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_肖厚国 编辑_谭信娟 图片_网络

斯巴达：一个英雄国度的陨落

作者_肖厚国 编辑_谭信娟 图片_网络

【编者按】

伯罗奔尼撒战争被人称为“古代世界大战”，几乎所有希腊的城邦都参加了这场战争，这是一场以雅典为首的提洛同盟与以斯巴达为首的伯罗奔尼撒联盟之间的战争。斯巴达于这场战争中打败雅典，成为整个希腊世界和爱琴海地区无可争议的霸主。但自公元前4世纪中叶以后，斯巴达在希腊的重要性消失得无影无踪，独立的政治实践不得不屈服于马其顿等更为强大的力量。斯巴达，这个被誉为英雄和半神的国度最终衰落了。何以伯罗奔尼撒战争后称霸希腊世界的斯巴达无以为继，从巅峰走向衰落？柏拉图在《法律篇》中认为神圣的斯巴达的衰亡在于其成问题的价值体系，它错误地将勇武置于美德之首，从而将政治统治转化为纯粹的战争关系。那么，我们不禁要问：什么样的文明才能强大且恒久长远呢？（本文摘录自《古代与现代的争执》，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

伯罗奔尼撒的斯巴达，其历史有一个神话般的起源。

伯罗奔尼撒先后经历了柏修斯、赫拉克勒斯和佩罗普斯三个神圣家族的统治。可是，柏修斯和佩罗普斯家族成了永远的过去，而赫拉克勒斯家族却卷土重来。多利安人作为赫拉克勒斯这个神圣家族的辅助者来到了伯罗奔尼撒。这些多利安人，其中一支到达斯巴达，成为高贵、坚韧的斯巴达人；另一支则取得了阿卡迪亚附近的斯塔尼克勒纳斯，成为命运多舛的美塞尼亚人。

一、斯巴达人的军武式生活

一个历史的斯巴达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斯巴达？斯巴达政治生活的最早证据来自诗人泰尔忒休斯与阿克曼，诗人们向我们呈现了一个好战的斯巴达、一个尚武的多利安城邦。

然而，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是，一个尚武的多利安斯巴达是如何形成的？无疑，斯巴达有一个本源意义上属于自身的与其他多利安人共享的气质，可是，莱卡古斯政治赋予了它一个独特的倾向。因而，要了解多利安的斯巴达，我们必须考察莱卡古斯的立法。

伯罗奔尼撒战争，斯巴达打败雅典，成为希腊世界的霸主

莱卡古斯立法最重要的特征是其军武性，政治学家和历史学家们将其定义为军事化制度，它与共餐、军事划分、持续的体育训练以及严格的纪律联系在一起。

按照莱卡古斯的法律，一个刚出生的斯巴达婴儿要被送到元老院和监察官那里接受检查，健康的婴儿被送回其父母处抚养直到七岁，任何被认为是有缺陷的婴儿都要掷下塔格图斯山悬崖，摔死在悬崖下边乱石嶙峋的尖石上，这就是所谓的优生学。每个斯巴达公民自七岁起，终其一生，经由青年和壮年，都生活在公共营地中。那是一所教育与军事训练学校，每个人在那所学校里接受体育和军事的训练和磨砺，同时也作为其他人的旁观者与批评者。其目的在于军事性的激励和价值。

斯巴达公民白天在训练与共餐桌旁度过，而夜晚则在他所属的公共营地度过。除了特殊的军事训练外，还有一些复杂的运动，野外的重装步兵演练从一个人青年时起就已变得非常熟悉。人与人之间的竞赛是经常的。除了体育竞技外，年轻人还要接受歌舞指导以便自在地在诸神节日上表演。当然，学校也教授儿童文化课，但仅以能阅读及书写为满足。斯巴达人坚信，品性比智慧更重要。

按照莱卡古斯法典的规定，所有斯巴达男性从30岁至60岁都要在公共食堂用膳，公餐无论在品质上还是分量上都有所不足和欠缺。立法者莱卡古斯希望经由这种形式的生活预先磨练斯巴达人对战时匮乏的适应能力，同时也使他们不致因享受和平而消沉堕落。

莱卡古斯政治将妇女视为国家而非家庭的一部分，从而将她们置于与男人一样的严格训练中。莱卡古斯政治一个革命性的特点是男女两性的平等以及它所造成的斯巴达人淡漠的家庭情感。显然，其宗旨在于号召人们放弃私有家庭而完全献身城邦。

莱卡古斯改革的主要目的是将斯巴达公民凝聚在一起，灌输给所有斯巴达人以一种团结精神。经由莱卡古斯这样一套独特的改革，在公元前9、8世纪的斯巴达公民中成功地塑造了一种服从、刚毅、克己以及好战的精神气质和习性。

