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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在变动的现代世界寻求重复

2017-12-04赵崇璧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17年5期
关键词:德里达浮士德苔丝

赵崇璧

如何在变动的现代世界寻求重复

赵崇璧

古典艺术表明,重复凝定着意识。当豆扇陀看到沙恭达罗丢失的戒指,遗忘的魔咒消失了,他们的爱恋往事被唤醒,世界重又按回忆的惯性延展。在重复的微光中照亮回忆,这是诗艺的本质规律。Jennifer Clarvoe的《诗与重复》说,“诗歌中的重复,往往通过头韵、谐音,押韵等体现在单词,词组,短语,句子或者较长的语篇中,这种重复使我们不断地感受到诗歌里的时间跨度。”重复是回忆之源,这一认知原理被皮亚杰的认识论所证实。其实柏拉图时代的古典诗学已然形成了这样的判定,不独如此,柏拉图还简明了当地勾勒了重复的诗性逻辑:“假如一个人曾经听到、看到或由别的方式认识了一件东西,他以后不但认识这一种东西,还附带着认识到一些不同的旁的东西。”重复形成了回忆的形式,回忆界定了重复的内质。回忆将重复编织成意义的序列,重复则藉此成为观照世界的基本方式。荷马史诗表明,在古典世界,一切都是凝定不变的,差异是为了印证历史的重复。就这样,重复与回忆将理性与情感、现实与想象、历史与此存如此完美交融在一起,构成了绵延流动的诗性空间。克尔凯郭尔的 《重复》总结道,“希腊人说一切知识都是回忆,他们是断言存在的一切已经存在;有人说生活是重复,他是在断言已存在的现实正进入存在。人若缺少回忆或重复的范畴,他的全部的生命就会化成一片空洞的噪音,却毫无意义。”其因在于,在古典世界,无论是柏拉图的“理式”论,还是亚里士多德的“形式”论,形式是本源性的真,它恒定不变、重复自身,方能凝定回忆。所以,歌德在谈及巴黎时说,“还试想一想在这样一个世界首都里,每走过一座桥或一个广场,就令人回想起过去的伟大事件,甚至每一条街的拐角都与某一历史事件有联系。”在歌德的世界,巴黎那些总总形式,不会随历史而改变,它们在静默中重复自身,敞亮自身,并以此来积淀回忆,展现回忆。

然而,克尔凯郭尔却发现,古典诗学的重复逻辑暗含着危机:形式真的具有永恒性吗?其 《重复》写道,康斯坦丁凭借古典诗学的信念,重返柏林,渴望通过重复来延续美好回忆。当康斯坦丁的柏林回忆触及到所依存的形式,熟悉的往昔忽然变得陌生,回忆的踪迹消失了,一切都变了,回忆寻找不到形式了。对古典诗学来说,形式只有在走向实存,走向真实性时,才具有重复的效力,才能凝聚意识,唤取回忆。然而,康斯坦丁的柏林之行恰恰相反,形式的真实性成了差异化的过程,形式的重复性被解构了。在回忆的反照中,真实性把形式的复返还原为凌乱的碎片。重复的光韵消散了,回忆躁动不安,康斯坦丁充满了感伤与失落。京不特说,康斯坦丁这一名字指向拉丁语Constantia其本意即“不变性,质定性”,这是关于形式不变性的微妙反讽:形式并不可靠,回忆比形式更为稳定。

然而,形式如果永远处在裂变之中,也就没有重复,那么回忆根本不可能存有,世界就是不可知的。正如此,芝诺才否定运动,因它无目的、无意义。那么,古典主义静(不变的形式)的本质是什么呢?在《重复》开端,克尔凯郭尔说,“在埃利亚派的信徒拒绝运动时,正如每一个人所知,第欧根尼作为反对者站出来;他真的是站出来了;因为他一言不发,而只是来回地走了几次,由此他认为已经对‘否定运动’的观点作出了反证。”在对第欧根尼的形式化反证的解读上,克尔凯郭尔与古典主义决裂。古典主义者黑格尔认为,第欧根尼形式化反证未能驳倒芝诺,因为其行为最终演绎了一个绝对的、复返的静止。所以黑格尔援引第欧根尼的话说,应从观念而不是行动上来驳斥芝诺。黑格尔据于理性判断,将一般性作为形式的本质性特征,并由此形成了重复。当黑格尔将复返等同于一般性时,克尔凯郭尔对此进行了反讽:形式的本质能被一般性界定吗?克尔凯郭尔认为,形式的本质性重复不能界定为一般性,克尔凯郭尔假名康斯坦丁的写作方式,即暗含着对一般性的否定:在差异性主导的形式多样性中,一般性去哪了?克尔凯郭尔进一步推断,一般性是抽象性的,虚假不实,无法进入具体实存,它在实存中被还原为无数虚空的节点,康斯坦丁的柏林之行即对一般性神话的解构。因此,古典主义对第欧根尼的误判在于,其形式的一般性被本质化了。所以,克尔凯郭尔说,古典主义没有弄清“一般性”和“例外”的真正关系。

