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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给你

2017-02-17李治邦

长城 2017年1期
关键词:吴门馆长

李治邦

李崇好是省博物馆的字画鉴定师,他这人生来不爱热闹,生活清淡,没有任何作料,倒是挺悠闲的。说来,李崇好自小是在书画堆里长起来的,父亲是一位研究明清历史的教授,母亲是他的助手。李崇好对古字画的鉴定,在省里能排到前三甲,尤其对明朝吴门画派深得精髓,找他看画从来没有走过眼。有一次,一位专门从海外回来的收藏家,给他看龚贤的一幅描绘黄山的画,直截了当地问他,是真是假?李崇好看了几眼,回答道,龚贤是清代金陵八家的一家,深受吴门画派的影响,这幅画是真的。这位海外收藏家惬意地笑笑,问,现在市场多少钱?李崇好摇摇头,说,我只管看真伪,不回答价格。说完走了。海外收藏家找到李崇好的父母悻悻地说,贵公子好大气派呀。李崇好父母忙摆摆手,说,他是神仙,我们管不了。对于李崇好是神仙一说,在博物馆传得比较广,博物馆的高馆长当众说他,你虽然是神仙,但你也得老老实实听我的,别这么趾高气昂。

其实,能说李崇好的是他妻子,叫卓宇。

卓宇是李崇好父母给他找的,在卓宇之前,李崇好是不见人的,他说,婚姻是可遇不可求的事,让我刻意去见人就是逼着我杀人放火。父母见他这么偏执,于是带着他去了一趟苏州。李崇好欣然前往,他崇敬苏州,当年吴门画派就跟这个充满小桥流水的城市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李崇好父母带他是去看苏州博物馆举办的吴门画派展览。在清灵俊秀的博物馆里,李崇好父亲给他介绍了卓宇,一个不很漂亮,但眼睛黑白分明的女人。卓宇给他们讲解了吴门画派展览,说了沈周的用笔,很是内道。李崇好一直看着卓宇,不看画。卓宇捉住他的眼神问,你怎么不看画啊?李崇好笑笑,说,这些画都在我眼里看了上千遍,我从四岁就看。李崇好父亲瞪他一眼,说,卓宇是我特地请来的,你说话别这么肆意。李崇好不管父亲的训斥,逼近卓宇问,你跟我说说沈周有什么不同啊?李崇好母亲拽着他衣角,卓宇抿着嘴说,沈周的画笔法苍秀,用墨浑厚,色泽明净,一气呵成,既无宋人那样刚劲,又无元人那样岑寂和出世的意味。既有文人画的雅致,却使人一看就懂,又能引起人事茫茫和情谊的珍贵。李崇好伸出手,对卓宇说,我能中午请你吃饭吗,你找饭馆,我要吃苏州的清炒三虾。

在李崇好和卓宇到临顿河畔吃饭的时候,他父母则在博物馆旁边的拙政园闲步。他母亲说,你怎么能设计你儿子的感情呢?李崇好父亲说,我不这么干,儿子就一辈子打光棍,你就抱不到孙子。母亲闭着眼睛,不悦地说,卓宇在苏州,我们离苏州好几百里,两个人结婚后不能天天在一起,多别扭啊。父亲哼了哼,就儿子那样子,两个人不在一起才好。卓宇舍不得离开苏州,你儿子舍不得离开我们,那就凑合吧。母亲站起来,看见拙政园里的湖水被风吹起来有了皱褶,荷叶被动荡的水冲击着东倒西歪。她抱怨着,我和你就凑合,你让你儿子和卓宇也凑合。父亲觉得有了雨点儿,拉着老伴儿走到了一间亭子,温和地说,凑合才能长久,要不然咱们也不能这么多年。

