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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琴

2017-08-09李一楠

湖南文学 2017年8期
关键词:小姨木匠家具

李一楠

袁木匠来到我家那天,是初秋的一个黄昏。小姨如琴正靠在她屋里的床头上,编织一件浅黄色的毛衣。我坐在她的床尾,手里把玩着一把彩色的橡皮筋,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着闲话。

那本是大院里一个极普通的黄昏,四下寂静得令人愁闷,直到谁家半大孩子一声刺耳的尖叫,刀锋一般,在空气中划了一下。尖叫声一过,谁家收音机里播放的流行歌曲又隐约传来,和着扫过地面的低沉的风声。我和小姨同时被声音惊动,一抬头,小姨将视线投向窗外。我也扭头向窗外看去,看到母亲领着一个陌生的男人从窗前走过。很快地,我就听到了暗锁被拧开的声音,继而一片沉重的脚步声,在隔壁屋里闷闷地响起。紧接着,我就好像看到满屋子陈旧而轻盈的灰尘,被惊吓得上飞下窜,相互碰撞,迷住了屋里人的眼睛。那实在是个久被搁置的老屋子了,多长时间没有人住了?又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了母亲和男人隐约的说话声。母亲的声音清晰些,男人嗡嗡的声音只像是种回音,什么也听不清楚。小姨重又低下头去,安静又专注地坐在那儿织着手中的毛衣。

陌生男人应该是家里请来的木匠了,我想。前些日子,母亲就张罗着找木匠,给家里打制一套捷克式家具。捷克式家具是棕黄两色系的,仅这一点就与一般人家常见的传统家具很是不同。有天我们去父亲的一位朋友家,母亲在那儿看到了一整套嶄新的捷克式家具,眼睛当场就直了,她用手摸着,前后转着,无比羡慕地对朋友的妻子说:“哎呀,这才是我一直想要的那种家具啊!看看这线条,这颜色,还有这八字腿,啧啧,和一般的老虎腿真是有天壤之别!图纸能不能借我用用?”说着她就扭头满屋子找父亲,当场就要拍板,兴奋得脸都红了。

那天回来母亲就对小姨详细描述了她看到那套捷克式家具的情形。末了她说:“捷克在欧洲。捷克式嘛,顾名思义,你想象去吧。”小姨正手扶饭碗将面条一口一口往嘴里送。她只是嗯、嗯,轻描淡写地回应着。她穿件棉绸小碎花的无袖连衣裙,V字领开得不大,只露出雪白的脖颈和一小片前胸。再顺着脖颈往上看去,一张脸就更白了,玉石一样散发着一圈圈仿佛能用手接住的白光,又凉又温润。

小姨的脸白得发光可不是我的发现,它最初出自父亲之口。我们住的屋子是两居室,两室之间没有门,只开了一个门洞,挂一幅薄薄的布帘子,父母睡在里间大屋,我睡外间小屋。这样的两间屋子自然不隔音了,在一些似睡非睡的夜晚,我常能含糊听到父母之间的对话,比如那一次,他们说到了小姨的瘦。

母亲说:“唉,如琴再胖点就好了。”

父亲说:“不用。她那样正好。”

“正好什么呀,”母亲反驳,“一个人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白得像蜡纸,老让我提心吊胆的。”

父亲说:“你担心啥。男人都喜欢。你看她的脸,不但白,还发光,都说不出那光是从哪里发出来的,但人就是能感觉到。”

母亲的声音里似有了不悦:“男人喜欢?男人喜欢有用吗?还发光?不是白发光了一场?”

