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江

《五灯会元》讲记：雪峰义存（下）

张文江

二

僧辞去，参灵云。问：“佛未出世时如何？”云举拂子。曰：“出世后如何？”云亦举拂子。其僧却回。师曰：“返太速乎！”曰：“某甲到彼，问佛法不契乃回。”师曰：“汝问甚么事？”僧举前话。师曰：“汝问，我为汝道。”僧便问：“佛未出世时如何？”师举起拂子。曰：“出世后如何？”师放下拂子。僧礼拜，师便打。

此僧的预想可能是，未出世时举起拂子，出世后放下拂子。灵云没有如此做，故问佛法不契。灵云其实无误，举起拂子，再举拂子，破后再破，盖遣此僧之执。雪峰举起拂子，放下拂子，已深知灵云用心，变化其象以肯定之。此僧不能分辨，以为雪峰赞同自己，故被打。

灵云即灵云志勤，长庆大安弟子，事迹见《五灯会元》卷四。此人乃见桃华悟道者，有偈云：“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自从一见桃华后，直至如今更不疑。”

〔后僧举问玄沙，沙云：“汝欲会么？我与汝说个喻。如人卖一片园，东西南北一时结契了也，中心树子犹属我在。”崇寿稠云：“为当打伊解处，别有道理。”〕

玄沙指玄沙师备，雪峰弟子，事迹见《五灯会元》卷七。“如人卖一片园，东西南北一时结契了也，中心树子犹属我在。”周围边缘问题都已经解决，中心尚有一点我相未除。崇寿稠指崇寿契稠，清凉文益弟子，事迹见《五灯会元》卷十。“为当打伊解处，别有道理。”打此人不懂装懂，混充知音。

师举：“六祖道：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乃曰：“大小祖师，龙头蛇尾，好与二十拄杖。”时太原孚上座侍立，不觉咬齿。师曰：“我适来恁么道，也好吃二十拄杖。”

“大小祖师，龙头蛇尾，好与二十拄杖。”此即所谓“骂祖”，因为说破，已留下葛藤。孚上座不觉咬齿，触动了内在的心事。“我适来恁么道，也好吃二十拄杖。”自己的说法依然有弊，不可执著。

又，“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此语见《坛经》契嵩本、宗宝本，不见敦煌本，惠昕本、《五灯会元》卷一慧能章次，文字略异。

师行脚时参乌石观和尚，才敲门，石问：“谁？”师曰：“凤凰儿。”石曰：“来作么？”师曰：“来啗老观。”石便开门扭住曰：“道！道！”师拟议，石拓开，闭却门。师住后示众曰：“我当时若入得老观门，你这一队噇酒糟汉向甚么处摸索？”

乌石观即福州乌石山灵观（时称老观），黄檗希运弟子，事迹见《五灯会元》卷四。“凤凰儿”犹言“师子儿”，此处变其文，盖相对“老观”而言。观（觀）通鹳，亦即鹳雀，为黄河边小型水鸟。凤凰者，百鸟之王也，故曰“来啗老观”。然用，占得先机没有用，老观“道！道！”直至拓开闭却门，严丝合缝，干净利落。雪峰受挫，得其象而去。噇酒糟汉，指醉汉痴迷不悟。噇，大吃大喝，脑满肠肥。

参见《五灯会元》卷四福州乌石山灵观章次，略云：寻常扃户，人罕见之。唯一信士每至食时送供，方开。一日，雪峰伺便扣门，师开门，峰蓦胸搊住曰：“是凡是圣？”师唾曰：“这野孤精！”便推出，闭却门。峰曰：“也只要识老兄。”

又，鹳雀之象，以王之涣（688—742）《登鹳雀楼》最著名，此诗以其上出意象而流传千古。观赏此诗，在白日、黄河等意象之外，背景中还隐含散飞的鹳雀，才构成完整的图景。

师问慧全：“汝得入处作么生？”全曰：“共和尚商量了。”师曰：“甚么处商量？”曰：“甚么处去来？”师曰：“汝得入处又作么生？”全无对，师便打。

“汝得入处作么生？”你要入门干什么呢？“共和尚商量了。”入了门，才可以和你谈谈门内事呀。“甚么处商量？”在什么地方谈，门内还是门外？“甚么处去来？”你又在哪里呢？“汝得入处又作么生？”你不是已入门吗，怎么会不知道我在哪里？

