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纳兰词之“未染汉人风气”

2017-03-10李璐笛

关键词:纳兰性汉人纳兰

李璐笛

(辽宁大学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6)

论纳兰词之“未染汉人风气”

李璐笛

(辽宁大学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6)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评论纳兰词“未染汉人风气”,历来使人疑惑,引人争论。纳兰性德虽为满人,从他的词作中却可以明显看出他受到了汉家文化的深刻影响;但是王国维对他“未染汉人风气”的评价也并非失当,纳兰词以“自然之舌”言“真挚之情”,语言清新纯朴,感情真挚自然,的确并未受之前词坛流传下来的不良风气的影响。

纳兰词;汉族文化;汉人风气

1 纳兰词“未染汉人风气”之说存疑

唐诗宋词,词的高潮发生在宋代,但词却并没有在高潮过后即永远归于平淡,而是由于时代的变革,在清代出现了复兴的势头。清代词人辈出,流派纷呈,词作繁多。在这片中兴盛景中,尤为引人瞩目的是以“哀感顽艳”词风著称的纳兰词。纳兰词虽然只有三百多首,但却佳作尽出,脍炙人口,在当时和后世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广受好评,研究者颇多。无论是纳兰词的创作特色、艺术风格,还是思想感情、题材类型,研究者都有论述评价,有助于研究者更好地理解纳兰词。其中,国学大师王国维尤为推崇纳兰词,评价纳兰性德“北宋以来,一人而已”,认为与纳兰性德并称为“清词三大家”的朱彝尊和陈维崧也不能与之相比。

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是中国近代以来最负盛名的一部词话著作,在中国词学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在一段时间里甚至被奉为圭臬。在这部著作中,王国维评价纳兰词“未染汉人风气”。而翻看纳兰性德所著的《通志堂集》,却会发现他把文人学习汉民族文化遗产比作婴儿哺乳,谓:“诗之学古如孩提之不能无乳姆也,必自立而后成诗,犹之能自立而后成人也。”①这不由引人困惑。纳兰性德究竟是不是“未染汉人风气”呢?

关于这段论述,后世研究者一直存在争议。不少学者从纳兰性德深厚的汉学素养以及他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等方面来反驳王国维关于纳兰词“未染汉人风气”之说,认为其评价有失偏颇。其实,王国维的评价与纳兰性德自己的观点并不冲突,是十分中肯的。仔细分析王国维关于纳兰性德“未染汉人风气”的这一整段话,可以明确,王国维所说“汉人风气”并非广义地指汉民族文化,而是狭义地仅指汉代传下来的雕饰弄巧之气。从广义上讲,纳兰性德确实受到“汉人风气”的影响,没有汉民族千年文化的浸染,纳兰很难达到词学上的如此之高的成就;从狭义上讲,纳兰词“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摹真景,抒真情,并未沾染自汉代遗留下来的矫揉虚浮的文风。

2 纳兰词曾汲取汉族文化精华

纳兰性德,原名成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顺治十一年出生于满洲正黄旗。他自幼天资聪颖,文武兼修,十七岁入太学读书,被国子监祭酒徐文元赏识,推荐给内阁学士徐乾学。他出生的时候,清人入关不久,为巩固统治,统治者倡导满人学习汉文化,积极促进满族文化与汉族文化的融合。作为清朝贵族,纳兰更是有很多机会接触汉族文化;而汉民族文化博大精深,充满魅力,也吸引着纳兰认真学习、仔细研究。在大学者徐乾学的指导下,纳兰饱读经史子集,用时两年主持编纂了一部儒学汇编《通志堂经解》,用时四年把搜读经史过程中的见闻整理成文编成《渌水亭杂识》,这些都代表了他对汉文化的积极学习和主动吸收,为他词作创作打下了深厚的基础。汉族传统文化对纳兰一生影响至深,具体在他的词作创作上,突出表现在化用前人诗句、用典以及词风上。

