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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明朝使臣陈诚的西域纪行诗*

2018-01-31

关键词:使臣陈诚西域

蓝 青

(中山大学 中文系,广东 珠海 519082)

明朝自建立之始,即高度重视与西域诸国的友好往来关系。至永乐时期,国力空前强盛,“文明昭灼,海宇肃清”[1]334,闾阎乐业,万邦咸宁。明成祖朱棣颇具超迈汉唐、志在四方的气魄,中外交往亦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盛况:“东尽扶桑,西连绝域,北穷朔漠,南极炎荒,乾坤之所覆载,日月之所照临,凡有血气者莫不稽首称藩,奉琛执贡。”[1]334永乐时期外交史上最引人注目的当属郑和下西洋,开辟了著名的海上丝绸之路。与此同时,明成祖命陈诚三次出使西域,加强了与西域诸国的和平友好关系。陈诚的西域之行为明朝外交及贸易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他与郑和一陆一海,交相辉映,共同开创了明前期“万国来朝”的外交盛景。馆阁重臣杨荣赞曰:“炜皇华于绝域,宣圣德于遐漠。其出也,有同张骞之秉节;其归也,远胜陆贾之分橐。”[1]382陈诚在出使西域期间吟咏不辍,其诗不仅详细地描绘了西行沿途的气候地貌、民俗风物,生动地展现了大明王朝与西域诸国的和平友好关系,还真实地记录了诗人复杂的心路历程,颇具研究价值。有鉴于此,笔者拟对陈诚出使西域期间的诗歌创作及心态进行深入考察,以期对明代文学及明朝与西域关系研究有所助益。

陈诚(1365—1458),字子鲁,一字朴斋,号竹山,吉水(今属江西吉安)人。陈氏世代业儒,在吉水号称望族,颇具声望与影响力。陈诚幼承庭训,博学能文,为“士林之挺异者”[1]380。洪武二十七年(1394)进士,授行人司行人,“职专捧节、奉使之事”[2]1809。任职行人司的三年间,陈诚曾赴西川布政司传旨,至浙江、福建布政司给散书籍,赴山东救灾,往安徽凤阳祭祀信国公,至撒里畏兀尔招抚鞑靼部落,最引人注目的是洪武二十九年(1396)赴安南国(今越南)调解思明府与安南的边界领土纠纷,展现出杰出的外交才能。洪武三十年(1397)擢升翰林院检讨,建文三年(1401)赴蒙古塔滩里招抚蒙古部落。永乐十一年(1413)首次出使西域,历时三年,经行十六国,行程两万余里,著《西域番国志》(即《西域山川风物纪录》)、《西域行程记》。永乐十四年(1416)再使西域,历时两年。永乐十六年(1418)第三次出使西域,历时两年。永乐二十二年(1424)第四次出使西域,然因成祖朱棣卒,仁宗朱高炽“诏赦天下,停止四夷差使”[1]357,时陈诚行至甘肃将出塞即被召回。陈诚于永乐间三次出使西域,为明朝与西域诸国之间的和平交往做出了重要贡献。陈诚著有《陈竹山文集》四卷,分内篇、外篇,各二卷,内篇卷二“西域往回纪行诗”92首,系陈诚出使西域期间所作。西域纪行诗得到了时人的高度认可,刘同升评曰:“先生所过之地,考其山川,著其风俗,稽其物产,观其衣服、饮食、言语,备录成书,纪之以诗,藏于内府,可为西域考,先生之用心良苦矣。”[1]312这些西域纪行诗不仅具有史志价值,亦颇具文学价值;不仅极大地丰富了诗歌的创作题材,亦使其诗歌呈现出独特的艺术魅力。

一、西域恶劣的气候环境

出使之初,荒凉孤寂就成为陈诚踏上西行之路的第一感觉,如《宿嘉峪山》云:

朝离酒泉郡,暮宿嘉峪山。

孤城枕山曲,突兀霄汉间。

戍卒夜振铎,鸡鸣角声残。

朔风抢白草,严霜冽朱颜。

流沙远漠漠,野水空潺潺。

借问经行人,相传古榆关。

西游几万里,一去何时还。[注]详见《陈竹山先生文集》内篇卷二,《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6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337页。以下所引陈诚诸诗均出自该书,皆不再出注。

