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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幻石砭口

2018-06-11刘凤珍

延河 2018年4期
关键词:小薇蚂蚁

刘凤珍

走进石砭口

多年来,一直有个梦境反复出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有一片矮矮的瓦房,瓦房中间有一条街巷,街巷里有穿着黑色布衣,筒着手,闲闲散散行走的村民。我一个也不认识,我和他们都住在这些瓦房里,或者他们住着,我是游荡……当我第一次踏进石砭口时,便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难道我梦里的情景在这里再现了吗?

走进石砭口这个陌生地,好多事情令我好奇。破旧的房子结构、材质与故乡陕北的窑洞完全两样。房子里,顶部摆满碗口粗的木椽,隔成了主人的仓储间,一架大梯子架在木椽上,人可以随便上下;中间是过堂,两侧一大两小三间房子;门橵以上每个椽头有着指蛋大小的洞穴,有的被泥封,有的仍圆圆的如猩猩的眼睛在眨动,它们是做什么用的呢?一只只嗡嗡哼唱着的蜜蜂从你耳畔飞过,从容地落在那些洞穴口,然后进去了,洞穴下面撒着木渣。

主人家塌陷一半的柴房里,住着一对儿刺猬母子,由于我们的造访受惊吓而缩成一大一小的两个圆球,小刺猬使劲往母亲身后躲。

公路上过来几个穿着花花绿绿的女人,朝着村子南头的石砭峪口散步而去。村人把散步叫“浪”。问:“哪去?”答:“浪去。”她们都笑脸盈盈。

几天没去,时常坐在街口吸烟的程老伯、申婆婆、小薇、翠霞就会走过来打声招呼:“回来了?”“嗯,回来了。”他们笑,我也笑。有时候,程老伯会拿出时刻咬在嘴里的烟袋向我扬一下手:“吃了吗?”“吃了,你呢?”“吃了。”他点头。

邻居们把漏鱼儿端来了,蚕豆拿来了,自制的柿饼也拿来了,和蔼的村长跑来登记外来户,微笑着说:“以后有什么事找我。”去年我回老家过年,没给门上贴对联,过完年却发现门上贴着对联。一问才知道,是邻居小云和小薇给我们贴上的……这就是我租住的石砭口村。

村街

窄窄的村街,如一只男子半圈着的胳膊,肘部北头向北可通往长安县城,继续北上不用拐弯绕道直抵西安城墙南门,南头向南进入石砭峪,峪谷尽头过山梁就到了陕南某地。一条滈河从峪谷深处淙淙泱泱而来,闪着银光,如村庄的眼睑,满目含情。

村街两面住着人家,有人家翻盖了新房,门面阔大气派,有人家仍居老屋,黑色门面,灰色瓦片,还有裸露的土坯墙,如一位见证村街的老者暮暮垂老。只要你稍加留意,便会从这古旧与新象里读出一些人间的酸甜苦辣和岁月沧桑来。

家家门前都长一两棵樹,有柿子树、核桃树、杏树,其他树很少。它们都是大个子家族,个大叶阔,树底下是人们乘凉聊天的好去处。老徐家对门住着一位胖姐,天天搬来躺椅舒服地躺在老徐家柿树下歇息。我租屋门前是主人家一棵很大的核桃树,树下有根长条石,我们住在南头的几家人天天在这里聚散,吃饭,歇凉,聊天。住在最南头的程老伯,是一位鳏老头,蹲在街边吃饭,一只很旧的浅绿色搪瓷海碗,盛半碗大米掺玉米籽和马扎菜熬成的糊糊,边吃边说话。看见翠霞的小孙子丑猫,就“乖娃乖娃”地叫,或逗孩子:“割牛牛。”丑猫两只小手护住裤裆:“嗯嗯——”地叫着不让老伯柿树皮一般的手碰他。