尽管希腊政治理论家们很难确定斯巴达的政体，它却显然是一个封闭的、讲究绝对服从的寡头制。希罗多德与修昔底德将我们的注意力引向了斯巴达政治中一个重要特点：无可比拟的稳定性。这就是由德尔斐阿波罗神学支撑的多利安斯巴达原则，它召唤每个公民不但要慷慨地献出自己的热血，而且要献出自己的灵魂。

二、多利安人的内部冲突以及美塞尼亚人的不满

莱卡古斯政治理念的单一性——把专业训练变成公共教育的目的——取得了令人欣喜的结果，其成功地实现了对个人心灵与身体的全面控制。如此严格的个人训练是以什么方式开始影响一个共同体，并左右着一个人从孩童到老年思想与行动的整个历程？莱卡古斯生活的时代及其以前的时代面临的无序是如此深重地使人生活在不安之中，以至于斯巴达公民乐于以任何代价来加以避免。令斯巴达人不安的威胁在哪里？

后来的史家在拉科尼亚人口中肯认了一个三分结构，即斯巴达人、皮里奥西人和希洛人。其中，斯巴达人乃完全的公民，居住在斯巴达，因而有资格担任任何职务。皮里奥西人也是自由人和公民，居住在上百个散布在整个拉科尼亚离斯巴达或远或近的城镇中，没有自己独立的政治领域，仅从斯巴达接受命令。希洛人则是拉科尼亚的农奴，依附于土地，为斯巴达所有者的利益而耕种，或许也为皮里奥西所有者而耕种。这就是多利安的拉西第梦自由共同体的政治结构，显然它是一个严格的等级秩序。

莱卡古斯以军武生活为核心的政治安排由来自多利安人的内部威胁所推动，这一威胁就是美塞尼亚希洛人。美塞尼亚人坚持不懈的主张和持续不断的威胁使斯巴达人进入一种封闭的、贵族式的战争立场。他们宣称只有对美塞尼亚人持续的战争才能确保国内和平，这将斯巴达变成优罗塔斯河谷的战士共同体。

在拉西第梦人与美塞尼亚人之间有两场长期斗争，在那两场斗争中拉西第梦人取得了胜利。第一次美塞尼亚战争始于公元前743年，历经20载，以美塞尼亚的被征服而告终，战争的结果是残忍的，被征服的人民受到了严酷待遇。农奴制的枷锁在美塞尼亚希洛人中比其他地方更为沉重，他们希望重获失去的独立。从此以后，他们对斯巴达主子的反抗从未停歇过。美塞尼亚后代大规模反抗压迫的暴动便成为第二次美塞尼亚战争，它发生在第33届奥林匹克运动会的某个时期，以美塞尼亚人的完全被征服而告终。

从此，斯巴达人一直感到自己被美塞尼亚人所威胁。公元前464年，斯巴达被一场地震撼动了。接着是希洛人的起义，史称第三次美塞尼亚战争。这次由地震引发的军事行动历时甚长，对斯巴达的影响巨大。

斯巴达城的遗址

斯巴达战士的雕像

另一次大的暴动发生在公元前398年，那是一次最后流产的密谋。根据色诺芬的描写，阴谋的领袖是个叫基纳东的人。

斯巴达就是被诸如此类的威胁所困扰。无疑，我们必须将斯巴达的社会和政治变革归于美塞尼亚人持续不断的威胁。

三、斯巴达的衰亡

年度宣战、秘密警察、定期抽打以及集体谋杀，这些都构成斯巴达政治的最主要部分。很明显，斯巴达人处于持续的不安状态中，一直生活在对美塞尼亚人暴动的永恒恐惧中。斯巴达人必须随时准备战斗和防御，随时准备进行征服、支配和统治。因此他们必须远离各种日常劳作而只服从和接受一致性的公共训练。我们都遗憾地注意到，斯巴达式的训练被引向了人类美德的某一部分。他们被“强迫”集体式地过一种“美德生活”。

斯巴达法律对公民从摇篮到坟墓的生活作了事无巨细的规定，它们是军事训练营地的规定。一个斯巴达男性公民从七岁时起就要被送到学校，在那里接受有关战争的知识和训练，年复一年地从事演习和狩猎，学习如何使用武器和进行格斗。严格的训练要到30岁才结束，然而更多的训练还在等着他们，因为斯巴达公民在60岁以前都应该准备着被召唤为城邦效力——反击国内的希洛人和外部敌人。

