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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尚的野蛮人
——试析西方古典文献中理想化的“游牧民”形象

2017-03-12刘雪飞

历史教学问题 2017年4期
关键词:阿那荷马理想化

刘雪飞

高尚的野蛮人
——试析西方古典文献中理想化的“游牧民”形象

刘雪飞

“高尚的野蛮人”是一个现代概念,意指那种未经文明腐坏而天生良善的非文明人群。这种观点古已有之。在西方古希腊罗马作家笔下,斯基泰人作为一个游牧民族即被塑造为高尚的野蛮人,其王子阿那卡尔西司则因生活淳朴,品德高尚,荣登希腊七贤之列。这种理想化的观点经由埃福罗斯提出,后来在地中海世界得到了诸多希腊罗马作家的回应。他们之所以塑造高尚的野蛮人,其目的则是为了给希腊罗马文明找一个参照物,以此来批判当时所谓的腐朽的文明社会。

高尚野蛮人;斯基泰人;埃福罗斯;阿那卡尔西司

斯基泰人、萨尔马特人(Sarmatians)和阿兰人(Alans)是上古欧亚西部草原上较为著名的游牧族群。其中,斯基泰人几乎从未被西方古典作家纳入其他族群的范畴,而萨尔马特人和阿兰人等游牧族群被纳入斯基泰人范畴的记载则不胜枚举。①居阪僚子:『西洋古代史料における騎馬遊牧民の部族集団——草原地帯西部を中心に』,载 『年報地域文化研究』,vol.12,2008,第 14-15 页。因此,研究古典时期古希腊罗马人眼中典型游牧民的形象,必须从斯基泰人这一族称所涉及的相关资料着手进行。

作为古希腊罗马人眼中的异族,斯基泰人的形象与其他蛮族(Barbarians)的形象比较起来,不免大同小异,都是原始野蛮的蛮夷。然而在某些西方古典作家的眼中,斯基泰人形象因其游牧民的身份,一度被视为“高尚的野蛮人”(Noble Savage),②一般来说,“高尚野蛮人(Noble Savage)现在是一种文学或人类学术语,指文学中的小丑角色。他体现了一个理想化的土著、外人或他者的概念,他并没有被文明腐化,象征着人类与生俱来的优良天性。英语中的Noble Savage首先出自17世纪英国著名诗人、剧作家德莱顿(John Dryden, 1631-1700)在1669 年撰写的名剧《格拉纳达的征服》(The Conquest of Granada)中。其王室成员阿那卡尔西司(Anacharsis)甚至曾以一介蛮夷荣登希腊七贤之列。

可以想见,在希腊罗马社会中,大多数作家乃至普通人对斯基泰人抱持好感的不会太多,仅有若干作家将其视为高尚的野蛮人。即便如此,我们仍希望把这个西方古典世界中的代表性视点加以披露与探究,以丰富我们对古代世界的认识。

一、希腊化时代之前希腊作家的认识

最早记载黑海北岸游牧人群的古希腊作家是荷马。荷马在描写宙斯从特洛伊战场遥望北方看到的情景时,提到了“好养马的色雷斯人(threkon)、擅长近战的密西亚人(muson)、杰出(agauo)的挤马奶(Hippemolgoi)的饮奶者(Galaktophagoi)和公正无私(dikaiotaton)的阿比奥斯人(Abioi)(nosphin eph hppopolon threkon kathoromenos aian musontagchemachon kai agauo hippemolgoi galaktophagoi,abion te dikaiotaton anthropon)”①Homer, Iliad, XIII 5,6, LCL(Loeb Classical Library),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9.本文所引古希腊文按通行转写规则,一律采用拉丁字母转写,且不标记重音符号和词首不送气符号。显然,在此,荷马从形象特征上描述了当时希腊人所了解的北方游牧生活图景。与色雷斯人、密西亚人这两个指向明确的族称相比,Hippemolgoi(挤马奶者)、Galaktophagoi(饮奶者)和Abioi(词义不明)皆是由动词、形容词派生出来的复合词,其指向颇为模糊,很难确认为某一具体人群。