早出晚归的奶山羊,一群一伙在村街上来回走动,只要它们一过,满街道缀满黑色的珍珠,在早晨第一缕阳光照射下熠熠发亮;两只硕大粉白的乳包,沉沉地担负着家户孩子的营养。翠霞家养六只奶羊,每天早上放出去,晚上自己回来。也有个别时候自己不回来,就得去找,矿泉水瓶里装上半瓶玉米,摇得“嚓嚓”响,嘴里“啰啰啰——”呼叫,不远处山坡上的奶山羊听见就会跑着回来。

这些奶羊是翠霞两个孙子的鲜奶库。喝过羊奶的小丑猫黑瓷愣腾,壮硕如一只牛犊子,跑起来“腾腾”地有劲有声。她家的那六七只芦花鸡,吃饱了玉米,摆着妖娆的身子轧过街道在我租屋新垒起的台阶上屙下黑乎乎一摊鸡粪,然后,去我隔壁的土墙根刨食,一只大人拇指蛋大小的蜗牛被一只冠子最红的母鸡刨出来,吞了。

大清早,街道里会响起一种悠扬悦耳的铃铛声,由远而近传入迷迷糊糊的梦乡,提耳细听的确是铃铛声,脆而不尖,朗而不沉,柔和清朗。好像铃铛最懂得理智和礼貌,既要告诉各家“我”来了,又不能吵着人家。你把不住好奇,打开木门瞧瞧,原来是保洁员摇着铃铛从街道过来,一边打扫街道,一边回收垃圾,街道边停着一辆绿色小垃圾车,这铃铛就是要告诉大家:收垃圾啰——哦!谁也不会觉得它搅了你的好梦。

豆腐——豆腐——随着叫卖声的起落,载着豆腐的三轮小车“嗵嗵”两声便停在我租屋门前的核桃树下,每天早晨这个点,分分不差,风雨无惧。他是个和蔼的人,爱笑,爱说话,和我的邻居们很熟。他的腿有残疾,但你能从他艰辛的日子里看见阳光、温暖、平和。

一天里,村街上总会来几位买卖客,卖蔬菜的,卖西瓜桃子的,卖门帘卫生纸的,还有维修房顶的,他们都用扩音小喇叭在街道喊话:“菜来了——茄子辣椒花白啰——桃子西瓜——门帘卫生纸啰——修房顶哎——”我从来没有听明白他们的吆喝,大伙都从自家门里出来瞅。然后边看边聊上几句,或天气,或孩子,或菜的长势……

夏天的午后很热,村街上三三两两行人不断,北头的人朝南头峪口处“浪”,那里有一座铁桥,人们有的过桥下河,把脚放在淙淙流动的滈河中凉快;有人坐在桥头坡地草丛里,嘴里噙根狗尾巴草,享受峪谷深处刮来的凉风。

黄昏之前,太阳要爬很长的石山,收回照在街道的最后一缕光线,匍匐在高高的山巅作短暂歇息,脸膛红彤彤的似乎还有点儿喘,然后,长发一甩回家了。街道两边的烟筒里开始冒起青烟,各家的窗户飘出不同的饭香味。

不一会儿,风来了,闷热逃之夭夭,村街活跃起来,村委会大院里响起节奏欢快的音乐声,穿着花红柳绿的女人们尽情地跳起了广场舞。

食物

很长一段时间忘记了吃肉,就像很长时间忘记化妆一样,这是来到石砭口以后另一番体验。一日两餐素食,主食白馍、白面条、白米饭,菜就不怎么买了,挑点野菜凉拌,或蒸菜团子。小葱、芫荽、青蒜,菜园子里随手一拔就是。我不是素食主义者,就是忘记吃肉了。

想起小时候玉米面窝窝就是好食物,今天,听见挂在嘴边的食物搭配、营养均衡就觉得有些忤逆和好笑。人是自然之子,身体需要什么,大脑知道,就像麋鹿总要吃些盐一样,到时候吃就行了。

可能胃和食物有默契,或者胃有记忆吧,如今,祖先们留下的老吃法在村里仍然鲜活着。开始,我吃不惯浆水菜,不咸、不酸、不辣、不香,有啥吃头?其实,是我不会做。邻居们做的浆水鱼鱼,一闻,香气能将人扑倒:黄黄的玉米面鱼儿,热油炝过浆水菜、干辣椒,放酱油、醋,各种调味料,最后,撒上一撮香菜、韭菜,吃起来爽滑香糯,极其好吃。

