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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瓜记

2017-08-09戴志刚

湖南文学 2017年8期
关键词:母亲

戴志刚

湘西北地区农村的语言丰富而有趣,其中很多俚语都会以瓜果作物入喻。一个孩子长得瘦弱,人家就说“长得像根黄豆秧儿”;不开心拉着个脸,就会遭到“板起个苦瓜脸,搞起个背时相”的讽刺;赶洋气弄顶鸭舌帽戴着吧,却成了“顶半边芦瓜瓢”;打牌输钱,一句“黄瓜打锣,去了一截”就自嘲了。如此俏皮的民间语系里,有一样瓜果戏份很足,那就是“北瓜”——比如说一个人没大出息,是“脚盆里种北瓜”;某件事比较稀奇,叫“芦瓜藤上结北瓜”;中年得子是“结秋北瓜”;小打小闹搞不好正事,会被冠以“北瓜汤一碗,上不得正席”以嗤之;最有喜剧感的是某人受到严厉批评或挨了骂,一句“像刮老北瓜皮滴(的)”的台词,现场感顿现。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就弥漫着这样一股浓郁的北瓜味道。二十多年过去了,这种味道好像已经入骨化髓深踞在我的身体里,无论身在何处,心在何方,我都能辨识得出,这就是家乡的味道,童年的味道。

一直没弄明白,这种所有地方都称作“南瓜”的作物,为什么在我们这里就生生被叫成了“北瓜”,就像大部分地方都称作“香菜”的一种蔬菜,到了我们这里,就成了每个人嘴里说的“臭菜”。如果这里是北方某地,倒是可以从地缘上做个解释,可我们这儿好歹也算是江南之地,南辕北辙,或许只能从我们湘西北语言属北方官话体系这个方面去解释了。

清明前后,种瓜点豆。布谷鸟的第一声鸣啼后,大地转暖,在灶头火塘边憋了一冬的母亲,就迫不急待地出门忙活开了。田间地头,山边林下,才是最能体现母亲勤劳持家风范的战场。一柄挖锄,或一把板锹,是那个年代的母亲留在我心里永远的烙记。

母亲很善于利用土地的边角余料种一些瓜果豆物。方方正正算到人头的田或地,是要种植正儿八经的农作物的,比如水稻、油菜、棉花、小麦,这些都是战略性的作物,关系到国计民生,得用好水好肥还有精细的劳作莳弄。而瓜果豆物这些战术性的作物,便可以随形就物,见缝插针了——比如在田埂上种一溜黄豆或绿豆,在禾场的角落点几蔸菜瓜或芦瓜,在屋旁几棵枸柑树间牵几藤扁豆或刀豆。而最能体现母亲大人战术思维的,毫无疑问便是种北瓜了。可以说,母亲将对北瓜种植的偏爱,甚至说是一种偏执,提高到了艺术的高度。

屋前的路边种上几蔸是不消说的,打眼,方便培管,隔个十来步便点上一处,结籽的时候也容易看得到,不用费太多气力;屋旁边的羊坑边也一定会植上两株,毕竟这地儿潮湿扯肥,又在家门口,省去许多施肥浇水的麻烦——有时赶急做饭,出门就是一个菜,不用去两三百米外的菜園,快当省时;后山脊岭的那块旱地两头是母亲种北瓜的常规根据地,那里是烧火土肥的好地方,种上几蔸,又免去了挑肥的辛苦;靠山边的田塝坎边也定会有母亲的几处杰作,农忙季节在田里劳作收工时,只需踮一踮脚,摘一把北瓜花,或者掐一把北瓜藤,顺便就捎带回了一碗时蔬小菜;而最让我和弟弟小时候无法理解的,是母亲每年都会在前山的一处坟地上也种上十来蔸,任北瓜茂密葱郁的藤蔓爬上那些上了岁月的坟头。现在想来,也许是母亲认为那些带着阴气的坟头覆盖上一层蓬勃的浓绿,心里头感觉会好一些吧。

母亲是读过书的,高小毕业,虽然我一直没问他们那个年代的高小是个什么概念。总之母亲能识字,在那时的农村妇女中算是有见识的。平时母亲会看一些书报,比起乡邻平素里东家长西家短的胡聊,母亲看书看报的形象自然就显得有点高大上了。也许正因为此,母亲连种几蔸北瓜也显得与众不同——两个字:讲究。比如她会把路边的种得特别整齐,北瓜苗从土里钻出来时,隔着第一蔸拿眼一瞄,笔直地全在一条线上;比如后山脊岭旱地两头,每头必种三蔸,三蔸必成等腰三角形,用尺子去量,一定八九不离十;再比如在前山坟地种北瓜,必定是清明节给那些坟挂过纸燃过鞭炮之后才下种,尽管那些坟头已岁月久远,早成了无主的坟包;而且结瓜后摘的第一枚瓜一定会置放在最靠前的那个坟头,任其腐烂,不拿回家,以示对神灵先祖的尊敬。