而后世作家则一般将荷马提到的Galaktophagoi、Hippemolgoi 和Abioi这三个词语或类似词语指示的人群确定为斯基泰人。例如,在西方古典作家中首次提到斯基泰人的赫西俄德,在《名媛传》中以短语“Skythas Hippemolous”(挤马奶的斯基泰人)将Hippemolgoi与斯基泰人联系在一起。②Strabo, Geography, LCL,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2, VII.3.7.埃斯库罗斯(Aeschylus)也说他们是“遵守法律的斯基泰人,吃马奶做成的奶酪”。③Strabo, Geography, VII.3.7.希罗多德和希波克拉底对斯基泰人饮马奶的习惯非常好奇,曾详述斯基泰人用马奶制作奶食的过程。④Herodotus, History, LCL, Lodon: William Heinemann; New York: G.P. Putnam’s sons, 1926, IV.2; Hippocrates, Diseases4.51, from Gocha R. Tsetskhladze, Ancient Greeks West and East, Leiden, Netherlands; Boston: Brill, 1999, pp.524-525.而后世提到Abioi的古典作家则更多,诸如埃福罗斯(Ephorus)、斐洛斯特法诺斯(Philostephanus)、阿里斯塔克斯(Aristarchus)、阿里安(Arrian)以及阿米阿努斯·马尔塞利努斯(Ammianus Marcellinus)、斯托比亚斯(Stobaeus)、赫西基阿斯(Hesychius)等作家。⑤Steve Reece, “The Aβιοι and the Γáβιοι: An Aeschylean Solution to a Homeric Problem”, in The AmericanJournal of Philology, vol.122, No. 4(Winter, 2001), pp.465-470.他们一致认为,Abioi是一个真实存在的斯基泰部落,其名称直接或间接来自荷马,例如阿里安在《亚历山大远征记》中明确记载:“没过多少天之后,所谓的阿比亚斯基泰人(Scythai abioi)派代表来见亚历山大。荷马在他的史诗中对这个民族(指斯基泰人)倍加推崇,称他们是‘Abioi’。他们定居亚洲,是个自主的民族,主要因为他们生活艰苦,坚持公道。”⑥阿里安:《亚历山大远征记》,李活译,商务印书馆,1985年,Iv.1,第120页。此后,这些由荷马首先使用的术语一直到拜占庭时期,还是斯蒂芬努斯(Stephanus of Byzantium)、弗提乌斯(Photius)、尤斯塔瑟斯(Eustathius)等作家们描述记录游牧人群的惯用语。

根据后世作家对荷马笔下这些词汇的引用以及在后世形成的关于斯基泰人的理想印象,现代学者如波尔查克(Borzsak)、卡利斯托夫(Kllistov)、库克莉娜(Kuklina)、梅柳可娃(Meljukova)和博尔顿(Bolton)都指出,将斯基泰人理想化的文献传统应追溯到荷马史诗产生的时代。⑦John R.Gardiner-Garden, ‘Greek Conceptions on Inner Asian Geography and Ethnography’, in Papers on Inner Asia,No.9, 1987, p.4.可能受这一观点影响,在西方古典学领域较为权威的《保利古典百科全书》中的“Barbarians”词条也有类似的表述:居住在有人类居住世界(Oikoumene)边缘的原始人群,按照文明的观点,是不断向外延伸的。在荷马那里,已经显示出对这些原始人群的理想化。而对于这些原始人群的理想化,是简单按照气候理论去证明的。淳朴且未受腐化的典型蛮族是斯基泰人。⑧H.Cancik, H.Schneider & M. Landfester (ed)., Brill’s New Pauly: Encyclopedia of the Ancient World, vol.2, Leiden &Boston: Brill, 2003, s.v. barbarians.