拌汤,看上去就是面糊煮土豆块,他们也不放酱油,颜色类似一碗浆子。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做的,却很香,好吃。晚饭,来这么一碗拌汤既简单,又舒服。

如果想吃玉米籽掺软米焖饭就浆水菜,那也很不错,几把柴火烧锅,一定是柴火才能做出软软糯糯、稠稀刚好栽不起勺子那种,吃的时候筷子夹一饦儿,口感滑滑溜溜,满屋子弥漫甜丝丝的米香味,这是一种“真实的粮食味道”,很久没有闻到了。吃的时候,夹一筷子浆水菜,那才别有一番风味。

石砭口人不讲究食物搭配和营养平衡,而是顺应自然的调节,就一个简单生活,遇到什么季节,地里长什么菜吃什么,我也只能如此。

总有一些事情令你感动

时光进入四月下旬,种下去的瓜豆蔬菜都开始露头,有些像打探外面消息的先醒者,率先钻出来,后面的像接到命令的军队一样,一夜过后,齐刷刷全部排成队列站在园子里。我小心地怕惊着初来乍到的它们,轻轻推开后门,却发现它们一点儿不胆怯。我不由地说:“孩子们——不,战士们——哈,也不妥,瓜哥豆弟菜妹妹们,你们好啊!一路走来辛苦辛苦!感谢你们不忘初心报答在下,谢啦!”我的话音未落,它们全高兴地摇头晃脑。生活在石砭口,总有一些事情会让你高兴,也会让你感动。

院畔三棵高大刺槐把小院围绕,与高于厦屋的堂屋和卧室形成一种完美的构图,时刻传达出一种祥和、安逸与闲适。枝枝弯弯的枝桠一天天绿荫繁闹,串串的槐花穗子由绿变白,羞羞答答地向前伸去,那嫩白的心里一定藏着一个秘密,就是:绽放!谁不想绽放?她们一个个努着尖尖的小嘴如可爱的娃娃。

各种蜜蜂,胖如拇指蛋的黑蜂,瘦如蒿枝的柴蜂,各种叫不起名字的蜜蜂,长腿的,细腰的,集会似地在厨房门前新栽的葡萄嫩枝上、月季花蕊上嗡嗡着,因为花没开,不能叫采蜜,大概是踩点?它们嗡嗡嚷嚷的时候很是不雅,把便便丢在我的花板椅子上,活动饭桌上,如油画家随意甩出的色彩,鸭梨般黄得圆润光洁,充满艺术气息。

天蓝得让人心疼,没有一丝云彩,好像一直依恋天空的云彩猛然间失去宠爱,不知躲在哪个角落惆怅伤心?我的背上被晒得发烫,抬身挪至厦屋檐下,感觉自己像昨天打我门前经过的那条黑毛虫缓慢地蠕动。我知道它的美丽梦想——最后升华成一只漂亮蝴蝶,可它朝着厦屋和堂屋之间阴凉潮湿的水槽爬去,实在不是一个好去处。我看清了它?嗐!我哪里知道一只虫子的想法。

但我确认看清了自己,就是一株长在屋顶的瓦松,屋顶是我全部的江湖。太阳照着我,风儿吹着我,雨儿滋润我,霜儿历练我。

鸟儿在我身边漫步,蝶儿在我手上停留。虽然江湖不大,却总有一些人和事感动着我。

老刘——随着一声清脆的呼喊,一只白瓷海碗从门帘后面先进而来,噢!是邻居小薇送来玉米面鱼鱼,红红的辣油,绿绿的韭菜,一股清香扑面而来。

细妹家的小黄毛在围墙上站着,软语糯音地朝着我叫一声,我学它的样子,“喵呜——”回应,它又叫一声,算是相互问候吧。来时,没看见它在哪里,“怎么就发现我来了?”不一會儿,它就从围墙上跳下来,不停地叫,好像要告诉你,这几天你没在,村里发生了好多事。它从来不从门里进来,而是从房顶或围墙上下来。来时,你就要想到它,给它准备点吃的,不然就觉得对不起它的每一次访问给你带来的意外喜悦。只要给它一吃,就舒服地卧在窗台或根雕上,犹如贤哲眯缝眼睛,思考古今。

