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衰老记

2018-06-11曹文生

延河 2018年4期
关键词:庄稼草木村庄

曹文生

村庄老了吗?

这是毫无疑问的,我已经在村庄里活了三十多年,这三十多年,太可怕了,它推着村庄不停地奔跑,乡人死了一批,又生了一批,每一批人,都风化为乡村的符号。他们的名字,注定是没人记住的,他们和田野的庄稼一样,卑微平淡。

这土地上的麦子,被人收割了一茬又一茬,而我家厨房屋顶上的那些麦秸,还是十年前放上去的。它的光泽已经消散了,那种金黄的亮,已经交还给岁月了。只剩下一种暗淡的颜色,在屋顶上,很安静,像一种陈旧的抒情。

还记得十年前的父亲,精气神十足,一身用不完的气力,总是天不亮就下地了,他扛着铁锹,犹如扛着一种乡村的笔,在辽阔的大地上,写出温饱的文字。

每一垄麦子,都像一种赞美诗,只是父亲不知道诗是什么,只有我知道,我在父亲的背后,读着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而父亲却在麦田里劳作,汗水顺着肌肉滚落下来,落在这土地上。

我和父亲最大的差别,就是内心深处对庄稼的敬重不同,父亲生怕冷落了每一株庄稼,他细心地伺候它们。每一株麦穗,都是要捡拾的,我对他的这种态度嗤之以鼻,心想:“ 又不是吃不上,还费那功夫。” 父亲从不说 “热爱” 二字,却把每一株庄稼当作亲人,我在文字里虚假地说爱它们,却在餐桌前,任性地浪费。

一个农人,用一生的时间,去阐述一种哲学:尊重。他尊重庄稼,尊重鸡鸣、狗吠,更尊重乡村的每一个人。

而我,却窝在一个偏远的小城里,孤独地活着,我已经蜕化到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了,土地对于我来说,只不过是一个地方,它承载一片丰茂的草木,能生长万物,却不知土地在乡村的内部,是一部灵魂的《圣经》。

我家的房子,老了吗?

是啊!它的后背上,裂了縫,只要到了冬天,就一阵阵风,往里面钻。屋内的我,坐在炉子旁,还冻得瑟瑟发抖。这裂缝,是时间的陈词,它述说着乡村内部的变迁,一个院子,是如何从荒凉之处焕发生机的,又是如何渐于苍老的?

那些年,父亲是一个亲吻泥土的人。他将地里的土,运回家里,然后从古老的压井里,打出一桶桶水,和泥,用砖模压出一个个土坯,此时,父亲是一个艺术家,每一个土坯,都很精美,从漫长的程序而言,父亲又像流水线的一个环节,呆板、机械,将一个健壮的身体,扔在乡村里。那时,父亲一身的腱子肉,在阳光下显得饱满而有弹性,一个男人的青春,被我生活过的乡村所铭记。

到了晒土坯的时候,母亲总是跪在佛像前,祈祷着这日头高一点,再高一点,只要有阳光,空气就散发出泥土的味道,它干净,不夹带一丝潮湿的霉气。

烧窑,是一个大活,村里男女全部出动。在乡村,只有到了烧窑时,才如此和气。男人抽着廉价的纸烟,鼓着腮帮子,把一车车土坯运到窑里,一层层地码好。今人所说的码字,不过是拾人牙慧而已,古老的乡村,已经将码的艺术,做到了极致。

一把火,乡村就沸腾了。

烧窑的唯一关键,就是对火候的把握。三爷是绕不过去的人物,据说他通着神灵,能和火神对话,总是叽里咕噜地说个不停,谁也不知念叨什么?

有他出手,这炉窑,就算踏实了。一个个干净、规矩,整齐划一。

女人呢,则在厨房摘菜、淘洗,一件乡村视觉和味觉的艺术品,一场属于乡村的饕餮盛宴,马上就要呈现在桌子上了。女人拿出手艺,男人坐在桌子上,说着庄稼,抽着烟。

夜黑了,人还在,他们还有没喝完的酒,还有没说完的话,一些男人,平时不舍得买酒,他们惦记着那些酒水,只是此刻,有些男人开始说胡话了,被自家的女人生硬地拽走了。

有砖了,房子就算成功了一半,木料谁家都不缺,地里的树,一伐倒就是上好的木料,盖房时要请一村的人,来帮衬几天,这房子,就成了一种新的坐标。

那时候,看到屋顶的瓦,我想到一个词:鱼鳞。我不懂成语,只知道这瓦一片压着一片,细密地排列着,多像鱼鳞啊!

这鱼鳞,也老了。它们吃了三十多年的灰尘,被风刮了一次又一次,再也没有精气神了。它们在屋顶,已有了衰老的模样,有些瓦已经脱落,一到下雨天,这屋子里,便有雨水落下。

物尤如此,人何以堪!

土地会老吗?

