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进中的目光
2017-12-04欧克利德斯库尼亚的腹地
欧克利德斯·达·库尼亚的 《腹地》
童 末
行进中的目光
欧克利德斯·达·库尼亚的 《腹地》
童 末
卡奴杜斯战役前的腹地
巴西作家欧克利德斯·达·库尼亚写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 《腹地》是一本内战之书。卡奴杜斯内战(1896-1897年)就发生在“腹地”——巴西的东北部内陆。在葡萄牙语中,人们用“Sertão”描述这片土地。这个词的本义是葡萄牙探险家第一次踏上的亚洲和南美洲的广袤内陆,后来特指巴西东北部那片葡萄牙殖民者最早定居的远离大西洋的地带。它代表了葡萄牙殖民者和欧洲人与这片土地的第一次遭遇。巴西的历史从那里开启。
殖民者虽然从东北部第一次踏上巴西,但之后他们便离开了。他们往南走,紧紧抓住东部的漫长海岸线,像螃蟹一样从海岸登陆、定居。(这也被称为“螃蟹殖民”。)在细长的沿海地带,巴西发展了起来。大量欧洲移民自19世纪后半叶开始进入巴西,陆续填充沿海地带。穷困的腹地已经不再吸引这些移民。腹地的蔗糖等产业不再兴旺,当地巴西最早的殖民经济正从兴盛走向衰落。向着大海敞开的“中心巴西(Central Brazil)”和西面布满甘蔗田的干旱高原上的“Sertão”分割成了两个世界。
这两个世界的落差是全方位的——经济、人口、种族、阶层,也是地貌上的。腹地对外来者是艰巨的。那里有地球上最大和最古老的高原——巴西高原。广袤的地表错综复杂,充满变化。腹地位于巴西高原的海拔较低地带,靠近赤道,是整个巴西降水最少的区域。它常年被灾难性干旱及干旱的循环统治,被大自然的暴力、气候及温差短时间内的急遽对比所统治。这里,卡汀珈主导的植被覆盖深褐色的腹地,形成遮挡视线的“植物的混乱迷宫”。
欧克利德斯反复用“痉挛”一词来形容腹地的景象。痉挛是生命在干旱中必须忍耐的痛苦的循环往复。旱季和雨季、烤炙的夏季和大雨如注的冬季来回拨弄着大地、植物和一切生命,事物充满两极的状态,可以在短短的一天内枯竭、复苏,如此重复。这种环境中的痉挛也反映在腹地人的性格中:他们平日里消极懒散,无精打采,但一旦干旱的到来唤起了他们超凡的勇气和顽强意志,他们就简直像变了个人。干旱和饥荒中,腹地人忍受着成群的蝙蝠和响尾蛇、偷牛的美洲豹,还有夜盲症。当食物和水源消失,他们会逃离到海岸或山区,几个月后当干旱结束,存活下来的人开始怀念这片腹地,于是又回来,直到灾难再度来临。在第一部“土地”和第二部“人”中,欧克利德斯记述了腹地人在艰苦条件中生存的大量细节。
腹地人面对的最终和最大的战争无疑是与大地的抗争。相形之下,后来卡奴杜斯战役中与政府军的对抗有时被腹地人看作一种放松和消遣,将他们从经久不息的干旱境遇中解脱出来。同干旱的作战被巴西高原的寂寥封闭在内,三百年里,和外部的巴西世界渐渐隔绝,成为腹地人“可怕地沉默的搏斗”。
宗教诞生自这种与自然的艰苦搏斗。欧克利德斯提醒我们注意到,在巴西共和国政府将“劝世者”安东尼奥视为反基督、反共和的领袖,继而产生了巴西历史上影响最深远的内战——卡奴杜斯战役之前,在这个前政治的世界中,一群又一群的传教士,一个又一个相似的弥赛亚预言曾反复出现在腹地,被一批批的苦行者追随。与其说是传教士、异教徒领袖在此创造和实践了宗教信仰,不如说是干旱带来的存亡斗争将腹地人的期盼投射给了这些到来的人。
1874年开始,一个叫安东尼奥·贡赛也罗的流浪汉和苦修者在腹地不停走动,足迹遍布最边远的角落,开始在腹地宣讲末日论。他被人叫做“劝世者安东尼奥”,名声和影响力渐渐在腹地散布。他在流浪中苦行,巨大的纪念建筑在他身后耸立,教堂钟楼、墓地和水坝落成在腹地各处,居民地成形,渐渐发展成城市。除了当地居民尤其是无助的老人、妇女、儿童的追随,一些罪犯、土匪、强盗、流浪者也从外地来到腹地这个法外地带,以卡奴杜斯为中心,向周边市镇、村庄辐射,形成了自己的社会组织和武装力量。
腹地人面对的最终和最大的战争无疑是与大地的抗争。相形之下,后来卡奴杜斯战役中与政府军的对抗有时被腹地人看作一种放松和消遣,将他们从经久不息的干旱境遇中解脱出来
对欧克利德斯和 《腹地》进行了大量研究的圣保罗大学文学教授沃妮丝·努盖拉·加尔旺(Walnice Nogueira Galvão)曾在1998年关于 《腹地》的访谈中谈及 《腹地》最早的国外译本之一是1950年代的中文译本。她十分好奇为何中国人对这本上世纪巴西腹地的书感兴趣。虽然她提到许多巴西人那时候来中国想看看这个由共产党领导的新国家也许是一个原因,但她的另一个假想无疑更耐人寻味:她提到劝世者安东尼奥和毛泽东的相似性:他们领导的革命(不论有意无意),都是“在执政党统治区域以外的边地,带领一群苦难中的农民反抗政权的不公”。
劝世者安东尼奥确实反对当时年幼的巴西共和国。但欧克利德斯判断他并没有政治直觉和智慧,也不了解二十年间腹地以外正在挺入现代社会的巴西沿海地区。他只是以自发的宗教狂热和最简陋初级的社会组织方式,宣称一切现代政治体制在末日来临时将会灭亡。和毛不同,他顺应历史的偶然,被动接受了腹地世界加诸他的意义,被人民的海浪所推动。但当他的事迹流传到沿海地带,情态被从未见过腹地的人想象成严峻的、亟待解决的对新政权的威胁。于是,这支由被发达地区驱除的人松散地形成的腹地力量成为需要警惕和战胜的一个秘密组织——它试图复辟独裁统治,是初生共和国政权和主流基督信仰的敌人。
尚未获得机会融入现代化进程的腹地和已跨入这一进程的巴西主流社会之间的社会落差,在带有偏见的媒体宣传和无知带来的恐惧的催化下,被迅速包装成了一场共和国和敌对势力之间你死我活的内战。1896年11月开始到次年10月,不同的政府军队怀着保卫共和国的热忱和信念向卡奴杜斯挺进。前三次出征中,政府军均告失败,最后一次中,政府军无比艰难地攻下了卡奴杜斯,以最后四名腹地保卫者的死亡为标志,将毁灭带给了卡奴杜斯这个“共和国的敌人”。
在这里,人的牺牲反映着一个更广泛的、更深重的苦难,这个苦难饱含着生命普遍的短促。
战争带来的一切后果,成为腹地又一次的“痉挛”,苦难永恒循环的又一个起点。写下这句评论的欧克利德斯,却逾越了作为一个随军记者的那种迅疾而临时的政治或军事才智,跳出了当时被进化和文明所框定的看待腹地“野蛮人”的欧洲历史观,看向腹地——这个现代化进程所无法规避的灾难的发生地。
