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平家物语》中的“物哀”观*

2018-01-31

关键词:用例武士美学

雷 芳

(中国药科大学 外语系,江苏 南京 211198)

《平家物语》是日本中世文学中颇具代表性的战记物语文学作品,主要描述了源氏和平氏两大武士集团为争夺天下而展开的政治、军事斗争的过程。自《平家物语》诞生以来,学术界对该作品展开了全方位、多角度的研究,研究成果可谓汗牛充栋。日本学术界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历史考证、叙事诗、武士道精神、军国主义、历史社会学、作品版本、叙事学、考据学等多个层面,成果颇丰[注]具有代表性的研究成果有:山田孝雄『平家物語に就きての研究』,東京:勉誠社,1911;高木武『日本精神と日本文学』,東京:冨山房,1938;永積安明『平家物語』,東京:日本評論社,1940;石母田正『中世的世界の形成』,東京:伊東書店,1946年;大津雄一『軍記と王権のイデオロギー』,東京:翰林書房,2005。。而我国学术界的研究主要表现在《平家物语》多部汉译本的出版[注]其中具有权威性的译本分别是:周作人译《平家物语》,周启明、申非译《平家物语》,王新禧译《平家物语》。周作人译《平家物语》,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1年版;周启明、申非译《平家物语》,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王新禧译《平家物语》为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本文引文及所论主要依据此译本。。随着译本的诞生,学界对该作品的研究从社会学、叙事学、比较文学、语言学以及美学等多个层面展开。纵观中日学术界的研究,从美学角度阐释此作品的研究甚为匮乏,尤其是很少从“物哀”的角度阐释《平家物语》。我国学界从美学角度进行研究的仅有林岚的《〈平家物语〉的唯美情趣》[1],焦欣波的《暴力叙事与诗学批评——〈平家物语〉的暴力美学》[2]。[注]林岚在论文《〈平家物语〉的唯美情趣》中主要是对几位武将的人物形象进行了分析,认为他们在尊奉武士道精神的同时,还喜好吟歌弄弦,追求风雅,具备了贵族们所崇尚的艺术至上的精神;而焦欣波《暴力叙事与诗学批评——〈平家物语〉的暴力美学》则主要解读了作品中体现的暴力美学,集中阐释了权力暴力、战争暴力、自然暴力等内容,并认为暴力美学的终极美学价值在于对战争的厌恶以及人性美的回归。我国学界从“物哀”的角度阐释《平家物语》的研究成果不仅少而且还多从比较文学的角度进行论及,如吴芳龄在《绵绵长恨 也哀也美——试论〈平家物语〉对〈长恨歌〉的借鉴》[3]一文中指出,《平家物语》是因对《长恨歌》的选择与借鉴而继承了日本自平安时代以来的“物哀”审美情趣,但论文并非专门探讨《平家物语》之审美情趣。日本学界仅有几篇论文对“物哀”问题稍有考察,较有价值的是野口进的『平家物語における「あはれ」の考察』[4]和井手恒雄的『「もののあはれ」の伝統と平家物語』[5]。前者对作品中的用例“あはれ”进行了语义学的考察,着重辨明该词在作品中的语义,并分析了每种语义在作品中所占的比重;后者则是在批判荻原广道关于“武士之悲怆才是‘物哀’精髓”这一观点的基础上,论证了《平家物语》中的“物哀”与本居宣长所说“物哀”之间的关联,分析了荻原广道与本居宣长各执一词的原因。长期以来,关于“物哀”的研究多集中于平安时代的物语文学,实际上它在中世战记物语文学中的体现也是颇为值得研究的,所以笔者将在以上先行研究的基础上,综合语义学与美学研究的方法考察《平家物语》中的“物哀”,以期阐明《平家物语》中不同于平安王朝“物哀”美学的特色。