化用是汉文学中一种常见的修辞方法,创作者将前人的诗词文章消化吸收后用自己的话生发出来,追随着前人文学的印迹发展自己的创作。它是传统文学传承的一种载体形式,体现着对汉文学精华的继承发展,是一种有丰厚文化底蕴的文学现象。纳兰对汉文化拥有无限深情,对前人也十分倾慕,渴望汲取其精华来发展自己。他品读前贤诗文,内化为自己胸中锦绣,在下笔作词时对前人诗句随手拈来,进行借鉴和翻新,成为自己词中一道新景。前代诗词家对纳兰影响较大的有晏几道和李商隐,他的词作中多有化用他二人诗句的词句。如顺着小山的“春风自是人间客,繁华得几时”之意,化为《浣溪沙》中“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的叹惋;反用小山“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之意,化为《采桑子》中“梦也何曾到谢桥”的沉痛;将义山“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怅然若失,化为自己“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的伤感悲凉;将义山怀妻句“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化为忆友句“最忆西窗同剪烛,却话家山夜雨”等等。此外,纳兰对其他名家名句也多有继承。《古诗十九首》有“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纳兰则用“凭寄语,劝加餐,桂花时节约重还”叮咛友人;杜甫《月夜》有“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纳兰则以“有解忆,长安儿女”悉心慰藉友人;苏轼《江城子》有“不思量,自难忘”的辛酸遗恨,纳兰则有“不如前事不思量,且枕红蕤欹侧看斜阳”的豁达劝慰;白居易《琵琶行》有“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的感怀遭遇,纳兰则有“才道莫伤神,青衫湿一痕”的苦苦相思……黄庭坚曾言:“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纳兰高超的化用技巧,是对汉文化的接收、内化,是深受汉文化影响的重要体现。

善于用典是纳兰词的一大特色。纳兰用典,无论从这一表现形式本身来说,还是从其用典的内容来说,都是深受汉族文化影响的结果。首先,用典是古典诗词的一大特色,这一表现形式是汉文化特有的,纳兰正是受前人多借典故抒情写意的影响,才喜用典。中国汉文化历史悠久,典籍浩瀚,为文学创作中用典提供了丰富的内容;更重要的是汉文学自古讲究婉曲,反对直白,用典含蓄精炼的特点恰符合这一追求,因此用典这一表现形式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由来已久。而用典的好处在于把不便明于表达的事情婉转地表达出来,从而使内容更加丰富,意蕴更加悠长,这也正符合纳兰心事不便直白表达的特点。其次,从用典的内容来看,纳兰正因受汉族传统文化影响颇深,学养深厚,才能将汉族文化融于心中,融入自己的词句,写景叙事,抒情言志,多处用典,不着痕迹,浑然天成。纳兰用典,最多的是借典故来表白自己的爱情。著名的爱情词《画堂春》: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仅一首词就连用了裴航蓝桥遇云英、嫦娥奔月、牛郎织女三个典故,分别暗示自己与爱人天各一方,感叹自己与恋人纵是情深也难相见,表达自己对爱人的深切思恋。巧妙运用爱情典故,营造了一种梦幻迷离的意境,委婉含蓄地表达了自己对爱人的深痛思念。此外,纳兰词还经常借典故来书写不便言明之意。如“若解相思,定与韩凭共一枝”一句借用《搜神记》中韩凭的故事,隐晦暗示青梅竹马的恋人被显贵之人夺取,自己无能为力,此生结合无望的无助痛苦;又如“谢娘别后谁惜,漂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一句借谢道韫之后无人爱惜梅花之故,叹恨无人惜自己,抒发自己满腹才华却难得重用的无奈愤懑。纳兰学识渊博,对浩如烟海的典故信手拈来,挥洒自如,形成了自己词中的无限风光。