欧克利德斯·达·库尼亚的早年
《腹地》的作者欧克利德斯·达·库尼亚出生于1866年,卡奴杜斯战役发生时他正好三十岁。欧克利德斯的父亲是东北部巴伊亚州(卡奴杜斯战役即发生在该州)一个并不富裕的小地主,属于巴西的小业主/小资产阶级。欧克利德斯出生在东南部的里约热内卢,三岁丧母。他的成长处于巴西社会的剧烈变化中,不管是政治上的变动,还是由于最近一次大量欧洲人迁入巴西南部对巴西种族面貌的冲击,两者导致巴西南北方渐渐成为经济、政治和宗教上迥异的两个世界。
从高等技术学校毕业后,为了减轻家庭经济压力,1886年,欧克利德斯转入一所开放向小资产阶级子女的军校。次年,本杰明·康斯坦·博特略·德·马加良斯(Benjamin Constant Botelho de Magalhães)在这所军校成立了一个军事俱乐部,推进共和思想。本杰明·康斯坦是康德的学生,也是巴西实证主义学派的创始人,逝后被追认为巴西共和制的奠基者。康德的思想自19世纪50年代中期进入巴西后,成为废除帝制、建立共和的运动中最为盛行的哲学思想,实证主义信条“秩序与进步”(Ordem e progresso)也被融入到巴西国旗的设计中。
在“秩序与进步”下,这所军校培养出了欧克利德斯那一代人中的“中产阶级激进派”——军人被认为是具有武装力量的公民,是有反抗精神的知识精英。它也是当时巴西军校中唯一一所颁发学位的军校。在那儿欧克利德斯接受了七年的步兵、炮兵、军事工程师的教育。
当时巴西共和国刚成立,政权却仍然是军事独裁制的。而贵族阶级以及比欧克利德斯社会地位更高的资产阶级家庭会把子女送进法学院,或去欧洲留学。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不难理解欧克利德斯以及他的同代人身上带有的显著矛盾:一方面,他们在思想和知识技能上准备好了为新生的共和国做贡献,但其民主激进思想却被专制政权所压制;另一方面,欧克利德斯属于知识精英阶层却没有实权(在责任感的驱使下,欧克利德斯一生从未放弃谋求政府中的职位来获得政治实权的努力)。在他一生之中,甚至《腹地》出版之后,他在个人事业和志向上始终受阻。在进入腹地参与卡奴杜斯战役之前,他是一名合同制的工程师和报刊专栏作者。战前和战后,他都持续参与巴西一些内陆地区的公共工程的建设,跟随工程从一个市镇迁徙到另一个市镇,参与修建桥梁、道路、学校、公墓和兵营——有意思的是,这些事也是劝世者安东尼奥在卡奴杜斯地区的二十年间所从事的。
在1897年加入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政府军的出征之前,欧克利德斯和当时大部分巴西的知识精英一样,生活在巴西南部以圣保罗和里约热内卢为中心的较发达地区。这些知识精英信任共和制,与全国舆论一致,倾向于认为发生在内陆卡奴杜斯的是威胁着新生共和国的一次守旧势力的复活。这些都市中产知识分子们一辈子生活在沿海大城市,他们当时的族群观念被后来的批评者概括为一种“海岸立场”,其养分主要来自欧洲,他们熟悉英语、法语、葡语等文化,像欧洲人一样思考巴西,对欧洲大陆的熟悉程度胜过从未踏足过的祖国内陆。卡奴杜斯战役刚发生时,当时远在圣保罗的欧克利德斯便立即写了一篇《论我们的旺岱》的时政评论发表在《圣保罗周报》上,将卡奴杜斯战役和法国大革命做对照。这篇文章带给他作为随军记者进入腹地的机会。
这些都市中产知识分子们一辈子生活在沿海大城市,他们当时的族群观念被后来的批评者概括为一种“海岸立场
文明的盲点
欧克利德斯在军校接受的欧洲式教育,以及当时巴西国内关于种族、共和、宗教的欧式思潮,一齐进入了内战后的《腹地》写作。内战前的巴西成为独立国家的过程和拉丁美洲其他国家流血反抗殖民者的历史迥异,它和平地过渡了,然而独立后的执政者仍然是殖民体系内的当权者。这种情境催生出对于一个独立于欧洲文化的巴西和“巴西性”的可能性的也许更艰难的思考。这些问题也盘绕在亲身参与内战后的欧克利德斯的头脑中。
内战开始后未立即脱离“海岸立场”的欧克利德斯也试图通过采纳和融合实证主义(包括黑格尔的自然环境决定论、孔德的部分观点如“人和社会是生物进化系统的最终项”、“秩序与进步需要互相依存”),以及种族进化观(来自达尔文)来理解内陆如何构筑了巴西的过去,同时想象它融入巴西的未来的可能,认为在许多方面落后的腹地种族如果可以沿着腹地之外已接纳的时间和文明的进程完成进化,即便一场战争无法避免,他却仍寄希望于战争的震动后会发生一系列的改造,尤其是通过教育,让“没有种族的统一,而且很可能永远不会有”的巴西能弥合为一体,锻造出统一的民族性/国族认同,那么,一个摆脱欧洲阴影的巴西主体性也就是可能完成的。在《腹地》的开头,他指出“生物进化要求社会进化的保证”、“我们注定在将来要形成一个历史的种族”、“我们必须走向文明。我们或者向前迈进,或者便是灭亡”。
然而当他近距离目睹了内战最后也是最残忍的一幕,他为腹地所构想的这一前景动摇了。内战正是欧洲的文明进化论和腹地现实之间割裂的后果。尽管进化观视野下的“野蛮”/腹地与“文明”/海岸的观念框架仍被欧克利德斯提及和运用,然而在写作的推进中,这个框架却显得越来越冲突。腹地带来的“巴西性”是否可能摆脱欧洲文明的框架?巴西是否可以获得自主的未来?这个问题直到欧克利德斯四十三岁时离开世界,始终萦绕着他。
在和腹地人的最后一次遭遇战发生之前,刚刚抵达的欧克利德斯这样描述他眼前的景象:
我们的最好的地图,也不过稍稍带上几笔,指出这里是一个意义深长的空白点,一个注明‘情况不明的地区’的脱漏,一幅仅仅描绘出一条成问题的河流或理想中的山脉的草图。
卡奴杜斯恰好被群山的带子环绕着。它好像一个额外插进来的东西,一个隙缝。它是一个真空地带。它并不存在。只要越过了群山的防线,便谁也不算犯罪。一个惊人的奇迹出现了,时间倒退了好几个世纪。
这个畸形的湿疹,这一大堆泥屋,是这些建立它们的走上歧途的不详居民的最好表现。[……]从远处望去,只见它铺展在山丘上,占据着一个很大的地区,中间又有峡谷和崎岖起伏的山坡穿插其间,完全好像一个被地震猛烈地撼动过破坏过的城市。看不出有什么街道,只有许多纵横交错的极为狭窄的小巷,勉勉强强把一排排杂乱无章的随意盖起来的茅屋隔开;茅屋朝着各个方位,屋顶指向四面八方,好像是由一群狂人在一夜之间乱抛在一起似的。