对此,俄罗斯学者伊万奇克(Askold I. Ivantchik)仔细研究了《伊利亚特》的文本和其他相关古典文献,逐一分析了荷马描述黑海北岸游牧人群短语中的词汇。对于所谓的族称Hippemolgoi和Galaktophagoi,伊万奇克指出,它们是复合词,在荷马史诗中只出现一次,其词义非常明确,基本上没有理想化的色彩,相反这两个名称恰恰体现了黑海北岸游牧生活的真实情景。对于古希腊早期作家来说,在任何情况下母畜的产奶并不是一种文明的饮料,而奶制品也不是一种理想的食品,更确切地说是野蛮的象征。⑨关于古典时期古希腊罗马作家是如何看待奶制品的,可参阅Brent D. Shaw, “Eaters of Flesh, Drinkers of Milk: TheAncient Mediterranean Ideology of the Pastoral Nomad”, in Ancient Society, vol.13/14(1982-83), pp.5-31.针对另一族称abioi,伊万奇克发现,在古代作家笔下它一般是由否定前缀a和诸如b ia(力量,威力)、bíos(生活)、bíos(弓)等名词构成,其释义五花八门,有时甚或彼此矛盾。而现在的学者则往往根据他们的个人理解偏好来解释。因此,伊万奇克认为,这一词汇释义的多样性说明它不能通过自身语义来证明它是一个“理想化的修饰语”。而要理解这个词的词义则要依靠语境,根据相邻词汇的清晰含义来判断。①Askold I. Ivantchik, Am Voraend der Kolonisation der Kolonisation: Das Nöirdliche Schwarymeergebiet und die Steppennomadendes 8.-7.Jhs. v. Chr. In der Klassischen Literaturtradition: Mündliche überlieferung, Literatur und Geschichte,Berlin Moskau, 2005, p.19, 20.

对于其他两个修饰词agauo和dikaiotaton,伊万奇克也详细考察了它们的语义,认为它们没有理想化的色彩。例如agauo,伊万奇克认为其字面意义是高贵的、杰出的,荷马在人名包括神袛名称以及族名中经常使用这一词汇,比如经常用它来刻画描述特洛伊人和腓尼基人。他指出,在荷马笔下,这一词汇除保持一丝微弱的语义外,其字面含义几乎消失,没有什么理想化的色彩,否则人们同样也可以说荷马理想化了特洛伊人、腓尼基人。

因此,通过对荷马笔下这个语句语义的历史学分析,伊万奇克认为荷马并没有把斯基泰人理想化,真正在理论上将斯基泰人理想化的首创者是希腊化初期的作家埃福罗斯(Ephorus of Cyme)。②Askold I. Ivantchik, Am Voraend der Kolonisation der Kolonisation: Das Nöirdliche Schwarymeergebiet und die Steppennomadendes 8.-7.Jhs. v. Chr. In der Klassischen Literaturtradition: Mündliche überlieferung, Literatur und Geschichte, pp.18-20.

而在荷马之后埃福罗斯之前,以希罗多德和希波克拉底为代表的若干希腊作家对斯基泰人做过较为客观详细的记载。例如,希罗多德曾公开赞许斯基泰人游牧的生活方式,但他同时表示斯基泰人不是在任何方面都值得推许。③Herodotus, History, IV.46.而仔细查阅希罗多德同时代的其他文献,我们可以发现,其他作家对斯基泰人的记载一般是记述某一主题顺带表述的信息,颇为真实,但流于琐碎,谈不上是系统、明确的理想化的观念体系。

综上所述,在古希腊殖民黑海之前,以荷马、希罗多德为代表的古希腊人,已经形成了对草原游牧民族较为丰富的记载描述,但这些记载并没有将斯基泰人理想化,而是为后来希腊化时期埃福罗斯等人将斯基泰人理想化提供了关键素材。

二、希腊化时代的“理想化”

到希腊化时期,深受伊索克拉底(Isocrates)“泛希腊”观念影响的希腊作家埃福罗斯,纯粹是一名书斋式学者。他广泛利用前人著述,以整个希腊世界为叙述对象,写成了《希腊史》一书。在该书中,他曾对斯基泰人多有描述,其对斯基泰人的总结和笔端透露出来的观念态度对后世作家影响极大。可惜此书大部分散佚,幸赖斯特拉波、狄奥多罗斯(Diodorus of Sicily)等转引摘录,保留了某些片段。其中,斯特拉波在《地理志》有一段转引可与埃福罗斯的残篇相互勘正,尽显埃福罗斯的观点,现译介如下:

埃福罗斯,在他名为《欧洲》(他认为欧洲的范围远至斯基泰人)历史的第四卷,在结尾处说撒乌罗马泰伊人(Sauromatae)和其他斯基泰人的生活方式不同,因为有些如此残忍以致他们甚至吃人,其他则避免吃任何活的生物。他说到,现在有些作家却只讲述他们的野蛮,因为他们知道令人恐惧的、奇异的事情才令人惊讶,但是一个人应该介绍相反的事实且把他们作为一种行为榜样。因此,他自己自然只会介绍这些追随“最公正”习惯的人们,因为有些斯基泰牧民只以马奶为食,且在公平方面超过所有人类。许多诗人提到过他们:荷马说到宙斯看见“骄傲的 Hippemolgoi、Galaktophagoi 和abioi,最正直的人”;赫西俄德在名为《大地环行》的书中说菲内乌斯(Phineus)被风暴之神带到了“Hippemolgoi的土地,他们的住所在四轮马车上”。接着埃福罗斯出于以下理由推论到:既然他们的生活方式简朴且不是金钱获得者,他们不仅彼此之间井然有序(因为他们公有所有的东西,他们的妻子、孩子、他们所有同族和一切),而且还难以征服且未被外人征服(因为他们没有什么东西害怕被束缚住)。他列举了科里洛斯(Choerilus),他在《跨越本都桥》(大流士所建)中说道:“养羊的萨迦人,具有斯基泰血统,他们习惯住在生产小麦的亚细亚;然而,他们是来自游牧民即遵守法律的居民中的殖民者。”当他说阿那卡尔西司“智慧”时,埃福罗斯说到他属于这一民族,且他被视为希腊七贤之一,因为他具有完美的自控能力和优良的意识。接着他告诉我们阿那卡尔西司的发明———风箱、两个钩的锚以及陶工的轮子。这些事情我非常了解,埃福罗斯他本人并没有讲出一切的全部真相,尤其是在他叙述阿那卡尔西司的事情时(要是生活在古代的荷马都知道陶轮的话,它怎么会成为阿那卡尔西司的发明呢);但是对于其他事情,我要介绍他们因为我想让我的观点更加清晰即那确实存在一种共同的报道,它被之前和之后的人们相信,即一部分牧民,我指那些住在离其余人类最为遥远的这些确实是“Galaktophagoi”和“abioi”和“最公正的”,他们并不是荷马虚构的。①Strabo, Geography, VII.3.9.

通过这段材料,我们可以看出,埃福罗斯为了反驳某些加在斯基泰人身上的不实言论,给其正名,综合了以往许多古希腊作家对斯基泰人的赞赏之词,且补充了许多内容,使之条理化,系统化。在他笔下,斯基泰人的群体特征非常鲜明:他们生活顺应自然,饮奶吃酪,简朴至极,难以战胜;他们不喜金钱,财产包括妻子尽皆公有;他们遵纪守法,社会秩序良好,被誉为最公正的人。

依据希罗多德和其他古希腊作家的资料,埃福罗斯很有可能重新塑造了斯基泰王子阿那卡尔西司的形象。在希罗多德之后希腊化时代之前,许多希腊作家曾提到阿那卡尔西司,描述其与希腊贤哲的交往,称赞其无与伦比的智慧。例如,戏剧家赫米普斯(Hermippus)描述了他在雅典拜访梭伦的情节;据说,他甚至参加了佩里安德(Periander)举行的饮酒比赛,并且作为贤者集团中的一员造访过克洛伊索斯,声誉日隆。柏拉图在《普罗塔哥拉斯篇》并没有将他列入七贤之列,但在《共和国》中则将他与泰勒斯并称贤者,认为他发明了许多设计巧妙的技术和使用器械。尤为值得关注的是,受当时伊索克拉底“泛希腊”观念的影响,更具体地来说是在他的以文化(paileusis)取代民族作为划分希腊人与蛮族的标准影响下,②伊索克拉底曾经指出,雅典文化影响的结果是,“‘希腊人’这个名字不再表现为一个种族的名称,而是一种智力的名称;与其把与我们出身相同的人叫做‘希腊人’,不如把拥有我们的文化的人叫做‘希腊人’”。参阅Isocrates, 4.50, LCL, Cambridge,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当时的希腊作家试图寻找一个符合伊索克拉底学说的蛮族,而在希罗多德笔下曾热衷学习希腊文化的阿那卡尔西司无疑是一个非常合适的人选,以之为原型可以塑造一个亲希腊文化的蛮族典范。在这种心理暗示下,阿那卡尔西司在希腊的游历被平添了许多情节,比如他曾在雅典接受希腊法律和制度包括埃琉西斯(Eleusinian)秘仪,学习阿提卡希腊语,成为首位被雅典授予市民荣誉的外邦人。然而,在埃福罗斯笔下,其形象迥然不同,他从一个希腊文化的热爱者变为一个自然生活的倡导者,俭约、自控能力强,曾把很多智慧和文明的元素带给斯基泰人。可以说,在埃福罗斯笔下,阿那卡尔西司以一介蛮夷荣登七贤之列,足以说明斯基泰人在埃福罗斯心目中是“高尚的野蛮人”,斯基泰人“高尚野蛮人”的形象由此定型。