全坦问：“平田浅草，麈鹿成群，如何射得麈中主？”师唤全坦，坦应诺。师曰：“吃茶去。”

感应而得其中心，而且不可执著中心。麈，指鹿一类的动物，其尾可做拂尘。麈中主指鹿群中的头鹿，双关指拂尘的中心，乃至佛法的中心。

参见《五灯会元》卷五药山惟俨章次。问：“平田浅草，麈鹿成群，如何射得麈中主？”师曰：“看箭！”僧放身便倒。师曰：“侍者，拖出这死汉。”僧便走。师曰：“弄泥团汉有甚么限？”

问僧：“甚处来？”曰：“沩山来。”师曰：“沩山有何言句？”曰：“某甲曾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沩山据坐。”师曰：“汝肯他否？”曰：“某甲不肯他。”师曰：“沩山古佛，汝速去忏悔。”〔玄沙云：“山头老汉蹉过沩山也。”〕

“据坐”，安于法座，不作回应。雪峰相应之，谓不回应是对的，故云“汝速去忏悔”。玄沙更相应之，谓不回应就是回应，故云“山头老汉蹉过沩山也”。

闽王问曰：“拟欲盖一所佛殿去时如何？”师曰：“大王何不盖取一所空王殿？”曰：“请师样子。”师展两手。〔云门云：“一举四十九。”〕

“师展两手”者，意谓两手空空，尽去我法二执。“一举四十九”者，体用不二，《周易·系辞上》“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是也，也可能双关释迦牟尼说法四十九年。

僧问：“学人道不得处，请师道。”师曰：“我为法惜人。”

为法惜人，所以不道者，留待自悟。参见《五灯会元》卷五渐源仲兴章次，道吾宗智曰：“生也不道，死也不道。”又曰：“不道，不道。”

师举拂子示一僧，其僧便出去。〔长庆举似王延彬太傅了，乃曰：“此僧合唤转与一顿棒。”王曰：“和尚是甚么心行？”曰：“几放过。”〕

良马见鞭影而行，此僧甚为伶俐。“此僧合唤转与一顿棒。”长庆的判断与老师不同，谓其太轻易，还可能有作假。“和尚是甚么心行？”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几放过。”疑似之迹，不可不察，差点放过了他，

师问长庆：“古人道前三三，后三三，意作么生？”庆便出去。〔鹅湖别云：“诺。”〕

“前三三，后三三”，为文殊师利对无著文喜（821—900）所言，见《五灯会元》卷九无著文喜章次。雪峰和文喜是同时代人，可见此语当时已在流传，或者有更早的共同出处。鹅湖指鹅湖云震，事迹见《五灯会元》卷十五。《五灯会元》卷九“师应诺”，和鹅湖“诺”不同，文喜其时不明，而鹅湖此处已明。

参见《五灯会元》卷四灵云志勤章次。雪峰有偈送双峰，末句云：“雷罢不停声。”师别云：“雷震不闻声。”峰闻乃曰：“灵云山头古月现。”峰后问曰：“古人道，前三三后三三，意旨如何？”师曰：“水中鱼，天上鸟。”峰曰：“意作么生？”师曰：“高可射兮深可钓。”

问僧：“甚处来？”曰：“蓝田来。”师曰：“何不入草？”〔长庆云：“险。”〕

入草即落草，陷入言句纠缠，知识见解。此反向以惊醒之，故长庆曰：“险。”

上堂：“南山有一条鳖鼻蛇，汝等诸人切须好看。”长庆出曰：“今日堂中大有人丧身失命。”云门以拄杖撺向师前，作怕势。有僧举似玄沙，沙曰：“须是稜兄始得。然虽如是，我即不然。”曰：“和尚作么生？”沙曰：“用南山作么？”

虚拟引进南山鳖鼻蛇，直接威胁生命，招来堂上气场变化。各人真实反应，千姿百态，不容假借。长庆观照群体，呈超脱之象。云门着眼自身，乘势卸去力点。玄沙从根本上消除，盖南山尚且虚幻，鳖鼻蛇又何必惊惧呢？

一日，有两僧来，师以手拓庵门，放身出曰：“是甚么？”僧亦曰：“是甚么？”师低头归庵。

师曰“是甚么”是发问，僧曰“是甚么”是模仿。师低头归庵，回归证悟之境，不跟不到程度的人多说了。

僧辞去，师问：“甚么处去？”曰：“湖南。”师曰：“我有个同行住岩头，附汝一书去。”书曰：“某书上师兄。某一自鳌山成道后，迄至于今，饱不饥。同参某书上。”