在他的目光和腹地的不可理解之间,他渐渐认出了他自己身临的文明观看待腹地时暴露出的盲点和断裂。这是目光和目光之下事物之间的断裂
空白,例外,混乱。无序,不可理解。这是欧克利德斯初见的腹地。这时的他,仍然带着欧洲文明提供的外在视角,带着他的“海岸立场”。之后,在他的目光和腹地的不可理解之间,他渐渐认出了他自己身临的文明观看待腹地时暴露出的盲点和断裂。这是目光和目光之下事物之间的断裂。他开始试图调和这一断裂,调和的过程暴露在《腹地》的写作中,成为散布此书各处的分裂视角——他一会儿将腹地视为一种原始的未进化状态,一会儿又认为腹地状态是一种“后退”而非“退化”,而从“后退”的角度,腹地的封闭长远来看似乎是有利的,因为这让腹地人“无需十分痛苦地去适应一个较高的社会情况,同时也防止他们由于一个更进步环境中的反常和罪恶而向后倒退。”
欧克利德斯接受的当时的种族观念以进化论为基石,其标志之一是把人种特征和文明发达程度挂钩。如欧克利德斯所言,巴西人类学类型,即清晰的不同种族的边界是不存在的。北方腹地人是一个混血种族。腹地最早的主人——印第安人,从16世纪开始缓慢地通过和欧洲白人(由数量不多的葡萄牙军人、流放的犯人、亡命之徒和冒险家构成)和非洲人(奴隶制时贩入巴西的甘蔗园劳工)的通婚,共同构成了巴西北部的最初人口,三种文化的交融也成为巴西文化的源头。17世纪末,采矿业吸引了南方人举家迁徙到遥远的北部成为土地和矿业的开拓者,他们一边通过各种手段战胜和奴役当地的“野蛮人”原住民——印第安人,一边和他们通婚,于是在“胜利者和被征服者的猛烈拥抱”中诞生出腹地人——甲贡索人。甲贡索人在贫瘠和艰巨的大自然中展现出智慧、坚韧和宗教虔诚,让欧克利德斯惊异和同情。他有时像赞美古罗马战士那样赞美他们是“巨人”、“泰坦”,将一个具有非洲人血统的俘虏称为“青铜战士”;有时他又和政府军一样轻视腹地人,在他们残忍和不屈的战斗意志下感到极度恐惧。
在他的观察下,被视为“落后”象征的腹地人种有时也会闪现出另一种黯淡但可能的未来:尽管腹地人的精神进化程度在他眼中相对落后,但腹地人不像南部沿海地区的“神经衰弱、身体萎缩”的美斯蒂索人;相反,塞尔泰纳霍人拥有强健的体魄和纯正的血统,这会给予他们在未来征服外来文明所需要的物质基础。通过这些种族优势,腹地人可以在自身内部改变遗传属性来适应未来新的、更高的命运,从原始进入文明。这似乎是欧克利德斯为腹地人构想出的较为温和的一种种族进化方案——文明通过种族融合,即渐变式的通婚来带动进化,而非强迫性和外在的武力征服。(实际上,这也确实是几十年后巴西所自豪的国家特性:从种族到文化的多元混合。)
然而当第二部“斗争”开始,随着他的笔触深入到内战中双方的种种暴力行径,他看到了腹地社会的不可征服——政府军胜利后,面对的是残破坍圮、满目凄凉的废弃的市镇,胜利除了意味着疲惫和消耗后的一片空白,毫无意义。在对卡奴杜斯战役的正面叙述中,几百页的篇章详尽展开和分析了政府军队四次出征的无组织、无计划和迅疾的溃败。全书结束于代表“文明”、代表带给腹地人“进化”希望的政府军更甚于腹地人的野蛮和屠杀,整个巴西社会随着内战陷入疯狂、野蛮和罪恶,形成了“失效”和失序的高潮。
《腹地》让我们看到“文明”在遭遇“野蛮”时自身的失效。这也是《腹地》的重要主题
欧克利德斯将这场19世纪末尾的战役总结为“这时代最野蛮的战争”,他激愤地称《腹地》为他的“复仇之书”,是一本“揭露巴西的罪恶和疯狂的书”。
处于外在文明的视角下腹地的“空白”和“无序”,到这一视角自身的断裂和盲点,到“注视者”即共和国本身的疯狂和失序——《腹地》让我们看到“文明”在遭遇“野蛮”时自身的失效。这也是《腹地》的重要主题。欧克利德斯自己也从携带这一文明视角接触腹地,到写作完成这一过程中不断调整他的目光,完成了转向。
然而在欧克利德斯逝世前,在这一转向后的目光下尚未形成新的事物。欧克利德斯没能辨认和明确指出腹地的未来。进入文明的希望对腹地来说显得渺茫,同时,巴西对现代化进程的渴望和行动似乎不可遏止。直到今天,腹地所在的东北部地区仍然是巴西最贫困的地区。
在全书结尾处,欧克利德斯无奈地承认了腹地的不可认识:“我们在这里面对着的,是一个古老的社会,一个死去的社会,在一个狂人的激发之下,拿起武器,出乎意料地复活了。我们对这个社会是不熟悉的,我们也不可能会熟悉它。”
面对“死去”而又“复活”的腹地幽灵,不可认识并不是因为 《腹地》的写作时间和内战结束靠得过近。不可认识,是因为新的认识还处于空白。“海岸立场”瓦解了;虽然内战前的腹地在劝世者的号召下同样在发展和建设,这个过程和沿海地区没有本质上的不同,却被内战打断了。最终,在“海岸立场”失效的地方,也并没能形成一个可供他自己以及巴西选择的“腹地立场”。他失落地停在了海岸和腹地之间,那儿没有新的立足点来形成对巴西的认识,对腹地的认识。只有两个分离的社会,和地理的阻隔进一步加剧的裂缝。
我们在广阔的沿海地带住了四百年,享受着文明生活的种种乐趣,现在忽然以共和国这样的形式意外地承继下来。在现代思想潮流的席卷下,我们骤然爬上高梯,把我们国家中心的三分之一的人民抛在后面,让他们仍旧处在几世纪以来的半黑暗状态之中。我们受到间接传来的文明的迷惑,又因为我们是盲目的抄袭者,我们排斥了别国构成规律中的一切最好的东西,并且,在革命热情中,避免同符合我们自己国家利益的情况进行丝毫的协调,我们只是加深了我们和那些未开化的土著同胞的生活方式之间的矛盾;他们在这个土地上,对于我们却比来自欧洲的移民更要生疏,因为使我们和他们相隔绝的,不是海洋,而是整整的三个世纪。
当这一刻发生时,写作是否可以成为和这种时空的双重关闭作抗争的产物?这种写作会呈现出何种样貌
崎岖断裂的文学风格——巴西的《伊利亚特》
回应这一阴暗的现代性带来的幻灭,《腹地》写作成为内战之后欧克利德斯一个人的战役,迫切而紧急:如果迥异而偏远的内陆空间已经造成当地历史和人的命运的长期关闭,现在,内战的炮火下它被强行打开,在这一历史瞬间进行的写作——哪怕只是澄清这一“不可认识”的形成,也是重要的。因为更残酷的是时间本身的继续运动,它会使“后进者”的腹地世界永远无法追上“前行者”,再一次被未来遗忘,对它自身和巴西的历史机遇也将骤然关闭。当这一刻发生时,写作是否可以成为和这种时空的双重关闭作抗争的产物?这种写作会呈现出何种样貌?