母亲最后这句话里包含了某种格外的沉重,被一阵叹气声接了过去。

那天说着捷克式家具的母亲倒是兴奋得眼睛放光。心情一好她就举起筷子给每个人的碗里夹菜,“来,吃、吃,多吃点。尤其你,如琴,唉,老那么没精打采的。”

小姨只是垂着眼睑,像平时一样,并不做大的回响。和母亲的急躁与夸张相比,小姨实在不像同胞妹妹。她有种娴静之态,动作中有种天生的慢,但慢得不令人生嫌,相反,慢得有种味道,有份韵致,好像一朵花在静静绽放,让人由衷地觉得急不得,万万急不得。但我也注意到她比较容易发热,汤饭稍微热一点她的额头就会突然渗出细细的汗珠,一向苍白无痕的脸上就会泛起轻微的红晕。这个时候她会掏出口袋里始终备着的一方手帕,轻轻在额头上摁摁,人有些微喘。这时候的母亲似乎总是比较紧张,她紧盯着小姨的脸,不说话,一直等小姨那阵虚热的发作过去,才又心思重重地举起手里的筷子。

因为慢,一切在小姨那儿就显得格外悠长、舒缓。她的头发黑漆漆的,在后面简单地扎成一个马尾,慵懒又沉稳地倚靠在长长的后脖颈上。再配着脸上一副永远都波澜不惊的表情,她就像一只安静的大鸟。我觉得大鸟的比喻太恰当了,她个头高,脖颈长,话少,白亮又文静,坐在那儿,真像一只安静无声的鸟儿,只用眼神与呼吸与外界交流。

那天母亲由家具便说到了请个手艺好的木匠。“本地的木匠肯定不行,”母亲说,“捷克式家具他们肯定听都没听过。”

“那就请给刘军家打那套家具的木匠呗。”父亲说。

“我当然想到了,可那个木匠是南方来的,早回去了。”母亲不耐烦地否定道。

但一个多月后,母亲有天兴奋地告诉大家,南方的木匠请到了,是刘军家的木匠托人找的,过些日子就到。

好像从我有记忆起,小姨如琴就住在我们家了。我们住在母亲单位所属大杂院的平房里,她一人住在我们隔壁的一间屋里,不上班,终日待在家里,有时做些零活,多是编织毛衣手套一类的小活计。她的编织手艺极好,能编各种花色和式样的毛衣、围巾、手套。她为什么不像别人一样去上班?这个问题在一段时间里肯定困扰过我,可我没有向谁询问。我喜欢小姨待在家里,我怕我一问,她就要被逼迫着去上班了。

不上班的小姨不用像母亲那样风风火火,起早贪黑,脾气急躁。我放学回家后,她就慢悠悠地问我学校里发生的一些事情,功课,同学,男老师,女老师。对于我说的有趣些的人事,比如某一位大家都喜欢的男老师,她会再追问得仔细一些,但语气听上去依然是淡淡的,随意的。那些时候我多半就赖在她的小屋里,我坐床尾,她靠床头,手中娴熟地织着毛线。

她屋里的陈设十分简陋,一张木板的双人床,一张简易木桌子,一个半截高的储衣柜,上面摆放着小圆镜和雪花膏等几样小物品,门边一只脸盘架。墙壁是灰白色的,没有一张画或其他装饰,和她苍白的脸色相呼应着。是一间没有多少女性气息的房间。有时候待在那间屋里,我会突然产生一种不祥的感觉,好像我们待在医院的病房里。因为那四下的苍白和单调吗?好像又不仅仅是的。

夜晚那间屋子总是亮着黄黄的一盏小灯。那个时候人们都用上耀眼的日光灯了,一开,扑闪两下,便是通体透亮的极不真实的一片煞白,屋子里没有一处可以隐藏的角落。可是小姨坚持不换。她说她喜欢电灯泡那发黄的模糊的光色。母亲叹气,不再坚持。想小姨晚上最多也就做做编织,不用读书写字,不换也罢。

袁木匠第一次被母亲正式介绍给我们,是他到来后第二天午饭的时候。

虽是初秋时节,不太冷的中午我们依旧将小饭桌搬到屋门口,享受露天吃饭的乐趣,那天也不例外。饭做好了,母亲对小姨说:“多盛一碗,袁木匠也来。”说着她解下围裙,甩甩手上的面粉,朝袁木匠做工的屋子走去。