我觉得土地不会衰老,它永远保持着一种青春的气息。在故乡,最先衰老的,永远是人、房屋、河流。

土地,哪怕板结了,只要让它荒上一年半载,又会长出丰茂的庄稼。土地的自我修复能力,超过我的想象。

村庄,闲置地越来越少了,在过去,闲置地,是被人瞧不上的土地,人们带着歧视的目光冷落它。如今,村人越来越功利化,在它的肉体上,种上大蒜、青菜,然而将它们运往城里。

在村庄的周围,是鸡叨地,顾名思义,是允许鸡叨食的土地,家养的鸡,一展翅膀,就飞出了院墙,开始啄食地里的庄稼,人也不恼。这些地,本不占分地指标,是额外的补偿,一个村庄,也会考虑动物,说明人对于鸡,是仁慈的,万物皆平等,众生要回归田园。

这些地,本没有区别,都是黄河淤积的肥沃土壤,不过是因为位置不同,就造就了不同的身份,土地有选择的权力吗?

似乎它的出生,就带着很大的限制性,陕北的土地,中原的土地,和江南的土地,各有造化,宿命之不同,不过是盘踞的地域不同而已。我和这土地一样,没有选择出生的权力,我和中原,缠绕了三十多年,却有了特殊的情感。

此刻,我蜗居在东经114.80,北纬34.52的村庄里,每天都守着节气,看草木从白露向寒露转换。似乎人生也是苦短啊,总觉得天天相似,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鬓角,冒出太多的白发。

我站在土地上,感谢它们施舍给我的恩惠。这些粮食、蔬菜,是多么的伟大啊!

泥土,也会衍生出太多的东西,譬如:砖头、瓷器。砖头,堆砌了一个蜗居之所,让人类有了私密之境。许多看似隐私的事物,都可以在阻隔的地方进行,例如:做爱、繁衍。瓷器,是土地长出的贵族,它们飞翔在文玩市场,我只喜欢那些笨拙的瓷碗,厚重、粗糙。

现代的碗,总是觉得太薄,太轻盈,经不起折腾,一落地,真的碎碎平安了。小时候,那种白碗,底座厚,落下来,碗完好,只不过碗身有了缝,母亲嘴上狠狠地骂着我们,实际却心疼着她的碗。

那时候,有锔碗的人,在乡村,我们叫他们手艺人。我对于俗语,知之甚少,我对于 “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 一句的理解,就是从锔碗开始的。

这些事,似乎都消散在时光里。

村人,都走了。只有父亲那一辈的人,还在守护着土地。父亲每见人走,都对我说:“我就不信土地养活不了人”。我微微一笑,对父亲说:“你能给我娶个媳妇吗?” 父亲沉默了,我的这句话,深深地伤害了父亲的自尊,也伤害了土地。

父亲也深知,这土地换来的,不仅仅是填饱肚子了,还衍生了太多的附属物:彩礼、汽车、楼房。

土地,看起来一无是处了。

其实,土地也可以分割成不同的事物,一种是坟,它是人为堆砌起来的高地,悬浮在灵魂之上;另一种是窑洞,存活于安身处。土地,不是一无是处,它既能铭记人的归宿,又能遮风避雨。

草木会老吗?

似乎不会,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要一阵春风,草木就会露出毛茸茸的脑袋,它们遵循着自然的节令:春生,夏茂,秋实,冬藏。

在秋日,我看见一些野菊花,在田野上,一大片,它们淡淡的黄色,把一片土地照亮。此时,秋的色彩,是从野菊花开始。在远处,有牵牛花,是紫色的,还有那种碎碎的白花,平淡素雅,更有漫山遍野的苇草,白了头。

路边,长着数不尽的龙葵。

紫色的果,是童年的味道。我采一些,拿回村庄,人们却说,这果实,估计没人会稀罕它们,这多少让我有些失望。

母亲在院子里,也开辟了一片菜园。

种的蔬菜不多,只有扁豆、丝瓜和菜葫芦。它们顺着架子到处攀爬,居然占据了多半个庭院。丝瓜和葫芦,挂在枝蔓上,一阵风起,它们便摇摆不定,犹如寺院里那些屋檐下的风铃。

故乡的性格,其实就是草木的性格,西北多胡杨,所以西北人坚韧。中原多刺槐,所以他们隐忍,又内心不安。

草木,見识了太多的到访者:布谷、麻雀、啄木鸟。它们从春天开始,便穿越在草木的世界里。春叶多,疾病隐藏深,树叶落尽,这啄木鸟便来了。

天未亮,人们就在草木间出没了。他们习惯了天色的灰暗,人们摸黑赶出了一垄地的庄稼活来。草木,也喜欢被他们亲吻,被他们的手翻来翻去。

母亲做好饭,父亲便从地里回来了,这时间,不早不晚,比钟表还管用,他放下锄头,洗掉了脚上的泥巴,我认为城乡最大的区别,便是生活方式。城市的早晨,是从洗脸刷牙开始的,而乡下的早晨,是从检阅草木开始的。这些蔬菜、庄稼上,已经沾满了人的气息,很多人闻不出来,只有草木清楚他们的味道。