欧克利德斯在战争之后旋即开始了《腹地》的写作。他在白天参与建筑工程的工作结束后的夜间写作,用了五年完成。这样的迫切是一个刚亲历了断裂,见到从中涌出的他尚且无法一一辨别和形成清晰认知的事物的人必然会产生的急迫心境。
萨义德曾引用奥尔巴赫的观点说过:“世界地理在历史上已经发生了如此肯定的改变,这种改变使调和历史与文学的企图变得不可能。”历史与文学的这种不可调和性首先赋予了《腹地》文体上的综合性。它像是一部内战史,但许多历史学家指出此书中有大量(有一些据说是至关重要的)事实性错误;一部分巴伊亚州人对 《腹地》咒骂,说这本书全是谎言和丑化(但巴伊亚正是欧克利德斯不可能玷污的父母的故乡)。它其中的历史观也并不明晰。博尔赫斯曾在读过《腹地》后说欧克利德斯并不是“真正的作家(a real writer)”,因为他缺乏驾驭材料的能力。的确,《腹地》涉及诸多学科和主题——地质面貌、气候和气温、植物、腹地人的人种和行事特征,而且经常来来回回地一再回到起点,再次从头开始类似的叙述。这些相似的内容出现在此书前后不同章节中,显得没有必要地冗长、反复。它确实迥异于博尔赫斯欣赏的那种对各种材料赋予整体意义后呈现出精巧结构的文学作品。而如果比较 《腹地》和略萨的 《世界末日之战》(这部小说受了 《腹地》很大影响,同时也许是略萨最好的一部小说),后者的轻盈晓畅,各种人物形象,多声部的叙述技巧,使后者远远比《腹地》更有阅读趣味,也更容易获得巴西和巴西之外的小说读者的好感。
也是在沃妮丝·努盖拉·加尔旺1998年的那篇访谈中——她研究欧克利德斯同时也研究略萨,我读到她说的这样一句话:“略萨的 《世界末日之战》是一部时髦的(fashionable)小说,相比之下, 《腹地》可能会被未来的读者放弃,因为它并不好读。”
《腹地》后来在巴西得到的认可也不能抹除这种“不好读”,这是欧克利德斯面对他无法整合的时空裂缝时,让他的写作空间展开、等同于腹地的空间,写作进程等同于断裂形成的进程所呈现出的效果。崎岖断裂的文本风格正反映了巴西当时的割裂,这里面有一种深刻的同构性:巴西的命运就是腹地的命运,同时也是欧克利德斯本人的、他的写作的命运。
欧克利德斯的写作显然是互搏式的,不连续的。如果“不好读”是一种“失败”,这失败正暴露出了“海岸立场”无法辨认的腹地现实,暴露出历史和共和国行进到腹地时遭遇阻断所产生的紊乱,和被称作“巴西”的文明试图理解和征服暗淡腹地时的无能。这一行进是腹地遭遇的,也是欧克利德斯本人经历了卡奴杜斯战役后,与之前的教育和思想对接的“失败”和断裂。
这断裂的强度可以从欧克利德斯内战归来后写作 《腹地》期间的状态看出来。据说,欧克利德斯被这场内战弄得精神十分紧张,像个疯子一样搜集和整理资料,试图弄明白在腹地所发生的事情的本质。他的精神状态不稳定,还被身体上的各种疾病和疾病带来的妄想症所困扰。在之后几年里,他和不同友人有长期和大量的通信,其中抱怨自己身体和精神的毛病成为他的书信的一大主题。
也正是这些“失败”成就了《腹地》这本奇特的作品。个人命运和重大主题的同构性,也成就了欧克利德斯充满个人特质的书写。经由写作,欧克利德斯以他自身的全部能力——作为地质学家、自然科学家、军事家、文学家、史学家——去抵达他所能抵达的写作空间,而文体的杂糅和不和谐也是他这一崎岖的写作进程最直接的后果。《腹地》也因此而成为一个敞开的、未完成的文本,既是腹地的未完成,也是作者向着这种未完成的敞开。这要求他不掩饰他的能力不足以达到的地方。对腹地如何融合于巴西的文明进程,一个统一的“巴西”和“巴西性”如何可能,他始终无法假装他可以回答;他能说出的,就是这些可能性在他的生命长度之内的不可能。
略萨的 《世界末日之战》是一部时髦的(fashionable)小说,相比之下, 《腹地》可能会被未来的读者放弃,因为它并不好读
崎岖、错位、断裂是这种不可能的形状。正像一场地壳运动的亲临者,他在这本书里凝固住了时空剧烈扭转、关闭的那一刻世界的面貌,和强力发生的瞬间。
描述这个断裂在腹地发生的瞬间,推动了《腹地》全书的后半部分向着文学倾斜。在书的前半部分,欧克利德斯穷尽了种种专业学识来描摹和分析,当他发现这些仍然不能帮助他说出那“崎岖之物”,这时,文学最终成为描述这种断裂和空白的必然选择。在描述最后一场战役时,他的写作最具强度。也许如此推断此书后半部分呈现的文学性才是公允的,而不是简单归纳为欧克利德斯青年时期曾从事诗歌写作带来的无意识回归或过渡。
他动用了不同文学形式来向这一努力挺进, 《腹地》展露的内陆巴西,也成为推动巴西文学转向现代主义的开端。欧克利德斯被后世批评家誉为“巴西的荷马”,腹地正是他的 《伊利亚特》。
“母岩”——神话时间
欧克利德斯的腹地开始于一个象征之物——“母岩”在一切之初的成形。
时间在腹地形成一个闭环,这是腹地生活的自然时间。三百年里,不停来临的是同样的事物:干旱、饥荒、死亡、传教士、建立新产业者(蔗糖种植者、淘金者、咖啡种植者)。在腹地之外已经消失了的人种、宗教,就像沙尘被风暴吹走之后露出的底层岩石,袒露着,在干旱或暴雨的锤击下保持着最初的样貌。腹地难以“向前”。它在大地的重力下层叠、堆积,朝向自身冷却为一块坚硬的、与周遭缺乏过渡的岩体。
欧克利德斯将腹地人视作巴西的“真正的母岩”。沿着巴西从早期历史以来各种族不断融合的过程的反方向,欧克利德斯“发现”了这个象征物。在他当时生活的巴西东南部,欧洲人、非洲人、印第安人三个主要种族经过几百年的通婚和融合,“根本找不出真正的巴西人”,而且不断产生着混合后新的“亚族”。与之相反,腹地的塞尔泰纳霍人脱离于这种不断进行中的混合,被看作巴西的“种族的磐石”:
当我继续向内地前进时,我们就会发现,这种差别越来越少,并且会看到,在当地居民的身上,外表和精神上的特征越来越多,一句话,我们碰到了磐石—— 腹地人。
《腹地》展露的内陆巴西,也成为推动巴西文学转向现代主义的开端。欧克利德斯被后世批评家誉为“巴西的荷马”,腹地正是他的 《伊利亚特》