种地的尴尬

邻居小薇从别人手里弄到一块儿地,我和老伙计实在太想种地,就去帮小薇挖地,种玉米。我们戴着草帽扛着镢头,从村子南头到北头走过整个村街,街道两边坐了不少人,他们三五一堆地闲坐着,都用疑惑和奇异的目光看着我们。我们也觉得有点怪异——原本种地的人,会种地的人却不种地,不种地,不会种地的人倒装得有模有样。

石砭口人已经很久不种地了,有种的也就是没有外出打工的女人和年龄大一些的男人,只为自己吃一点儿稀罕。其实,他们也不是不想种地,只是土地给予他们的回报,在相同的劳动日和不相上下的劳动强度里收入相差甚远,所以,只能放弃。

一眼望不到头的平地,大集体拆分时按人头每人三分分给各家,开始几年还有人种,随着外出打工工钱不断上涨,一算账,种地一年不如打工一年挣得多,很是划不来。渐渐地种地的人越来越少,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如今这些地,有的种一条树木,有的种一缕麦子,有的长一片杂草,整个一片平地被不同的植物切割得参差不齐、颜色各异。那些树春天繁华,夏天茂盛,冬天籽种黑溜溜铺一地;那些荒草,一点儿不自卑,拇指粗细如竹竿直耸田间,很是招摇。由此,地里再看不到由季节而定曾经千篇一律的稻子、麦子、玉米,而是被农民各自的心思打乱,乱得厚薄不一,五花八门。乱得如油画家的调色板,有几分诗意和浓重。

鸟语

清晨是鸟的世界。

呦噢——

呦噢呦噢——

咋回事——

咋回事——

它们对话?自顾自叫?我执着脖子听半天听不明白。人真好笑,人家说的是鸟语,你为什么要懂?时常发出“呦噢——”叫声的鸟大概就住在附近,整天叫声不断,很难听,后音拉得悠长沉闷,有陕北乡下人叫魂的味道:“三多——回来,三多——回来”粗粗的木木的,三多叫得音高,回来喊得低哑颤抖,一听就让人不安,情绪低落。它大概没有想到自己的声音会影响人的心情,就像一个多嘴的人不可能少说一句,无论别人喜欢还是不喜欢。此刻,你多么希望它叫累了歇一会儿。

叫啥——

叫啥——

这声音好听多了,好像对“呦噢”很反感连续责问几声,但声音软软细细地,很像劝导和安慰。过一会儿,“呦噢——”蔫蔫靡靡地又叫了一句,然后再没听见。是回答“叫啥”吗?好像是。咋回事?不知道忙啥去了,干叫几声没音了。住在墙外大槐树顶部的喜鹊一定是被吵醒了:

呷呷呷——

呷呷呷——

呷呷呷呷呷呷呷——催孩子起床?唤伙计撷柴?给“呦噢”和“叫啥”讲述昨晚一个有趣而惊险的梦境?似乎都不是。她很激动,呷呷呷呷——叫得很欢,在树枝间来回飞动。大清早干吗?我正在淘菜,便停了手里的活瞅了一下。哦!原来,那只虎头虎脑的秃尾巴野猫从树桩往上爬,一点儿不顾及喜鹊们的吵骂,直接朝喜鹊窝爬去……今年,喜鹊还来,但不见它们再进出那个窝了。

一只长得精致的小鸟,与大点的餃子一般大,住在我堂屋顶部木椽之间的空隙里,尾巴和腹部火焰色,头顶和翅膀黑灰相间,在我的故乡人们叫它“火焰巴”,我不知道这名字的由来。翠霞说这里人叫“气死鸟”,人一逮住它就气死了。

