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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城记

2018-06-11姚陌尘

延河 2018年4期
关键词:母亲

姚陌尘

1

经不住母亲的反复要求,我们在晨光未熹时坐上开往广州南站的的士。岭南的春天羞羞答答,忽来闪去的,前两天刚以几支木棉花来骗取人们的欣喜,当天陡的就让风裹着寒意掀翻人的衣角。母亲抓着我的双手,时不时地摩挲着。她一路望向窗外,我看她眼角时不时地抽动一下,知道她又在使劲挤着干枯的眼睛,免得眼底的雾气凝成水——每回她难过时就努力挤着眼皮。我故意斜着眼打趣她:再也不见你喊晕车,回家的心情就这么迫切?她不言语,仍背着我。稀星淡月被隐藏在城市泛黄的路灯里。自然之师舞动着偌大的毛笔,将夜的墨色,一笔一笔地抹匀,让天地间透出越来越浓稠的光晕来。就如这黎明与黑夜的较量,我知道母亲内心里是期待与不舍的较量。

下的士,转高铁。天很应景地飘起细雨来。我和先生站在高铁站台上,隔着车厢玻璃窗,看她收拾停当,看她仍然一次次摆手要我们走;看她起身要来车厢门口被乘务员拦住;看她背过身去,不再看我们。看车终于动了,她贴在车窗上挥别的手化为一阵风,随着列车北上回家了。

2

元旦前那个晴好日子,母亲的到来,让时光也温暖明亮起来。每晌下班,穿过大院里被横七竖八车辙纠缠着的碎石路,仿佛慣常听到她抱着女儿在家门口呼唤我,就像小时候的黄昏,她在巷子里呼着我的乳名,唤我回家,那声音终于在记忆的类比里,不再伤感。不知道女儿上午可还闹腾?不知道妈可还舒适?这样想着,脚步不由得因期待而快了起来。等我到家,常是女儿刚熟睡,母亲自顾在厨房里忙碌起来,蒸菜、包子、麻食等各种家乡的面食,已经被包围在水汽腾腾里了。下午上班出门时,她总不忘问我一句,晚上做啥给超(先生)吃?我于是常逗趣她,有了女婿都不知谁亲谁远了。相聚日短,我安心放下所有的计划,陪她闲聊,从她口中打探村巷邻里,一家一家的悲喜生活,希望就此建立起我与故乡渐行渐疏淡的感情和认知。我挨家挨户地问,她挨家挨户地回答,说得不耐烦,嫌我无聊操心这些无关痛痒的事儿时,我便打着哈哈,请她给我讲每次出门,路上遇到的好人——那位帮她提行李、带她坐飞机的女孩,那个主动和她换铺位,又领她出站直到她见到亲人才放心离去的小伙子……提到那些好心人她满心感动,不厌其烦地给我讲开来。我也乐得听——我自私地将她一次次掀进乡邻的苦难中,就必须适时带她逃离那些由此而来的负面情绪。短暂而珍贵的团聚被晾在岭南温暖的冬阳下,没有邻居串门,也不用理会庄稼地,不用操心邻里接二连三的红白喜事,日子平静而炫目。

我摇着木把,母亲扯着时间的丝线,还像小时候,我们共同纺织着这难得相聚的日子。

然而,从柔软的草木故乡到坚硬冰冷的水泥丛林,母亲很快就暴露了她的不适应,这让我半是无语半是感动地不适应起她来:每回专意领着她逛商场,我们断然是不敢说为她去的;临到让她挑选衣服时,她便硬拽着我说,快走快走,有时候径自走出好远;我挑好的衣物她也常是不肯试,即便试了,等到我埋单时便百般阻挠;我嫌她不顾及我的面子,说狠了她,她便委屈地将那句万能的话拿出来:左手不贴右手,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丈夫再有还隔着一层手。母亲出口成章,这辈子她最骄傲的是她的争气,然而这气争得未免太过偏执。原想尽尽人女之孝,可自身好比装满了墨水的钢笔,总被她的偏执塞堵住了。我一半为她为人母的体谅感动,一半仍延续着儿时她为我种下的,为人儿女的毫无价值感。

“妈,去外面吃饭吧!”