几分钟后,母亲在前面走着,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的男人,一同朝我们走来。我和小姨当时正坐在各自的小板凳上,手举在空中,面对面玩一种套皮筋游戏。小姨的手指头向来又细又白,那时刻彩色的橡皮筋绕在其上,展示在空中,图画一样好看。那十根彩色的手指头很是狡猾地赢了我,我却没恼,反被游戏本身的乐趣逗得咯咯直笑,小姨也难得一脸喜色,抿起嘴唇笑望着我,意思是你输了吧,输了吧?我伸手去揪她手指头上的橡皮筋,逮住一根后猛地往我这边一拉,再急松手,橡皮筋“嗖”地弹回到她手上,她“哎呀”叫了一声。“丽丽!”母亲厉声呵斥了我。我和小姨同时扭头,就看到站在面前的袁木匠。

袁木匠顯得很高很瘦。他站在小饭桌一侧,带着不动声色的表情,静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

袁木匠坐下来和我们一起吃饭。小矮凳对于他的个头来说实在有点太小了。他坐得显然很不舒服,活像一只收拢了翅膀的大鸟,临时蹲在沙地上,随时准备着飞走。和陌生的一家人坐一起吃饭,他显然很拘束,只低着眼睑往口里扒饭,半天不好意思夹一下菜。母亲夹一点菜送到他的碗里,随口问他一些家常,为什么要出来做工呀,学木匠几年啦,家里还有什么人等等。他一一简短地回答着,说着带明显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嗓音很好听。他说南方老家日子不好过,县城里的壮年男人都外出寻找活计,不少人跑到广东那边,他和几个会木匠手艺的,互相引领着来到中原、西北一带,帮人打家具。说到家里的情况,他说他有妻子儿子,“娃崽四岁多了,好乖。”说着他垂眼抿嘴微微笑了,好像眼前出现了儿子的模样。我发现袁木匠是好看的,方方的脸庞,双眼皮很深,眉骨高,鼻梁也高,应是典型的南方人的长相,而且显得文质彬彬,不像个木匠,倒有点像我们学校的一位男老师。说话的时候他始终不好意思看我们。小姨席间一言未发,只以她惯有的娴雅之态低垂着目,偶然伸手到小桌子当中夹上一筷子菜。那手葱白如玉的,每一次伸出来,饭桌上其他人的目光都要各怀所思地在上面悄悄停留一下。

小姨隔壁的那间空屋子也是属于我们的,长期以来无人居住,只堆放了一点旧物,袁木匠到来后,它自然成了他的工房兼住处,母亲让父亲搬去了一张行军床,靠一面墙立着,再在门窗之间的位置支起了一副脸盆架,架上搭着条崭新的毛巾,一个简易的工房兼住处就算好了。袁木匠将他的几件换洗衣服从一个小背包里取出来,当枕头,母亲就让小姨和我去给他送个枕头。

小姨捧着枕头走到门口,轻轻叩门。里面的人问:

“谁呀?”

小姨迟疑了一下,小声答道:“枕头。”

门打开了,袁木匠看到我们,轻声一笑:“我说呢,怎么会是枕头?进来。”

