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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村时尚档案

2017-08-09陈美者

湖南文学 2017年8期
关键词:姐夫衣服

陈美者

约好三点在火车站口见,结果她不出所料地迟到了。等我躲着巡警将第三个烟头踩在脚下时,就看见一颗火龙果朝我走来。

玫红色的卷发,玫红色的皮草马甲。她笑得很甜,走过来后一把抱住我。我才惊觉自己很久没有与人拥抱。这是我亲姐,是我童年时绝佳的嫁祸、告发对象,她大我七岁,在我心里似乎又有些母亲的意味,特别是这些年我妈迅速衰老。

我们姐妹生活轨迹完全不同,总是分散在不同的城市,印象中只有春节才能见面。

此刻我俯在她耳边,温柔低语,“小心你的香水会沾到我的羊绒大衣上。”

“哈哈,走吧你!”我姐放开我,一把帮我拉过行李。我又觉出很少有人为我拉行李,还真是单枪匹马惯了。

我姐是骑摩托车来的。上车伊始,我就紧紧搂着她,她骑了一段,喊,“你别搂那么紧我不好骑啊。”我只好放开她的脖子。后来干脆闭上眼,算是体验了一把“末路狂花”。

来到漳州的郊区,朝阳镇朝阳村的一个街道。“到了!就在前面!”她的声音很是爽朗,这是我最喜欢的。慢悠悠穿过一串小铺,卖水果的、卖沙县小吃的、卖厂家清仓羊毛衫的,在路的尽头,一家全街最高档的服装店门口,我们下车了。

我不急进去,站门口仰着头,颇为得意地欣赏店招牌:“时尚档案”。下面的那行英文“fashion files”是我给翻译的,原先还怕有误,现在看来可以放心,显然在这条街上足以忽悠过去。

我姐进店,扔了钥匙在收银台,喜滋滋地说,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我去装汤给你喝。说完就进了里间。

我在她店里转来转去。店铺大约八十平米,前面卖衣服,后面住人,白色调的装修,货架上挂满了各色衣服。当初我姐要盘这个店之前问我,我说初次开店,一条小街可消化不了那么多货。我姐认真听完,挂掉电话就去跟人家签了合同。

开服装店是我姐多年的梦想,她十五岁离村,第一份工就是给人家当学徒学着做衣服。凭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和一双敏捷的手,没多久她就开始自己赚工资。那时候年轻,也不懂攒钱,除了交给我妈,其余全部花光光,那些交给我妈保管的,或给我交了学费,或敷了家用,等于存进老鼠洞。等到我姐怀孕时,她窝在我妈那儿喝地瓜稀粥。她极少受到男方的照顾,一场双方受难的婚姻,在我父亲去世后,我姐趁着哀痛直接离了。

小地方人言可畏,况且我妈整日嚷嚷“多少人都是相亲的,还不是恩爱到老”,我姐挨到孩子稍大些,就又出了远门,重启打工模式。还是不存钱。好几年后,她给我发来在北京颐和园、上海外滩拍的照片。照片中的她肢体舒展,笑容却是怯生生的。这让我莫名地心疼。

父亲去世后不久,她与我有过一次安静的交谈。她说父亲那么勤勉的人,一辈子隐忍受苦,说死就死了,实在不值,人还是要为自己活。我明白,这份哀痛对她打击甚大,我自己又何尝不是。我无法去矫正她的人生观,因为我同父亲一样,在人生的关键节点都做出了错误的选择。

当年他为照顾父母,辍学回家,失去一次改变阶层的机会,后不舍妻儿,婉拒朋友邀约,留在村里,便再没能摆脱困窘劳苦。他拼命维持一家老小的生计,特别是供我念大学,累到真的吐血。夏天清晨,他在河边石板桌边喝茶看书,远处山顶那团永远化不开的朦胧云雾,都成了我记忆中的永恒瞬间。世间再无人会如他那般宠溺我。他离去的好几年,我几乎夜夜梦见。

我心疼我姐那种怯生生的表情,正如同看见了自己。

我姐终归还是比我活络些。她有她的办法。买了一张假身份证,变成一个二十三岁的未婚女孩,在私人医院当收银员。那时我给她写信,收件人是一个陌生的名字,收到的回信中,总有十元、五元的钱,够我零用一周。那时我还小,对她孤身在外、带着行李不停地换出租屋的辛苦完全不知,只是羡慕她,可以自在漂泊,反正过几年还可以再去买张新的身份证。