正因如此,近世研究南俄希腊人与斯基泰人的学者罗斯托夫采夫(M. Rostovtzeff)认为,埃福罗斯将斯基泰社会视为一个奠基于民主基础上的共产主义的范例,他是第一个理想化地描述斯基泰社会制度的人。③M. Rostovtzeff, Iranians & Greeks in south Russia, Oxford:The Clarendon Press, 1922, p.108.但是罗斯托夫采夫认为,埃福罗斯用斯多葛理论描述他心目中理想的斯基泰人,④M. Rostovtzeff, Iranians & Greeks in south Russia, p.104.这一观点则有欠妥当,因为斯多葛主义直到公元前3世纪才由芝诺(Zeno)创立,其时间稍晚于埃福罗斯时代。不管怎样,埃福罗斯对斯基泰人的描述和理想化的观念影响了希腊化时期的许多学者,其观点也不断通过其他作家对其作品的转引而为人所知,其中大马士革的尼科劳斯(Nicolaus of Damascus)功不可没,他使得埃福罗斯的观点广为流传。伪西姆诺斯(Pseudo-Scymnus)在《巡游记》(Periegesis)中描述黑海北岸的时候,几乎是逐字逐句转引了埃福罗斯的著作,且明确声明引用了埃福罗斯的材料。⑤John Gardiner-Garden“, Greek Conceptions on Inner Asian Geography and Ethnography from Ephros to Eratosthenes”,in Papers on Inner Asia, V.9, Indiana University, 1987, pp.7-8.

不仅如此,埃福罗斯构建的理想化斯基泰人还受到斯多葛学者和犬儒学者的青睐。斯多葛学派在社会人生方面宣扬克己修身、恬淡寡欲,认为人生真正的幸福是服从命运的安排,顺应自然地生活,反对追求快乐,主张克制一切欲望,唯一的善就是德行。显然,斯多葛学者的主张与埃福罗斯笔下理想化的斯基泰人形象不谋而合。遗憾的是希腊化时期斯多葛学者并没有留下大量描写斯基泰人的文献,我们只能从现存资料管窥蠡测。希腊化晚期著名的斯多葛学者波塞多尼乌斯(Posidonius)非常关注阿那卡尔西司,塞内卡曾提到:波塞多尼乌斯说到,阿那卡尔西司发现了陶轮,其旋转的运动形成了陶器。接着提到陶轮被荷马所发现,他想使我们认为是荷马中的这一段而不是他的故事是伪造的。①John Gardiner-Garden“, Greek Conceptions on Inner Asian Geography and Ethnography from Ephros to Eratosthenes”, in Paperson Inner Asia, V.9, Indiana University, 1987, p.3.毫无疑问这说明希腊化时期的斯多葛学者没有忽略斯基泰人这个符合自己观念的绝佳范例。受此影响,罗马帝国初期的斯多葛学者狄奥·克瑞索托(Dio Chrysostom)仍然引用埃福罗斯的话来宣传斯多葛主义。②Dio Chrysostom, Discourses, LCL,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32, LXIX. 6.