小姨脸上微微红了。她抿了一下嘴唇,没再说什么。她径直走到行军床前。在应该摆放枕头的地方,放着袁木匠叠在一起的几件衣服。小姨犹豫了一下,伸手将那叠衣服轻轻挪开,将枕头摆放上去。她依然穿着那件棉绸的小碎花连衣裙,上身搭了件薄毛衣,纯黑色的,衬得她裸露在外的脖颈愈发白亮。袁木匠站一旁看着她一系列低头抬手的细微动作。忽然我注意到在那张床上,在枕头旁边靠墙竖立着一张照片。我走过去细看。显然是袁木匠一家三口了,在照相馆搭的假布景前,他和他女人并排坐着,儿子靠在他胸前,女人拘谨地紧挨在他身边,脸上的表情显得紧张,嘴巴微张,似笑非笑。而照片的颜色,像后期加上去的那种虚假的彩色。“哦,我出来前在照相馆照的。”袁木匠有点不好意思。小姨悄悄朝照片瞥了一眼,就转过头去,向屋子四下望望。屋后的一角堆放着打家具用的木头,一条条,一块块,横七竖八;屋子正中央立着一副长条高脚凳,上面搁着一段被刨得光滑平整的木头,周围的地面上躺着一堆卷卷的刨木花。小姨走过去,目光停在了那堆刨木花上。一股带着湿气的原木的清香就从那儿飘散开来,香气突然向她飘去,她有些轻微的晕眩,一手扶了扶墙。她这一细微的动作显然被袁木匠看在了眼里,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就清了一下嗓子。小姨循声回头,迅速朝他脸上瞥了一眼,他们便四目相对了。她又赶忙低下头去。镇定了一下,她看到了躺在地面上的木刨子。就是要靠那么小的一把刨子打制出一整套捷克式家具吗?

“你多久才能把我姐要的一套家具打好?” 她眼睛依旧停留在木刨子上,问道。

“哦,要两三个月吧,至少。”袁木匠答。

从那天起,家里的气氛就有了些改变,少了一点一成不变的沉闷,多了一点趣味和生机,比如说,放学后,我不会老是在小姨的屋子里耗着了,而是总想去袁木匠的屋里,看看做工的进展:柜子的一条腿搭起来了吗?写字台的一个抽屉做好了吗?母亲每天自然也要去看袁木匠做工的进度,但她的眼光是仔细而挑剔的。她背着手在屋里转来转去,听袁木匠回答她的疑问,听袁木匠做种种解释。有时候她会叫小姨和我们一起过去,去袁木匠那儿待一会儿对全家便有了点饭后消遣的意味。小姨一般不愿意去。母亲说“走走走,别整天憋在自己的屋子里,”说着还伸手去拉小姨。小姨拗不过,放下手里的活计,跟在我们后面慢吞吞地来到袁木匠的屋里。进门后她也不往里面走,就手背后靠在门旁的墙面上,听我们和袁木匠寒暄,对话,眼睛不看谁,而是落在虚空,或者屋后面的那堆木头上。她那副样子倒更惹人注目了,就好像一副挂在墙上的画,专门供人观赏。

有一次我在袁木匠的床上看到了一只小小的口琴。那口琴歪着身子躺在枕头旁边,像只柔软的小动物,我很难将它和眼前高大的袁木匠联系起来。

“这是你的吗?”我好奇地问。

他看我手指那副口琴,脸上露出很不好意思的神色,没有说是,只抿嘴微微而笑。

“你会吹口琴啊?”母亲闻声扭过头来。同时她清了清嗓子。母亲的嗓音很好,在单位里以清唱电影插曲《红星照我去战斗》出名,一闭上眼,我就能看到被一群男女同事围在中间的母亲,微昂着头,面带微笑,以十分抒情的嗓音高唱着“小小竹排向东流,巍巍青山两岸走”,像歌剧里的江姐一样神气而有光彩。而那一刻在袁木匠的屋里,我和小姨都注意到了母亲下意识地清清嗓子的动作。小姨和我对视了一眼,莞尔一笑。

“你笑什么呀,如琴?”母亲警惕地问。

“哦,没什么。你让袁木匠给你吹个小小竹排吧。”小姨说。小姨很少当着我们的面在袁木匠的屋里开口说话。

袁木匠的脸上流露出为难的神色:“我不会吹什么竹排的歌。我只会一点老歌,旧歌。很落后的那种。”