关于纳兰词的词风,学界有一个公认的看法——哀感顽艳。古来圣贤皆寂寞。在几千年的文学发展过程中,汉族文学形成了一种以悲为美的心理,形成了一种“无怨不成诗”的传统。韩愈有“欢愉之词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3]之言,纳兰性德也认为“往往欢娱工,不如忧患作”。他自幼熟读汉族诗词,从小受愁苦之音的熏陶感染,对古人的失意伤叹体悟极深,不经意间就将这种感受溶于心中,流于笔端。而纳兰自认不幸的人生,对亡妻的思念、对身处囚笼的苦闷、对壮志难酬的矛盾,种种愁情刺激着他多愁善感的内心,使他更加深刻认同汉文学中的感伤愁苦,不由受其影响而奏出“哀感”之音。他的词中既有如《青山湿遍·悼亡》般凄美的悼亡之句,又有如《金缕曲·赠梁汾》那般对友人不幸的真挚同情;既有如《长相思》中“夜深千帐灯”那样的寂寥,又有如《眼眉儿·咏梅》中“冰肌玉骨天分付,兼付与凄凉”般的孤苦。至于纳兰词的“顽艳”之风,则更是受汉族词人李煜、晏几道等人词风的直接影响。这不仅表现在纳兰词与他们有着近似的风格,而且还体现在纳兰对他们的极力推崇上。纳兰十分赞赏李煜词的“烟水迷离之致”,而其初期词集《侧帽集》的命名则来源于晏几道的词句。“哀感顽艳”不仅是对纳兰词词风的精确概括,也是纳兰词汲取汉族文化精华的深刻烙印。

3 纳兰词未染汉人不良风气

王国维对纳兰“未染汉人风气”的评价并不是不恰当的,虽然纳兰受汉文化影响很大,但是“王国维所谓的‘汉人风气’之真意应该是指明末以来文坛上飘荡的那种浅薄堆砌、骨格卑下的风气才对”。[3]这种“汉人风气”,纳兰的确是“未染”的。纳兰反对当时诗词只注重词藻格律而内容空疏,言之无物,无病呻吟的现象。他曾引述友人的话:“今人只是做韵,谁曾作诗?”并称:“此言利害,不可不畏。若人不戒绝此病,必无好诗。”

纳兰作词,正如王国维说的那样,“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他未受当时词坛流弊——“汉人风气”影响,而是以情味真切而与众不同,进而冠绝一时。张任政评论纳兰性德:“其所为词,亦正得一真字,此其所以冠一代排余子也。同时之词名家者如朱彝尊、陈维崧辈,非皆不工,只是欠一真切耳。”[4]叶嘉莹也认为,“纳兰词之清新自然自有其胜过过于知解与诠释的另一境界。”[6]王国玺更是称赞纳兰词“天然去雕饰,清淡朴素,写景咏物,情感真挚”。[7]纳兰以自然之舌、真挚之情,排除了语言粉饰做作、感情虚浮的“汉人风气”,在词坛上奠定了自己的独特地位。

周振甫先生曾说:“有些作家生活贫乏,语言贫乏,创造不出新的风格,写不出形象化性格化的语言,于是在文字上用工夫,用上许多怪字和冷僻的典故,写得非常晦涩,有的颠倒字句,以求新奇,违反语言的自然,这些都是毛病。”又提出“文学作品的语言要求精炼,反对陈词滥调,也要写得自然。”[8]纳兰作为皇帝的一等贴身侍卫,曾扈从康熙巡游过祖国的众多名川秀水和佳境胜地,经历丰富,眼界开阔。单是巡按江南时就作了《梦江南》词10首,这几首词抓住具有江南特征的典型自然景物或细腻描绘,或白描勾画,把江南之好生动真实地表现出来,留下了“山水总归诗格秀,笙箫恰称语音园”“味永出山哪得浊,名高有锡更谁争”“自是琼花偏得月,那应金粉不兼香”“一片妙高云”等一幅幅江南美景图。纳兰词避免了当时词坛风行的繁复晦涩的弊病,正像周振甫所提倡的那样,文字简单自然,多用白描,稍加点染,不雕琢粉饰,充满生气和活力,清新自然。纳兰以自己独特的生命体验和感受,“以自然之眼观物”,“不因袭模仿前人,而全以他自己活泼的想象和生动的语言”[9]来书写,开拓了清词的一种全新的境界。