李崇好和卓宇的婚礼选在了沈周墓地所在江苏吴县,好在只有他和卓宇,双方的父母都不愿意跟随,说那是一个死人墓地,你们要想干什么。李崇好问卓宇,我疯,你也疯呀。卓宇嫣然一笑,咱们比着看谁疯。吴县处在太湖之滨,湖水浩瀚,峰峦毓秀,山水相映,风光可谓胜绝。两个人在具有雕花楼风格的旅馆住了一夜,居然没有做爱。两个人在阳台上看风景品着当地的碧螺春,然后说着吴门画派,说着沈周的画笔纵横,矫情着唐寅和文征明和仇英的撕撕扯扯。早晨起来,借着那一缕晨光才成了好事,做得不温不火,两个人还低语着前世后生。两个人结婚后,好像不食人间烟火,住着一个小偏单,也就是五十多平方米。这间房子是李崇好用好几年的积蓄买的,按说他的鉴定影响,每年可以轻易地进钱入账。可李崇好洁身自好,退走了很多财神。两个人结婚后过着悠闲的日子,他每天骑着自行车上下班,有时候干脆就步行。他愿意在街上走,能缓解自己的疲劳,而且愿意看着每家每户生活的样子。卓宇每周末从苏州回来,然后星期一再回去。一般都是李崇好出去采购,卓宇在家主厨。两个人吃腻了就到外边,在他家的后门有一个苏州菜馆,卓宇评价不错,说巴肺汤和白汁圆菜味道最地道。两个人在家,李崇好在案子上画画写字,卓宇就爱在阳台上看书。房间里很静,似乎这是间空房。李崇好母亲来过,愕然地问儿子,你们过的叫什么日子?李崇好坏坏地说,神仙的日子。母亲回来告诉父亲,父亲叹口气,这日子长不了。

一晃,李崇好和卓宇结婚四年,好像没有什么变化。

这年的春天,气候的原因,各种绿色都爬出来,显得整个城市郁郁葱葱。

博物馆从社会上聘请的志愿者讲解员考评,元明清字画部分由李崇好做主考官。那天下起了雨,雨虽然不大,但总是淅淅沥沥地没完没了,像是一个紊乱女人的例假。考试到了最后,上来了一位身穿浅黄色裙子的女讲解员,名叫董思雨,在师范学院教古典文学。小鸟依人状,样子很可爱。她皮肤很白皙,如湖中的藕,眼睫毛很长,如玩具店里的洋娃娃,脸上总挂着甜甜的笑靥,让所有男人都误认为是一见钟情。她牙齿很美,用古语来形容就是齿如编贝。抽出来的题是清四家,李崇好说完,董思雨就开始如数家珍介绍,说,清四家是翁方纲、刘墉、梁同书、王文治。董思雨越说越激动,眉飞色舞,开始说这些文人书法家借助书法,主要是表现其对满清入主中原的不平衡心理,他们继承了晚明书坛反传统的精神,抒发压抑的情感。代表人物有王铎、八大和傅山。王鐸与黄道周、倪元璐、傅山待互相鼓吹,力反传统,矫正当时竞相柔媚的书风,标榜风力气骨。李崇好马上打断这个话题,不客气地说,让你说清四家,你离题太远了。董思雨不服气,说,这都是一脉相承的。李崇好看着董思雨,觉得这个女人特别像自己,那么不愿意被别人驾驭,天马行空。李崇好稳了稳神问道,在这四家里,梁同书和刘墉的老师是谁,他俩受到什么影响?董思雨怔了怔,眨巴着眼睛,问,知道梁同书和刘墉的老师就这么重要吗?李崇好认真地点点头,董思雨说,不知道。说完,不高兴地看着远处的窗户,雨还在下,能听到雨点敲击玻璃的声音,像是鸡啄米。李崇好觉得时间到了,站起来说,记住了,他叫邓钟岳。董思雨叨叨着,他不出名。李崇好恼怒地说,核算你记住的都是出名的,那也太急功近利了!