嘉峪关地处甘肃省河西走廊嘉峪山最狭窄的山谷中部,放眼望去,沙漠戈壁横亘面前,令人倍感荒凉茫然。西域地处亚欧大陆腹地,植被稀少,“高低沙砾,绝无人烟”[3]35-36,自然环境十分恶劣。飞沙走石、狂风莽云是西行途中的典型景象,“寒风”“黄沙”等荒蛮严冷的意象在陈诚纪行诗中频频可见,如“风卷胡沙晴日淡,天连塞草暮烟昏”(《经黑的儿火者王子坟》);“黄沙满目春水深,黑风卷地愁云阴”(《渡衣烈河》)。长期跋涉于西域荒芜戈壁,极易产生茫然无助之感,发之于诗,格外沉郁苍凉。

西域地貌复杂多样,气候差异甚大,对陈诚来说,最难捱的当属西域的严寒。夏日飞雪在陈诚诗中可谓俯拾皆是,如“塞远无时序,云阴即雪飞。纷纷迷去路,点点湿征衣”(《夏日遇雪·其一》);“东归若问西游处,六月严霜冻客袍”(《复过打班》)。西域寒风凛冽,夹杂着暴雪,使行路异常艰难,使臣们虽身着重衣,寒气仍然直刺骨髓,尤其是行经瀚海、葱岭时,“雪积冰莹,漠漠凝冱,裂肤坠指,而马莫前也”[1]388。陈诚一行经常冒雪跋涉,雪深达数尺,使团于雪中安营,无异于冰窟雪窖,人马饥疲,甚为劳顿。暴雪还加重了迷路的风险,《西域行程记》就记载了大明使团雪中遇险的经历:永乐十二年(1414)四月上旬连夜大雪,使团难辨行路,至十三日翻越阿达打班时,山高雪深,人马迷途,先令人踏雪寻路,直到黄昏才找到出山口。陈诚纪行诗中亦记录了雪中跋涉的艰辛,如西行途中翻越阴山,山高径险,朔雪扑面,使臣们在冰天雪地中艰难行进,裂肤冻足,令人凄酸:

使节西度阴山来,愁云积雪扫不开。

荒原野径空寂寞,千峰万岭空崔嵬。

行行早度阿达口,峡险山深雪犹厚。

官马迷途去去难,客衣着冷重重透。

肌肤冻冽手足皱,玉楼起栗银海昏。

军士唏嘘动颜色,天光暗淡凝寒氛。

除严寒外,酷热亦是明朝使臣所必经的一大磨难。正如陈诚《八剌黑城》诗中所述:

西行几千里,路入八剌黑。

少昊司清秋,余暑翻炎赫。

日轮时当午,纨扇手不释。

汗流湿襟裾,衣重怀纟希绤。

八剌黑城即今天的巴尔赫市,是阿富汗中北部的一个城市,全年干燥少雨,夏季尤为炎热,气温可达49摄氏度。陈诚途经该地时虽已是秋季,但仍酷热难耐,汗流浃背,扇不释手。西域大片盆地荒漠,日照长,升温快,降水少,常年高温酷热,以吐鲁番为最,《西域番国志》载其“地势卑下,山色青红若火,天气多热,故名火州”[4]110。陈诚还见识到了传说中最为炎热的火焰山:“一片青烟一片红,炎炎气焰欲烧空。春光未半浑如夏,谁道西方有祝融。”此时尚属仲春,却已浑似炎夏,赤褐色的岩石在烈日直射之下,炽热气流翻滚上升,如同熊熊烈焰燃空。在这干热的荒漠中,水成为旅人最为渴求的资源。《华言娘子泉》即生动地刻画了使臣们在可敦卜剌遇甘泉的喜悦之情:

有泉涓涓古道旁,一泓浅碧凝清香。

流出荒源才咫尺,满地冻结琼瑶浆。

疲马倦行日百里,饮之似觉甘如醴。

匆匆不暇究泉源,但知马饱人欢喜。

对于炎热中倦行荒漠的使臣来说,泉水无疑是最珍贵的惊喜。然而,西行之路更多是缺水断食的困顿及风沙埋骨的惶恐,正如《西域行程记》所载:“四望空旷,并无水草,惟黑石磷磷。沿途多死马骸骨。北有远山。白日极冷,约行百余里,不得水”,“一路沙碛高低,绝无水草”,“一路冈原高下,并无水草,亦无冻冰,人马不得饮食”[3]34。无垠的荒漠令诗人尤为绝望,直言“羁旅满怀无处写,仰天搔首赋微吟”,凄楚悲凉,淋漓纸上。

恶劣的塞外气候与艰险的西行之路令陈诚倍感孤苦凄惶,屡发哀叹:“路险难嗔官马瘦,风高偏觉客裘寒”(《过六盘山》);“谁怜汉苏武,白发鬓边多”(《渡黑河》);“髀骨应消尽,还家自有期”(《马上》)。羁旅之怨,动人心扉。然而,严酷极端的地域环境并未使诗人溺于消沉,反而激发起昂扬向上的顽强斗志,如《过川谣》曰:

昔时盘古开天地,四海八荒同一气。

后人夷夏何由分,山岳不同风土异。

自从奉使西入胡,胡地迥与中华殊。

漠漠平沙连断碛,人烟草木无纤须。

黑石磷磷穷远眺,恍若空原经野烧。

寒日凝辉铁色明,朔风卷地龙麟皱。

五里十里无程期,远山近山相参差。

行行自卯将及酉,我心载渴还载饥。

杯泉杓水求不得,且向道旁少休息。

马带征鞍卧软沙,人拥毡裘坐终夕。

仰看斗柄昏建寅,离家已是秋复春。

万里迢迢去乡国,寸心切切思君亲。

君亲恩重何由补,丈夫壮节当勤苦。

苏武边庭十九年,烨烨芳名重万古。

此诗系陈诚穿越瀚海时所作。瀚海素来被称作“死亡之地”,渺无人烟,“沙碛茫然,无有水草,头疋过此,死者居多。若遇大风,人马相失,道旁多骸骨,且有鬼魅,行人晓夜失侣,必至迷亡,夷人谓之‘瀚海’”[4]111。陈诚称“客行西域地,惟道此途艰”(《复过川·其二》),殆非虚语。诗人细致地描绘了使臣们翻越这片荒漠戈壁的艰辛,四望无寸草杯泉,载饥载渴,人马俱疲惫不堪。然而,面对令人绝望的平沙断碛,诗人怀抱报国之志,并以苏武自勉,这种身处困境而不低头的顽强意志,正是使臣们在绝域苦境中艰难跋涉的精神支柱。

二、奇伟壮丽的自然景观与风俗民情

西行之路尽管生存环境艰险,但带给使臣们的并非仅有苦闷与孤寂。西域拥有瀚海朔漠、冰川雪峰等壮丽风光,这些异域雄景对于看惯了旖旎江南的陈诚来说颇具吸引力。这里有流沙滚滚、波涛汹涌的浑河,“翩翩征旗涉流沙,一派浑河滚浪花。远塞深春无过雁,古台落日有栖鸦”(《过卜隆古河》);有危峰壁立、险象环生的渴石峡,“层峦叠嶂几千重,百折溪流一径通。老石盘挛眠虎豹,长松偃蹇挂虬龙”(《过渴石峡》);有变幻无端、水势凶险的流沙河,“桃李花开日载阳,流沙河浅水如汤。无端昨夜西风急,尽卷波涛上小岗”(《流沙河》);有繁花似锦、生机勃勃的草原,“到处野芳红胜锦,满川新涨碧于银”(《途中见红花》)。西域的壮丽风景令陈诚大开眼界,倍感新奇,直呼“山凝紫黛遗仙迹,水涌波涛快客心”(《榆林城》),亦为其诗歌创作增添了一份奇伟壮丽之美。