好几日我发现它形单影只,飞进飞出,落在院子鹐蚂蚁,捉昨晚昏倒在路灯下的小蛾子。一会儿又落在房顶废弃的电视天线上。老伙计说:“这只‘火焰巴胆大不怕人。”

我说:“‘火焰巴应该是一对儿。”

“它是单身主义者。”老伙计务弄煤炉头也不抬地说。

“哈哈!”我笑。

就在我俩像说邻居的孩子不谈对象一样时,另一只小鸟飞来落在离“火焰巴”家不远处的厦屋檐角,是“火焰巴”的女友吗?它朵儿朵儿跳了两下,像在等待“火焰巴”出来迎接。

“特儿——”它一下飞到“火焰巴”窝口的木桩上,犹豫似地又飞回厦屋顶。我真为“火焰巴”着急,定是它女朋友来了,它去哪儿了?

“老伙计快看,‘火焰巴有女朋友,这不是来了?”

老伙计不看,他务弄着煤炉,一股白烟冒起来。

“啾——啾——”火焰巴小尾巴翘了两下进窝了。

我想,它们应该是一只在孵宝宝,另一只出来打食,因为它们长得一模一样,即便换班,我们也辨认不出来。

老伙计生着煤炉后,拿着镢头去菜园旁边整理那个死角,说要整出个观光台。他满头大汗,汗水渗湿短袖,如一只灰蓝相间的大鸟在菜地啄虫子。我是另一只大花鸟,坐在小凳上东张西望。

“啾啾——啾啾——”

“火焰巴”出来了,落在梅李枝上跳来跳去地叫唤。它是不是给我和老伙计打招呼?我们不得而知。

夜风

夜幕降临时,石砭口似乎进入一种混沌未启的状态,整个空气里有种黏糊气息。就在这时,风来了,来得没有铺垫。它不是刮过来的,是劈头盖脸掼过来的,盆水泼过来的,一风过去,让人顿时冷起来,浑身鸡皮疙瘩。这已经是五月底的天气了。

街道上没人了,大家回家关好门窗。夜越来越黑,风肆无忌惮。忽如山洪咆哮,忽如飞机降落。你无不怀疑是不是无数个隐居秦岭山峪的神仙精灵们一起出动使功作法,将白天峪谷所有的风装进一个巨形口袋,黑夜放出来,满村子肆意和疯狂。是不是注定黑夜是属于狂风的?是不是风早就买通村子所有的树,才使它声势如此浩大,威风不可一世?

院子里所有没长腿的东西,一夜之间都长了腿,它们那么的听话、被收买,乖乖地跟着跑。凳子倒了,塑料盆、毛巾、挂出的衣服全部挪了位置,有的摔地上拧成团,有的“咔啦咔啦”叫着满院转,魔鬼爪一般的槐树干枝掉落下来。可是,蔬菜架竿没有歪,红薯花枝也没有折……

只要第二天不下雨,每天下午迟不过七点,风如约而至,攒得你来不及收拾刚吃毕的饭碗。风们高歌猛进,不辞劳苦,不知疲倦,要将“革命”进行到底。不停歇地刮一个通宵,直至第二天清晨七点,戛然而止。

你被扎实的黑夜埋没在深处,睡在村子夜晚的黑风里,关上厚厚的木门,隔着泥胚砖瓦,不会有什么风花雪月、浪漫缠绵的感觉,只觉得诡异万分,惊心动魄,大难临头,世界末日一般;鼠不出洞,狗不吠声,公鸡不打鸣,连伏在墙上的壁虎都怕吹下来死死抠住砖缝,不再捕虫子。

你被这漆黑无边的夜惊悚,没有一点儿睡意,却要继续睡在黑暗里,你不知道月亮和星星还在不在天上?天空会是什么表情?你更不知道风神娘娘为何如此渎职?

如果你再迷乱、害怕,就会觉得外面那个世界再也不会属于人类,人类再也无法联通外面的世界。厚厚的门板、泥墙和砖瓦将永远把人类隔在屋子里,不可能回到外面那个世界;如果你害怕、迷乱,就会觉得黑夜是一个被夜风挟持了的大黑洞,再也不会明亮。

第二天还有清晨吗?