当然,母亲的讲究不只体现在种几蔸北瓜苦瓜上,还比如她用过的锄头、铁锹一定会擦洗得锃亮如新,不带一点泥巴;再比如下雨天穿套鞋劳作,一定要把裤管认真地卷起,不会胡乱往鞋筒里一塞了事。母亲对待农作的这些自觉不自觉的举动,比起那个年代大多数农村妇女对于农事粗放随意的态度,自然就显得精致而优雅了。当然,这也是一开始母亲嫁到我们那个山湾时,许多熬成了婆的农妇诟病她的话题:搞事就是搞事,哪有那么多臭讲究。不过后来,母亲用她的为人和勤劳扭转了人们最初的偏见,以致再后来母亲的这种精致和优雅,成了那些婆婆们训斥刚过门媳妇的由头:搞事毛手毛脚的,就不能像某某一样讲究点么?这里的某某就是我母亲。

北瓜这玩艺儿破皮好种,对环境适应性强,无需投入很多精力,对水肥要求也不高,甚至土质相对贫瘠一点,北瓜甜度还会更高,味道会更好,因此那时农村家家户户都种北瓜,只是种多种少之分,而像我母亲遍地撒网的并不多。种北瓜需要底肥,农村叫火土肥。头年冬天里,母亲就会在一些阳光特别晴好的日子,找一些前山后山向阳且草质较好的地方,用板锹铲上一些草皮,趁着连日的太阳翻晒,待草与土都干得差不多时,拢成一堆,里面加点棉花梗或者稻草点燃,捂着闷烧两三天,便成了火土。烧火土是农村把式的必备功课,会烧的,一次就能烧过心,土块会呈现出熟板栗般的黑褐色,这才叫火土;不会烧的,就会烧个半生不熟,生土块多,熟土块少,白的白,黑的黑,一般还要返工烧第二回。母亲烧火土是个好把式,即便天气不好,也鲜有返工时。火土烧好后,一堆堆扒拉成火山口状,挑来几担人畜粪倒进去,将火土回翻拢堆,再用一块大薄膜盖上捂紧,沤上一冬,让火土自然浸汲肥分,来年开春揭开薄膜,将土拌匀,就成了点豆种瓜必需的火土肥。别小看这一堆堆火土肥,那可是几千年来农村老百姓生产大智慧的结晶,天然有机,消毒杀虫,肥力持久,更关键的是还不破坏土壤结构。

一年之季在于春,在春天逼人的节拍和鼓点里,母亲紧赶慢赶地四处挖着北瓜窝,生恐误了时节。北瓜叶阔藤长,从土里一钻出来就大手大脚,颇占地方,和种黄豆绿豆钻个窟窿就能点种不同,种北瓜得刨上至少米筛大的坑,刨松后多出来的土往坑边四周一圈,活像一个个抱鸡母的窝。北瓜藤牵蔓延展可达十数米,因而每两个相邻的北瓜窝至少得相距十多米。母亲挑来沤了一冬肥力十足的火土肥,倒进挖好的北瓜窝里,和窝里的生土拌混均匀,每个窝里丢上十来颗饱满精壮的北瓜种子,覆好土层,浇上几芦瓜瓢水。这个程序对一般人家来说,便基本告一段落了。但是母亲种瓜会比其他人家再多上一道工序,那就是在土层上还覆上一层钻了许多小孔的塑料膜,起保温作用,防止倒春寒冻死种子和幼苗。正是因为多出来的这道工序,母亲种的瓜果豆菜成活率基本百分之百。

一颗颗原本失去了水分的种子,惬意地躺在温暖潮湿的土壤襁褓里,在肥力的催化和雨露的滋润下,一天天膨胀晶莹起来。十来天后,像拍着一对巴掌的幼苗破土而出,不两天便会长成剪刀手的样子。北瓜的生长期较长,从丢下种子到开花结果,需要四五个月。在这个期间,母亲也会间或去做一些除草、浇水、压藤、掸巅的事情。我和弟弟大了一点后,除草、浇水等粗放性的活儿就交给我们了,而压藤、掸巅这类技术性的活儿,还得母亲亲自上手才行。头个把多月,北瓜苗竖着朝天长,后来开始抽藤,向着四周匍匐前进,并且还会长出龙须般的卷须。我那时经常观察那些神奇的卷须,发现它们原来是北瓜的手指,如果说那些藤蔓是北瓜手臂的话。遇到树干或灌木,卷须先行依附上去,就像手指一样先勾住依附物,藤蔓才跟着爬上去。小时候的我,有时甚至可以盯着某根即将抓住一枝小树干的卷须,一看就是一两个小时,想弄明白它究竟是怎么抓住树干的。人肉眼的观察力自然无法观测到它们的细微活动,所以每每都是徒劳而回,但等第二天大清早我再去看那根卷须,它已然绕上那枝树干大半圈了。有一段时间,我甚至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梦里居然常常是那种数百条飞龙的龙须浮动的情景,活灵活现。