在斯巴达，战争是唯一适合公民从事的职业。年复一年的战争的致命威胁使公民人数不断减少，但战俘使农奴数量倍增。与此同时，由于土地愈来愈集中，那些无力缴付规定数额的公民便丧失了公民权。那些失去公民特权的斯巴达人形成了一个特殊阶层“Hugomeiones”。同时，那些因军事功绩而获得自由的希洛人也并未成为斯巴达的平等者，而是构成了一个特殊阶层“Enodamodeis”。这些人一方面以各种方式发泄着心中的愤懑，另一方面由于在政治上无所作为，因此便转向物质利益而狂热地追逐着财富，塑造着力量非凡的金钱兴趣，这腐蚀着斯巴达人传统的精神品格。

斯巴达其时已日复一日地衰败下去，它在邻邦中的地位和优势完全消失。阿吉斯、克丽奥美尼和纳庇斯先后进行了改革，他们的改革行动被历史地称之为莱卡古斯政治复兴，也有人称为第二次莱卡古斯革命。不管他们复兴传统政治的努力结果如何，我们都注意到一个显著的事实：斯巴达人改善了与希洛人的关系。这表明，他们都意识到希洛人对斯巴达政治的威胁，但他们不曾明白，正是希洛人决定了斯巴达政治的性格，从而成就了历史上那个荣耀的斯巴达。斯巴达的政治理想是要过一种“美德生活”，要把所有的斯巴达公民变成勇敢的战士。它必须通过压制和消灭希洛人来实现。斯巴达人的美德生活是被美塞尼亚人逼迫而成的，当然充满了血腥和恐怖。柏拉图在《法律篇》里批评了斯巴达政治及其崇奉的尚武美德，指出那是一种致命的价值体系倒错。尚武美德决定的政治理想将城邦的管理关系转化为纯粹的暴力和战争关系，这就是为什么柏拉图认为拉西第梦体制是好的但最终不得不停滞的根本原因，因为它过度刺激了身体的行为而失去节制。

斯巴达在公元前371年和公元前192年所经受的两次惨败先后使其失去了美塞尼亚和皮里奥西，留给斯巴达的就只有五个孤零零的村落。于是，斯巴达，一个半神和英雄的国度就这样陨落了。

是什么毁掉了斯巴达？我们可以将观点总结如下：1.斯巴达制度是不道德的，因为它实行的是少数人对多数人的压迫性统治。2.商业的、金钱的精神玷污了莱卡古斯政治朴素而节制的道德纯洁性。3.伯罗奔尼撒战争破坏了斯巴达贵族制度的目的，我们必须将斯巴达军事化的政治制度归于美塞尼亚人持续不断的威胁，当然其也由后来对雅典帝国的恐惧所强化。可是，伯罗奔尼撒战争带给斯巴达的胜利改变了斯巴达人的精神气质，当一个一个的城邦归顺自己时，他们就越来越不安分，这样一来，斯巴达便愈来愈充满了向外的冲动。于是，斯巴达人不再畏惧什么了。这使古老的莱卡古斯政治失去了继续存在的理由。4.莱卡古斯制度的发展显示出了致命的缺陷，它让财富益发集中在少数人手里，同时愈来愈多的公民因失去土地而丧失公民权，沦为下等人，一直以来，斯巴达公民呈现出不断减少的趋势，斯巴达公民内部发生了分化，莱卡古斯塑造的精英统治团体随之瓦解。

这些都是人们剖析莱卡古斯政治失败原因所作出的可敬的理论努力，尽管如此，我还是要提醒人们注意柏拉图。柏拉图在《法律篇》里致力于批判拉西第梦体制，说它犯下了一个严重错误，把身体的德性奉为最高价值，把军事化的生活视为最可欲的生活。斯巴达乃仅有的抱持那种政治理想和人生态度的希腊城邦，所以也只有斯巴达人将他们的整个生命奉献给军事纪律和战争。人为战争而生，人为战争而死，斯巴达放弃了文化，因过度地强调身体的训练和纪律而变得粗野和残忍。

莱卡古斯政治强调平等，正是那种平等精神的丧失注定了莱卡古斯制度的消亡，因为这时斯巴达贵族不仅进行着对外部敌人和希洛人的战争，而且也进行着对内部那些被沦为下等人的斯巴达人的战争。莱卡古斯式的斯巴达的政治目的将自己的历史演绎为一部战争史，而战争是暴力和危险的。斯巴达沉湎于军武主义中，一度使它极为荣耀，它不仅成为各邻邦痛恨的恐惧者，而且也在内部塑造了越来越多的敌人，除美塞尼亚希洛人外，还有愤懑不平的皮里奥西人以及失去公民权的斯巴达下等人。是战争毁了斯巴达，从根本上而言是它自己的体制毁了自己；莱卡古斯的军武政治塑造了一个了不起的城邦，然后又将其化为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