

爱抽雪茄，也爱女人的男人

他的每一次演说，都像加勒比海的台风

刮得一大片拉丁美洲，不是前仰

就是后翻。很小的古巴

因为诞生了，这个男人

面对世界，显得高大

穿过被铜像，拥挤得

沉重的哈瓦那，我眼睛里能放出的光芒

时刻准备着，为卡斯特罗的

某一个风采，献上多年的崇拜

然而我错了，他没有站在

铜像里，也没有站在

大街上

哈瓦那，云涌的天空里

他的声音，却经久不衰

哈瓦那公墓

哈瓦那，一半属于活人

一半，属于古巴的亡灵

城市和公墓，只隔着

一条大街，亡灵在一边

躺在石头刻凿出的，城堡一样的墓地里

等待每天的雨水，洗亮自己的名字

也等待每天的鲜花，带来亲人

身上的气息。而活人在一边

吃饭睡觉，坐在早晨的

阳台上，叮咛目光

按时送上问候

天长地久，活着的人

多数把公墓，当成了哈瓦那的一座别墅

住在里面的，是走了很多年的

一些亲人。他们挨着从前的

家和街道，从不想走远

哈瓦那，哭泣的时候

来到这里，高兴的

时候，也来到这里

站在街道中央，我的衣衫

被街道两边的，大风吹着

带刺的阳光

阳光落下，像遍地麦芒

加勒比海上，有这么多蓝色的海水

为我侵蚀，哈瓦那带刺的阳光

我的身上，没有痛感

我的身上，陌生的

哈瓦那的风，却带着打劫不尽的

加勒比海的色彩，要把一个黄皮肤的人

快速地吹拂。而棕榈的颜色

咖啡的颜色，一定是哈瓦那

纠集阳光，要赠给我的

拉美之色

沿途的花朵，在风格

不同的院墙上，守护着肤色各异的人家

一些印象中，吊在藤蔓上的花朵

在哈瓦那，却要在树上盛开

带刺的阳光，汲满蓝色的

海水，像给所有植物

打过激素

哈瓦那，我是从冬天

绕道许多结冰的世界，一个人赶来

你带刺的阳光，告诉我地球的

另一面，色彩迷人

把声音留在城堡

没落城堡，在哈瓦那临海的

很妖娆的夕阳里，没有没落

我来的时候，也是

我要离开，哈瓦那的时候

必须赶在，夕阳带着拍打过巨石的海水

要替这座城堡，关上大门之前

把我写在长安的，一首情诗

朗诵给城堡。看它演绎过

爱情的场景，能否挣脱

时间的绳索，放映从前

这个时候，我不紧不慢

坐在石头的屋子里，听城堡外面的海水

在我简单的诗句里，敲打出一些

特别复杂的情绪。这个时候

我才想起，中国距离古巴很远

也很近。而在临别时

还能安静地，为一座

城堡讀诗，不只是我

在我的前边，把声音留在城堡

是一位人高马大的，德国诗人

暴风雨中的哈瓦那

哈瓦那的天空，多数很晴

而暴风雨，会乘机从湿润的

云朵里，带上愠怒

翻身下马

很多时候，我们身上

火辣辣的太阳，瞬间会被一场暴雨扑灭

这是我走过的老城，时间的手

温柔而又锋利，很多建筑

碎成残片，掉落的声音

在暴风雨里，像在播放

哈瓦那的哀乐

望着头顶的，蓝天白云

我担心这样的天空，随时会挑逗

加勒比海的狂野，掀起台风摧毁哈瓦那

我不想这些，坍塌了一半的建筑

在暴风雨里，再坍塌下去

我也看见，修复者零碎的

敲击之声，从一些建筑里

传来，只是很慢

哈瓦那，人类留在地球上的

一座遗产之城，你需要时间

带上时间，赶在每一场

暴雨之前，修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