把僧介绍给岩头，让他来看看你，也通过你看看我。“饱不饥”者，谓一得永得，不负初心也。同行者，同事也；同参者，同学也。

僧到，岩头问：“甚么处来？”曰：“雪峰来，有书达和尚。”头接了，乃问僧：“别有何言句？”僧遂举前话。头曰：“他道甚么？”曰：“他无语低头归庵。”

他把你们介绍过来，就是让我来显一显。无语低头之象，乃雪峰之“道”，意味深长。

头曰：“噫！我当初悔不向伊道末后句。若向伊道，天下人不奈雪老何！”

无语低头尚属阴，岩头其气更上出。末后句悟彻实相，超越一切言语知见。参照前文“且喜堂头老汉会末后句，他后天下人不奈伊何”！

僧至夏末，请益前话。头曰：“何不早问？”曰：“未敢容易。”头曰：“雪峰虽与我同条生，不与我同条死。要识末后句，只这是。”

僧至夏末，请益前话。他给岩头镇住了，参详了一个夏天，才自感酝酿成熟，希望进一步深入。头曰：“何不早问？”大师和一般人，判断的速度不同。曰：“未敢容易。”容易谓轻易，此僧没有力量即时反应。“雪峰虽与我同条生，不与我同条死。”雪峰已得进路，而未得出路，此向上一着，再也别无可通之径。《论语·子罕》云“可与适道，未可与权”是也。

上堂：“尽大地撮来如粟米粒大，抛向面前，漆桶不会，打鼓普请看！”〔长庆问云门曰：“雪峰与么道，还有出头不得处么？”门曰：“有。”曰：“作么生？”门曰：“不可总作野狐精见解。”又曰：“狼籍不少。”〕

“尽大地撮来如粟米粒大，抛向面前，漆桶不会，打鼓普请看！”如此明显的事情，这群笨人还不懂，大家都过来看看。普请是全体出动，打鼓是振兴之象。“雪峰与么道，还有出头不得处么？”老师这样说，是不是也有不足呢。百尺竿头，应当更进一步。“不可总作野狐精见解。”为什么一定要大家会呢。野狐精指看上去像模像样，然而终究不是人。参见《五灯会元》卷三百丈怀海章次。“狼籍不少。”经不住考验的人很多，手忙脚乱的。

问僧：“甚么处去？”曰：“识得即知去处。”师曰：“你是了事人，乱走作么？”曰：“和尚莫涂污人好！”师曰：“我即不涂污你，古人吹布毛作么生？与我说来看。”曰：“残羹馊饭已有人吃了。”师休去。

“识得即知去处。”此言极是，可置于座右，反复诵之。若不识得，去任何地方，总不知去处。“你是了事人，乱走作么？”了事人谓他已悟道，然而悟道之人不可能乱走，雪峰问语中暗藏机关，施以欺着。“和尚莫涂污人好！”这顶帽子可不能乱戴。涂污谓作弄，折腾。“我即不涂污你，古人吹布毛作么生？”好吧，就依你，那么试解一个公案如何？“残羹馊饭已有人吃了。”要吃残羹馊饭，你就自己去吃吧，我恕不奉陪了。师休去，承认你对了。

吹布毛公案，参见《五灯会元》卷二鸟窠道林章次。有侍者会通，忽一日欲辞去。师问曰：“汝今何往？”对曰：“会通为法出家，和尚不垂慈诲，今往诸方学佛法去。”师曰：“若是佛法，吾此间亦有少许。”曰：“如何是和尚佛法？”师于身上拈起布毛吹之，通遂领悟玄旨。

有一僧在山下卓庵多年，不剃头。畜一长柄杓，溪边舀水。时有僧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主曰：“溪深杓柄长。”师闻得，乃曰：“也甚奇怪。”一日，将剃刀同侍者去访，才相见便举前话，问：“是庵主语否？”主曰：“是。”师曰：“若道得，即不剃你头。”主便洗头，胡跪师前，师即与剃却。

卓庵，搭建草庵修行。不剃头，又不愿出家。他在山下生活，似乎等待什么。“如何是祖师西来意？”禅门常用提问。“溪深杓柄长。”语带玄旨。“也甚奇怪。”起了勘验之心。“若道得，即不剃你头。”“道得”同前文之“道，道”，内在有证悟才能表达出来。主便洗头，胡跪师前，师即与剃却。此实际已经“道得”，于无语中达成心印。