一、平安王朝“物哀”美学的余绪

“物哀”日文写作“もののあはれ”,是由“物”(もの)与“哀”(あはれ)两个词素构成。作为偏正词组,“哀”是词根,也是“物哀”的核心,所以文学作品中的“哀”(あはれ)用例与“物哀”(もののあはれ)用例,都被视为“物哀”美学的范畴。据笔者考察,《平家物语》[6][注]本文有关《平家物语》的日文引文均参照此版本。中使用“あはれ”的用例共计185处,其中第一卷14处,第二卷22处,第三卷16处,第四卷14处,第五卷11处,第六卷6处,第七卷13处,第八卷5处,第九卷20处,第十卷28处,第十一卷15处,第十二卷12处,灌顶卷9处。“あはれ”的形式主要包括“あはれ、哀れ、哀れなり、哀れに、哀れと、あっぱれ”等。词性主要有形容动词、动词(复合动词)、名词、感叹词、副词等,其中形容动词共计61处,动词(复合动词)共计30处,名词25处,感叹词49处,副词20处。主要的语义包括:①趣味、有趣,②悲哀、哀怜、同情、凄凉,③说、唱、议论、劝谏、道、言,④赞叹、感动,⑤感慨、感触。其中语义①共3处,②共99处,③共30处,④共43处,⑤共10处。由此可见,“あはれ”主要表示“悲哀、哀怜、同情、凄凉”和“赞叹、感动”这两种语义,其中前者占53.23%,后者占23.12%。据此可以说,《平家物语》中的“物哀”主要体现在这两个层面。

“物哀”在日本8世纪最早的文学作品记纪歌谣和《万叶集》中就已有用例,主要表达对人的哀悯、怜爱、牵挂、思念、同情等情感,也有对自然物生命状态的感怀等,总体而言,用例较少,且多为原始的、朴素的、天然的情感。到了9世纪的平安时代,“物哀”发展为重要的审美意识,尤体现于《源氏物语》中。据分析,“物哀”在这部作品中,主要用于表达贵族男女在恋爱中的“感动、兴奋、优美、凄凉、寂寞、孤独、思恋、回味、忧愁、抑郁、悲哀等种种情感体验”[7]。也就是说,“物哀”在平安时代是以贵族男女的恋情为核心的种种令人刻骨铭心的情感体验与审美体验,代表着王朝美学多愁善感、缠绵悱恻、纤细优雅的审美趣味;而中世时期的《平家物语》则主要体现的是武士阶级的审美趣味。随着日本进入中世时期,以将军为首的武家逐渐取代了以天皇为首的贵族并掌握了政权。随着武家政权的抬头,昔日由贵族和僧侣独霸的日本文坛也逐渐融入了武士阶级的审美趣味。但是,武士阶级中未受教育者毕竟不在少数,所以他们的审美趣味的表现必然包含对昔日王朝贵族审美趣味的模仿,而《平家物语》中的“物哀”就有一部分是对王朝“物哀”美学的模仿。

曲折坎坷的恋爱是《源氏物语》中用于表现“物哀”的主要情节。主人公源氏与空蝉、六条妃子、藤壶女御、末摘花、三公主等众位女性之间曲折而坎坷的恋爱中,充满了思恋的煎熬、分别的痛苦、良心谴责的不安、爱而不能的忧惧、苦苦等待的哀愁等令人为之感喟哀悯的“物哀”情怀。而这一点在《平家物语》中就有所继承:

(1)阿佛听说此事,心中怜悯(あはれに思ひ)[注]下划线为笔者添加,括号内为本文所采用的日文版《平家物语》中的对应词句。下同。,向清盛公道:“这样对待祗王御前,怕是不妥。我的住处是她以前所住,叫她来这边吧。不然让我过去见她一面。”[8]21