“老歌?旧歌?比如什么呢?”母亲抢先问了我想问的。

“嗯……《秋水伊人》,《苏武牧羊》什么的。”袁木匠答。

“那都是好歌啊,解放前的老歌,你怎么会啊?你才多大年纪?”母亲说着就朝袁木匠的脸上看去,目光里充满了审视的意味。

母亲一定要袁木匠吹一个,袁木匠实在推辞不过,就吹了起来。他吹的曲子我很陌生,但听起来很悲伤,好像一个人在风里慢慢地哭。母亲愣在那里。她脸上的表情起初是吃惊,渐渐变得悲戚起来。小姨则把头扭向一边。我长大以后,才知道当年袁木匠吹的那支曲子是《苏武牧羊》。

一曲吹罢,母亲隔了下才说:“你年纪轻轻,怎么会吹这种曲子呢?唉……”

袁木匠用手抚弄着口琴,低头尽量含笑说道:“我娃崽不睡觉的时候,我就吹这个,他就乖乖地入睡了。哎小男崽,有时乖,有时匪,他妈妈管不了他时,都是我带他,下河摸鱼上山割草,跟着我就乖了好多。”

母亲显得若有所思:“ ……看得出来你想你儿子的。那为啥跑这么远的地方来做工?唉我也是胡问,原因你不是都说过了嘛。”

袁木匠又费力地笑笑:“嗯,是有原因……我家里情况比一般人还不如,崽他妈生着一种慢性的病,说是治不好的,但趁她还走得动路我想出来多挣点钱,回去好给她治病。治病太花费钱了,她不要治的,可我是她男人,不能不管她。”

母亲和小姨同时看向袁木匠。母亲眼里流露出的是吃惊、同情,小姨看去却是十分难过的样子。在我的记忆中,小姨脸上的表情永远都那么波澜不惊,恬淡至极,但那一刻她定定地看着袁木匠,眉头微锁,面色凝重,好像要哭。长期与世隔绝的日子为她所滋养出的一份善纯,在那一刻发酵了,有了用武之地,把她彻底又柔软地降服了,她与他的眼睛对视,足足几秒钟,竟是少有地失态了。我也愣在了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那天以后我们对待袁木匠的态度似乎都有了些微妙的变化。饭桌上袁木匠还是相当拘谨,母亲就主动为他夹点菜。谈话也不再涉及他的家人孩子了,但有时,粗线条的父亲还会问他南方老家的一些情况,县城里有多少人啊,周围有山吗,离省会有多远,等等。袁木匠一一回答着,说他们南方树木和花草的确比北方多,处处是河流和池塘,池塘里的水一到夏天就很荫绿,水边长着许多青草,开满野花,花草丛里会蹦出青蛙,呱呱地叫个不停。听到青蛙小姨轻声“哎呀”了一下。我知道小姨天生怕各种虫子,尤其觉得青蛙的样子可憎。我就笑说:“小姨你怕啥,你又不會去袁木匠的老家住。” 谁想小姨脸竟“唰”地红了。袁木匠抬头看了眼小姨,口中说着 “莫怕莫怕,” 伸手就将刚夹起的一筷子菜放到她的碗里。这大概是完全下意识的动作了,他明白过来后急忙抬手抹了一把脸,极力掩饰着表情的尴尬。母亲轻咳了一声,说 “吃饭都吃饭,哪那么多可怕的。” 父亲却嘿嘿笑着,兴味十足地说:“其实她小姨整天待在家里,怪闷的,啥时候真到南方散散心倒也不错。” 他话音刚落,母亲扭头就瞪了他一眼。

那晚躺在床上,我满脑子里竟都是小姨和袁木匠。小姨那年二十七八岁了,我从没见她谈过朋友,而大院里比她年轻的女人,大都结婚生子了。小姨长得又好看,她为什么就不和男人谈恋爱呢?袁木匠和小姨看上去样子倒是挺配,可他是外乡人,又有妻儿了,小姨不能找他。这样想着,我竟然心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辗转折腾了好一阵才睡去。