两天后,董思雨被博物馆聘请为义务讲解员,专门讲元明清字画。

两天后,雨也停了,在街道上看见一层层被雨敲下来红的白的黄的花骨朵。

卓宇电话告诉李崇好这个月不能回来了,因為博物馆有重要接待。李崇好说,你不回来,我怎么办呀。卓宇笑笑,你可以放纵自己。李崇好饶有兴趣地问,怎么放纵?卓宇狡黠地说,你知道的。到了周末这两天,习惯在家画画写字的李崇好来到博物馆,因为没有了卓宇,好像就没有了一种陪伴。他下意识跟着董思雨,听她的讲解。董思雨很聪明,可能因为她是师范大学的老师,讲起来娓娓动听,总是能拢住很多人。中午吃饭时,董思雨款款走过来,对李崇好鞠躬,说,老师啊,我请你吃饭吧。李崇好哼了哼,董思雨凑过来问,老师喜欢吃什么?李崇好想了想说,吃苏州菜吧。董思雨摇头,你总吃苏州菜,换个口味吧。李崇好一惊,你怎么知道我总吃苏州菜?董思雨说,博物馆的人都知道啊,咱们吃牛扒吧,我知道在博物馆前街有个牛扒点,肉很嫩的。

雨水过后的城市湿漉漉的,叶子上都储存着晶莹剔透的珠子。吮着空气也觉得塞进肺里新鲜的,让人觉得那么舒爽。

董思雨带着李崇好进到一家讲究的西餐店,发现四周都是硕大的落地玻璃窗,能鸟瞰整个阳光灿烂的城市。西餐店里人不多,都是两个人的座位,充满了暧昧的味道。李崇好在博物馆这么几年没有进来过,他不喜欢吃西餐,可能陷进研究古代字画太久,对现代的东西都不很感兴趣。董思雨说,我每个礼拜都要到这里吃一顿牛扒,五分熟的,切开都是血丝,吃在口里就融化了。李崇好听着就起鸡皮疙瘩,说,我要九分熟的。董思雨说,人家这里没有九分熟的,你要六分熟的吧。李崇好不说话,卓宇跟他在一起都是听他的,或者说两个人都想到一起。董思雨有些兴奋,说,好几次想着能和你在这里吃牛扒,结果想着就成了。李崇好有些茫然,董思雨得意地说,我听过你的鉴赏课,你讲黄公望和王蒙的画,讲得我心旷神怡。你还讲了现在市场上的画怎么鉴别,我什么时候把我父亲收藏的画拿给你,你给我看看啊。李崇好看见董思雨那双眼睛很深,而且水汪汪的都是故事。李崇好不喜欢董思雨这种咄咄逼人的架势,可又不好拒绝,就说,哪天你拿来,我也有走眼的时候。董思雨笑着,你鉴定字画是不是要收费呀?李崇好很想笑,他觉得自己在跟一个商人谈判,他这几年经常遇到这类的人,最后都要落到多少钱这个话题。董思雨逼迫着,你到底说呀,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说着话,董思雨下意识跷起了腿,很修长,也很润色,在窗外透过来的阳光折射下显得很性感。李崇好没说话,他确实不知道说什么。找李崇好看字画的太多了,好像谁要是卖字画不找他就算是白费了。卓宇每次回来都会带过来一两张字画,让他看,名头对不对,要是真的价格能多少。哪次李崇好都认真地看,然后告诉卓宇结果,但哪次都叮嘱她,不要回去这么说,不对的就敷衍还再看看,对的就说再找一个专家印证一下。一个穿着考究的人端着两个盘子走过来,服务生分别给了董思雨和李崇好,董思雨嘱咐服务员,你给这位先生再添些黑椒。服务员应着走了,李崇好吃着,其实他在英国呆了三个月,主要是在大英博物馆的中国画鉴定室做访问学者。他很习惯吃牛扒,但就是不愿意在这里显摆什么。董思雨问,你怎么不问我有没有男朋友呢?李崇好吃着,他娴熟的刀叉技术让董思雨有些意外,董思雨不高兴地说,你不是挺能的吗。李崇好说,你怎么爱穿黄色的衣服呢?董思雨说,我觉得黄色浪漫,知道什么花是黄色的吗?李崇好回答,向日葵啊,白天开放,晚上回家嗑瓜子。董思雨噗嗤笑了,我喜欢和你这般成熟的男人在一起,你们会哄我们,会逗我们,也会疼爱我们……停顿了一会儿,董思雨补充了一句,也会奉献我们。听到这,李崇好脖子梗梗的,不紧不慢地问,什么叫奉献你们?董思雨说,就是我想要什么,你就能给什么。李崇好觉得自己怎么鬼使神差地跟董思雨到这吃饭,他检查着自己动机是什么。董思雨顽皮地问,你能奉献我什么呀?李崇好切了最后一块牛肉,你想要我给你什么?董思雨说,给我你的本事,我也能在这些古文人面前指点江山。