北瓜开始爬藤后,就开始对家里的餐桌有贡献了。应该是为促进产量吧,或者原本下种时就打定了主意,母亲总会时不时在北瓜的藤叶间穿梭,掐掉一些她认为没有多大价值的藤蔓和瓜叶,这叫“掸巅”。“巅”,其实就是藤蔓前端最新长出来的一截。掐下的藤巅和瓜叶嫩绿新鲜,自然不会丢弃,连藤带叶洗净切碎,只消放一点油盐,猛火小炒,无需任何调味品,便是那时我们最喜欢的一道时鲜菜肴。而稍老一点的藤蔓,母亲会撕掉一层带着绒毛的表皮,用刀切成长短均匀的小段,放一点切碎的青辣椒,入锅爆炒,脆滑爽口,又是家里餐桌上另一道无以言表的美味。

这个季节,除了藤叶之外,北瓜花也是桌上的菜品。夏天过半,茂盛的藤叶之间就会竞相开出大朵大朵黄色的花来,骄傲显摆,格外惹眼。母亲隔三岔五就会采摘半篮子北瓜花回来,不必刀切,以手对半撕开就行,洗净后在锅里用开水烫一下,再在调成稀糊状的面粉盆里拖一下,让烫过的北瓜花裹上一层薄薄的面糊,然后放进烧滚的茶油里一炸,差不多火候后捞出来,用篾制筲箕盛着,金黄亮色,香溢满屋,热吃脆香满嘴,凉吃绵软可口,或当下饭的菜品,或当解馋的零食,那个美味啊,就是神仙下凡也会禁不住这诱惑。

夏天最热烈之时,在一片片硕大绿叶的遮蔽掩护下,舒展着腰身的藤蔓终于悄悄结出了一个个绿油油的子北瓜,母亲说这叫“打纽”。初结瓜时,小小的一个,若不仔细寻找,很难发现。屋前路边和屋旁羊坑边的几蔸就是专为吃子北瓜而种的,这个季节,家里吃子北瓜只隔顿,没隔过天。那时农村物质生活不丰富,肉、鱼一般来说是逢年过节的稀罕物,鸡蛋还想在赶场时拿到集市上换几个零钱回来,所以平时的桌上就是几个随季的时令蔬菜——黄瓜出来吃黄瓜,白菜出来吃白菜,“你方唱罢我登场,各领餐桌数十日”。这些季节菜集中在一个时段成熟,不吃就是浪費。母亲甚是贤惠,怕家里老小天天吃几个同样的菜腻了胃口,硬是将子北瓜的做法变出了花——今天切丝,明天切片,一顿炒着吃,一顿煎着吃,这顿放点青椒姜丝,下一顿就放点干辣椒壳,要不就将子北瓜阴两天,等蔫一点了再切了片煎着吃,或者用刨子刨成薄片后,大日头底下晒几天炒干瓜片吃,母亲甚至还别出心裁地尝试过凉拌做法。那样物质贫匮的日子,一张小小的餐桌,几样自家小菜,一家五六口人,母亲也能花样百出,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交秋后不久,母亲会在某个露水还没有收净的早晨,一边做早饭一边对我和弟弟说:去!拿上箩筐和扁担,把后山地头那个熟了的北瓜抬回来!于是我们知道,在这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把母亲在春天里种下的希望用箩筐抬回家,将是我们兄弟俩的主要工作了。

第一个真正成熟了的北瓜就藏在一张张蒲扇大的绿叶下,表皮已呈黄色,不过还镶着青色的花纹,不仔细扒拉,还真发现不了。我不知道那时母亲种的北瓜是什么品种,一个个大如磨盘,皮厚棱深,小的三四十斤,大的有六七十斤,箩筐都难以装下去,抬回来总弄得一头大汗。