犬儒主义(Cynicism)的伦理学主张与斯多葛主义大同小异,主张人应该抛弃家庭、财富、社会地位所带来的枷锁,按最原始、最自然的方式生活。对此,经埃福罗斯构建的斯基泰人和阿那卡尔西司的形象几乎无需修饰,即可为犬儒学者所用。实际情况也的确如此,犬儒主义学者热衷树立斯基泰人这一未开化的野蛮人榜样,在埃福罗斯的基础上删减以往叙述中阿那卡尔西司亲希腊文化的情节,为刻意突出其蛮族身份,虚构了许多新情节,以强调其未曾开化的自然天性。在犬儒主义作家笔下,阿那卡尔西司经常取代密松(Myson)而跻身七贤行列。从公元前3世纪上半叶开始,有50个流行的谚语与他有关。许多学者还曾借他的名义写了9封信,其中有一封信是写给汉诺的:

阿纳卡尔西司向汉诺致敬:我所着衣裳是一件斯基泰披风,所穿鞋子是我坚硬的脚板,大地是我的床。我吃的东西因为饥饿而具有味道,我不吃别的,只有牛奶、奶酪和肉。来拜访我吧,你会发现我处于平静之中。你如果想馈赠给我某些东西,就请给予你的同胞吧,或让不朽的神享有。③Pseudo-Anacharsis, Epistle 5, quoted in Cicero, Tusculan Disputations, LCL,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27, v. 32.

显然这封信中,阿那卡尔西司的个人行为是按照犬儒学派的主张塑造的。

三、罗马帝国时代的“理想化”

到了罗马帝国时期,理想化斯基泰人的观点仍然广为流传。按照斯特拉波所说,这种观点在当时希腊人中占统治地位。④Strabo, Geography, VII.3.7.据说,当时甚至每个学童都可能知道阿那卡尔西司,因为公元140年一个学校的纸草课本残篇里有一个他用诗歌题材撰写的故事开端。⑤A. Macc.Armstrong,“Anacharsis the Scythians”, in Greece&Rome, vol.17, No. 49(Jan., 1948), pp.18-23.然而与此同时,古希腊罗马人因生产生活习惯等与斯基泰人迥然不同,一直对斯基泰人也不乏微词。也有学者如克莱尔库斯(Clearchus)承认斯基泰人过去行为公允,形象颇为理想,但他认为当代的斯基泰人由于傲慢无礼,已经从公平公正之善类堕落成人类最卑鄙的家伙,丢失了他们曾经拥有的幸福。堕落的根源则是因为他们采用了奢侈的服装和生活方式,触怒了其他族群。尤为有趣的是,克莱尔库斯还谈到了斯基泰人的领主关系,说斯基泰人对待每一个人如此傲慢以致没人愿为他们服务。⑥John Gardiner-Garden“, Greek Conceptions on Inner Asian Geography and Ethnography from Ephros to Eratosthenes”, in Paperson Inner Asia, V.9, Indiana University, 1987, p.6.

对于前人的这些观点,斯特拉波在《地理志》一书中作了明确回应。首先,他以黑海北岸当时还生活着饮奶吃酪放牧牲畜的游牧居民为事实,驳斥埃拉托色尼和阿波罗多罗斯认为荷马没有提到斯基泰人,而是虚构了某个“傲慢的Hippemolgoi”、“Galaktophagoi”和“Abioi”这一说法。他坚定地认为,荷马其实知道斯基泰人,只不过当时习惯以“Hippemolgoi”相称而已。⑦Strabo, Geography, VII.3.7.

对于斯基泰人为什么被称为“Abioi”,他驳斥了将其解释成“没有家庭生活的人”“居住在马车上的人”“丧失了亲人的人”等诸多说法。按照他所认可的社会逻辑,即契约与过分重视财产会导致不公现象产生,斯特拉波认为,斯基泰人因为实行集体所有制,即共同占有一切财产特别是按照柏拉图的方式共同占有妻子和子女,从而导致契约和聚敛钱财在斯基泰社会绝迹,因此斯基泰人被称为“最公正的”人。按照这种逻辑发展,斯基泰人在斯特拉波心目中自然是一种高尚的野蛮人形象,性格直率,很少玩弄阴谋诡计,节俭独立。⑧SStrabo, Geography, VII.3.7.斯特拉波在叙述斯基泰人时,对克莱尔库斯谈到的斯基泰人傲慢无礼的领主关系也有一种回应。他认为,斯基泰人对人是温和的,他们是战士不是强盗。他们把土地转让给耕种土地的人,只收取适当贡赋,不是为了发财,而只是为了满足日常生活所需。即使斯基泰人发动战争,也是为了获取他们应得的适当的土地租让收益而被迫采取的正义行为。①Strabo, Geography, VII.4.6.

