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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论《包法利夫人》的现代主义特征

2017-07-08王丹艺

文学教育 2017年7期
关键词:包法利夫人福楼拜现代主义

王丹艺

内容摘要:福楼拜在十九世纪中后期现实主义文学向现代主义转型的过程中起到了承前启后的重要作用,开启了现代主义文学的先河,被誉为“现代主义鼻祖”。其小说从内容和形式上都出现了不同于传统现实主义风格的现代色彩。本文将从内容风格、人物形象和艺术手法三个方面简要分析福楼拜的代表作《包法利夫人》体现出的现代主义特征。

关键词:福楼拜 包法利夫人 现代主义

在文学的现代化进程中,有一位关键的转折性人物,早早埋下了现代主义的种子——他就是福楼拜。在现实主义向现代主义发展的路途中,文学史更多地提及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将其誉为“文学现代化的‘零公里界碑”;而论及福楼拜时,则普遍强调他作为现实主义文学大师的身份。诚然福楼拜在现实主义创作上的成就与斯丹达尔、巴尔扎克齐名,但不仅限于此,他还在小说艺术上进行了创造性的探索,使得其作品超时代地显现出诸多现代主义的特质,对后续的许多作家都有深刻的影响,为现代主义小说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一.内容与风格

福楼拜成长于医生之家,从父亲那里继承了科学缜密的思维方式,医院环境下的童年生活使他养成了客观、冷静的观察习惯,由此形成了真实冷静、客观细致的创作风格。他创新地提出作家要“退出小说”,强调创作时作者要对人物和情节持“无动于衷”的态度,不要直接表达自己的观点和倾向。他在行文中尽量避免发表议论,不对人物进行带有个人感情色彩的评价。像斯丹达尔在《红与黑》里对于连的描绘,带着掩饰不住的颂扬热情,字里行间充满了对他英雄主义行为的鼓励和赞美,很少出现在福楼拜笔下。甚至面对主人公的死亡,他的笔触也冷静得近乎冷酷,在《包法利夫人》里他这样描绘艾玛的弥留之际:“她的胸脯立刻急速起伏。舌头整个伸到嘴外,眼珠还在转动,灰暗的像两个油尽灯残的玻璃罩,人家会以为她已经死了,但是她还拼命喘气,喘得胸脯上下起伏,越来越快,快得吓人,仿佛灵魂出窍时急得蹦蹦跳跳似的。”艾玛的死是一场令人唏嘘的悲剧,但从福楼拜的描绘中丝毫感受不到他对人物的同情和叹惋,只有真实、冷漠、甚至于可怖的死亡。作家不介入文本、不评判人物,只进行尽可能客观的叙述,这样的特点直接影响了现代主义小说。

童年在医院的生活,还让年幼的福楼拜过早地直面病痛和死亡的场景,加之脑部疾病长久以来的纠缠折磨,让他对生命和死亡有着特殊的体悟,感受到人生的虛无,对生命意义产生怀疑。这些共同养成了他的悲观厌世的情绪和冷淡的精神气质,以及作品中不自觉地带有哲学意味的终极追问,与不少现代主义作家的气质风格很相似。

《包法利夫人》的副标题为《外省风俗》,顾名思义,整部作品与其说是一个故事,更接近于一种场景的展示。传统现实主义小说注重“讲故事”,一般都有完整的起因、经过、高潮和结局,事实上是一种理想化的艺术建构,无法避免有人为安排、刻意巧合的意味。而福楼拜描绘的是平庸的日常生活状态,为了接近生活的真实,他抛弃了情节的完整性,用碎片化、被打断的描述,甚至一些与故事进程无甚关联的“无意义情节”来体现生活的偶然性和随机性,淡化了情节,消解了小说的故事性。没有巴尔扎克笔下那种矛盾冲突激烈、富有戏剧性的“激动人心的事件”,平凡事、小人物、平静无聊的日常生活,成为小说的主体内容,很难概括出一个明确的主题。这样的选材角度,先锋地与现代主义作品惯常描绘的内容不谋而合。