(2)其名之所以唤作“待宵”,乃是因为某次大宫问她道:“等待心上人的夜晚,与清晨的离别相比,哪件更令人伤心(あはれ)呢?”[8]209

(3)长夜漫漫,不能成眠,唯有睁眼直待天明。相思无尽,于深秋更添悲愁(秋のあはれ)。[8]520

用例(1)写入道相国因新宠阿佛而抛弃旧爱祗王,使祗王终日以泪洗面、唏嘘感伤,还失去了曾经拥有的荣华生活,因此阿佛对祗王表示怜悯同情。用例(2)是年轻女官待宵与大将殿交流作歌时的一段谈话,主要是比较“等待佳人”与“恋人分别”二者哪个哀感更甚。用例(3)写平家式微后,女院独居荒宅,深夜难眠,思恋无尽,恰遇深秋,更觉悲愁无限。以上三处用例,或在恋爱中被抛弃,或在热恋中为等待与离别而伤感,或因永远的离别而相思无尽,都是在不完满的恋情中体会到的难堪的悲情愁绪。

遁世出家,作为《源氏物语》中表现贵族男女深感“物哀”的重要行为屡次登场。加藤周一就曾统计过,在与源氏有密切关系的10名妇女中,就有5人出家,分别是六条御息所、空蝉、藤壶、胧月夜和三公主,还有紫姬一心想要出家却未被允许。[9]六条御息所是在被源氏冷落后恼恨不已、郁郁寡欢不得已而出家;空蝉深知自己的身份与源氏不匹,虽爱但只能努力克制自己回避源氏,遂落发为尼;藤壶与源氏发生乱伦关系后难以忍受良心与道德的谴责,终日悔恨恐惧,最终选择遁入空门;三公主年幼无知,在许配给源氏为妾后又与柏木私通,因难以在宫中容身,无奈出家为尼;紫姬一生不堪源氏到处渔色猎艳,在嫉妒、痛苦与爱恋、不舍之间犹疑徘徊,多次想要出家都被源氏拒绝,最终带着遗憾和怨恨离开了人世。这些女性都深刻地体会到不完满的恋爱中的悲愁与痛苦,遁世出家是她们逃避这种困境的解决方式。而《平家物语》也把遁世出家与“物哀”联系在了一起:

(4)就这样,祗王于二十一岁削发为尼,在嵯峨山深处筑了一个草庵,与青灯古佛相伴,诵经度日。妹妹祗女暗思道:“我曾有言在先:如果阿姐投河,我定相从于波涛中!如今姐姐避世出家,我也要践约,弃离红尘。”遂在十九岁时,也改装出家,缁衣芒鞋,同姐姐一道修行积福(後世をねがふぞあはれなる)。[8]22-23

(5)后白河法皇在法华长讲阿弥陀三昧堂的过往录上,将她们四人的名字录于一处,写着:“祗王、祗女、阿佛、刀自尊灵”,这是相当难得的事(あはれなりし事どもなり)。[8]25

(6)不久后,年仅十二岁的她,在奈良法华寺削发为尼,虔心拜佛,为父母祈祝来生之福。这真是一桩悲哀(あはれなる)事。[8]134

(7)后来听说三位中将被押往南都斩首,她当即削发出家,穿上墨染色法衣,为中将修后世菩提,诚可哀(哀れなれ)也![8]407

(8)骨灰送去高野,坟墓造于日野。夫人则削发为尼,为夫君祈后世菩提。当真是可哀可叹(あはれなれ)啊![8]488

用例(4)(5)中祗王、祗女、阿佛、刀自4位女性出家与祗王失恋密切相关。入道相国抛弃祗王致使她难以忍受失恋之痛苦,最终看破红尘,遁入空门。妹妹祗女和母亲刀自也随她落发为尼,而入道相国的新宠阿佛也在祗王身上看到了自己将来的影子,所以也削发出家。用例(6)写年仅12岁的僧都之女在得知父亲去世后落发为尼。用例(7)(8)写两位女性夫死而出家:用例(7)是大内女官听闻三位中将被斩首,当即出家;用例(8)则是说重衡夫人忍着苦痛找回夫君的尸身后火化,遂落发为尼。