完全不可思议。睁开惺忪睡眼,揉一揉,眼前的一切彻底颠覆你黑夜的全部感觉,突然就晴空万里,阳光灿烂了。可是,槐树、杏树、核桃树、柿子树,全寂静了,睡死了,叶片儿纹丝不动。街道上的人们都好好的,七点半都吃上早饭,蹲在街门口大声说话。我一个个看着他们,总该有什么变化吧?比如,谁的头上长出犄角,谁的身上没有了衣服全是鳞片,谁伏在地上爬行从此再不会说人的语言,谁长了翅膀栖身树枝,谁长出奇怪的猪尾巴。

可是,他们都没有,都很平静,说笑吃饭,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本来就没有发生什么事?没有人提说关于夜里那场妖孽似的黑风。我不信,又要看看别的:细妹家房顶上的太阳能水桶,申婆婆家的花椒树,小薇家那只放在街口的老树根,翠霞家的奶羊和几只母鸡……可是,它们都好好的,奶羊屙在街道的粪珠仍然釉黑明亮,那累赘的乳包乳头粉白粉白,仍然沉重有加,碎步向山坡走去,咩声依旧。母鸡穿着先前一直穿的棕红色衣裳,“呱——呱——”地呼唤着,悠闲着。“噢——豆腐——”“噢——豆腐来了——”喊声如此熟悉的卖豆腐师傅也如约而至……

好好的,房屋好好的,邻居们好好的,树们好好的,畜禽们好好的,一切都好好的。我的心便踏实下来。

这是我初来石砭口时对黑夜刮风的认识。一年下来,我终于发现我误解了风,刮是有缘由的,这一刮第二天准晴天。第二天早晨站在滈河边上,吸一口新鲜空气,你的整个肉体和灵魂也将飞升起来。

默默

厦屋檐下住一窝麻雀,孵出雏雀,听见“啾啾叽叽”的声音微弱而遥远,大概它们的窝很深吧。我在院子里坐一上午,见证老麻雀们的忙碌,出去打食,回来喂食。可我疑惑它这一出去怎么就能逮着虫子?

菜园子的外棱是砖砌的,缝隙里住一窝蚂蚁,很大一个家族,这两天它们摇摇晃晃都跑出来,几个洞口黑麻麻拥了几堆,它们个子很大,黑峻峻的长着翅膀,刚换了一身新袍子似的。有的爬,有的互碰触角,有的已经飞起远行。这场景一下子让人想起送别,送姑娘出嫁,送丈夫、儿郎上战场。可是,不知道怎么,蚂蚁一长翅膀就觉得身上多了些妖气。其实,不是蚂蚁成精变妖,是它们肩负着建立新穴,繁衍后代的使命,来依依不舍地道别了。

“啾啾——啾啾——”那只忙碌大半天的老麻雀,突然叫个不停,喙里噙一节黑黑的东西落在葡萄架上东瞅西瞧,叫声不断。它怎么啦?我疑惑着抬起头。是它突然发现我这个“敌情”了吗?我没有动,看它想干啥。它不叫了,跳下来落在地上,把嘴里的东西放下,啄了几下又叼起来,好像没噙好又放下,啄了几下又夹住。它默默地重复着这样的动作。我心里说:“你忙你的,我绝对不会伤害你。”可是,它还是不进窝,犟拐拐地叫得更急,好像它要干什么事被我挡住了。“好吧好吧,我妥协。”我起来回屋,等我再出去,它早不见了影子。

突然,一只黑白喜鹊摇摇摆摆朝着那些蚂蚁走去,“噔噔噔”鹐了几下,抬头看了看周围,又“噔噔噔”鹐了几下。啊?这难道不是蚂蚁的灾难?我要不要阻止?就在我为蚂蚁着急遗憾,拿不定要不要出手的主意时,喜鹊“特儿”飞了,我终于松了口气。

这只喜鹊天天在我的猫食盆里叼猫食,它无视我,把猫食一叼尾巴一翘飞上砖墙,再一纵身,跐溜儿飞远了。

我在便签上写字,蚂蚁依依不舍地告别,喜鹊跑来鹐蚂蚁,麻雀到处逮虫子,看起来各怀心思,各自忙碌,但又都傻傻笨笨地默默进行,顺着大自然的法则飞来跑去,或默默坐着。

小院里发生的事

这两天小院里莫名其妙发生好多事。早上起来一看,一株黄瓜齐根断了,蔫耷耷倒在地里,几朵小喇叭似的黄花一同萎靡,谁干的?两株西红柿,叶子受惊似地蜷曲着,怎么啦?