城乡的收尾,也是不同,城市人心疼草木,天一黑,便关门睡觉了。灯,熄灭了,草木也在夜色里睡去。

城市拉长了白天的长度,灯光里衍生出一种文明,它们喧嚣,它们卧在城市的灯火里,喝得死去活来。

土地太孤独了,人和草木,都是它的衍生品。谁也不比谁多知道多少。只有明白这道理的人,才算活明白了。然而,在现实中,很多人都俯视草木,人们的视角有多高,则证明人有多肤浅。

草木,和人一样,必须经历过少年的疯狂,一地的草,肆无忌惮。到了中年,便惭愧了,老了以后,开始节制了。

节制,是乡村的内核。

隐忍,也是乡村的内核。

许多人都节制了,世界才干净。话语都留半分余地,世界便少了矛盾。

河流会老吗?

我认为河流会老去。河流年轻的时候,河水清澈,水草繁茂。无论是清晨,还是黄昏,村庄也没有这么多薄凉。

那时,我们会在河流中,抓出一尾鲜鱼,回家,过油、煎焖,很是合口。河流,从鲜鱼的身体里穿过。

如今,河水被污染了,一河的黑水,奇臭无比。水草也不长了,得癌症的人,也多了起来,看似毫无关联,实则病理是从水开始的,地下水发红,隐含着毒素。

我越来越想念儿时的河流!

那时候,父亲在河边开辟一片菜园,每天早上,母亲都摘几把青菜,顺便在河流里洗了,空闲时,母亲在河边槌衣,将积攒几天的衣服,洗干净了。洗衣粉,太贵,买不起,很少用它。主要用胰子,环保干净。

如果几天没去菜园,母亲肯定惶惶不安,她害怕蔬菜遗忘了她。也许,一个人对于乡村生活的习惯,已经深入骨髓了。她离开了土地,离开了庄稼,她便觉得不知道干点什么,除了会侍候庄稼,好像再也没有别的本事了。

水和母亲,有太多的相似。

人类,起源于母亲的子宫,在羊水里,游来游去,从某种意义上说,人从水里来,终止于泥土。

我喜欢圈养蝌蚪,把它们养在瓶子里,看它们一天天变化,直到这青蛙,有了蛙鸣,才觉得有些过分了,就在河边,把它放生,看它跃入河里。

每年,父亲都会去挖惠济河。

父亲带着一床被子就走了,母亲成天跪在蒲团上祷告,我觉得那时候幸福简单:一方院子,两个人,就够了。

如今,迷失的人太多,我们越来越没有幸福感,我们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走的地方越多,便越觉得没有归宿感。

那些年,唯一的不安,便是夏天。

每次下大雨,我们都看着河水,是否高过堤坝,埋没了村庄。这条河,其实是黄河的支流,它在远处,丈量着黄河水面的高度。我们在夏夜,整夜惶惶不安。

一下雨,这出村的路,便泥泞不堪。路,是不能走了,我们便沿着河堤上的小路去上学,它干净,没有一点泥。

后来,村里盖楼房,需要打地基,地里的土,有政府管着,不让挖,他们便从河堤上挖土。这河堤,坑坑洼洼的。一下雨,我们都出不去了,整个村子的人,都出不去了,犹如被困在一个瓮里。

一到冬天,这河便干了。

只有落叶,铺了一层,像给大地盖了一层被子。河里,再也没有水了,有一些卫生纸,和几个散落的避孕套。

乡村的野还在,秩序则不见了。

人心,也变了。

我有些怀旧了。

想起那个叫做 “曹胡同” 的村子,它毫无特色,只是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的一小块,主干道是 “十” 字,而有些次干道,是 “丁” 字形。

村子不大,不到一千人,可是每户院子的大门,却都是大红的铁门,很气派。只有我家的门,是木质的,犹如寒门。父亲一咬牙,安装了铁门。

铁门在,威严了好多,可是却少了木头的气息,我似乎觉得乡村冷了不少,一扇门,把铁的寒气,扫过街道。

儿时的木门,是一种记忆,它承载着一种古老的防御术。木,是和土地长在一起的,它嵌入土墙,是另一种生活。

风吹过街道,吹响了那些铁门。

我躺在东屋的木窗上,听着风吹铁门的声音,犹如一个个编钟。铁门大小不一,发出的声音,也不相同。

还有一些风,似乎找不到家了,它们在街道里晃来晃去,带着枯草的气息,落在一个人的头顶,这人冻得一发抖,裹了裹大衣,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他,去了哪里,没有人关心。如同我去了哪里,也没有人关心一样。

责任编辑:刘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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