在一般性支配下,古典艺术也有变形,但最终形式与回忆都统一在一般性重复之中。在荷马史诗中,俄底修斯的同伴们被变成猪的时候,充满了恐惧而绝望的哀嚎,但最终他们还是原形复还。奥维德《变形记》则展现了,当形式变动时,它会以另一种一般性来凝固本质,并且以此来更改回忆。现代艺术则不同,卡夫卡《变形记》表明,形式的复返只是一个神话,它处在没有目的的裂变中,当回忆面对这一裂变时,不再是奥维德世界中那种对新的形式的向往与永驻,而是失却依存的躁动不安,回忆与形式的同一性根基永久消失了。一般性营造了尼采所示的理性梦幻,对一般性的祛魅成了现代诗学的开端。维特根斯坦就曾用兔鸭头的图像表示,形式同一性并非意味着本质的同一性,从而轻而易举地颠覆了一般性的神性根基。因此,德勒兹在《差异与重复》开篇即与古典传统划清界限:重复不是一般性。挣脱了一般性的囚笼,形式变动不居,枝蔓横生,一种全新的世界出现了。Marc Katz在《交会在柏林:本雅明与克尔凯郭尔的重复体系》里指出,克尔凯郭尔意识到,柏林传统的易读性正日益削弱,“如魏玛时代的理论家后来解读的那样,柏林正在发展成容入世界经济体系的典型的现代化国家。”克尔凯郭尔所展现的重复性的消失,是社会现代性的特征。它被发展所替代,伯曼指出,发展的代价即摧毁了一切恒久性的形式。正如马克思所言,在资本主义时代,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这种改变渗透到社会的每一细微之处,因此,形式的真实性不再是可重复性,而是差异性,形式的实存化过程是不断生成的过程,显露出变更与发展的轨迹。这是康斯坦丁再也无法回到过去的根本原由,Marc Katz说,“对康斯坦丁而言,最不稳定因素正是千篇一律的经历,而不只是这些细微的改动。”

一 替 补

古典主义的梦幻世界被彻底碾碎,康斯坦丁成了无家可归的漫游者。现代诗学即漫游的诗学,对此席勒早已深切感知。席勒曾说:诗人要么是自然,要么是在寻找自然;前者使他成为素朴的诗人,后者使他成为感伤的诗人。如何去寻求、归依、复返消散了的形式,是现代诗学的重要问题。克尔凯郭尔认为,唯一真正的重复是回忆。现代诗学对形式的寻求应循此踪影:在回忆中寻找重复。德勒兹说,一般性可以被替代,但重复独一无二。德里达说,“同一条被重复的线,不再是完全相同的线。”这意味着,重复是差异性重复,回忆如何在变动的世界寻求重复,这是现代诗艺所面临的前所未有的挑战。

形式的复返成为了虚假神话,卢梭开辟了一条回忆寻求重复的诗学之路:寻找替代物。卢梭在《忏悔录》中写道:“我要是把自己这位亲爱的妈妈不在眼前时,由于思念她而做出来的种种傻事详细叙述起来,恐怕永远也说不完。当我想到她曾睡过我这张床的时候,我曾吻过我的床多少次啊!当我想起我的窗帘、我房里的所有家具都是她的东西,她都用美丽的手摸过时,我又吻过这些东西多少次啊!甚至当我想到她曾经在我屋内的地板上走过,我有多少次匍伏在它上面啊!”卢梭失去了对“妈妈”的形式感知,他的策略是用一系列关联物来填补回忆的虚空。这一策略,德里达借卢梭的话,称之为“替补”。替补,即“使完整,或增补内容”。德里达说,“这种由中心或源头缺失或不在场所构成的游戏运动就是那种替补性运动。”文字是声音的替补,补充“言语的不健全”。但长久以来人们对此却视而不见,这需要彰明较著。的确,对古典诗学而言,关联物被诗化为重复的喻指性,这是诗性智慧,它与形式本体同一化,在重复与意识的张力结构中能形成完满的整体。柏拉图曾举例说,当我们看到七弦琴,就会忆起以之相关的人事。这种同一性掩饰了形式本体的缺失。所以,德里达说,有必要从盲目走向替补。