“你们去,我不去,我在家带娃。”

“妈,去逛逛街吧!”

“你们去,我不去,我在家带娃。”

“妈,去云台花园玩吧!那里很美,听说有满山郁金香。”

“你们去,我不去,我在家带娃。”

……诸如此类,她不是故意在展示给谁她是见过世面的,而是,她的确对这些提不起来兴趣,且每每批评我,见什么都新鲜好奇,以为那是容易上当受骗的表现。而我,反驳她的各种不稀罕其实是缺乏生活趣味的表现。我试图以我多年城市生活经验来说服她,好奇心好比蝶子的翅膀,忽闪里藏着活力,若某天蝶翼不再忽闪了,那不就成了标本,该进博物馆了么。好奇心重者必是对生活保有热情,对生命有探险精神的。不料她对我充满旧式文人色彩的话语嗤之以鼻:好奇,好奇,把书都念沟里去了,还讲究在大城市里待的,这点世面都没见过。北方女娃子连个面条都不会擀,连个馍都不会蒸,还谈生活?人该活多大年纪是上天安排好的,连个生死都看不开,还谈生命?她一点都不忌讳戳伤我的心病:前年她突发脑梗,在我内心埋下定时炸弹,我战战兢兢,总担心有一天醒来,她离我而去。这次克服重重阻碍,坚持接她来广州,是潜意识的害怕,怕若再不接她来一起生活,会留下毕生的遗憾。然而她却经常跟我提起死亡,提起她身后,仿佛她一辈子操心和良善,将来能有个一命呜呼的死法,不用牵连儿女,就将是毕生最大的福气和最好的下场。

就这样,我常常为她直白表达的“不稀罕”而生气,以为我的良苦用心却收不到她应有的回应,然而让我啼笑皆非的却是,她总好奇于那些隔在深墙里的、常常照面都不打招呼的邻居,猜测幽深门洞内的人物和故事。我们租住了一年有余,从不知邻里上下为何人,她讲起来却如数家珍:三楼那家住着个小姑娘,六楼有个老人,隔壁两家从来没见过人;对面四楼的老头老太,每天在阳台上择菜,呵,顿顿都是米饭,也吃不厌……甚至有天,我下班回家看她在阳台上洗衣服,她问我:“你们和后头的人说过话么?”我半天才弄明白,她将阳台当后门了,她的后头指的是对面楼栋的人。我看她手指向处,有老人在我窗前做饭,我哭笑不得:“妈,你试着招呼下别人,看谁理你?”她的确看不惯我们对于邻居的冷漠,直到见识到邻居对于我们的面无表情,惊诧那是缺乏人情味儿的大事情。她感动于六楼老人的平和,因为每次,她带着宝宝在门口玩时,那老人都会夸两句:好可爱呀!顺带招呼她两句,仿佛,那是城市对她额外的恩赐。

我自2014年入住大院,偶尔也向街坊打听寻找老乡,有意识地为她的到来做功夫。大院里来去的租客一拨又一拨,愿望却最终落空。天气晴好的日子,我常催着她出去遛娃,她不出意料地总以“语言不通”回绝。我知在她的怯懦面前,我所有的鼓励都不足以激起她走下五楼的勇气,便随了她。亲戚们的视频邀请一个个发来时,我宽慰她:你看我妈真是红人,出个门这么多人乐得惦记。她在旁便不好意思地笑,竟有着少女的羞涩,说在家一年到头各忙各的,出门了倒是想这个,想那个的,大体上还有离乡情怯的意思。我为独喊她来看我的自私而愧疚,一边也在抱怨着,连个老乡都没有。

直到年前,带她去医院里,遇到贠阿姨。

挂号时,我和母亲在讲方言,被路过广州的贠阿姨和叔叔听到,他们问:“陕西人?”

“陕西哪里的?”

“渭南的。”

“渭南哪里的?”

“D县的。”

“D县哪里的?”

“N镇的?”