总的来说,以上用例涉及了失恋出家、父死出家、夫死出家等,而对于这些事件的形容在日文原文中都是用了形容词性质的“あはれなれ”或“あはれなる”,即“令人感到哀的”或“物哀的”。失恋出家,是与《源氏物语》中的“物哀”相通的;而父死出家、夫死出家,则是《平家物语》中特有的“物哀”,是与最亲近的人死别后的悲痛欲绝、万念俱灰、生无可恋。

二、昔盛今衰哀感深

《平家物语》的开篇以一首偈语奠定了整部作品“诸行无常、盛者必衰”的基调:

祇园精舍之钟声,

响诸行无常之妙谛;

娑罗双树之花色,

显盛者必衰之道理。

骄奢者绝难长久,

宛如春夜梦幻;

横暴者必将覆亡,

仿佛风前尘埃。[8]3

这首偈语高度浓缩了源、平大战的精髓,暗示了盛者必衰、骄者必败的结局,而这一盛衰之理在作品中着重体现为:昔盛今衰言物哀,今非昔比感物哀。以下是整部作品中具有代表性的用例:

(1)可叹似明云大僧正这等品行高洁之人,也难逃前生宿业注定,不能免于罪罚,殊甚可哀(哀れなり)也。[8]58

(2)当月二十三日,明云由一切经别院启程,去往流放地。曾经那么显赫的大僧正,而今却被朝廷限令必须当天离京,由官差押解着,向关东凄凉而行。他此时此刻的悲哀心情(哀れなり),可想而知。[8]59

(3)小松殿问道:“还好么?”新大纳言睁眼一看,竟是小松殿,霎时间破涕为笑,那模样就像地狱中的罪人,突然见到地藏菩萨一样,令人望之生怜(哀れなり)。[8]70

(4)更何况高仓上皇是被逼让位,并非心甘情愿,所以他的悲哀(あはれさ)愈发难以言说了。[8]158

(5)“太平时节花虽盛,无奈岁久必凋零,恍若日出月西倾。”和歌的蕴意,是盼山王大师垂怜(あはれみ),请三千僧众合力,挽平家之颓势。[8]304

(6)昔时强吴忽亡,姑苏台遍生荆棘,饱历春露秋霜;暴秦既衰,咸阳宫烈火腾空,烟燎焰漫。今时情形,犹有过之,思之便觉可哀(あはれなり)。[8]64

(7)忆昔春暖时节,东岸西岸垂柳依依,南枝北枝梅花开落,相映成趣。花朝月夜,诗歌、管弦、蹴鞠、射壶、绘扇、踏青、斗虫,种种赏心乐事,俱令人无比开怀。而今却只能靠溯往怀旧打发长日,实是可哀(あはれなる)。[8]355

(8)遥想去年自信浓出兵,军势五万余骑;今日涉过四宫河原,却只剩主从七骑,不久后更将独自踏上冥途。思之实在可哀(あはれなる)![8]362

(9)围观平家诸将首级者数之不尽,其中多有与平家同在帝阙共事者,见首级而心生惧意,长吁短叹,不胜悲哀(あはれみ)。[8]401

(10)“一转眼光阴渐去,流年空度,孰料今日竟以阶下囚戴罪之身与你再会。”言罢,以袖遮颜,悲泣流涕。彼此心中,忧伤无尽(あはれなり)。[8]406

(11)自西国被擒以来,重衡先遭羁押于京师,已是惶愧交集,而今又被押赴关东,心头之哀(哀れなり)更是无以复加。[8]412

(12)七郎兵卫流泪答道:“那人便是小松大臣殿嫡子三位中将殿,不知怎生由屋岛逃来此地,还换了出家打扮,与三兵卫、石童丸也随他一道削发为僧了。我本想近前参见,又恐今时身在源氏,引起误会,只得径行而过。唉,瞧他那副模样,真是不幸(哀れの御有様)啊!”[8]425