“绝域道途三万里,殊方风俗几多般”(《入塞图》),西域风俗礼仪与中原差异甚大,令陈诚颇感新奇;且沿途大多民风淳朴,热情好客,陈诚甚为欣赏,创作了大量描绘西域民风民俗的诗作,其刻画之生动细致,堪比风土别志。陈诚对沿途所见回族、畏兀儿等少数民族以及伊斯兰国家的风土民俗有着详细生动的叙写。如《至撒马儿罕国主兀鲁伯果园》曰:

巍巍金璧甃高台,窗户玲珑八面开。

阵阵皇风吹绣幕,飘飘爽气自天来。

加趺坐地受朝参,贵贱相逢道撒蓝。

不解低头施揖让,惟知屈膝拜三三。

饭炊云子色相兼,不用匙翻手自拈。

汉使岂徒营口腹,肯教点染玉纤纤。

撒马儿罕(今撒马尔罕,乌斯别克斯坦第二大城市,撒马尔罕州首府)是中亚著名古城,由于多暖少寒,雨水较少,房屋往往垒石建成。居民屋舍“或平头土屋,或为毡帐,皆不用瓦”[4]66。王宫亦是如此,然更为豪奢,“屋平方,势若高台,不用栋梁、陶瓦,中拱虚室数十间,墙壁、窗牖妆绘金璧琉璃,门扉雕刻花纹,嵌以骨角”[4]65。撒马儿罕奉伊斯兰教为国教,君臣相聚不设椅凳,“加趺坐地”。人们相见时稍屈躬道一声“撒蓝”,“撒蓝”是阿拉伯语,今译为“萨拉姆”,为“致敬、问好”之意。该地居民饮食“不用匙翻手自拈”,虽面对色香兼具的抓饭,惯用匙箸的明朝使臣还是很不习惯。

陈诚诗中不仅记录了西域君臣的日常礼仪及饮宴习惯,还记载了他们的节日盛况。如《射葫芦》即描写了哈烈(今阿富汗西北赫拉特)居民开斋节时的娱乐活动及热闹场面:

长竿笔立高插天,葫芦斜系虚空悬。

羌儿马上逞好手,角弓满控黄金弦。

当场跃马流星过,翻身一箭葫芦破。

冲起霜翎天上飞,大家拍手相称贺。

哈烈每年开斋节时以“射葫芦”为乐,即在数丈长竿上悬挂一葫芦,内藏有一对白鸽,骑士跃马射箭,待葫芦射破的一刹那,一对白鸽飞向蓝天,万众欢声雷动。哈烈男儿之勇武健硕、娴于骑射,于此亦可见一斑。

西域草原辽阔,多游牧民族,具有雄健强悍的体魄,亦形成了豪迈奔放、崇尚自由的性格特征与地域文化品格,这与以农耕为主、温厚内敛、崇尚礼仪的中原及江南文明形成了鲜明对比。陈诚《俺都准城》一诗记载了俺都准首领宴请大明使臣时行为举止之豪放不拘:

远人心匪石,酋长意无他。

琥珀倾新酒,银锋削紫驼。

豪来搔秃首,醉后发狂歌。

自说英雄甚,那知富贵何。

这位酋长竟在众人面前搔秃首,放声狂歌,可见其豪爽不羁。西域不仅男子性格粗犷豪迈,女子亦直爽大胆,“羌儿走马应辞苦,胡女逢人不解羞”(《崖儿城》)。西域女子“出外皆乘马骡,道路遇人谈笑戏谑,略无愧色”[4]70,她们热情开朗,大大方方,与明朝女子截然不同。

西域人创制出的劳动工具与日常生活用具亦令陈诚甚觉新奇,风磨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陈诚对风磨的巨大外形与神奇功用进行了生动的介绍:

巨础盘盘四壁空,推移全仗自来风。

乾坤动静分高下,日月循环共始终。

忍使形躯劳已力,肯将机巧夺天功。

如此巨大的磨石,竟然全凭风力推动,极大地解放了人力,西域人民的智慧令陈诚由衷赞叹。

陈诚的诗歌还记录了西行沿途各国丰富的物产与奇珍异兽,如瓜果、毛毯、铜铁银器、琉璃、玉石等,其中最爱的莫过于葡萄酒:

不见垆头垒曲糟,看看满架熟香醪。

绿浮马乳开新瓮,红滴珍珠压小槽。

博望远朝名已著,渊明入社价空高。

试将涓滴消愁思,两脸春风上碧桃。

诗人将葡萄酒的酿制过程及色味形象地展现出来,瓮开新酿,深红凝珠,诗人喜不自禁,直饮至双颊飞上红晕。《狮子》一诗则描写了凶猛势强、令百兽震惶的西域猛兽:

曾闻此兽群毛长,今见其形世不常。

皎皎双瞳秋水碧,微微一色淡金黄。

威风稍震惊犀象,牙爪轻翻怯虎狼。

自古按图收远物,不妨维絷进吾皇。

中原并无狮子这一物种,陈诚在哈烈王宫御苑首次见到这种巨型利爪的猛兽,颇为惊讶,寥寥数语即将狮子的外形特征及威力刻画得栩栩如生,飒然令人神动。陈诚还记载了在哈烈见到的一种奇特的花兽:

马鬣麟蹄骨格真,毛衣黑白自成文。

浑同巧女机中织,仿佛良工笔下分。

异物天生人未识,嘉祥时出世曾闻。

周书不削西獒贡,愿写丹青献至尊。

该动物当为斑马,产自非洲,在西域亦属罕见。

陈诚在西行过程中“周览山川之异,备录风俗之宜”[1]35,对沿途的自然景观、民俗习惯、奇珍异产等进行了全面详细的记载。通过这些诗作,我们可以真切地体会到那些建立在沙漠绿洲上的古老文明,感受异彩纷呈的西域文化。而西域的奇异风光与风物人情,亦使陈诚的诗歌别具一种奇异独特的魅力。

三、身在异域的乡关之思

西域的奇丽风景与别样风俗虽为陈诚带来旅途的惊喜与欢愉,但始终无法隔断其对故乡亲友的绵绵思念。对于陈诚来说,乡关之思始终是其无法遏制的痛苦,尤其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思乡之苦往往非但没有减弱,反而与日俱增。陈诚出使西域期间,怀乡之作可谓比比皆是。如“白云舍亲远,银汉客槎迟”(《马上》),“望乡空极目,恋阙屡回头”(《宿涿州》),“回头忆君亲,白云挂天眇”(《经赤斤城》)。陈诚自幼家境富裕,生活优越,远离了繁华喧闹的都市生活,踏上荒凉漫长的西行之旅,劳顿之身、孤苦之心,加之前方征路迢遥无尽,思乡之情油然而生。尤其是路遇艰险时,思乡情绪往往特别强烈,如《过打班》云:

四月阴山雪未消,山行犹苦陟岧荛。

才踰鸟道穷三峡,又蹑丹梯上九霄。

西日衔山胡地冷,南天极目故乡遥。

诗人翻山涉险,疲惫不堪,积雪尚未消融的边塞随着夕阳西下,更为阴冷难捱,此时南望故乡,愈加感受到远离故土的悲凉。路途艰辛固然容易引人思乡,身处乐土亦难忘乡愁。《赛蓝城》一诗即刻画出夜静时分突如其来的乡情:

绕堤杨柳绿毶毶,堤上荒城说塞蓝。

郭外人家多土室,眼前风物近江南。

园瓜树果村村熟,樽酒盘餐味味甘。

向晚砧声敲月下,忽惊乡梦思难堪。

赛蓝城为中亚名城,即今哈萨克斯坦南部奇姆肯特市,该地四面俱平原,略无险要,“人烟稠密,树木长茂,流水环绕,五谷繁殖”[4]93,风物与江南相近。陈诚行至此地,受到热情款待,珍馐美馔,使人流连沉醉,然至夜深人寂,砧声又将诗人引向魂牵梦萦的故乡,使其倍感凄伤。

陈诚出使西域时家中尚有老母在堂,年迈体衰,骨肉分离之悲,令诗人痛彻心扉。他在《出京别亲友》中写道:

二十余年事汉王,几回衔命使遐荒。

丹心素有苏卿节,行橐终无陆贾装。

青眼故人留别意,白头慈母忆愁肠。

上林若有南归雁,烦寄音书到故乡。

陈诚性至孝,然而长期仕宦在外,未能尽养,深以为憾。同邑周述与陈诚同任职翰林院,称二人居京期间每每感慨不能亲侍膝下:“君母与吾母皆老,谋迎养不可致,每共思忆,则相顾为之怃然。”[1]387陈诚在京尚且念亲如此,于数万里之遥的西域更何以堪。中间两联道尽了忠孝不能两全的悲凉与无奈,缠绵蕴藉,深挚感人。诗人启程时,面对诸位挚友,百般眷恋不舍;念及远在故里、白发苍苍的母亲,诗人愈感悲凉,惟有借大雁带去浓郁的思念。南来北往的大雁或许是身处西域的使臣们所能见到的唯一的“信使”,故而格外引人离愁。秋日群雁南徙,往往激起诗人深切的归思之念。陈诚在《又叹·其二》中写道:

塞北秋高旅雁稀,江南消息竟谁知。

九重圣主思贤佐,八衮慈颜忆爱儿。

去路迢迢乡国远,归心切切简书迟。

西风落日长天晚,愁听寒砧夜捣衣。

时渐秋深,北雁尚可回到南方,远在塞外的诗人却连故乡的消息都无从得知。颔联设想慈母对自己的思念,直令其悲感加倍。诗人用“旅雁”“简书”“西风”“落日”“寒砧”等意象,构成了一个深沉苍凉的意境,哀伤欲绝。这些意象虽为历来思乡之作所惯用,然而思乡之情自肺腑发出,诗人只淡淡写来,即令人备感凄恻。又如《留车扯秃候国主出征回·其二》:

酋长巡边久未回,暂留宾从此追陪。

秋天漠漠连芳草,晓日荒荒照古台。

士马凯歌征战罢,女郎逐伴趁墟来。

故园空望南飞雁,远道音书不易载。

永乐十二年(1414)九月十二日,大明使团行至帖木儿汗国城镇车扯秃,适逢国王沙哈鲁出征在外,遂于此驻留半月有余。该地正值“香醪夜熟压葡萄”的丰收季节,且将士凯旋,举国同庆,热闹非凡,然而并未冲散诗人心底浓郁的乡愁。诗人寄情于南飞的大雁,然而路途遥远,音书难递,诗人惟有暗自伤怀。

陈诚身在异域,迢遥万里,每每登高南望,对亲朋的挂念、对故土的思恋化为挥之不去的愁绪,始终萦绕在心头。尤其是每逢节日,正该亲人团聚一堂之时,最易触动乡愁。如《阿木河中秋》:

官河无浪草无烟,美景良宵野水边。

身在异乡为异客,眼看胡月照胡天。

盈樽醽醁愁须破,聒耳琵琶夜不眠。

忽忆故园归去路,梦魂今夕过祁连。

诗人于中秋时节到达阿木河,即今阿姆河,该河是中亚最大的河流,滔滔滚滚,明月倒映在阿木河上,不禁令陈诚想起阔别已久的故乡。诗人借景抒怀,感叹漂泊异乡的无奈,绵绵的乡关之情淋漓纸上。又如《除夕二首》:

承恩辞北阙,奉使越西胡。人争有终日,客程无尽途。几警时节改,两见岁华徂。五十明朝过,悉深白发疏。

阅历岁云暮,乘槎人未归。葡萄春酒熟,橘律晚羔肥。醉后忘忧乐,年来觉是非。南州有慈母,相忆泪沾衣。

除夕夜过,陈诚便年至半百,而母亲已是耄耋之年。本应侍奉左右,但诗人仍旧跋涉在万里之外,念此甚为椎心,忍不住泪沾衣襟。尾联拟想慈母对自己的深切思念,悲痛之语自性情溢出,如吟《陟岵》。另如端午“天涯为客叹凄凉,节里思亲倍感伤。金黍玉蒲乡国异,星槎汉海道途长”(《端午》);重阳“闲倚穹庐凝远目,乡心归雁夕阳边”(《九日》),均流露出凄苦而浓烈的思乡之情,格外令人怆然。