“呀,我是相邻的J镇的。”

在我们的一问一答中,我看到母亲的表情似是层层剥开的包谷棒子,每剥一层便多一层黄澄澄的喜悦。年节的医院里冷清,他乡遇故乡,似让我闻到冬日火锅里腾腾的热气。同样热情的贠阿姨牵着母亲的手——她们本是同龄,我却透过来自西安城,中年后游历世界的贠阿姨身上看到母亲半生劳作的艰辛和沧桑,这让我倍感心酸和心疼。她们说故乡,说儿孙,说时代旧事,上楼,电梯间,候诊室,及至缴费处、取药处,一路上手似乎都未松开,仿佛几十年没见的老姐妹。我原本急于问诊事毕便返回单位,但看到母亲尽兴的状态却颇觉于心不忍,于是在旁等待甚至参与到她们的聊天中。许多天来,我尽管全力陪伴,母亲脸上常现的困倦和无精打采却总让我担心,现在我终于看到她表情活泛的气息,这气息在故乡村巷里她和邻人谝闲传时常有,而自她南来便了无踪影。我惭愧却备受安慰,暗地里对阿姨感激不已。

贠阿姨只是来广州转机,医院门口分别时,我似乎明白了,对于父母,孩子是希望,而人际关系网是活力,它们终是无法互相取代的。

直到母亲回去,再也没有见过一个老乡,这也就意味着,除了我,她没有另外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3

母亲几次在我面前打趣:电视上说,我们是老漂族,老了老了离开了家乡的根,随儿女来到城市漂泊。她又给我类比各种老年阶段:健康能干时是篮球,儿女们争抢着,带大孙辈的成长;俟后是足球,生病的时候踢来踢去,健康能干的时候抢去射门;终有一天无法自理了,便成了乒乓球,儿女们扇来扇去的,唯恐避之不及。母亲每次说这些话的时候,都在笑,她在想象悲惨的老境时,只是调侃,并不悲伤,一如她每次说起死亡时。然而听得我心酸。我有意反驳她:照你这么说,天下无孝子?她答:病长日久无孝子可不是铁定的真理?人都是这样的,不信你走着就知道了。她语气温和却得理不饶人。于是,在她为四位老人养老送终的强大事实面前,我不得不焉下来。我曾经多么心疼她为老人没日没夜地操劳:她推着木架子车载着外公走在黄土飞扬的路上,四处寻医问药的情景;北方的冷冬里,她每晚几次应声扶着身体笨重的奶奶起夜,然后在老人喊饿后,她半夜为她煮粥的情景;三伏天,她每晌忙完地里,疾驰在小路上,去外婆家做一餐饭的情景;甚至,我怀在她肚子里八个月的时候,她从外婆家帮忙回来,在夜黑風高的夜晚踩着单车摔下两米多高坡的经历,而我这唯一的女儿,被她指派去帮老人洗衣时,邻居们常不由赞叹:“这女娃,勤快耐劳得像她妈。”也许我当时心生甜蜜,然今,我无比同情母亲,我以我少儿的躯体和识见顺从并体贴着她,然当这一切都附着在她对女儿的心疼之翼下时,这顺从和体贴对于她的忙碌和苦累,便更显得微不足道了……直到老人们相继去世,隔代的亲情并未给我太多的哀痛,我甚至庆幸地想到,母亲终于解脱了。