(13)就是这样一位本来要做大臣、大将的贵公子,今日落到这步田地,实是大出意料之外。世易时移虽是人间常态,但毕竟极为可怜可叹(哀れなる)。[8]427

(14)法皇想起昔日大臣殿曾随侍左右,不免生出几许怜悯之情(あはれにおぼしめされける)。[8]474

(15)一干人或徙于西海之波,或流于东关之云,栖身何处难知、后会之期难料,唯有洒泪惜别,心中悲苦(哀れなり)可想而知。[8]493

(16)公家窘迫,受制于武家,不得不朝令夕改,使世间纷争不宁,真可哀(あはれなれ)事。[8]498

(17)再说少主六代转眼已长到十四五岁,容颜愈发俊美,如日之辉,光彩照人。夫人见了叹息道:“可怜(あはれ)了这孩子,要是平家未失势,此刻他已在近卫司任职了。”这真是句空话。[8]510

(18)昔时高居玉台,锦帐富丽,衣食无忧;而今亲人尽别,入居朽烂陋屋,心中幽怨哀伤(哀れなり)不问可知。[8]519

(19)平家的诸位女眷,都极有勇气,二位殿、越前三位夫人,皆慨然自沉海底。有被源氏武士活捉而遣归家乡的,不管老少,一概出家。形容枯槁,残喘苟活,由朝至暮,于谷底岩间艰难度日。华屋俱为烟尘,空留废墟残迹,野草荒芜,无人理会。那心情便如刘、阮自仙界归来,遇到七世子孙般,至为可哀(哀れなり)。[8]520

(20)法皇见了,问道:“来的是何人?”老尼垂泪道:“肘间挽着花篮,手持岩踯躅的那位,便是女院。抱着薪柴蕨菜的那位,则是鸟饲中纳言维实之女、五条大纳言邦纲的养女、先帝的乳母大纳言佐殿。”法皇闻听,哀伤难抑(あはれげにおぼしめて),老泪纵横。[8]525

以上用例中的“哀(あはれ)”(物哀)均属于上述“悲哀、哀怜、同情、凄凉”这一语义。仔细分析以上用例可知:

首先,从个人层面上说,有地位(官职、仕途)上的昔盛今衰,包括用例(1)(2)(3)(4)(10)(13),都是在说往昔身处要职、高贵显赫,而今沦为草芥、凄凉悲惨。还有生命的昔在今无以及命运的不可预测,用例(8)(9)描述了武士命丧黄泉、朝不保夕的多舛命运;用例(11)写武将重衡昔日位高权重、威风凛凛,而今被擒落魄,辗转羁押,完全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用例(17)写到孩子的命运与前途,本应世袭高位的武将后代随着平家的式微而前途渺茫;用例(19)(20)描写了平家式微后,女性们身居荒宅口食野菜、容颜枯槁、苟延残喘、艰难度日的生活状态,遥想昔日的荣华富贵,其命运可叹矣。另外,还有生活方式的今非昔比,用例有(7)(18),都强调过去衣食无忧,生活悠然自得,趣味丰富,而今生活陷入困境,唯有怀忆往昔。

其次,从集体层面上说,主要是对武士集团或国家昔盛今衰的感慨。用例包括(5)(6)(15)(16),一方面是说平家昔日势力极盛,而今气数将尽,武将们惨遭流放;另一方面是说昔日平安贵族时期世间太平,而今武家夺取政权却连年战争、盛者必衰之理,不禁令人为之扼腕叹息。