纳兰曾在《渌水亭杂识》中说道:“诗乃心声,性情中事也,发乎情,止乎礼义,故谓之性……作诗,以言情耳。”他认为作诗词要言真情,要真挚自然。纳兰词无论是写爱情的苦闷失落,还是写悼亡的沉痛悲凉,无论是写扈从独宿的烦闷,还是写师友聚散的欢乐,均能真实地写下自己的感情体验,诚恳自然。尤其是爱情词,纳兰的爱情词以其至真至纯的情感,在艺术上达到了极致。纳兰的爱情词名句如“欲语心情梦已阑,镜中依约见春山”“谁念西风独自凉……当时只道是寻常”“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等,无不是语淡情深。他的“深”,也正是源自“真”。感情的真挚和深浓是纳兰词的鲜明特征。纳兰把握住了诗词创作的真谛,认识到艺术的生命力与感染力主要出自于真性情,应彻底摆脱“汉人风气”中感情造作的弊端。

4 结语

纳兰词之所以取得高度成就,以致被王国维赞为“北宋以来,一人而已”,就在于纳兰对汉文化精华的积极吸收和运用,也在于其词中独有的“真切”二字,“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纳兰既能积极接受汉族文化的精华,将其融入到自己的词作中,又能清醒认识到当时文坛的不良“汉人风气”,出淤泥而不染,才能用自己短暂的一生为后人留下家家争唱的《饮水词》。

注释:

①纳兰性德.通志堂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699.

②此句出自黄庭坚的《答洪驹父书》。

③韩愈.韩愈文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25.

④马大勇.纳兰性德[M].北京:中华书局,2010:3.

⑤张任政.纳兰性德年谱[M].北京:燕山出版社,2001:5.

⑥叶嘉莹.清词丛论[M].论纳兰性德词——从我对纳兰词之体认的三个不同阶段谈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128.

⑦王国玺.清新自然,蕴藉秀美——试探纳兰词的美学风貌[J].社会科学辑刊,1993(2).

⑧周振甫.诗词例话[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79:357.

[1]王国维.人间词话[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2]纳兰性德.纳兰词(点校本)[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1.

[3]陈水云,蔡静玲.近25年来纳兰词研究的回顾与展望[J].承德民族师专学报,2004(11).

[4]汪龙麟.纳兰词研究的世纪回顾[J].文学评论,2001(3).

[5]王国玺.清新自然蕴藉秀美——试探纳兰词的美学风貌[J].社会科学辑刊,1993(2).

[6]李晓明,王喜伶.论纳兰词的化用之美[J].中国韵文学刊,2008(2).

责任编辑:李增华

Onthe“NoInfluenceintoHan’sCulture”ofNalan’sPoetry

LI Lu-di

(Liaoning University, Shenyang 110036, China)

WANG Guo-wei commented that Nalan’s poetry “not influnced by Han’s Culture” in the “human words”, which has always been confused and controversial.Although Nalan Xingde is Manchu, it can be clearly seen that he was deeply affected by the Han’s culture from his poetry. But WANG Guo-wei’s comment on him is not inappropriate.Nalan’s poetry express “sincere feelings” with “natural tongue”,has fresh and simple language,genuine and natural emotion. It did not been affected by the bad atmosphere handed down from the past indeed.

Nalan’s poetry;Han’s Culture;The style of Han people

10.3969/j.issn.1674-6341.2017.06.052

I222.8

A

1674-6341(2017)06-0143-03

2017-03-05

本文系2014年度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14BYY113)阶段性成果。

李璐笛(1993—),女,河南郑州人,在读研究生。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字学和古代文学。

猜你喜欢

纳兰性汉人纳兰
行书纳兰性德《长相思》(35cm×35cm)
设计师
浪淘沙·双燕又飞还
《纳兰的雪》
纳兰性德: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浪淘沙·夜雨做成秋
爱恨两难说纳兰
秦人称谓小议
辽代壁画墓汉人出行图浅议——以关山4号墓为例
“红楼”与“纳兰家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