那群庞大的羽翅蚂蚁被正在哺育期的麻雀发现后,简直成了麻雀的食品库了。麻雀“特儿”一下,一颗石子落地般坠下来,又“特儿”一下飞上去。“噔噔噔”扭着小爪儿朝蚂蚁巢走去,一喙下去夹住蚂蚁,放开再夹住,再放开,两三个来回后衔着被粉碎的蚂蚁尸体飞回窝口,大雀“嗺——”,小雀“嗺嗺——”就完成了哺育。

这是羽翅蚂蚁的灭顶之灾!

可能是蚂蚁家族召开了怎么对付麻雀的紧急会议,前天中午,大概用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羽翅蚂蚁们很有组织和秩序地出来一个飞走一个,并且是一出洞立刻就起飞,不做任何停留和怠慢,很显然是逃命。先前的“告别仪式”看不到了。

昨天早晨,突然那两只不辞劳苦整天捉虫子育雏雀,从我头顶飞进飞出的麻雀不见来,雏雀也不叫了,我的心“咯噔”一下,几分失落与沉重。昨天它们啥时候出窝,还是遭遇了蛇?街北边的大姐前几天说,有条黑蛇从她家房檐掉下来落她脚背上:“把人吓死!”她说的时候眉飞色舞。

还有那株侏儒般的西葫芦,痴痴笨笨不好好长,但也不至于这么轻易,一夜之间就死掉。

一早上,我不由念叨着,奇怪着,为它们惋惜。一个生命的诞生、成长背后要付出多少艰辛劳苦,多不容易,而逝去却太过草率和随意。草芥虫鸟如此,人不也如此?生活在秦岭脚下,我终于发现,人无非和麻雀、羽蚁一模一样,在时间的雾霭里,就是一棵一夜生病的西红柿,猛然死去的西葫芦,扯蔓、开花、结瓜,也就一阵子的事情。热闹和辉煌终归要结束,谁能逃脱尘埃的掩埋?

人、玉米、野猪

每天傍晚,风准时到达,把石砭峪谷深处的凉风有效准确地送达村里。一丝不苟的太阳上一天班,不经意便在村人的炊烟和饭碗里冒上五台山尖。它是最大的发热库,它一走世界立刻凉快起来。

小薇正从地里回来,尖细的女声对着街道两边的鄰居,发布刚刚从地里采回来的爆炸新闻:“野猪把玉米吃了——压倒三分之二,我表嫂家也被吃了,正良家也被吃了。唉!白劳动咧,划不来划不来……”

胖姐笑着喊:“吃了好,吃了好,看你再往地里跑。”

我和小薇的心情一样有些惋惜,春上,翻地、下种、锄草、分苗、追肥,好几趟。出力流汗,没打算收获,只想秋后美美吃几个玉米棒子,没承想,还没等成熟却被野猪先下手了。可谁能管得了野猪?这恼人的野猪它才不管你那七大姨八大姑的事情,直接就来了,想吃就吃,爱拱就拱,你拿它有啥办法?

小薇唠叨着让老公准备一串鞭炮,晚上十点去地里放一下,把野猪吓跑。可老公不去:“春上让你甭种甭种,划不来,就不听……我还给你睡地里看哈!”