日子在不知不觉中推进着。天气凉了,树上的叶子开始在风中不停地飘落,等到十月底的某一天,突然满眼的树木都只剩下干枯的枝干了。

我放学后还是先去小姨的屋里。有一天我比平时回家早些,见小姨靠床织着一件浅灰色的毛衣。我顺口就问,“这是给谁的?”小姨大概没想到我会问这,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支吾起来,脸慢慢红了,并越来越红。其实,平时她接的编织活里,男人和男孩子的毛衣毛裤总是有的,我为什么要问?我和小姨半天无话。过了一会儿,我悄悄朝小姨望去,发现她平时始终束成一个马尾辫的长头发完全披散在肩膀上了,将她脸的轮廓衬托得清晰好看,好像画的一样。“你把头发放下来了?这样很好看,”我说。这下小姨的脸变得更红,她支吾着说:“哦,我刚洗过头发,还没干……”可我看那头发没有丝毫刚洗过的痕迹。我不再言语。父母下班回家后,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小姨又把头发束起来了,表情看上去平静无痕,和平时没有丝毫两样。

那之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又逢周末,连着三天大家都没去袁木匠的屋里。到了周日的傍晚,雨意未减,晚饭后母亲却提议去袁木匠那儿看看。小姨找着借口,死活不愿去。母亲望着小姨,忽然说:“嗯,不去也好,不去也好。”

袁木匠的屋门半掩着,我们推门进屋时,他正斜靠在床头上,手握那张全家福在看。见我们进来,他马上欠身起来,将照片顺手往枕头下塞,同时往我们三人身后瞥了一眼。

父母和他说话,他显得有点心不在焉,所答非所问。母亲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小袁,你看上去有点疲倦,是不是没休息好?一个人在外做工,还是要当心身体啊。”

袁木匠的脸上流露出尴尬的神色。他站在那里,双手抱在胸前,侧过头,眼望着斜前方的地面,没有作答。父亲哈哈打着圆场:“快啦,小袁很快打完家具就可以回家了。别说,时间过得还真快!”

父亲的话使袁木匠脸上原本尴尬的神情渐渐收拢。他侧头瞥一眼窗外。两扇窗户都开着的,透过蒙灰的绿纱窗可以望见暮色中的秋雨,淅淅沥沥,响个不停。他忽然说:“没想到你们北方也下这么多的雨。”

母亲掐着指头在计算日子。“马上就三个月了,怎么才打好了三件,这样的速度,什么时候能全部打完?”她悻悻地对父亲说。又是在我似睡未睡的熄灯后的夜晚。

我听到父亲好像翻了个身,不耐烦地说:“你别小心眼了。他也没有怠工啊,每天都辛辛苦苦地刨着钉着,你不是都看见了吗?”

“看见?怎么可能都看见呢?白天我们又不在家……”

“如琴不是在家吗?”父亲说。

我原以为这句话又要被母亲顶回去,但母亲长叹了一口气,“唉……你知道什么呀。” 她好像有满腹的幽曲之意,却无法就那么倾倒出来,难受之极。

那之后有天晚上,小姨来到我们屋里。她和母亲聊了几句闲话后,忽然说,她觉得在家待着有点太闷,想找个临时工做做,问父母能否在他们两人的单位里帮她看看。

“哦,你不想在家待了?”母亲问。

隔了下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 ,说:“哦,那也好,也好。我明天帮你问问。”说着她就朝小姨的脸上望去。小姨赶忙低下了头。

小姨怎么突然不想在家里待了?我愣在了那里,一时想不出个缘由。

过了两三周,母亲有天兴冲冲地告诉小姨,她在他们单位帮小姨找了个在传达室做收发的活儿,干多久也没保证,但可以先干着。我原以为小姨听了会十分高兴,没想小姨低头把弄着手指头,支吾了半天才对母亲说:“姐我又不想出去做事了……我怕我做不好丢你的面子,也怕自己累……”

母亲一听就急了,“如琴,你怎么又变了?”接着她又说:“你怎么能这样出尔反尔呢?我托了关系才好不容易替你找到这个临时工的,你怎么说变就变了?你……唉!”母亲定定地望着小姨。