几年前,当我想到她和父亲老境堪忧,每每纠结于异乡的漂泊时,她却安慰我,你过好自己就行了,说出了门的女儿娘家的事全不要管……到今,我已安家遥远的异乡,而她与父亲的老病见显,她仍多了一套说辞安慰我: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哪答儿黑了,哪答儿歇。或许因我被所谓的文化包装过,在她的某一个电话后,终于懂得父母与孩子终究不可能一生连体时,我开始以旁人的眼光打量母亲作为个人的一生,才发现我对她抱以巨大的同情,以为她一生是为别人活:为孩子,为父母公婆,为丈夫,为弟妹,仿佛她对谁都负有无可推卸的责任。她过早佝偻的腰身,她过早掉落的牙齿便是她与时赛跑劳作的明证。尽管如此,她仍在比对中对上下亲人负罪,常想我们假如不是生在她的怀里,生在谁谁谁家该是享福了。她以为那些责任是生而为女人的全部意义,无数次地啰唆我,在公婆年老不能自理后,辞掉工作也要伺候人吃喝,为其端屎端尿,这是人媳的义务。至于她和父亲,我作为唯一的女儿,全不用过问,方能在娘家落得个好声名。我问:“那你还能靠媳妇?”她哈哈一笑:说不定我有福气一觉不醒呢。可是,她这好媳妇为何一辈子也没能赢得父亲的体贴呢?她凭什么安排我的人生,仅仅因为我是她的女儿吗?我在她划定的圈套里,为着她为人母的操心,适当的时候结婚,生子,伺候丈夫,侍奉公婆。和她,和农村多数女人一样走完一生。

我跟她说,一个人的家庭决定了你大半辈子的人生底色。我多半以她这母亲为荣,然而,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要求我的人生。我庆幸我跳出来了,在城市里,没有投资爱情和婚姻,努力依靠自己活得更好。然而某一天被现实惊醒时,我终于意识到,她为我“规定”的人生,不过是多数普通婚内女人必经的草径,它并不死板。我终于低下高贵的头颅,将虚幻美好的想象用墨汁染黑——跟她说,在命运面前,我俯首称臣。

4

对于母亲来说,城市文明终究不过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好听却乏有人情味,就好比一盘色彩丰富却寡淡无味的菜。参天的高楼、便利的交通和购物条件以及万花遍山的主题公园,这一切不过是在紧凑的城市空间里开辟出来,麻痹人神经的小小安慰而已。每日马路上垃圾车的轰鸣声,密集的垃圾桶和垃圾站,摩肩接踵的人群手里燃烧的烟头等足以证明城市是个巨大的垃圾场。水泥包裹的城市外壳,找一捧泥土都难,哪里比得了我们农村,干净整齐的巷子,门前屋后的庄稼地,春有花香秋果香,家菜野菜四季供应。她说家里女孩的皮肤都是白净红润的,有血色,不比城里,你看街上一个个时尚女郎,涂脂抹粉的,就是掩不了那股黄气儿。我对着镜子里脸色泛黄的自己,想起大学外出前同学们和邻人的夸赞:这女娃,白里透红,桃花样儿。一边服气她所说的,只能借口:南方湿热嘛。

去年9月,我们撵着一路高歌的房价,过户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带她去看,她对房子横来竖去的大梁颇为诟病,直言不讳:“你们啥眼头,花这么多钱买这种破房子!”并四处敲敲准备装修时要拆掉的墙,提醒说,这是“二四”墙,空心砖,主人房“梁不压床”,父亲做了半辈子装修包工头,我逗她:不愧是包工头夫人。但这房子光线朝向算是很好啦,新一点的房,我们买得起?她颇为惊讶,暗黑无光的厨卫,大又多的梁和柱,这还算好?我一边奉承她的霸气,一边暗地里庆幸,她没同我们一起经历看房阶段。老城区光鲜的摩天高楼背后,四处立着三四十甚至七十余年楼龄的楼宅,它们犹如老朽的人,或安详或病态到摇摇欲倾,照样有房屋炒家将其装修得自然一新,在火热的房地产市场不影响出售。那些黑厨黑卫连带黑房的旧宅子漏着水,仿佛老鼠窝,数不胜数。而在母亲朴素的念想里,她放手儿女“出山”,是为了求得更好的生活,她暂且说不出农村进出甩手一道门的大宅子好,还是城里的单元楼好,但至少,农村人不会一辈子为房子所累,以我们旱涝保收听来尚可的收入,更不应该为一套房子而活,况且,还是这样的“破房子”。我看到她的惊讶像是花儿一般在脸庞绽放,她老来仍大又花的双眼瞥向我:“那你们在这地方混啥?受罪哩!”