四、明王朝与西域各民族之间深厚友谊的见证

明朝自建立以来,即对西域诸国奉行“宣德化,柔远人”的和平外交政策。《明史·西域传》载:“洪武中,太祖欲通西域,屡遣使招谕,而遐方君长未有至者。”[2]8598明太祖朱元璋主动派遣使臣赴西域,然西域诸国慑于漠北残元势力,多持观望态度,反应冷淡。至洪武二十一年(1388),残元势力基本被明朝击垮,西域诸国陆续遣使朝贡,明太祖厚赐其使,并希望双方能够“通好往来,使命不绝”[2]8607。洪武末年,帖木儿汗国与东察合台汗国联合,四处征战吞并,势力空前壮大。国主贴木儿汗扣留明朝使臣,并于永乐二年(1404)发师撒马尔罕,远征明朝,然次年即病死军中,其远征计划随之废止。明成祖朱棣称帝后,国势颇为强盛,对西域诸国继续推行太祖时期的睦邻友好政策,“西域大小诸国莫不稽颡称臣,献琛恐后”[2]8625。永乐十一年(1413),撒马儿罕、哈烈、失剌、土鲁番、火州、柳城等地皆遣使入明通好,帖木儿汗国新国主沙哈鲁亦于该年派遣使者改善邦交,至此“边城万里烽堠无警,彼此熙然,共享太平之福”[5],成为中原与西域交往史上辉煌灿烂的一页。

在这种和平友好的局面下,以陈诚为首的大明使团西域一行颇为顺畅。西域民风淳厚,颇有古风。不管是国主贵卿,还是平民百姓,皆对大明使臣热烈欢迎,“凡旌节所临,悉皆壶浆箪食,迎劳惟勤”[1]334。《哈密城》一诗即生动地记载了明朝使团行至哈密的盛况:

此地何由见此城,伊州哈密竟谁名。

荒村漠漠连天阔,众木欣欣向日荣。

灵凤景星争快睹,壶浆箪食笑相迎。

圣恩广阔沾遐迩,夷貊熙熙乐太平。

永乐十二年(1414)二月初九日,陈诚等人到达哈密,即强烈感受到当地居民的真诚与热情。哈密人民争先恐后,欲一睹大明使团的风采,并送上滚烫的奶茶与热馕迎接长途跋涉的使臣们。面对当地民众的盛情款待,陈诚由衷地感到华夷一家共享太平的盛世之乐。

陈诚《奉使西域复命疏》称凡大明使团所经之地,“酋长部落咸知敬礼”[1]315。西域各地首领的高度重视与礼遇,令明朝使臣甚为欣喜与慰藉。陈诚在《至别失八里国主马哈木帐房》中写道:

乾坤浩荡渺无垠,雨露沾濡及远人。

喜见牛马成部落,始知蜂蚁有君臣。

酒倾酥酪银瓶冷,座拥氍毹锦帐春。

礼度不同风土异,滔滔总是葛天民。

币帛恩颁列玉盘,单于喜气溢眉端。

马嘶金勒当门立,人拥毡裘隔幔看。

握手相亲施揖让,低头重译问平安。

殷勤且慰皇华使,雪满阴山六月寒。

永乐十二年四月十七日,大明使团行至忒勒哈剌,彼时才翻越冰雪覆盖的阿达打班,并经历雪深迷途的危险,刚刚安营即遇到别失八里国国主派来迎接的人马,如同见到亲人一般,分外激动。及至别失八里国国主马哈木大帐,国主设宴,以上好的美酒和美味的酥酪招待大明使者,帐外冰天雪地,帐内温暖如春,欢聚一堂,其乐融融。国王马哈木对明朝使团颇为关切,不仅握手相亲,并且诚挚地慰问翻山越岭的使臣们,令陈诚深感亲切与温暖,从中亦可见两国关系之融洽。