但是小姨低头不再说话,任凭母亲生气,抱怨,她就是不回应,也不松口。我是头一次见识了小姨的倔强。我只是完全不理解她这次的反常举动,她骨子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呢?我心里疑窦重重。

又过了一些日子。那带走落叶的西北风常常在早晨就任性地刮起来了,紧贴着地面,仿佛有魂灵似的,吹出呜呜的声响。不用去上班的小姨在这风声吹响的早晨,坐在她屋里的床头上编织毛衣,这一次,她织的是那件浅灰色的。嗤嗤嗤、哗哗哗的声音,照例从隔壁那间屋里传过来。她听得分外清楚。那时刻整个大院里都很安静,刨木头的声音便显得格外醒目,如同一首特别的曲子,独为她一个人吹奏的。有一刻那曲子忽然停了,她还未及感到不安,她小屋的门上已经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她惊慌地将手中的毛线和半拉毛衣抱成一团,又急忙往枕头后面塞,心突突地乱跳起来,正不知该如何是好,门就被一只手轻轻推开了。进来的人端一只白瓷缸子,轻声问:“给点热水好吗?”

后来我总在想,这一幕到底是真实发生,还是出自我的想象,抑或只是我的一个模糊的梦境,我说不清了。时光过去得实在太久了,我其实真的已经说不清楚了。

天已凉透,我们无法在外面吃饭了,一家人包括袁木匠便围坐在我睡觉那间屋里的圆桌旁。有一天母亲忽然在饭桌上问袁木匠:“小袁,按现在这进度,陽历年前你能打得完吗?要是打不完,我给你找个本地的木匠做下手吧,两个人总归快些。”

袁木匠听了母亲这几句话,一口饭险些卡了喉咙。“啊不用,不用。不用两个人。我自己行。我加快速度。”他急切地说着,表白着,好像生怕母亲已经拿定了主意。

“你要是不愿意找人帮你,那也行,就尽量快点吧,争取下个月把活做完。”说这话时母亲往小姨脸上瞥了一眼。这一眼不要紧,母亲恰好看到小姨的额头上冒出了大颗的汗珠。“如琴!”她慌忙叫了一声。

袁木匠和我们都看向小姨。小姨的脸又开始发红。她放下饭碗,一手按在心口上,一手在上衣的口袋里摸着手绢。坐旁边的父亲赶紧将她扶住。

“怎么了,她小姨?”袁木匠的声音里有一份太过明显的紧张甚至惊慌。

“啊,没事没事。心脏有点问题。”母亲一边说着,一边奔过去从身后将小姨拥住,同时快速瞥了袁木匠一眼。小姨微喘着将头靠在了母亲身上,闭上了眼睛。

多年以后,我总会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我无法忘记我的震惊,因为我头一次从母亲的口中听到,小姨原来是个病人。原来她那些饭桌上发热的表现,她从来不去上班,总是慢悠悠地行动,都是因为她有着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多年以后我有了生活的常识,才明白了母亲当年说过的那句“男人喜欢有什么用”的深意。心脏病严重到小姨的那个程度,是不能有情感上的波动的,更不要说其他。两情相悦时的深度投入,有可能就会要了她的命,但我不知道小姨自己对她的病体是不是有足够的了解,而之后发生的事,让我对此无法判断。我只记得那晚之后,袁木匠加紧了做工的进度。尤其到后期,晚饭后他还要再干上两三个小时。阳历新年来临之前的几天,眼看着几件家具一一立起来了,袁木匠的屋里都有些摆不下了。他的行期,定在了十二月二十八号。

二十六号的晚上,父母和我又走进袁木匠的屋里。小姨推说头痛,晚饭后坚决不肯从小屋里走出来。

到那个时候,除了一件半成品的床头柜,大件都已经完成,父亲很是满意,母亲却表示了担心,问袁木匠:“明天一天,你能将床头柜打好吗?”袁木匠说能,一定能。母亲却好像不太放心,补充说:“小袁,你后天一早的火车票都买好了,可别干不完,到时候撂个烂摊子给我们啊。”