卢梭发现,当他获有关联物时,思念依然无法得到满足,母亲的形象消失在无尽的替补之中。卢梭的回忆不是将关联物与本原形式同质化交融,而是将二者清晰地割裂,并突显二者的本质性差异,差异照亮了形式的缺失,滋生罅隙,不断扩展,直至颠覆自身。卢梭进入了替补的悖论:关联物在填补缺失的同时,也照亮了缺失,他不停地行进在寻找关联物中,在永远无法满足的虚空中循环往复。德里达说,替补是来昭示存在的,但“替补不仅具有通过意象为一种缺席的存在拉皮条的力量:当它通过符号的指代为我们拉皮条时,它与这种存在仍然保持距离并且主宰这种存在”。在这意义上,替补即“分延”,它是回忆寻找形式的游戏,由此构成了没有终点的替补链。所以,德里达认同卢梭的感叹:替补是“危险的替补”。

替补颠覆了任何形式复返的可能性,卢梭发现,即便本原形式存在,也会被拉入了替补链。“有时,当着她的面我也曾情不自禁地作出一些唯有在最激烈的爱情驱使下才会作出的不可思议的举动。有一天吃饭的时候,她把一块肉刚送进嘴里,我便大喊一声说上面有一根头发,她把那块肉吐到她的盘子里,我立即如获至宝地把它抓起来吞了下去。”本原形式重复了,但回忆依然虚空,并用虚空解构了重复。回忆始终把握不住存在,这也是康斯坦丁的恐惧。对此,卡勒解释道,“即使卢梭能‘拥有她’,他仍然会感到夫人脱离了自己,而自己只能在期待和回忆中得到她。”在某种意义上,回忆比形式更为本源,“卢梭从未明白‘妈妈’本身正是母亲的替补形象,是一位像所有的母亲一样不会满足,而且又无法满足的母亲,因而需要补充。”所以,卢梭永远无法获取一个真正实有完满的母亲形象,这一形象显现在一系列替补链中,也消失在替补链中。德里达说,“泰蕾兹本人已经成了一种替补。因为妈妈已经成了一个未知母亲的替补,‘真正的母亲’本人一开始就在一定程度上成了替补,即使她并未在分娩时‘真正’死去。”本原形式在重复自身时,不是实现自我,而是自我迷失,这是现代形式的诗性逻辑。康斯坦丁感叹道,“唯一的重复是重复不可能。”

在这意义上,哈代《德伯家的苔丝》是现代文学的神话诗学,它描述了另一种替补形式:形式自身作为自身的替补。在小说里,当克莱在农场遇见苔丝,克莱判断,两人似曾相识,克莱触及到熟悉的感觉,但这是其模糊不定的回忆之物。两人初遇时,是克莱随父来到乡下的路上,然而那时克莱对苔丝没有任何印象。希利斯·米勒说,这是一种“回忆幻想”,类似于弗洛伊德的创伤性理论,“通过它第二次为第一次创造了意义,并使它成为开端”。殊不知,克莱的“回忆幻想”已然将本原形式置换成替补。克莱与苔丝的第一次相遇,是至关重要的隐喻:在初始回忆的形成中,本原形式暧昧不明。克莱的回忆没有形式化的印痕,它在走向实存的过程中,必须为自身塑形,来奠定本原形式。因此,当两人再次相遇,并非苔丝触发了克莱的回忆,而是克莱按回忆来填补形式,苔丝就这样成了自身的替补。当苔丝成为回忆形式时,苔丝的失贞,意味着形式的变动与欠缺,这是形式丧失重复性的象征,这也注定苔丝将成为回忆的替补链。当克莱寻找苔丝,将回忆形式实存化时,克莱看到了苔丝的不完美;当克莱远离苔丝,将形式存留回忆时,克莱看到了苔丝的完美。这是回忆的替补链形成的奇妙反讽,这铸成了苔丝“阴差阳错”式的悲剧,而小说最初的名字就是《亲爱的,太晚了》。哪怕是两人最后一刻欢乐的时光,也是在随时被解构的致命危机中完成的。所以,米勒说,《小说与重复》“苔丝杀死亚雷后她与安玑间这种幸福欢乐、纯洁无暇的结合,在哈代看来,(至少在这部小说中)只能存在于死亡的阴影中。”

回忆借替补寻求驻守的永恒形式,其结果是被引入无穷的开放空间,那里有印记,有虚空,没有实存。德里达总结道,“无限系列的替补必然成倍增加替补的中介,这种中介创造了它们所推迟的意义,即事物本身的幻影、直接在场的幻影、原始知觉的幻影。”