小薇老公没去。不是他不去,是他知道一点儿用没有。第二天一早,小薇表嫂说,她老公和正良倒去了,十点去地里放炮,两点再去看,野猪照样该吃吃该拱拱。小薇表哥家的玉米能灌上水,那长势比小薇家的更喜人。

由于干旱,野猪在秦岭山里的日子不好过,便跑到村里来。人是秦岭的孩子,野猪也是秦岭的孩子,妈妈没办法抉择。假如秦岭没有野猪,没有朱鹮,没有黑瞎子狗熊,那会是怎样一座山?它们都是大秦岭缺一不可的可爱孩子们。住在秦岭山根,如果没有野猪光顾,那日子该是多么枯燥和乏味哦!

我想要的生活

连续下几天小雨,到处湿漉漉的,地里进去就黏鞋,房子里潮乎乎的,天气随之冷暖无常,早棉袄,午单衫。如果有一条火炕烧起来,房子里一点儿不潮,睡上去温暖无比。此刻,我拥有这么一条火炕,简直又回到童年时代睡火炕的情景里。真的要感谢聪明的老祖宗给我们发明了火炕,这是任何空调和电褥子不能替代的。它暖得我热泪盈眶,暖得我思绪万千。

早晨,太阳一出来就热热烈烈,好像心情不错。老伙计在菜园子里栽葱秧子和苦菊苗,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整个上午,天空湛蓝,太阳水红,洗了头坐院子里晒一晒,头发就干了。甩头发时扬起头,突然却发现矗立在东北面最高的山尖直耸蓝天,邻居们说,那是小五台山的山尖,它把天空切出一个棱角分明的山形,如一幅巨大的山水画,壮美天成;照壁外的洋槐抽出嫩梢儿,一只规整的喜鹊窝坐落在洋槐脑叉,眼尖嘴馋的黑白喜鹊不顾我的看法,从厨房顶跳至围墙,又跳到院子,在猫食碗里啄那猫咬不动的猪皮。

一只很爱叫的鸟,每天这个时段来我租屋附近,叫个不停。我把它叫“多嘴鸟”。此时,“多嘴鸟”落在厦屋后面的杏树上,叽叽喳喳叫了半天,像一位说话语速极快的人。它究竟说了些什么?想必很喜欢我这位异客?

喜鹊又来了,在照壁上频频小步,低头往下瞧。它把刚才叼去的猪皮吃了吗?我有点疑惑。我以为它又要下来,可它猛然改变想法似地朝“多嘴鸟”叫的方向低飞而去。它们俩认识?是好朋友?我很羡慕它们飞来飞去。

太阳过去,我开始种菜,两畦黄瓜,一畦豆角,一畦青菜,一畦西红柿,一直种到天黑仍没种完。还想种一畦辣椒,一畦秋葵,一畦茄子……地像掺搅了油似的酥软,湿墒最佳。清明前后种瓜种豆,这是农人的节令,也是庄稼蔬菜安身立命的开始,村里人都知道“春不种秋后悔”。但大部分土地还是撂荒,个别地里干草一人多高,败倒的败倒,招展的招展,如一头黑发里突兀着几缕白发。

年轻人都去城里打工。一个大工一天二百元,一个小工一百元,很現成的收入,一年下来,大工挣几万元,小工也挣两三万。村民对种地说得最多的话是划不来,天年好一年收不到一万元,还需种子化肥地摊成本;天年不好,连自己吃的都不够。所以,每家三四分最好的平地,大部分都植风景树,有女贞子,有樱花,还有核桃等等。

我对这样好的土地长着树感到无比可惜,可怜我的家乡是山区地带,很少有这么平这么好的地。可是,地再好,还是没有人种。可反过来想,如果我是农民,会一如既往地种地?如果我没有一月几千元工资做保障,还能如此消遣?还愿意住农村过农民的清苦日子?我真的没有底气回答,似乎我在这里挖地种菜更像作秀。

但我骨子里是乡村人,喜欢乡村的畅快、散淡、本真、自然、清净。一直觉得,乡村是家,城市是出门。

责任编辑:阎 安 刘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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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薇蚂蚁
蚂蚁为什么能认路
小薇,对不起!
那个夏天的女孩
忙碌的蚂蚁们
神奇的万能群
我们会“隐身”让蚂蚁来保护自己
蚂蚁
玫瑰明信片
蚂蚁找吃的等
老板,别再涨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