突然有一年快过年时她说,累了,想回家。

回吧,我妈求之不得,结果,空欢喜一场。我姐一听相亲就闹头疼肚子疼各种疼,就不去,打死不去。“人家在城里有九套房子啊!你们一个个都不听我的!”我妈伤透了心,眼光扫到我后,失望又加了一层。我羞愧地回福州上班去。我姐在家里就没得待,元宵节未过,推着大大的行李箱又出去了。后来就有了这家服装店。

忽然,排骨汤的香气将我拉回鲜活的现实。我把头埋进碗里,眼泪汪汪直夸好吃。这才发现自己长年累月都没有吃到合口味的食物。追着我姐问,到底加了什么这么好喝,我姐居然俏皮地回了一个字“爱”,然后将一堆骨头和空碗收走。

我吃饱喝足,像一个国王似的,在店里走来走去,摸摸这件衣服,挎挎那个小包,像一个孩子进了糖果屋般,很是欢喜。我姐回到我身邊后,怂恿我试穿。

我半推半就,过膝长靴、双面羊绒大衣、拼接荷叶袖羊毛衫……终究忍住,一件没要。这与我上班的地方不符,我对她说。她不肯上当。我只好又说:我知道你的衣服就算进价也不低,你也挺不容易的,几张信用卡套来套去,变魔术一样,变出这样一家店来。

我姐没再说什么,脸上掠过一丝难过。这让我很后悔自己刚才说出的话。

姐夫和乐乐从幼儿园回来了。

姐夫是广西南宁人,我姐嫁他是为了爱情和他老家的三亩西瓜。翠绿的大地上,一个个滚圆鲜嫩的西瓜,摆成了心形,多么浪漫啊!可这话没法和我妈说,西瓜如何能与房子相提并论,我妈觉得我姐算是彻底把自己埋进穷坑里,一说起这事就闭眼哀叹,很久以后才提起姐夫,称呼用的是“那个小梁”。

“那个小梁”见到我家的人都好紧张,像是小偷一样。我姐夫姐夫地唤他,他似乎不习惯,“逗逗没有带过来啊?”“没有,我是到漳州出差拐过来看你们一下的。”再没有别的聊了,只笑了一下就到收银台那边坐下。乐乐则捧着我买的照相机外型的泡泡机,开心地玩着,奶声奶气说谢谢阿姨。我姐嗔怪我,不要乱花钱,乐乐玩具很多了。我听了很羞愧,其实我很少给乐乐买东西。

这天下午并没有见到客人。到了晚上就好了,我姐说,特别是十点多,附近的女工下班了,都会来这里逛逛。店里没有客人的时候,我姐就争分夺秒地在微信上卖内衣。她的朋友圈里都是这样的内容:“买二送一活动只有三天了,试过就会喜欢。”“刺绣款到货了,美美哒。”图文并茂,还有视频。每天发的数量和时间点也都有讲究,我姐说。与我说话的间隙,她也要时不时点一下屏幕。

相比之下,屋里的另外两人显得有些安静,“那个小梁”一心玩电脑游戏,乐乐则抱着泡泡照相机在看电视。吃过晚饭后,姐夫洗好碗,跟我姐要了点钱,就带着孩子出门了。

晚上九点开始,真的渐渐有顾客来。进来的第一个,是位神色凝重、穿着旧工作服的阿姨,衣服上有各种颜色的油漆,估计是位油漆工。我姐迎了上去。阿姨站在那儿,自己并不动手,只说,我要最好看最贵的。一番打扮之后,阿姨看着镜中的自己,将一头长发放下。我惊讶于她的焕然一新。我姐低声说,不必多买,也不一定要贵,但要有几件得体的,关键时才不输人。

目送油漆女工离去后,我和我姐对视了一眼。我姐叹了口气说:“估计是受到什么伤害了吧。”我点了点头。我姐盯着我:“你在写字楼上班的人,怎么还喜欢跷二郎腿?”我只好把腿放好。我姐抢走我手里的半截烟,狠狠吸了几口,呛得直咳嗽。我觉察到她的不开心,朝门外望了望,远远地,姐夫带着孩子回来了。