再来看陈诚的《诣哈烈国主沙哈鲁第宅·其二》:

乔林秀木隐楼台,帐殿毡庐次第开。

官骑从容花外入,圣恩旷荡日边来。

星凤到处人争睹,夷貊随宜客自裁。

才读大明天子诏,一声欢呼动春雷。

永乐十二年(1414)九月二十八日,陈诚一行抵达帖木儿汗国都城哈烈,当地居民夹道欢迎,争相观看大明使团的幢盖旌旗。“星凤”即景星和凤凰,可见哈烈居民将明朝使团的到来视为本国的祥瑞与无上的荣耀。使臣才宣读大明天子的诏书,当地臣民即一片沸腾,欢呼声若春雷震动。帖木儿汗新国主沙哈鲁素慕中原文化,“仰华夏之休风,戴圣朝之威德,鞠躬俯伏,重译殷勤”[1]334,对明朝使臣甚为礼遇。陈诚在哈烈期间,经常参加国王沙哈鲁及王子白松虎儿兄弟的酒宴,王宫响起悦耳的旋律,舞女随之旋转,舞姿令人神魂摇荡,宾客争向她们抛散钱币,热闹非凡。陈诚见此和睦友善之景,不禁由衷赞叹:“从此万方归德化,无劳征伐定三边”(《诣哈烈国主沙哈鲁第宅·其二》),欢欣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陈诚西域之行见证了大明王朝与西域各民族之间的深厚友谊和互敬互爱之情,诗人为身逢熙洽盛世深感荣幸:“吾皇治优化,四海同一毂。远人笑相顾,开樽酌酝绿。”(《游渴石城》)渴石居民拿出新酿的美酒与大明使臣谈笑畅饮,情同一家,这种诚挚的情谊对于远离故乡、孤独寂寞的使臣来说,无疑是莫大的慰藉。另如“羌酋举首尊声教,万国车书一大同”(《陈鲁城》);“大地无心生险要,君王有德浑华夷”(《铁门关·其一》);“九重雨露沾夷狄,一统山河属大明”(《土尔番城》)。这一首首发自肺腑、充满激情的盛世赞歌,不仅是诗人对“四海一家,天下太平”的衷心礼赞,亦是明朝与西域和平友好的真实记录。作为大明使臣,陈诚始终怀抱和平友好的信仰,反对干戈动乱。他在《俺都准城》一诗中写道:“九天施雨露,四海沐恩波。玉帛梯航贡,车书仁义摩。安边宁口舌,制胜岂干戈。”诗人在颂扬帝王圣德与大明王朝恢弘气象的同时,表达了停止边战、呼唤和平的强烈愿望,化干戈为玉帛、团结和睦亦是明王朝与西域居民的共同心愿。

五、结 语

早在南朝时期,士人已经意识到地理环境对于文学创作的助益,“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6]。山水自然不仅能够激发诗人的创作热情,而且不同的地理环境对于诗歌风貌的改变具有重要意义。陈诚自称:“词客不缘经险阻,肯将清兴发长吟。”(《过可汗打班·其二》)西域之行极大地开阔了诗人的视野,促使其冲破京师台阁体颂世鸣盛、舂容纡徐的单调格局,淋漓地展现广阔的社会生活与个人真情实感。陈诚虽亦有“愿祝圣皇千万寿,诞敷声教及天涯”(《过卜隆古河》)之类的颂圣之语,然更多笔借边塞之气,或雄浑劲健,或凄楚哀婉,如“峰连剑阁迷云栈,水注银河喷雪涛。路远长安红日近,地卑朔漠碧天高”(《复过打班》);“林梢冻折经冬雪,衣袂寒生泊暮风。为客正当岑寂处,穷猿声断月明中”(《过渴石峡》),写景苍凉壮阔,写情真挚动人,与雍容典雅的台阁诗作有着明显区别。陈诚于塞外临风抒啸,吟咏不倦,这些纪行诗不仅为明代诗坛增添了一抹亮丽的异域风采,同时为我们了解十五世纪前期的中西关系及西域文明提供了珍贵的历史资料,值得引起学界高度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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