诸如此,我在她本辛苦的生活里抽出一丝丝备受安慰的情愫。冬日里,单位楼下,几位老人常坐在冰冷的石阶上晒太阳,几米外大大小小的车驶过时,大地在微微颤抖。城里人的鼻孔里常被汽车尾气历练得没了知觉,从他们呆滞的目光里你很难寻得一丝阳光的问候。而在我家乡呢,冬有暖阳的日子常伴随着蓝天,人们晒被子,吃饭,甚至谝闲传也要就着这艳丽的阳光。城市是被所谓的文明改造过的工厂, 坚硬得毫无生命力,而农村,由腐殖质一层层填补的泥土,有动物和人的尸体,有生命代代更迭的悲伤和眼泪,也由此有着生命的圆润和柔韧。母亲最引以为豪的是:“在家里,我出门买个菜,50米也要踩个单车,”她笑我,“我买菜回来了,你过马路或许还没能等到绿灯呢。”我看她是发自内心的骄傲,内心更加受用。

5

母亲南来了,但家还在那座由老房子定义着的巢庐里,父亲一人守着家,也成为家唯一的代言人。在我们的想象里,父亲一个人的深冬,应该是孤单落寞的,他需要儿女电话里的陪伴和问候,于是,我几乎隔天一次电话给他。

前两次,他尚且有耐心在电话那头夸耀,邻人串门如何夸他一个男人家把家里拾掇得整整齐齐;夸他自个儿燃起炉子,熬苞谷红薯稀饭,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可不减你妈的柴火饭;才不过数次,他却不耐烦了,问我老打电话干嘛?我嘿嘿笑着,照常问他做什么?若是上午,他说,准备晒被子,若是下午,他说准备收被子。隔天再打电话,他或者刚晒好被子,刚收了被子。就这样,我在想象已入老境的父亲,整日循环在上楼晒被子,下楼收被子的家务里,借此打发一个人漫长的冬日时光,不觉凄然。终有一天,父亲兴奋地跟我说,他决定蒸馍了——明天就发面。然而一周后,他再次提到要发面蒸馍。我大呼,爸,你馍还没蒸啊?

父亲到底蒸了一锅死面馍。母亲回家后,在电话里向我说明实情时,笑得前仰后合。

父亲跑去嬤嬤家,先问她酵母放多少,如何和面,如何发面。回来后操作不成,请嬤嬤上门帮忙。嬤嬤起初说可以,后来说,莲姐馍蒸得好,让去找她。莲姐姐被孙子绕着,姐夫又长期不在家,父亲便只能作罢了。自己摸索去,历时一个月,蒸了一锅死面馍。母亲这下说得起话了:老头子,你看没了我,你咋过?母亲说,巷子里门对门户对户,人多嘴杂,女主人不在家,谁敢去你家一帮忙就一晌?不怕被人戳。

母亲回家前几日,我还能吞下眼里偶尔湿湿的东西,是预料着数月以后,我将踏上回家的车,为着家乡省城表妹的婚礼;是终于不自私地想到,开春时节,年迈的父亲挺着疼痛的腰,仍要对付几亩地,母亲嘴里形容他,“进门一把火,出门一把锁”,做儿女的颇有些愧意。50来天城里的生活原非她本愿,有此一趟她便尝尽了放女儿“出山”的恶果,然而一切都无力改变。她一边期待着回归与父亲的日常,一边却在熬煎着,回家也没个娃在身边,似乎看不到孙子辈,生活便空落落的,没味道。她说届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感觉就犹如这一年多我独自在外经历的难以言说的种种辛酸。她走时带着被热油烫伤的痕,那痕是她一直照顾我的明证——只要有她在,我便在人世一直受着最无私的牵挂和照顾。母亲告别了城里,回到她的村庄,不,那也是我的村庄,我在别人的城里继续挣扎在生的路上。我是她放飞的风筝,在遥远的天上,看着她站立在我家门口,跟我说:“孩子,累了餓了就回来歇歇啊。”一阵风起,我飞得越高,越颤颤巍巍,我俯视,看到她在日月流转中越来越小的躯体,我害怕看到树欲静而风不止,可是风越来越大……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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