师领徒南游，时黄涅槃预知师至， 搘策前迎，抵苏溪邂逅。师问：“近离何处？”槃曰：“辟支岩。”师曰：“岩中还有主么？”槃以竹策敲师轿。师乃出轿相见。槃曰：“曾郎万福。”师遽展丈夫拜， 槃作女人拜。师曰：“莫是女人么？”槃又设两拜，遂以竹策画地，右绕师轿三匝。师曰：“某甲三界内人，你三界外人。你前去，某甲后来。”槃回，师随至，止囊山憩数日。槃供事随行徒众，一无所缺。

雪峰与黄涅槃邂逅。黄涅槃，或谓即黄妙应（820—898），一说即国欢文矩，长安大庆弟子，事迹见《五灯会元》卷四（张慧卿《唐末闽僧涅槃妙应禅师》）。预知师至者，雪峰带领大队人马，信息早已先出。后来程子亦遇到类似情形，出行为人察知，“先生欲来，信息甚大”（《河南程氏外书》卷十二）。搘策， 搘（zhī），支撑，拄持。策，竹杖。“近离何处？”发问，查询从何处来。“辟支岩。”平平回答，稳稳承接。“岩中还有主么？”出招，试探其中心。槃以竹策敲师轿，变招，中心不在他处，回应就在跟前。师乃出轿相见，闻声当见其人，同时显出自己。“曾郎万福。”眼前一亮，原来主就在这里，而且变其相为女。曾郎，雪峰俗姓曾。“师遽展丈夫拜， 槃作女人拜。”雪峰立刻反应，你既为阴，我就为阳，高手表演对舞。又性别转换之象，参见《维摩诘经·观众生品》。“莫是女人么？”如果不是转换自如，而是天生如此，那就并不稀罕。槃又设两拜，一拜宾，一拜主，一拜阴，一拜阳，并锁闭其象。遂以竹策画地，示圆转如意，且接通地气，可弃可取。右绕师轿三匝，尊敬大德，完成礼节。黄涅槃的回应，丝丝入扣，合于象数之秘。“某甲三界内人，你三界外人。”承认他是高人，且自重身份。“你前去，某甲后来。”阴阳配合，达成默契。槃供事随行徒众，一无所缺。得到完全的印证，尽礼、尽欢而散。

上堂：“此事如一片田地相似，一任诸人耕种，无有不承此恩力者。”玄沙曰：“且作么生是这田地？”师曰：“看。”沙曰：“是即是，某甲不与么。”师曰：“你作么生？”沙曰：“只是人人底。”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功不唐捐。“看。”田地不从他觅，反身就在眼前。“只是人人底。”诸人与人人相通，参见《圆觉经》六：“众生国土，同一法性。”雪峰提出胜义，玄沙更进一解。

三圣问：“透网金鳞，以何为食？”师曰：“待汝出网来向汝道。”圣曰：“一千五百人善知识，话头也不识。”师曰：“老僧住持事繁。”

三圣指三圣慧然，临济弟子，辑有《临济录》，事迹见《五灯会元》卷十一。“透网金鳞，以何为食？”开悟之人，还需要什么修行？所谓修行，可视为获取精神营养。“待汝出网来向汝道。”你这样提问，说明还没有开悟。“一千五百人善知识，话头也不识。”你是大主持，却听不懂我的话头。又，雪峰门下有一千五百人。“老僧住持事繁。”是啊，管理这一大拨人，确实很不容易。你才听不懂我的话头呢。装聋作哑，故意不相应他。

上堂：“尽大地是个解脱门，把手拽伊不肯入。”时一僧出曰：“和尚怪某甲不得。”又一僧曰：“用入作甚么？”师便打。

雪峰述证悟之境，盖随时随处，都可以解脱。一僧所云，大意为：“我是凡夫，解脱虽然容易，还是做不到。”又一僧所云，大意为：“我本来解脱，所以用不着入。”此二者皆不对，故师便打。

玄沙谓师曰：“某甲如今大用去，和尚作么生？”师将三个木毬一时抛出。沙作斫牌势。师曰：“你亲在灵山方得如此。”沙曰：“也是自家事。”

师将三个木毬一时抛出。听到大用大发作，实力尽出。沙作斫牌势，一体不立，即使本门招牌，也可以砍去。“你亲在灵山方得如此。”你必须成佛方可如此。“也是自家事。”成佛依旧为本份。