袁木匠没接母亲的话。他转过身,去整理屋角的一堆剩木头,背对着我们。高个子的他弯着腰,用手一件件地拨弄着那些木头,突然好像漫不经心地对母亲说:“如萍姐,这木头剩下的还不少,我明天要是有时间,就顺手给她小姨也打个床头柜吧,她屋里缺一个。”说这话时他始终背对着我们。

“你说什么?”母亲问。

袁木匠转过身来,看着母亲的眼睛,将刚才的话慢慢重复了一遍。

母亲将脸转向父亲。父亲正背着手乐呵呵地站在屋子中间,迎到母亲的目光,还以为是征询他意见,就很开通地说:“我看可以嘛,反正木头要剩下,给如琴打一个就打一个吧。”

母亲没再言语。她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她没看袁木匠,只用手指着屋角的那堆剩木头,发狠地说了一句:“你明天先把我们的床头柜打好再说吧!” 说完转身走了出去。袁木匠和我们都愣在了那里。

第二天晚饭前,袁木匠彻底收工,并将他的屋子都打扫干净了。六件家具全部打好,一堆剩木头依然堆放在屋后的一角。小姨的床头柜没有打。他来时背的那个旧布包鼓鼓囊囊的,立在行军床上。里面大约是他的换洗衣服吧。

那晚,袁木匠和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吃了最后一顿晚饭。小姨说胃不舒服,提早吃了点剩饭,没有出现在饭桌上。袁木匠一言不发,只顾埋头吃饭,菜也不夹。母亲看着有些不忍,时时抬手给他夹上两筷子。

已是一年的尾声。冬彻彻底底地来了。白天的天空被浓荫重重地涂抹着,夜晚不见半颗星星,唯有寒風在地面上小偷似的嗖嗖跑过,在屋顶上野猫般呜呜哀鸣、撒欢。那晚因为冷,我早早上了床,将自己裹在被子里,睡着了,但过了不知多久又似乎被冻醒了。我睁开眼,四下里静得出奇,也暗得出奇,我知道是夜深了。忽然我好像听到轻轻的叩门声,正生疑,立刻便感到那声音是在我隔壁屋的门上响起的。我彻底清醒了,竖起了耳朵。我听到开门和关门的声音。虽然轻微之极。然后是更轻微的脚步声。过一会儿,我似乎又听到了别的声音,摩擦,咬噬,喘息,叹息;风声,雨声,说话声,啜泣声……好像什么都有,我分辨不清,我说不清楚。我隔壁的屋子,那夜晚总亮着一片昏黄灯光的屋子,那像一间苍白的病房的屋子,正发生着什么吗?又是谁和她在一起?当我的思维突然好像被一道闪电照亮,我的心突突地速跳起来,和着隔壁屋里不停息的波浪般忽高忽低的摩擦声、喘息声、啜泣声、战栗声,那种种能要了人命的柔肠百结的和声,不知该何去何从。我用被子将头猛地盖住,心跳得慢不下来。那一年,我十四岁。

第二天早晨,袁木匠按时走了。父亲把他送到大院门口。

中午时分,母亲下班回来,发现小姨的屋门轻轻掩着。她推门走进去,见小姨依然在那张双人床上睡着。她走过去,叫着如琴,又摇摇她,一惊。突然母亲扑到了小姨的身上,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哀号。

小姨已经在睡梦中离去了。她的身体已经有些发凉。母亲抱着她的头大声痛哭的当儿,手臂在她的枕头底下碰到了两样一硬一软的东西:袁木匠的那只旧口琴,和半团剩下的灰色毛线。母亲当场晕倒。

小姨谢如琴,生于一九四九年,卒于一九七七年,享年二十八岁。她被埋在了近郊乡下的一片空旷的半坡上,墓向着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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