与现在时兴洋气精致的楼房相比,那时农村的民居基本格局都差不多,正中间是堂层,两边是厢房,再两边是偏屋。一头偏屋的前半部分是灶房、谷仓,后面一间用以存放老人寿木及农具,冬天可能还围一个火塘;另一头的偏屋是牛栏、猪栏和茅厕,也堆柴禾。堂屋靠后山墙部分通常会隔出一间小房子来,以作油、米、蛋等母亲认为比较精细的农副产品储存之用,那时管这间小房子叫“倒屋”。因我家屋后的山坎较高,倒屋的气温就比较恒定,冬暖夏凉,适合存储农副产品。油在坛里,米在缸里,占不了多大的地方,抬回来的老北瓜也就存放在这里。开始是隔一天两天地抬一颗熟了的老北瓜回来,一段时间后就每天都会收两三个回来,然而消耗的速度远远跟不上收获的速度,收回的北瓜就只能一层层往上码了。一个秋天下来,可以码满半间倒屋,像用北瓜砌了一道墙。

也就是从第一颗北瓜成熟的日子开始,老北瓜在我家的餐桌上就有了雷打不动的位置,或煮或蒸,成块成糊,大碗小钵,这种日子一直会延续到来年开春,差不多会有半年时间。初吃一两个月尚可,随着日子向冬天深处推进,心里便对顿顿都吃老北瓜有了抵触,甚至有心理阴影,以至于现在去餐厅饭店吃饭,有时有人说点钵老北瓜吧,降压化脂,我便会无奈地笑笑,心里产生抗拒。不过好在老北瓜这东西实在,可菜可饭,当菜吃伤了,也可煮北瓜饭,摇身一变成为主食。

而今很多人都特别怀念当年北瓜饭的味道。北瓜饭是否好吃,关键在于挑的瓜甜不甜。母亲对北瓜的鉴赏力独步天下,那种棱沟较深、黄皮带青、脐眼小而圆的北瓜一般来说较甜,适合煮北瓜饭。“老天锅”(过去人家常见的一种很大的土灶铁锅)里的米煮到完全软化后,用筲箕沥了米汤,在锅底放上一个漏眼蒸盘,先把切好的北瓜块放上去,再将沥干了的半成品饭覆于其上,盖紧锅盖,猛火急烧,慢慢的,香味就从锅盖边溢出来了。一般只需往灶孔里添两个干枞毛草把,饭便熟了。揭了锅盖,母亲用锅铲先把锅底的蒸盘挠出来,再使劲将已蒸软至熟的老北瓜和米饭反复翻炒,至完全混合,拢好饭堆,重新盖好锅盖,往灶孔里再添半个枞毛草把,锅里便“滋滋”地响起来,那是锅底结锅巴的声音。火萎后,焖上几分钟,锅盖揭开的一瞬,热腾腾的蒸汽和香喷喷的气味一下子就弥漫到了整个灶房。蒸汽散开,一锅黄澄澄热乎乎的北瓜饭就呼之欲出了。盛上一碗,味甜爽滑,入口即化,仿若整个世界的幸福都装在了手上这只碗里。可惜的是,如今的农村,家家户户也都是小锅小灶液化气了,想再尝尝当年北瓜饭的味道,已成一种奢望。

那时的农村,牲畜都看得很金贵,所以,北瓜不光只给人吃,猪也是分享者。冬天里,冰天雪地,草木凋敝,太冷的时候,也就懒得下堰塘打猪草,母亲就会要我们搬一颗老北瓜出来,用柴刀剁成一块块的,再与萝卜缨子一拌,倒进石槽,原本叫得撕心裂肺的两头大肥猪看见这等美味,一下子就安静下来,扑扇着大耳朵,边拱边吃,舒服得哼哼唧唧的。

北瓜除了藤、叶、花、果可吃外,籽也可当零食吃,而且是闲暇时刻打发时间,逢年过节接待客人的好东西。老北瓜切开后,把瓜瓤先抠出来,放进桶里一两天,待瓜瓤有些腐烂起涎,再往桶里倒满水,用手将瓜瓤搓揉成汁,瓜子便自然脱瓤沉入桶底,用筲箕过滤后,在堰塘里反复清筛几次就可以了。一颗北瓜有数百粒瓜子,洗净后呈浅浅的黄绿色,小拇指大小,晾晒几天便变成了暗白色。家里吃完十来颗北瓜,瓜子便也积满了一米筛,除了极少数留做种子外,母亲会在某个空闲的晚上,将晒干了的瓜子倒进老天锅,文火小炒一两个小时,不糊不炸,至熟出锅,冷却后装在两个专门的瓷坛里。

那时,不管是去上学,还是上山去放牛,我都会习惯性地在瓷坛子里抓两把炒熟的北瓜子,装进裤袋,一边走一边嗑,就像只悉悉索索的小老鼠,嗑着少时的快乐,嗑着母爱的温暖,也嗑着流逝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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