一日升座，众集定，师辊出木毬，玄沙遂捉来安旧处。

“仍旧贯，如之何？何必改作。”（《论语·先进》）。师辊出木毬，玄沙遂捉来安旧处，此复归其位，其气已悄然更新，与原封不动不同。辊（gǔn），滚动。

师一日在僧堂内烧火，闭却前后门，乃叫曰：“救火！救火！”玄沙将一片柴从窗棂中抛入，师便开门。

以火救火，解铃还须系铃人。玄沙青出于蓝，所以为大弟子。

问：“古涧寒泉时如何？”师曰：“瞪目不见底。”曰：“饮者如何？”师曰：“不从口入。”僧举似赵州，州曰：“不从口入，不可从鼻孔里入。”僧却问：“古涧寒泉时如何？”州曰：“苦。”曰：“饮者如何？”州曰：“死。”师闻得，乃曰：“赵州古佛。”遥望作礼，自此不答话。

“古涧寒泉时如何？”禅门常用发问。“瞪目不见底。”深不可测。参见本卷岩头章次：“万丈井中如何得到底？”师曰：“吽。”“饮者如何？”由外而内，问自证之境。师曰：“不从口入。”有证即不是。赵州曰：“不从口入，不可从鼻孔里入。”更进一解，由密至于密密。“古涧寒泉时如何？”那就再问。“苦。”此水有其烈性，其滋味谁知？“死。”不大死一回，不得活。师乃曰：“赵州古佛。”承认他的彻底。遥望作礼，自此不答话。壁立千仞，断绝进路。

师因闽王封柑橘各一颗，遣使送至，柬问：“既是一般颜色，为甚名字不同？”师遂依旧封回。王复驰问玄沙，沙将一张纸盖却。

闽王，指王审知。“既是一般颜色，为甚名字不同？”坚白石三，先秦古来问题。依旧封回，答案是问题本身。将一张纸盖却，此轻轻笼罩，犹如封印。又，玄沙作为大弟子，此时已成第二师。

问僧：“近离甚处？”曰：“覆船。”师曰：“生死海未渡，为甚么覆却船？”僧无语，乃回举似覆船。船曰：“何不道渠无生死？”僧再至，进此语，师曰：“此不是汝语。”曰：“是覆船恁么道。”师曰：“我有二十棒寄与覆船，二十棒老僧自吃，不干阇黎事。”问：“大事作么生？”师执僧手曰：“上座将此问谁？”

“覆船”，指福州覆船山。覆船，指覆船洪荐，石霜庆诸弟子，事迹见《五灯会元》卷六。此处巧妙利用双关，覆船者，登岸舍筏也。“生死海未渡”，如此尚在此岸。“何不道渠无生死”，无此岸彼岸，故已在彼岸。“此不是汝语”，这不是你的境界。“是覆船恁么道。”果然来自老师。“我有二十棒寄与覆船，二十棒老僧自吃，不干阇黎事。”将此事说出，早有其失。这是我们当老师的境界，你们怎么可能懂。“大事作么生？”提出内心的疑问。“上座将此问谁？”问别人有什么用，答案在自己呀。

有僧礼拜，师打五棒。僧曰：“过在甚么处？”师又打五棒，喝出。

礼拜打五棒，因为你不明白。“过在甚么处？”打了你还不明白？那么再打五棒，喝出。

问僧：“甚处来？”曰：“岭外来。”师曰：“还逢达磨也无？”曰：“青天白日。”师曰：“自己作么生？”曰：“更作么生？”师便打。

“甚处来？“常见问题。“岭外来。”本分回答。师曰：“还逢达磨也无？”时空错位，乘机潜入。达磨当年从海上入华，于地域相称岭南。“青天白日。”清平世界，荡荡乾坤，哪里有达磨的位置？“自己作么生？”难道真的能无师自悟么？此岂非大我慢。“更作么生？”我自己就可以了，难道还需要其他人吗？无明到如此地步，终究是狂禅，师便打。

师送僧出，行三五步，召曰：“上座。”僧回首，师曰：“途中善为。”

是祝福也是加持，妥善应对途中事务，暗中透露信息。行三五步，当观其节奏。路途之中，也可以是人生途中，修行途中，

问：“拈槌竖拂，不当宗乘，未审和尚如何？”师竖起拂子。僧乃抱头出去，师不顾。〔法眼代云：“大众看此一员战将。”〕

威力发出，无可阻挡，正是战将。战将就是作家，谓禅门高手。参看《临济录》：“还有作家战将，直下展阵开旗么？当众证据看。”（《古尊宿语录》卷四）

问：“三乘十二分教，为凡夫开演，不为凡夫开演？”师曰：“不消一曲《杨柳枝》。”