象征隐喻的运用,也是《包法利夫人》的一个特点。在艾玛乘车去巴黎与莱昂相会的车站,有一个瞎子多次出现。艾玛第一次碰到瞎子,是她与莱昂感情正热烈时,听到瞎子唱的情歌小调,按道理应该正好符合艾玛当时的甜蜜的心境,但她却因此心慌意乱:“这些声响沉入了她灵魂的深处,就像一阵旋风卷入了深渊,把她带进了无边无际的忧伤世界。”这似乎暗示了艾玛与莱昂的感情终将出现危机。宿命般地,艾玛在将死未死的半昏迷状态中,又听到了瞎子沙哑的歌声,还是那段熟悉的情歌小调,但这次歌词多了几句,最后唱到“那天刮风好厉害/吹得短裙飘起来”的时候,艾玛的生命也如歌词里的裙子一样随风飘散。瞎子是一个带有象征意味的人物,隐喻着艾玛的命运,早在艾玛第一次因为听到瞎子的歌声而心情烦乱的时候,就已经暗示了她最终悲剧的结局。象征隐喻的模式在现代主义小说中的运用非常广泛,是现代主义作品的一个显著特征。

二.人物的“现代病”

《包法利夫人》再现了平凡人物在平庸生活中的真实状态,整部小说可以说没有正面主人公,人物都是矛盾的复合体,既有闪光点又满身缺憾,既可怜又可悲,在生活中挣扎,被生活所束缚,消解了传统现实主义作品中类似“于连式的英雄”的主人公形象,向现代主义作品中带有明显缺憾的,甚至于残破、变形的人物形象更进了一步。

艾玛·包法利是这部小说的核心人物,她的个性带有严重的“现代病”。艾玛从小被送到修道院,却没有真正接受到上等教育,反而对上流社会的糜烂生活产生向往,追求虚荣的物质享受和幻想式的浪漫情调。事实上她从书本里看到的所谓贵族生活是被美化过的,而现实中无论是哪个阶层的生活,都有其不堪的一面,贵族生活也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光鲜。艾玛的向往其实只是一个理想化的幻象。即便艾玛真的能够跻身上流社会享受到贵族生活,她也不见得就会感到满足,那时自然还有新的问题等待着她。艾玛一直试图通过各种手段摆脱生活的平庸,但激情和新鲜感总是稍纵即逝。不甘平庸却又身陷平庸无法自拔的状态和浪漫想象与无聊现实的巨大反差使得艾玛的生活一直处于迷茫之中。她的这种“无聊感”在现代主义小说中更加常见,现代生活让主人公迷茫疑惑、无所适从,生活看似忙碌,心中却极度空虚无聊,找不到人生的方向和生活的动力。从现代的眼光来看,艾玛的悲剧几乎是必然发生的,因为生活的本来面目即是“无意义”,想要追问生活的意义必然会得到空白的结果。

夏尔·包法利的形象也带有鲜明的现代性特征,他像一个用粗糙线条漫不经心地勾勒出的人物,没有色彩、难以将其从人群中区分出来。他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特点:思想贫瘠乏味、医术平庸不上进、缺少幽默和激情、生活按部就班,是一个“谈起话来,像一条人行道一样平淡无奇;他的想法,也和穿着普通衣服的过路人一样,引不起别人的兴趣”的平庸之辈。这种平凡化、无特征、面目模糊的人物在现代主义小说中也广泛存在,是一种被生活淹没也无心挣扎的“现代症候群”。他与艾玛的结合无疑加重了生活的无聊感对艾玛的压迫,成为造成艾玛悲剧结局的重要因素之一。