三、刚柔并济武士情

如前所述,“物哀”的核心是人的情感。由于不同时代的文学作品所涉及的人的阶级属性不同,所侧重的“人的情感”的内容亦有差异。《源氏物语》中的“物哀”主要体现的是贵族阶级的情感,所以才有了恋爱中多愁善感、缠绵悱恻的情感体验。而《平家物语》中的“物哀”则指向武士阶级的情感,所以既有面对战争、死亡等英武勇猛的刚性情感,又有吟歌弄弦、怜悯弱小的风雅柔情。据笔者考察,在“あはれ”表示“赞叹、感动”这一语义的43处用例中,集中表现了对这种刚柔并济的武士情感的赞美,而这也构成了《平家物语》之独特的“物哀”。荻原广道就指出,《平家物语》中体现于武士身上的“物哀”才真正抵达了“物哀”的精髓,武士为了名誉而不惜牺牲生命,所以他们的“物哀”是以悲壮的觉悟为主要特征。[5]这一观点十分重要,但荻原广道只关注了“刚”而忽视了“柔”的方面。以下将从上述43处用例中选出具有代表性的进行分析:

(1)时人也纷纷赞赏(感じあはれける)内大臣道:“能以大臣而兼大将,皆因前世积德,今生方有此好报!小松殿仪表风度,举世无双;才学智识,更是无可挑剔,堪称凡间罕有!”[8]84

(2)平家一门在迁都之后,早已静极思动,内中年少气盛的公卿、殿上人更是跃跃欲试,毫无顾忌地叫嚣道(あはれ):“最好天下出点大乱子,我等也好一显身手!”[8]213

(3)那副模样,(あっぱれ)一望可知是位文武双全的俊才。[8]289[注]此处用例(3)及以下用例(4)(8)(11)中的日文“あはれ”或“あっぱれ”均为感叹词,没有直接的对译词,故未划线。

(4)入善行重嘴里敷衍,觑准高桥一个空当,猛然拔出刀来,飞身扑上,(あっぱれ)朝高桥的内里连刺两刀。[8]294

(5)阁下去而复返,竟是为了这风雅之事,令人不胜感慨落泪(哀れ)。[8]311

(6)木曾殿见后,又心生怜惜,叹道:“唉(あっぱれ),如此以一当千之勇士(指前文提到的濑尾太郎),一朝败亡,至为可惜。当时我若在,定会赦免了他们。”[8]343

(7)木曾殿反复劝说,她(指女将巴)才勉强答应,暗想道(あっぱれ):“好歹让我再杀一个强敌,以全最后之功。”[8]364

(8)见无人答应,遂大笑通名道(あっぱれ):“诸位记住,此番说话的,乃信浓国诹访上宫住人、茅野大夫光家之子——茅野太郎光广。吾并非来寻一条次郎殿部下交战,只因舍弟茅野七郎现在一条次郎殿麾下,吾欲令其亲眼见到兄长战歼,才好转告给在下二子,使他们知晓父亲死得壮烈,绝非懦弱无能、临难苟免之辈。”[8]366

(9)日既暮,径路险恶不能前,兵士议道(あっぱれ):“此地向为险要所在,我等宁死于阵前,也不愿落崖摔死。请将军访一向导领路。”[8]375

(10)真名边五郎的下卒赶忙跑上前,割下河原兄弟的首级。其后报功,将首级呈予新中纳言知盛验看,知盛叹道(あっぱれ):“真勇者也!此等武士以一当千,不可多得,只可惜命殒疆场。”[8]381

(11)平家全军溃败,熊谷次郎直实自思道:“平家亲贵正逃向海边,欲乘船撤离,(あっぱれ)这正合吾意,且去寻个平家大将来立功。”[8]388

(12)他下海后单骑游出五六段远,熊谷在岸上高呼道(あはれ):“前方那员武将,避敌潜逃,不感羞耻么?何不调转马头,与在下大战一场,分个胜负。”[8]388

(13)吾身为人父,小次郎即便负了轻伤,心中已然焦急难过。若杀了此子,其父也定会伤心欲绝。推己及人,唉(あはれ),还是放了他吧![8]389

(14)负责看守的源八兵卫、江田源三、熊井太郎等武士见了,叹息道(あはれ):“人无论贵贱,皆重人伦亲情。轻覆一袖固然小事一桩,却足见父子情深啊!”他们虽是勇猛之士,却也尽皆感动落泪。[8]474