二 构 形

三 回 想

总之,形式是差异性的,回忆才具本源意义的重复,这是现代重复诗学的新方向,与卢梭等人的路径完全不同。若卢梭、堂·吉诃德等开启的是外化诗学的道路,克尔凯郭尔则开启了内化诗学之路。回忆若与形式纠结,就会面对有限性、片面性和具象性等种种困境,这必然将回忆引向无法自由旋转的泥淖,进而带来回忆与形式的双重迷失。外化诗学在形式的追求中已经明证了这一点。对此歌德早有警惕,在《浮士德》里,弥留之际的浮士德在获有生命美感的时候,往往被忽略的是,浮士德此时已然失明。若不如此,浮士德就会发现,人们的辛勤劳作不是在向往人间乐园,而是在为他挖掘坟墓。这样便是悲剧性的反讽:穷尽一生的努力后,浮士德又回到了虚空的起点。失明意味着浮士德从形式的囚笼中脱身而出,用心灵的尺度来度量世界,用回忆来对世界进行想象性展望:用想象来充实回忆的底模。回忆的回响洗尽铅华,浮士德才触及到了自由、完美与永恒。

歌德的《浮士德》将回忆引向了精神向度,并以之来否定形式的重复(一般性)。克尔凯郭尔延续了这条道路。在《重复》中,年轻人在约伯的故事里发现,约伯听信上帝,按回忆的信念回应上帝,不会因外在形式的变幻莫测而改变。回忆是坚守的力量,是践行的精神。年轻人感叹道,“在这里,只有精神之重复是可能的,尽管它在现世(timeligheden)之中永远也无法像在永恒之中那么完美——永恒中的重复是真正的重复。”克尔凯郭尔的新诗学表明,在进行了诸种悲壮努力后,回忆彻底放弃了形式化的寻求,转而将自我推向了永恒性。这是寻求重复的又一条路径,克尔凯郭尔肯定了这条路径的可能性:“回忆比一切现实都更加充分地使人心满意足,而且它具有任何现实都没有的一种安全可靠性。一种回忆中的生存关系早已变成了永恒,此刻没有任何暂存的影响。”

回忆的诗化,这或许是美好的愿景。它至少比卢梭的“替补”、堂·吉诃德的“回忆构形”更能获有重复。然而,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就表明,这一愿景难如人意,史诗时代永远过去了,叙述和重复很难融为一体,诗人更多的是在这两者间不安的游荡,而不是融洽的欢愉。本雅明在《普鲁斯特形象》里曾说,普鲁斯特的重复,就像圣诞袜子,一面是实物,一面是礼物。普鲁斯特深深感到的是这两面性的矛盾和对立,在根底上是回忆与形式断裂的体现。另外,本雅明也指出过,普鲁斯特的回忆里,真实性与否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传递了怀乡病。这意味着,当回忆彻底抛弃形式,很容易走向虚构与想象。这似乎成了回忆者的共性,从浮士德失明的那一刻,想象就开始环绕回忆若隐若现。克尔凯郭尔和本雅明等无不如此。虚构与想象的不确定性,很容易在回忆的内部解构其永恒性。更重要的是,虚构与想象的潜在危机是,将回忆引向堂·吉诃德式的虚假梦幻,尤其在与实体断裂的时候。对于现代艺术来说,形式的幽灵总会在回忆式微的时候开始闪现,但又捕捉不到,重复的现代诗学之路就这样开启了。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现代性视野下的小说类型学研究” (15ZBW019)阶段性成果)

❶ Jennifer Clarvoe. Poetry and Repetition. The Antioch Review.P33. (Winter,2009).

❷ 柏拉图, 《裴多》 29页,杨绛译,辽宁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❸ 基尔克郭尔, 《重复》 23页,京不特译,东方出版社,2011年版。

❹ 歌德, 《歌德谈话录》140页,艾克曼辑,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❺ Marc Katz. Rendezvous in Berlin: Benjamin and Kierkegaard on the Architecture of Repetition.The German Quarterly, Vol. 71, No. 1,P2 (Winter,1998).

❻ 德里达, 《书写与差异》529页,张宁译,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版。

❼ 卢梭, 《忏悔录》130页,黎星译,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

❽ 德里达, 《论文字学》225页,汪家堂,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版。

❾ 乔纳森·卡勒, 《文学理论》12页,李平译,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❿ 希利斯·米勒, 《小说与重复:七部英国小说》155页,王宏图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

编辑/张定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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