腹地人在他眼里从未受到阻碍它自身历程的外来文化的影响,它是某种“稳定的,坚持不肯同化的东西”,令人想起“刚刚开始结晶的组成某种化学合成物的分子”。
而隔绝了外来文明影响的腹地甲贡索人,在“淘金的热狂和使徒的梦想乌托邦之间保持了平衡”,这种相对稳定持久的平衡造就了“我们民族的核心”:
——宗教领袖,劝世者安东尼奥·贡赛也罗,是从“我们那些深埋地下的人种层中”产生的一个“不平常的反斜层”;
——卡奴杜斯市镇聚集起五花八门的人,水螅一样“继续生长——不是继续进化”;
——最后,腹地人的生命也被视作他们所信仰的天堂到来前的一个临时存在。生命因此不需要进化,因为它只是“一个短暂的和片刻即逝的宇宙,它不过是路途上的一站,一个他们很快就要由此动身的出发点,在穿越尘世这块沙漠的最后一次停留”,“在进入天堂前最后一次搭起的帐篷”。这种生命观中,回响着帕斯对墨西哥人的类似看法——“生命只是死亡的面具”。
巴西的民族核心并不美丽。它是地质的底层,是一群盲目蠕动的低等生物,是尘世生命的临时状态。这三个类比共同呈现为一种无明确目的的停滞和混沌。当劝世者安东尼奥的到来让这块母岩产生松动时,终于,我们看到腹地靠自身之力创造出了一样事物,它也成为卡奴杜斯战役政府军试图攻克的堡垒—— 一座由来源混杂的腹地居民(猎牛的农民、打家劫舍的恶棍和战士、容易受病毒般的宗教热狂感染的信徒)合力在卡奴杜斯镇最高点法维拉山上建立的圣堂。透过这座圣堂的外表,欧克利德斯提示我们去注视这块巴西的“母岩”的本质:
这座圣堂也只好是这个样子了。它是用极其软弱的人力,用老年人的虚弱肌肉,以及妇女与儿童的无力胳臂建筑起来的,它只好是一座介乎圣殿和陋室、介乎堡垒和教堂的粗俗阴森的庞然大物,它在这里,使最大的虔诚和最强烈的人类仇恨在一起和睦相处,后来也就是在这里,祈祷的声音和子弹的呼啸响成一片。
“圣堂”的建造过程完全是腹地自身的譬喻。“也只好是”揭示了这座圣堂在外在者欧克利德斯看来呈现出的局促、临时和未完成,但同时永远在进行之中的建造过程。而“介乎”连接起相抵的特质,那是一切事物未分离、未成形时的中间状态:粗糙简陋与神圣共存,宗教虔诚和暴徒行径共存,杀戮带来的死亡与永生的希望共存。
这是一切分离之物共存的神话时间。它处于模糊不清的暧昧状态,一幅令人不安的前秩序世界的图像。这样的神话时间外在于后来的基督教和它所宣扬的赎罪的时间观,也排除了科学带来的上升进步的进化时间。文明被这样的时间观环绕,处于母腹之中,明暗交织,善恶不分,不能也不愿沿着任何清晰的方向发展。
欧克利德斯踏入这种时间,像一个从空气走入石头的人,他握着怀表却发现指针失效了。这是欧克利德斯对腹地充满矛盾情感和观点的根本原因,他也选择暴露而非回避他的半盲状态。
卡奴杜斯战役便是将这块“磐石”击碎的行动。前三次的出征和对战中,政府军始终无法抵达这个位于腹地核心的市镇,土地和神出鬼没的甲贡索人消耗着、吞没着军队的无数次进击和勇气。腹地变成一片后者无法逼近的沼泽和陷阱。一眼望去轻而易举就可以占领的废墟,却出乎意料地吞下了几千人的军队。终于,在最后一次出征时,军队第一次抵达和看到了卡奴杜斯。在最后攻陷它的时刻,军方选择了炸药。
我们的军队在这里所进攻的,正是我们民族的核心,正是我们种族的磐石,炸药的确是最合适的工具。这样做,既是表彰,又是尊崇。
不肯“向前”的神话时间在爆炸中终结了,被强行裂开。神话结束,历史时间开始。而这开端注定是血腥的混乱。这不禁让人预感到,未来腹地的秩序的形成,也恐怕是在碎片中寻找片刻而不堪一击的秩序,而在这之后,腹地人注定要继续承受短暂、迷乱、充满苦痛的生活,历史时间之前和之后,苦难在沉默中延续。
而欧克利德斯始终在爆炸的过程中努力直视。
烟幕,浪潮——行进中受阻的目光
今天我们已不难辨认出在日益理性化和同质化的全球景观中存在着大量的腹地式的空白和混沌。来自主权国家内/外的霸权机制的运作也在持续带来这种空白和混乱。然而始终更重要的,是辨认出空白的潜能,失效之地是否存在新事物诞生的机会。这要求作者去描述那不可描述的,认识那不可认识的,要求注视者辨认出形成历史瞬间的是什么,这种把握不仅仅是关于发生的“史实”。欧克利德斯因此也迥异于同时代的巴西作家在创作中“追求形式,追求理想的美,或者对腹地景物作牧歌式的憧憬”(王寿彭语)。
在腹地人遭遇外界的瞬间,在炸裂中,他们的形变和应对方式必定是本质的。而这是否预示了一种希望的势能?
欧克利德斯引入了一种动态的目光,描绘凝结在腹地“磐石”内的时间的势能和磐石断裂时力的形变。
他的观察落脚在这片古老大地的成形过程中。这也是腹地人的世界的成形。当腹地在他面前展开惊人的蛮荒和贫瘠时,他沿着时间推进的力量往返,辨认出一种冷却了的涌动,观察者“踏上了久已干涸的大海的新升起的海底,这里石化了的坚硬的皱褶,还保持着惊涛骇浪、汹涌澎湃的景象。”
这是大自然的剧烈作用在时间中的冷却。巴西腹地曾被白垩纪的海洋淹没。通过地理学想象,欧克利德斯看见普遍而缓慢的大地的变形—— 安第斯山上升,亚马逊河成为最长的河流,新的陆地浮出水面,群岛被地峡连起,海岸线的轮廓成形,直到“美洲终于成为一个整体”。而卡奴杜斯区域在“全国南部早就已经露出水面”时,海洋的洪流仍然“把它紧紧抓住”,“拍击它,侵蚀它,粉碎它”,直到这个区域完全现了出来,成为“今天这样的一堆杂乱无章的群山之墟”。
这儿,整个巴西陆地的“上升一裸露”过程,以及这个过程中东北腹地比海岸更晚成形的地理事实,为全书提供了一个深刻而挥之不去的结构性目光。时间和空间的形成交织在一起,腹地的空间地理是时间捶打的结果。这个动态过程展露出的自然力以暴力形式内含在了欧克利德斯的地质学目光中,推动他去寻找某种深层的时间仍然起作用的振荡。
和中国西南碎裂的高海拔山地不同,这块巴西东北部腹地由低海拔的沙漠、崎岖平原构成。海浪作为譬喻,作为古老地貌变化的起点反复出现:
欧克利德斯引入了一种动态的目光,描绘凝结在腹地“磐石”内的时间的势能和磐石断裂时力的形变