至于克莱尔库斯提到的斯基泰人腐化现象,斯特拉波认为,真正的罪魁祸首不是斯基泰人,而是希腊人的生活方式:我们的生活方式已经使得大多数民族变得更坏了,给他们引进了奢侈品和感官快乐,并且为了满足了这些弱点,给他们带来了无限贪婪行为的诡计。因此,这类缺点开始降临到蛮族人身上,还有游牧民族身上;因为采纳了航海生活的结果,他们不仅变得道德败坏,如海盗行径和杀戮异乡人,而且因为和许多民族交往,采纳了奢侈品和这些民族所传播的习惯。虽然这些事情看上去大大有助于使他们形成温柔习惯,他们事实上道德败坏且以传入的奸诈取代了我上述的正直。②Strabo, Geography, VII.3.7.

显然,以埃福罗斯的观点为基础,斯特拉波发展了斯基泰人作为高尚野蛮人的观点,并明确以斯基泰人为榜样来批判腐朽的希腊人。之后,相当一批希腊作家如琉善(Lucian)、第欧根尼·拉尔修(Diogenes Laertius)为了批判社会而继续赞赏斯基泰人。

在罗马作家中,西塞罗在公元前1世纪曾提到过阿那卡尔西司,让他在对话体的语录中展示了作为高尚野蛮人不爱钱财的观念。③Pseudo-Anacharsis, Epistle 5, quoted in Cicero, Tusculan Disputations, LCL, v.32.稍后庞培·特鲁古斯(Pompeius Trogus))对于斯基泰的记载较多,其关于斯基泰社会的描述,几乎是埃福罗斯作品的翻版,里面有浓郁的理想主义情结。④Justin, Epitome of Pompeius Trogus, Book II,2. http://www.attalus.org/translate/justin8.html#2.1 查阅时间2015 年11 月9 日。在同期作家中,贺拉斯较为欣赏斯基泰人生活方式。他认为,斯基泰人的生活方式自由自在,可以坐在马车里按照心愿迁移,并宣称“在那里(斯基泰人)犯罪是错的,惩罚就是死刑”。他认为,斯基泰人性欲冷淡是出于贞操纯洁的思考,且他列举了斯基泰人父系特征的一种现实理想。⑤Horace, Odes, LCL,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4, III.24.1-32.维吉尔则提供了一幅斯基泰人战天斗地的画面。在他看来,斯基泰人是一个坚强和善的种类,能够克服最恶劣的气候环境,过着一种令人羡慕的简朴生活。⑥Virgil, Georgics, LCL,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16, III.349-383.

总之,斯基泰人一个连文字都没有的游牧民族其实很难前往地中海世界,去体验以希腊人为代表的所谓的“文明”的生活方式,也不会主动发声去批判一个异域文化。显然,理想化的斯基泰人形象是地中海的古希腊罗马作家自行树立的。他们书写的即使是异域的民族和文化,心中却仍以希腊罗马文化为中心,且以提升希腊罗马文化为最终的归依。为此,他们放大了斯基泰人游牧生活自然简朴的特征,通过想象,塑造了一个来自异域且具有强烈异质文化的“高尚的野蛮人”形象,以此来批判腐朽的文明社会,构建一个文明社会需要学习的榜样。

在这种所谓构建的斯基泰人书写中,真实场景的记载与虚构的情节想象恐怕是同时并存的,彼此交融,难以彻底区分。所以,我们今天再看这些希腊罗马作家的记载,一定要格外谨慎。约翰·博德曼(John Boardman)曾断言,我们认为自己对斯基泰人的生活了解很多,但实际上这些大部分是经由希腊人观察到的,毋宁说打上了强烈的希腊印记。此言不虚,其中某些斯基泰人的相关资料就带有了希腊人理想主义的特征。而黑海北岸绝大多数的斯基泰遗址和坟墓的出土物,则显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责任编辑:孟钟捷)

*本文是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游牧民族形象在西方古典世界的形成与变迁:以斯基泰人为例”(12Y J C770039)的成果。

刘雪飞,天津师范大学欧洲文明研究院讲师(邮编3003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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