没多久,姐夫就赶孩子去洗漱,一整天下来,他脸上没有什么光彩,多少还有点憔悴。我姐变出三头六臂开店,每月跑几次外地进货,线上线下地抢时间做生意,撑起家里的生活费、信用卡的本息、孩子的各种缴费。我姐夫也委屈,变成两个女人的保姆,多少有点不甘心,却又每每在“有本事你去做生意赚钱养我们”的回敬中沉默无声。我相信他们现在还会在炙热的夏天买几个西瓜,但我姐夫已没有激情将红色的果肉雕成心形。当然,这种看似死灰般无望的感情,其实牢固,毕竟将西瓜挖成一粒一粒圆球,献给纯真可爱的孩子,亦是如此甘甜。一年又一年,人们在彼此失望和无法离弃中相携老去,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生活本来的面目。不能多想,除非人们一早就清醒,坚决不上“俗世幸福”的当,一个人成诗。

可惜,觉悟往往太迟。

附近某凉茶厂女工的到来,瞬间给这个店注入活力,她们像一队美丽的鱼群,游进珊瑚海。我姐亦变得欢欣。大家一边嬉闹一边试穿各种衣服,开着玩笑、骂着“难看死了”或“穿这么好看想勾谁的魂呀”之类的话。我在一边打下手,从柜子里翻出她们要的尺码,一边欣赏着她们的世界。

当晚业绩惊人。马上就要回家过春节了,她们每个人都会出血本打扮自己,体面、光鲜,给自己看,也给别人看。我姐喜欢看见她们,大概从她们身上看见了一部分年轻时的自己。并且,依靠每天朋友圈的“早安分享”和店里见面时适当聊点女人心事,已经成功地招了好几位内衣代理,人人脸上和我姐一样,闪着追逐金钱的光芒,终日对着手机亦不觉辛苦。

招的代理多了,我姐的权限就能升级。“我现在是市级代理,马上就可以升级为省级代理了!”她曾经向我炫耀,见我一脸无动于衷,继续激动地说:“省代拿货的成本价就可以更低了。”“嗯,祝贺。”我虽然知道这是她的生计,但还是没能切身体会到她的快乐,微商多少带点骗来骗去和经济衰退的气息。不过,我俩算是扯平,她亦无法深刻理解整天在电脑上敲敲打打那些无用的文字,为何会成为我心血的投注。干点别的什么不好?这大概是我们都想说给彼此的话。

第二日上午有会。临近十点,我跟我姐告辞,要回市区的宾馆。我姐大概觉得自己好歹为人姐,硬要送。我迟疑了一会,说,如果你不开飞机送我的话,就成交。我姐哈哈大笑,那我陪你走一会吧。我姐似乎早就准备好似的,取下门口模特身上的皮草外套,就往我身上披,嗯,夜里凉,搭你的大衣也不错。夜里的确是凉了,我没再拒绝。

我们沿着街道往外走,大部分店面都关了门。仿佛世界只剩下我们姐妹和寒冷。我姐挽着我说,你一个人走夜路会害怕,记得小时候你去上晚自习,经常都是哭着回来的。我嚷嚷道,哪有那么怂啊,我现在出差还不都是一个人。我姐笑道,真的,你班上有个高个的男生,经常半路拦你,你夜里做梦会一边哭一边喊他的名字。我不满道,你怎么老记得我这些糗事呀。我姐还很开心,当然记得,还有一年夏天,你想吃冰棒,妈不给你买,你就躺在地上打滚,后来妈拿火钳夹你的脸,从那以后,你再也不會闹着要任何东西了,你那么小开始就很有自尊了。我点了点头,承认。我姐捏住我的手心,你知道吗,你一直都是我们家的骄傲,你一定要好好的。我心下骇然,难道现在服装店老板娘为了吸金都要钻研读心术?但她显然猜不到我的另一半隐秘人生,只能由我来告诉她。

说出这个秘密的时候,我们刚好站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

我姐沉默着,好一会儿都听不到她的回答。我们一起盯着指示牌上的数字变化,忽然她小声说:“你开心就好!”

听到她的话,我一点都不意外,我猜到她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想的,但还是有点感动。离别前,我先拥住了她。路灯下,我看见她玫红色的头发中,竟还夹杂有几缕翠绿,一种从泥土钻出的绿。据说这是新年里的流行色。

回福州后,趁年前快递没停,我将那件狐狸毛领皮草外套寄回朝阳村时尚档案。

“实在浮夸,看起来像个富婆。穿着它蹲在路边吃烤串时,人家会盯着我看,真气人。”我说。

“你是舍不得穿吧。”我姐还是不上当。

“为弥补你的愧疚,衣服成本多少,你给我发一半的红包就好。”

我想象着遥远的朝阳村里,路的尽头,那位有着玫红色头发的老板娘,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将“镇店之宝”轻柔地穿到曲线诱人的模特身上。

街上,不少店面都开始准备关门,又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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