在卡纳勃拉瓦以北一片辽阔的崎岖平原上,他会看到惊人的起伏不平的景象,仿佛波涛在远处澎湃,引起了一种不可思议的错觉,好像这里就是一片茫茫的色彩斑驳的海洋,漫射的光线落在上面,碰成碎片,然后闪耀着重新向上升起。
他看到了大地的海浪。而海浪意味着迷惑性,挑战着观察者的眼力。旱季的腹地空气层中跳跃着热量,沙漠单调,卡汀珈中缠绕的藤状作物拒绝目光的迅速深入,这些都使注意力疲倦,再加上捉摸不定的恶劣气候的扰乱,他的目光“不能够再辨清群山的基础,他们好像浮在半空中一样”。
作战中的腹地人也始终不可见。读者应该很快会注意到,整本《腹地》中,腹地人或甲贡索人一直是一个复数形式。这里没有文学中的主人公(如略萨的《世界末日之战》中的那些主人公),连劝世者安东尼奥也不是。腹地人总是在政府军反转战势时逃离,藏匿,引诱,继而看不见从哪里出来的弹雨落向军队,带来死亡—— 进攻者最后的失明。在最后一次出征期间,“悲剧的布景”章节以细腻的特写将战役的瞬间呈现为一个舞台。舞台上,腹地人瞬间出现又瞬间被“烟幕”遮蔽。没有参战的人—— 也包括欧克利德斯,拿出了望远镜,成为这场上演的戏剧的观众。这出戏剧的一开始,欧克利德斯描述了其火焰的布景:
跳动的火焰迎着东北风发出不祥的红光,发黄的烟雾一阵阵向上直冒,交织着倏忽即逝的闪光和迸发的火舌。这就是舞台的背景,从这一边扩展到另一边,有时笼罩了全部,好像悲剧的一场结束时落下来的幕布一样。
观众面前的这阵火光和烟幕时时遮蔽着战斗。背景上还有一个末日般的半蚀的太阳。
突然间,幕布就会被一阵狂风刮破,从那条大裂缝中,从顶到底,可以瞥见一片三角形的居民地—— 一群惊慌失措的妇女和儿童,在混乱骚嚷中向南奔跑。
幕布前出现的是一群溃散地寻找生路的腹地居民,而不是反击中的腹地战士。(实际上,腹地战士自始至终都只是一群捍卫自己家园的散兵。)
烟幕仍然持续。
延烧缓慢而不能熄灭的大火冒起一簇簇浓烟,他们便隐藏在浓烟中。这阵浓烟慢慢地滚过屋顶,在地面上彷徨,或者像寂静的巨浪,以缓慢而起伏的动作盘旋而上,顺着风势,时起时落。顷刻之间,新教堂破残的门面前的烟雾消散了,呈现出残垣断壁的景象;接着,一切又都被笼罩起来。
这时,烟幕已然成为了被注视的主角,而不是战斗本身。于是观众焦灼地叫嚷,挥动着望远镜,想知道情节被打断和遮蔽的地方发生了什么。排枪射击的声音,炮轰的回声似乎就在他们的身侧,引起了甲贡索人逃跑后又发起了猛攻的错觉。
接着,从远处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呼喊声和万岁声,于是大家又拿起望远镜,冲到设防的观察哨去。正在这时候,刮来一阵风,把浓烟扯开了一条清晰的鸿沟,从这一头裂开到那一头,又一次呈现了戏剧的场面。他们大大地感到轻松,发出了响亮的欢呼声;因为甲贡索人在撤退了。最后,他们看到一列红色的旗帜,一路向着康巴奥大路伸展过去。卡奴杜斯完全被包围了。
在这一幕中,文明的失效获得了最为直观的动态视觉形象。“观众”所代表的文明的外在视线克服了种种出征中的漫长阻碍,终于得以逼近被征服的对象时,这视线却仍是断裂、片面的,反抗者仍然藏身于这种视线的不可触碰处,闪烁不定,现身不得。而烟幕是“观众”自身制造的,文明的视线在此刻的中断和空缺来自注视者本身的叙述/创造。直视似乎是不可能的,腹地人的群像始终是破碎的。欧克利德斯不得不将最终也是最本质的阻隔——“烟幕”作为描述的对象。这是否意味着,边地人群的真实存在,将永远无法在以连续的线性逻辑为特征的历史时间和视线中昭示自身?
在战役最后几天,当一条包围线圈住了卡奴杜斯的居民地和其中的腹地战士,战败的甲贡索人却又一次展现出活力,军队的围攻只是刺激他们更加勇猛,这时整个包围圈都成为了遭遇战的战线。在完全没有胜算的时刻,军队终于“看到”了甲贡索人的面貌——一阵浪涛。
他们好像一阵汹涌澎湃的浪涛冲进了混乱的战斗漩涡中。在东边他们被前阵的战壕阻挡,堵住,便回头朝着康巴奥山的方向,在来福枪的闪闪火光中向那些倾斜向河的陡坡冲去;在上面我们战壕的直接射击下,他们又向北折转,喧闹着,翻腾着,冲到瓦沙-巴利斯河河床中去,一直到冲着对岸形成一堵堤坝的防寨上,溃散开来,于是又咆哮着向南奔去,我们的兵士可以看见他们在居民地内时起时伏,迅速而混乱。他们穿过市镇,沿着法维拉山伸出的横脉底部往上——我们的军队一直不停地射击着——又向东冲出,喧闹地迂回着,盘旋着,扑向巴伊亚第五大队的左侧。他们在这里被击退,又一次在二十六营所筑成的壁垒前面退下去,于是就从这个地点起后退,经过一条弯弯曲曲的道路,退到广场中心。一会儿之后,他们又向‘黑色战线’冲击。现在只有在战斗的忽明忽灭的火光中,可以隐隐约约看见他们又向北蜂拥而去,扑向原来的地点;屡次退下,屡次冲上,甲贡索人的浪潮不断地上前,以旋风的那种不可压抑的节奏滚滚而来。
寂静过后,浪涛再次卷起,腹地人疯狂的逃窜混杂着突然回转的攻势,反复着,迂回冲击着政府军的包围线。如同之前的无数次决定性时刻,在似乎马上可以获胜之前,军队突然怯懦了,恐惧地目睹着四周腹地人席卷而来的势头和匪夷所思的战斗力,陷入自乱阵脚的不安局势。作为包围者的军队反而被腹地人的运动包围。
当阻碍视线的“烟幕”终于落下,军队看见了这一幕浪涛构成的景象。(也许他们仍一无所见;或自身的恐惧先于任何看见。)这里没有单独的腹地人作为看的“对象”,而是由人群构成的总体合力,其中没有指挥者与跟随者,没有可辨别的作战部署,只有一个海浪般永无休止地冲击着军队的整体:“他们”。让军队恐惧的或许正是这弥散又聚合、无始无终的震荡,它的背后,仿佛是将地壳扭动成海浪的那同一种巨力。腹地人曾对抗这巨力形成的大地,同时也获得了依附它、利用它的能力,将自己化作它的一个合力,驱赶长驱而来要炸裂它的外来者。它鼓励腹地人在溃败之时迸发出最后和最深的活力。而这大地的势能,是否可以被理解为那绽开的“神话时间”的裂口中涌出的“希望的势能”?