战争是武士的日常,如何击败敌手,如何面对死亡,是他们时刻要面临的问题。作品塑造了一系列英武勇猛的武士形象,如用例(2)中的公卿、殿上人,用例(4)中的入善行重,用例(6)中的濑尾太郎,用例(7)中的女将巴,用例(11)(12)中的熊谷次郎等。他们面对敌手,气势汹汹,稳健而勇猛,杀敌制胜之意志甚强。而面对死亡,则都表现出不畏死亡、视死如归的悲怆精神。用例(8)中的茅野太郎光广,用例(9)中的兵士,用例(10)中的河原兄弟,都是为保住武士的名誉而不惜牺牲生命的勇士。刘振瀛先生将这种尚武、重名声、重廉耻的精神称为“武士精神”。[10]而对于这种武士精神,作品中多使用感叹词“あっぱれ”来表示感叹与赞美,相较于“あはれ”而言,它表达感叹的语气更为强烈,对武士精神的赞美更为坚定。因此,笔者认为,这种武士精神中的勇武、悲怆、视死如归的精神构成了“物哀”之刚性情感的主要内涵。

武士吟咏和歌的风雅精神也颇受称道。用例(5)出自作品第七卷第十六节的“忠度离京”。忠度离京的背景是平家一门大败于源氏大军,不得已举家出逃。在此生命攸关之际,忠度的唯一心愿是请求正在奉命编撰和歌集的藤原俊成将自己所咏的和歌收录其中:“此乃在下自咏和歌一卷,盼您翻览挑选,哪怕只收录其中一首,在下于九泉之下也将五内铭感,必冥佑阁下逢凶化吉。”[6]311由此可见其追随和歌风雅之道的诚心。另外,能够体现武士风雅的形象也博得了赞美,用例(1)(3)就是从仪表、学识、品德、文才武略等多方面赞美武士。

如果说风雅精神更强调的是武士的审美趣味,那么他们对少年武士的怜惜则体现了人伦情感中的柔情。用例(13)出自第9卷第16节的“敦盛之死”,大将熊谷次郎奉命追赶败逃的平家公子,将对方击落马下,欲取之首级时才发现对方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因与自己的孩子相仿,便动了恻隐之心。他以父亲的身份怜惜对方,联想到对方父母失去孩子的悲痛,充分体现了武士柔情的一面。用例(14)出自第11卷第13节“一门游街示众”,写平家武士因坛之浦合战而被生擒,其中有大臣殿父子,大臣殿至夜怕儿子着凉而轻覆衣袖于儿子身上,这一微小却能体现父子情深的动作感动了负责看守的武士们。可见,战场上勇武杀敌的武士们,在人伦亲情中也饱含慈爱与温柔。因此可以说,武士的风雅与柔情构成了“物哀”之柔性情感的主要内容。

四、结 语

要而言之,通过考察《平家物语》中的“物哀”用例可知,《平家物语》中的“物哀”已经不完全等同于平安王朝的“物哀”美学。《平家物语》承继了王朝“物哀”美学的余绪,描写了不完满的恋爱、失恋出家、父死出家、夫死出家,表现出恋情中的悲情愁绪和亲情中生死离别后的悲痛欲绝。另外,《平家物语》以武士阶级为审美对象,观照武士在官职、地位、生命、命运等方面的不可预测,武士集团昔盛今衰的命运,表现出对盛者必衰之理的感喟。与此同时,《平家物语》的“物哀”指向了武士阶级的情感,面对战争与死亡,表现出勇武悲怆、视死如归的刚性情感,又不乏吟歌弄弦、怜悯少年武士的风雅柔情。

猜你喜欢

用例武士美学
盘中的意式美学
UML用例间包含关系与泛化关系的比较与分析
UML用例模型中依赖关系的比较与分析
猴子和武士
外婆的美学
联锁软件详细设计的测试需求分析和用例编写
從出土文獻用例看王氏父子校讀古書的得失
纯白美学
“武士”挡道
“妆”饰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