三乘十二分教，皆在一曲《杨柳枝》中，百姓日用而不知。

师谓镜清曰：“古来有老宿，引官人巡堂曰：‘此一众尽是学佛法僧。’官人曰：‘金屑虽贵，又作么生？’老宿无对。”清代曰：“比来抛砖引玉。”〔法眼别云：“官人何得贵耳贱目！”〕

“金屑虽贵，又作么生？”以宗门观之，此皆属多余。“比来抛砖引玉。”没有教下，何来宗门。“官人何得贵耳贱目！”睁开眼睛看看，你已经着相了呀。学佛法僧，不外于宗门。

上堂，举拂子曰：“这个为中下。”僧问：“上上人来时如何？”师举拂子。僧曰：“这个为中下。”师便打。

千招万招，只是一招，变化无穷。

问：“国师三唤侍者意如何？”师乃起，入方丈。

“国师三唤侍者意如何？”参见《五灯会元》卷二南阳慧忠章次：一日唤侍者，者应诺。如是三召三应。师曰：“将谓吾孤负汝，却是汝孤负吾？”师乃起，入方丈。不谈这些，你自己领会吧。

问僧：“今夏在甚么处？”曰：“涌泉。”师曰：“长时涌，暂时涌？”曰：“和尚问不著。”师曰：“我问不著？”僧曰：“是。”师乃打。

此僧已学会口头禅，故打之。棒打之积累，有启导作用。涌泉，当指福建涌泉寺。

普请次，路逢一猕猴，师曰：“人人有一面古镜，这个猕猴亦有一面古镜。”三圣曰：“旷劫无名，何以彰为古镜？”师曰：“瑕生也。”圣曰：“这老汉著甚么死急，话头也不识。”师曰：“老僧住持事繁。”

普请是丛林中所有人参加的集体劳动。“人人有一面古镜，这个猕猴亦有一面古镜。”人和猕猴的心性，有其共通处。“旷劫无名，何以彰为古镜？”此物亘古亘今，你把它安上“古镜”之名，也就限制了它。“瑕生也。”你直接相应就可以了，提出名相是多余的。“这老汉著甚么死急，话头也不识。”你不必着急应对，我提出是给你参的。“瑕生也”为转机，三圣未听出弦外之音。“老僧住持事繁。”转移话题，以不相应而相应之。

闽帅施银交床，僧问：“和尚受大王如此供养，将何报答？”师以手拓地曰：“轻打我！轻打我！”

为弘法和官场交往，或不得不然，可是终究受委屈于心，此意自知。交床，放在床上。

〔僧问疏山云：“雪峰道‘轻打我’，意作么生？”山云：“头上插瓜虀，垂尾脚跟齐。”〕

官家表面上虽然尊敬，实际上要求你配合作秀，好比猢狲演马戏。疏山指疏山匡仁，事迹见《五灯会元》卷十三。

问：“吞尽毗卢时如何？”师曰：“福唐归来还平善否？”

平常心是道，此即吞尽毗卢。

上堂：“我若东道西道，汝则寻言逐句。我若羚羊挂角，汝向甚么处扪摸？”

固当口挂壁上，永不说出。传说羚羊在睡觉时，将角挂在树上，脚不着地，猎狗找不到踪迹。这是禅宗有名的典故。

〔僧问保福：“只如雪峰有甚么言教，便似羚羊挂角时。”福云：“我不可作雪峰弟子不得。”〕

“只如雪峰有甚么言教，便似羚羊挂角时。”雪峰有什么言教，竟可以玲珑剔透，不可方物？“我不可作雪峰弟子不得。”雪峰已经证到了，当学生的心服口服。

师之法席，常不减千五百众。梁开平戊辰三月示疾。闽帅命医，师曰：“吾非疾也。”竟不服药，遗偈付法。五月二日，朝游蓝田，暮归澡身，中夜入灭。

雪峰在福建势盛，故影响一方。梁开平戊辰，已入五代，当公元908年。雪峰于咸通中（860—873）回闽，至此弘法四十余年。“吾非疾也。”从容入灭，的确为一代大师的风范。

编辑/黄德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