我们发现,欧克利德斯面对这股动荡的腹地人的合力时,最终用“不看”来“看见”了。这种“看见”不是借由目光的聚焦,和随后将目光的焦点移动于有区别的可看之物上,而是依靠一种散光式的、覆盖整体的视野。如同我们面对无限的天空,面对一整片不断伸展着却没有任何突出景象的大地。
迷宫与蛇——目光的变形
军队抵达了战役的最后发生地——卡奴杜斯镇。之前,这片居民地曾被临近的士兵从高处眺望过,那是五千两百座茅屋构成的一座地形崎岖、到处纵横的山沟迷宫,其中布满方便隐匿和逃逸的泥泞小径。
军队走下山坡,进入镇子。军队和腹地人最后的距离消失了。注视者穿过了先前的“烟幕”。
拥有钢铁的盔甲和刺刀般的爪子的“强有力的米诺都(Minotaur)”是欧克利德斯对此刻政府军处境的比喻。米诺都(通常译为“弥诺陶洛斯”)是牛头人身的怪物。它住在克里特迷宫中央,在希腊神话中,最终是英雄人物忒休斯杀死了他。而在腹地的斗争中,政府军“米诺都”的对手从来没有被刻画成一个忒休斯式的个人英雄。当米诺都来到腹地中心的卡奴杜斯,它遭遇的敌人是迷宫本身。囚困米诺都的迷宫如此复杂,连一手建造他的代达罗斯都差点找不到出口。
在敌对双方的空间距离完全消失时,腹地变形为一座迷宫。这是对外来者充满敌意的大地的变形。迷宫代表了一种时空的错乱。迷宫是闯入的陌生人自身的错觉。这个错觉的出现中止了另一种牢固的错觉——时空是一个连续体。如果说,之前注视烟幕的军队里的观众们仍然可以从外部观望,保持自身的稳定和静止,当他们进入迷宫,也就进入了一种变形的时间。欧克利德斯抓住了腹地世界随着注视者/进入者自身的移动而移动、变形的时刻。腹地呈现为更深邃的隐藏-暴露-隐藏-暴露……的动态,再次成为不可能被直视的事物。这时,侵入腹地的外来者的观众身份被摧毁了,他不得不进入和腹地的联动中,进入关于他自身和对手的幻觉:
这是蟠曲的波亚蛇和强大有力的公牛之间的斗争。波亚蛇盘成一团时被捕获了,它只要把各个骨节伸展开;这样就可以使行动得到不受限制的自由,足以使敌手筋疲力尽;随后,它就把猎物困在这个收缩自如的螺旋圈里,忽而收紧,忽而放松,让它再一次用犄角去抵触泥土,消耗力量;于是这个诱引、收缩的过程,一直继续下去,直到牺牲者完全耗尽了力量为止。
军队带着现代工业铸造的武器——大炮,在这座迷宫中,向着大地和天空发射“成吨的钢铁”。迷宫不需要迎战,也不需要武装自己,它毫无遮拦,它以开放的诱惑来捕获军队。这时,军队发现困难的不是如何进攻、摧毁迷宫,而是“如何离开它”。
迷宫的可怕在于它完全不对抗。它伸缩,使人上当。这是蛇的形象。腹地以蛇的天赋张开、收缩它自己,就可以消耗这头公牛的蛮力。甚至,公牛越用力反击,越加速它自身的危险境地。
军队渐渐感到它的力量就是它的弱点。它没有任何机动性,精力却一再消耗;它必须在经常的伏击威胁下,穿过这些荒芜的地区;必须在并不挺身迎战而总是脱逃的可怕敌人面前,慢慢地一个个牺牲。这场斗争不是势均力敌的;一支军队被迫降低到一个最低的水平上进行战斗;它不但要和人作战,并且还要和土地作战;当腹地在干燥的炎夏中热得滚烫的时候,这就不难预料哪一方面会得到胜利了。
蛇的伸缩,是这片干旱陆地的生命形态。在形变的瞬间,腹地人的身体和精神具有蛇一样的弹性。一瞥之下,腹地居民给人的印象是“丑陋,粗笨,弯腰曲背……那种不稳定的、稍稍有些摇摆的、歪斜的步伐,给人以关节松散的印象。”他们总是显得疲惫不堪,病人一样萎靡不振;不动的时候总是身体歪斜,靠着墙、马鞍,步行时不走直线,突然停下脚步时便“跌了下去”—— 蹲下。腹地人像当地植物一样,干瘪而蜷缩,倾向于静止和休息,就像一条懒洋洋的蛇,死气沉沉地匍匐。然而欧克利德斯指出这只是一种假象。当需要腹地人反应的事件突然发生时,腹地人能在瞬间改变形态,显现出“一种强有力的铜色巨人的风采”,变得机智,健壮,敏捷。“他们是战士,一年到头软弱无力,疲惫不堪,同时又一年到头强壮坚定勇敢无畏,随时随刻准备进行一场战斗”——状态的交替随时会发生,在伸缩之间,生机和死亡成为彼此的幻觉,可以在顷刻间颠倒。这是腹地人应对千百年来循环不止的自然灾难时发展出的整合了矛盾的生存智慧,它模拟大自然的变化无常,也同自然一样,在矛盾之中存在复活的契机。
复活的幽灵母亲
当军队目光—— 也是欧克利德斯的目光挺进腹地的核心,迎来了时空最深邃的变形,他们遭遇了腹地的幽灵。“幽灵”来自陌生而古老的大地,这里,“大地”并非纯粹的自然,而是在巴西之内却一直未被巴西认识的腹地一切生命形态联合成的整体。
这个幽灵是外来者自我制造的最强烈、最终的幻觉,一个恐怖时刻。它诞生自外来者自身的目光,因为外来者的创造而成为现实。欧克利德斯记述了好几场军队的恐惧诞生的时刻。在战场上返回的伤员口中,甲贡索人成为一种“一半是鬼一半是人”的怪物。他们表现出的令人意外的抵抗违反了所有的生物法则。他们猛烈进攻,自身却不可见,难以捉摸,腹地人在军队的讲述中继续变形:他们的体重比身上的火枪轻,会化成小妖精,比小孩还轻,青铜般的皮肤如木乃伊般粗糙。这些外来者以疯癫的幻觉供养给这个怪物以生命。士兵们见到几个暴动领袖,断言他们已在之前的战役中死去,此刻出现的是他们复活的肉身。弥赛亚宗教召唤末日和末日之后复活的新世纪同样赋予幽灵神力:在夜晚短暂的休战期间,卡奴杜斯市镇里的祷告和钟声总会准时响起,“凄厉的连祷声,女音盖过着男音,从战场的废墟上升了起来”,比直接的威胁更可怕。“一个因宗教信仰而改变了形状的敌人,是不能与之匹敌的。”
一次次地,在战役的最后一刻,甲贡索人即将被完全歼灭时,如同往常一样,他们“突然地、惊人地、戏剧性地复活了。”逼入死地后的敌人显得更有活力、更强大、更不可战胜。让我们看一眼这场战役最后一刻:“卡奴杜斯并没有投降。它坚持到最后一个人,这是史无前例的。……它的最后几个保卫者倒了下来,每个人都奄奄一息。他们一共只有四个人:一个老人,两个成人和一个孩子,面对着一支有五千兵士的军队的猛烈攻击。”胜利者毫无荣耀,失败方情境悲惨。在这场战斗中,腹地人“不会获胜,但是他也不会让自己被打败”。
幽灵、浪涛、迷宫和蛇,都是复数形象的整体。这个匿名、沉默、不会获胜却也永不被战胜的复数,是现代性降临的时刻之中被激发出的最初也是最后的敌人的形象吗?