起初刚嫁给夏尔医生的时候,艾玛和他的相处还算融洽,但生活慢慢剥开了包法利先生无趣的面目,让艾玛不堪忍受。夏尔医生是个典型的“老实人”,自始至终对艾玛忠贞不渝,以至于尽管负债累累也不愿变卖她房间里的家具摆设,以睹物思人。对于婚姻来说,未尝不是一个居家过日子的好对象,但这无疑是艾玛最厌烦的,只是一纸法律契约、没有爱与激情的婚姻。所以艾玛逃离了,去寻找理想中的浪漫爱情。然而艾玛对爱情的理解又是难以言明的,更像是一种难以捉摸的感性体验,一个抽象的、符号化的概念。她向往少女时代阅读的“罗曼斯叙事”,而她真的在婚姻之外找到了自己的“骑士”吗?恐怕也是没有的。且不说两个情人对艾玛都没有全心全意地真诚相待,莱昂幼稚、意志薄弱,罗多夫是个虚伪的骗子;艾玛在与他们相处的时候,也没有真正辨明什么是她想要的爱情。她觉得自己是爱他们的,但是相处愈久,她所追求的某种新鲜感和刺激感就愈发减淡,让她感觉这样的交往又渐渐趋向于婚姻,变得单调无趣,以至于产生疑惑和动摇。对艾玛来说,出轨代表着对单调乏味的婚姻生活的反抗,她只是需要一个人带给她爱情的感觉,而对象是谁可能已经不重要了。艾玛所等待的爱情,颇有些贝克特《等待戈多》中“戈多”的意味,它是面目模糊的,不属于某一个人,更像是一种概念化的、哲学性的追求,是一个抽象的符号,与传统意义上的爱情,内涵不尽相同。

艾玛热衷于购买超越她消费能力的、上流社会流行的东西,这样的行为不能简单地定义为虚荣和贪图享受,事实上这是她反抗生活的无聊感、追求向往的生活方式的一种手段,购买这些东西也着实给她带来了欢愉。然而艾玛却也因此陷入了消费主义的漩涡难以自拔,逐渐被异化为物质的奴仆,这和供货商勒合的诱导不无关系,勒合一次次地鼓吹,让艾玛越陷越深,无法及时止损。艾玛渴望高品质的生活、不甘心平庸与无趣,通过购物来满足对理想生活的追求,这些都不能说是错误,但她的经济状况无法负担这些与她所在阶层不符的消费,悲剧的种子就此深深埋下。债务的压力犹如一颗定时炸弹,压垮她只是时间问题。

艾玛最终自己走向了死亡,这样的结局几乎是已经注定的。债务、失败的婚姻、无果的爱情……生活的困境固然是重要的原因,自我的逼迫也将她进一步推向悬崖,艾玛的性格决定了她始终面临理想与现实的巨大矛盾,无法与生活达成和解,直面生活虚无的本来样貌。艾玛的悲剧是一个鲜活的“现代病”范例,在现代小说中,作家更多地关注到了人试图改变和追求意义、拷问生活本质的时候所感受到的无助和绝望,这和艾玛所处的困境是很相似的。

三.形式与手法

福楼拜是小说艺术的大师,米兰·昆德拉评价说:“直到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出现,小说的成就才赶上了诗歌。”可见其技法之精致和高明,把小说的艺术性推上了一个高峰。福楼拜在表现形式和手法上都做了许多创新性的尝试,《包法利夫人》这部作品显现出了超前的现代意识。这些新的形式和手法对后来的现代主义作品产生了深刻影响,被广泛地学习和使用。

传统现实主义小说常用全知视角展开叙述,是比作品中的人物高一个维度的“第三种声音”,作者知晓一切,像一个高高在上的上帝,这样的叙述角度便于故事的展开,但也缺少变化,容易流于俗套,且现实中不可能存在这样全知全能的视角,给读者的代入感打了折扣。福楼拜试图按生活的真实状态展开叙述,自觉地从全知视角向有限视角转变,并巧妙地将两者相结合,在叙述者之间灵活地转换。《包法利夫人》开篇描写夏尔小时候:“我们正在上自习,忽然校长进来了,后面跟着一个没有穿学生装的新学生……”这里“我们”指代的是当时在场的其他学生,是场景中人物的视角,接着就以这个在场学生的眼光描写了夏尔课堂上的一系列表现;待描写这段夏尔的初登场后,叙述视角又转回了传统的全知视角,用第三人称回顾夏尔的生平经历;回顾结束,又转入作品中人物的有限视角继续展开故事。转换不著声色不露痕迹,让读者不自觉地跟随着作者引导的观察角度阅读整个故事,不时地成为故事中的一员。这种叙述方式和福楼拜“作者退场”的观念是相辅相成的,正是因为作者在作品中的退場,使得全知视角缺失了原有的权威性,让视角转换、通过场景中人物的视角叙述成为可能。