当溃逃中的军队行经不久前的战场时,他们看到死去的共和国士兵如同木乃伊保持着临死时的姿态,好像只是在沉睡。死去的士兵和僵死的美洲豹、枯干的树木、渴死的公牛一同风干为骨架。欧克利德斯写道,在雨季来临时,这些骨架将在风雨的冲刷下再次化为大地的养分,献身给新的季节。大炮和子弹冲出的时空缺口看起来似乎在死亡中弥合了,战争用双方个体的生命喂养了死亡,让他们一起成为大地的牺牲,外来者最终成为了腹地的一部分,成为幽灵的献祭。
遭遇“神秘而又难攻的内地深处”正是儿子重新走进母腹、面对出生时那个变形时空的体验。幽灵母亲强迫儿子凿破欧洲养分下的身份幻觉,是一个认清自身存在的危急时刻。士兵们进入腹地后迅速丧失了信心,战线屡屡崩溃,正是由于他们被迫攻击自我的源头。
卡奴杜斯战役就是巴西切开自己,然后吮吸这血,藉此了解自己是谁的时刻
他们(军人)觉得他们是到了巴西之外,在别一个国家里打仗。[……]这个祖国说来真是矛盾的,它亲生的儿子却武装到了牙齿,踏着进军的步伐,侵犯了它,用克虏伯大炮轰开它的内部。但是,他们却始终对它什么也不了解;他们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它,现在只是以诧异的眼光来观望这片荒芜的土地。
行进的目光始终难以直视腹地,直视巴西的内部。这是在自我内部探寻和遭遇自身死亡危机时最为困难的一种注视。回归到母腹意味着再次被子宫(亦是迷宫)般的时空的节结所束缚,也提醒这个巴西儿子,他只能在被动中接受被抛离母腹的这一诞生秘密。他毫无疑问无法战胜母亲,当他长大后,面对被他遗忘了的母亲,他只能掉转头去弑母来继续完成自身的成长。
在血中,在死亡中,却创造出了巴西新的联结。现代巴西在血肉模糊中坠地,诞生。弑母的记忆刺激了整个国家。巴西的血是往内流的。卡奴杜斯战役就是巴西切开自己,然后吮吸这血,藉此了解自己是谁的时刻。
内战中双方的死亡却也再不能平等。共同遭遇的内战将他们一起冲到了裂开的历史新的一端,使处于“秩序与进步”中的巴西和“神话时间”中的巴西成为彼此的幽灵。
《腹地》之后——重建母体
20世纪40年代——《腹地》完成将近半个世纪后——巴西文学史上涌现出了“45一代”诗人,他们的诗作进一步融合了巴西本土的神秘主义音调和现代文学中的精确、理性。这代诗人中的杰出代表若昂·卡布拉尔的家乡就在巴西东北,在他的诗作中,语言在荒芜灼热的腹地和蜿蜒的海岸之间来回跋涉,腹地与海岸在保留自身特质的同时相互对话,相互教诲。
他有两首奇妙的诗——《海和甘蔗田》与《甘蔗田和海》,同样的诗节互相形成新的组合,彼此缠绕回响。
《海和甘蔗田》
1.
海的确向甘蔗田学会了:
它的诗篇里那地平线般的雄辩,
大声地,和沉默并行
海的确没有向甘蔗田学到:
在狂热的潮汐中爬升
用巨槌重击海岸,
碾磨沙砾,让它更细。
2.
甘蔗田的确向海学会了:
沿着匍匐的海波浪前进
灌满一个洞穴
接一个洞穴,直到涨潮线。
甘蔗田的确没有向海学到:
甘蔗怎样流淌不息
被束缚的海,也可以流淌得
不那么沉重,当它被束缚着。
《甘蔗田和海》
1.
海确实教给甘蔗田:
沿着匍匐的海波浪前进
灌满一个洞穴
接一个洞穴,直到涨潮线。
甘蔗田确实教给海:
它的诗篇里那地平线般的雄辩,
报摊汇成的田园诗,连续不断,
大声地,和沉默并行
2.
海确实没有教给甘蔗田:
在狂热的潮汐中爬升
用巨槌重击海岸,
碾磨沙砾,让它更细。
甘蔗田确实没有教给海:
甘蔗怎样流淌不息
被束缚的海,也可以流淌得
“甘蔗田”所象征的腹地世界,连同其中曾经匿名、沉默、不会获胜却也永不被战胜的复数生命,不再是敌人,而成为巴西文化中最独特、通向无限的一部分。自欧克利德斯·达·库尼亚开启的直视腹地的目光开拓了巴西文学乃至拉美文学的疆域,内战的血痂才最终成为孕育未来的献祭。我愿把这时以及之后的巴西文学看作欧克利德斯行进的目光的继续行进,和他站在时空裂口处时试图说出却未能实现的目标:时空的继续变形终将迎来弥合时刻,推动巴西向着更深、更广阔的世界延伸自己的永恒涌动。
❶ 卡汀珈:Caatinga,巴西东北部特有的荆棘丛林,植被多为不超过10米的多刺耐旱灌木。卡汀珈内部的不同植物和其季节性的特征在《腹地》中被反复描述。在卡奴杜斯战役和之前的三次遭遇战中,卡汀珈成为腹地人的“战友”和同盟军。对外来者政府军来说,这些乱树丛莽是不可穿越的进攻路线中的障碍,但腹地人往往可以隐身其中,在卡汀珈内的小道上、树丛上方和背后近距离射击政府军,如同幽灵。
❷ 如无特别说明,引文均出自欧克利德斯·达·库尼亚的《腹地》。
❸ 作者用当时腹地的一个主要族群的名字“甲贡索人(Jagunço)”称呼腹地人,作为塞尔泰纳霍人(sertanejo,可直译为“腹地居民”)的同义词。
❹ 参考1998年沃妮丝·努盖拉·加尔旺的访谈:“欧克利德斯·达·库尼亚作品中的事实与虚构”,História, Ciências, Saúde-Manguinhos. 1998,vol.5, pp.287-303
❺ 当时欧克利德斯父亲经济状况不理想,而这所军校不收学费,学生每个月还能拿到一些补贴。
❻ 在《腹地》一书末尾的欧克利德斯·达·库尼亚年表中有这样一个事件反映了这所军校的氛围如何作用在欧克利德斯身上:1888年11月,“陆军大臣来军事学校检阅,欧克利德斯·达·库尼亚当其面把所佩军刀掷之于地”,12月,他“被开除军籍”。
❼ 这两段中欧克利德斯的生平内容和社会背景参考了1998年沃妮丝·努盖拉·加尔旺的访谈:“欧克利德斯·达·库尼亚作品中的事实与虚构”,História, Ciências, Saúde-Manguinhos. 1998,vol.5, pp.287-303
❽ 葡萄牙在巴西的殖民政策允许种族之间通婚,并给予后代合法继承人地位。这和西班牙语美洲的种族政策截然不同。
❾ 关于欧克利德斯战后的健康状况,参考了1998年沃妮丝·努盖拉·加尔旺的访谈:“欧克利德斯·达·库尼亚作品中的事实与虚构”,História,Ciências, Saúde-Manguinhos. 1998, vol.5,pp.287-303
在此也放上胡续冬的葡萄牙语译文供读者对照。胡的译文出自《若昂·卡布拉尔诗选》,《诗刊》(2011(1):50-537。
《海和甘蔗田》
海的确向甘蔗田学到了
它的诗句里地平线般的雄辩,
成捆的田园气,不间断,
大声说话和相应的安静。
海的确没向甘蔗田学习
在激情的潮汐中上涨,
用锤子猛杵海岸,
碾碎沙子使其更像沙子。
甘蔗田的确向海学到了
在匍匐的波纹中前进,
小心翼翼地扩散,从汁液开始
一个洞接一个洞地伸展到甜的潮汐。
甘蔗田的确没向大海学习
甘蔗膨胀时的无限感,以及
扩散时没有那么沉重的、
海的大片大片的节制。
《甘蔗田和海》
海的确教会了甘蔗田
在匍匐的波纹中前进,
小心翼翼地扩散,从汁液开始
一个洞接一个洞地伸展到甜的潮汐。
甘蔗田的确教会了海
它的诗句里地平线般的雄辩,
成捆的田园气,不间断,
大声说话和相应的安静。
海的确没有教甘蔗田
在激情的潮汐中上涨,
用锤子猛杵海岸,
碾碎沙子使其更像沙子。
甘蔗田的确没有教海
甘蔗膨胀时的无限感,以及
扩散时没有那么沉重的、
海的大片大片的节制。
编辑/木 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