福楼拜还尝试了片断化的叙述方式,类似电影的蒙太奇手法,切断连续的场景和话语进行重新组合。典型的例子是描写农业展览会的一段:一边是展览会的众声喧哗,一边是罗多夫对艾玛甜言蜜语的引诱;一边热闹却无聊,一边不动声色却激动人心,两个场景同时展开,又都多次中断,从一个场景转向另一个,片断化的情节彼此切换、相互映衬,给读者跌宕起伏的阅读感受,形成了一种光怪陆离的迷幻效果。

文学的“内倾化”自斯丹达尔开始,到福楼拜这里又有了进一步发展,到二十世纪现代文学中,心理描写成为了一个典型特征。福楼拜自年轻时就受癫痫病困扰,病痛折磨他身体健康的同时,却也使得他能够进入潜意识领域,获得异于常人的心理体验。《包法利夫人》中,有大量的心理描写,深入挖掘了人物的内心世界,使得人物形象更加真实丰满,更能引起读者的共鸣。与巴尔扎克不同,巴尔扎克塑造的人物都有具体清晰的面容,而福楼拜笔下的人物是一种“心理的真实”,通过内心世界的深刻揭露和剖析,让人物形象虽无具体的样貌,却更加贴近真实。

自由间接引语的使用让人物的话语更加自由,不再严格地使用标点符号隔开人物的语言和心理活动与叙述者语言的界线,赋予文本更大的不确定性和更广阔的阐释空间。“她放弃了音乐:为什么要演奏?给谁听呀?既然她没有机会穿一件短袖丝绒长袍,在音乐会上用灵巧的手指弹一架埃拉钢琴的象牙键盘,感到听众心醉神迷的赞赏,像一阵微风似的在她周围缭绕不绝,那么,她又何苦自寻烦恼,去学什么音乐呢!她的画夹和刺绣,也都丢在衣橱里了。有什么用?有什么用?针线活也惹她生气。”这段艾玛的心理描写看似简单,细读却能找到两个隐含的声音:“为什么要演奏”、“何苦自寻烦恼”、“有什么用”的反问,既是艾玛内心的苦闷表达,又可以看作叙述者对艾玛的描述和评论,人物语言和叙述语言的界线被打破,两个声音悄然合而为一,拉近了读者与作品的距离。自由间接引语、心理描写和视角转换,三者也是相辅相成的,经常同时出现。

福楼拜的小说创作把文学从现实主义向现代主义更推近了一步:他的科学性眼光和客观化叙事影响了自然主义(自然主义进一步发展走向了现代主义),小说情节的弱化和故事性的消解影响了法国新小说,象征隐喻的运用影响了象征主义,对人物内心的深度挖掘和心理描写影响了意识流小说……现代主义文学流派纷呈,很多都直接或间接地受到了福楼拜作品的启发和引导。他是一座连接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的桥梁,是世界小说发展的重要转折性人物。

参考文献

[1][法]福楼拜.包法利夫人.许渊冲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年第1版

[2]郭文娟.福楼拜作品话语系统现代性初探.山东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0年05期

[3]赵广全.试论福楼拜小说的创新性——以《包法利夫人》为例.上海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8年4月

[4]伊育斌.从传统走向现代——《包法利夫人》之小说艺术管窥.湖北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07年10期

[5]蒋承勇.福楼拜的文化人格与小说的现代文化意蕴.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99年06期

[6]刘渊.福楼拜的“游戏”:《包法利夫人》的叙事分析.外国文学研究.2006年06期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文化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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