李崇好不知道西餐店里有女钢琴手在演奏,不知不觉间,女钢琴手走到一旁喝咖啡。乱糟糟的西餐厅突然安静了,因为叮咚叮咚钢琴声的消逝,使那些窃窃私语暴露出来。人与人顿时变得规矩起来。李崇好被董思雨说得心烦意乱,扭头走到餐厅的走廊。他给卓宇打了一个电话,可一直占线。他琢磨不透,那么长时间,卓宇在给谁打电话。

下午,李崇好回到家,他记得离开西餐厅时董思雨跑去结账,然后轻轻拉着他的手走出来的。董思雨的手无骨,软软的像是一团棉纱。婚后,李崇好和卓宇外出,两个人都是各走各的,从来没有这么拉过手。卓宇每一次回来都是他主动示爱,李崇好喜欢在床上搅得昏天黑地。然后,蒙住被子酣睡一场。卓宇就任凭他这么折腾,说,我就是你的安眠药,只要你能睡好,你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李崇好确实睡眠质量不好,每次临摹完吴门画派的字画都很疲劳,他觉得自己距离沈周、文征明、唐寅和仇英越来越近,而且能感觉到他们就站在自己跟前,甚至能吮到他们的呼吸。他知道自己入迷了,而且不能自拔。他故意不看不临摹他们的字画,开始看元四家的东西,临摹赵孟頫、吴镇、黄公望和王蒙。他再开课也不讲吴门画派,大讲元四家,尤其是黄公望和王蒙,讲得如醉如痴。可是他想象不到,哪次铺开宣纸下笔就是沈周,就是文征明,就是唐寅,就是仇英。他在纠结,他不想让自己睡在里边不能清醒过来,吴门画派深入到他骨髓里,已经掌握了他的全部神经。那天,他跟父亲说起这件事,说到情动处黯然泪下。父亲说,你就跟我一样,喜欢上的就永远不会抛弃。

走进家门,李崇好打开窗户,外面的风有些凉,拍到脸上皱起疙瘩。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看书作画,觉得卓宇没有回来魂儿就跑了。他躺在床上,昨晚没有睡好想闭会眼。他想起卓宇那天说的话,你不在,我就搂着你的被子睡觉,有你味道,我就觉得拥抱着你。每次看着卓宇傻呆呆的表情,李崇好都动心。他想盖卓宇的被子,闻了闻没有什么味道,他觉得自己心在躁动。他想刚才离开西餐馆的时候没有摆脱董思雨的手,就让她这么攥着走了好远。分别时,董思雨对他笑了笑,说,我就是这么一个任性的女人,说什么你别在意。然后转身走了,他看着董思雨走的,晃来荡去的头发牵动着什么。他不明白自己,刚才在吃牛扒的时候还烦着她,怎么会在瞬间就有了心思,莫名其妙。他在回家的路上,看见几个女孩子嘻嘻哈哈地经过,都没有穿袜子,就这么光着脚,脚趾头亮着黑的红的粉的油彩。他想起来在和董思雨吃牛扒的时候,他无意中把桌下的一只小脚碰到了董思雨的脚面上,他觉出她没有穿袜子,脚的骨感充分张扬着。他退着,没有想到对方的脚钩住了他。僵持了一会儿,对方才缩回来。李崇好有些尴尬,他看着窗外来来去去的人,看着小街楼上窗户外随风飘舞的衣服。他记得董思雨说,今天中午的太阳好,晒衣服是最享受的事情。他觉得感情这个信号不能传,他想这辈子也就跟卓宇框定了,在感情的储存世界里有董思雨这么一个空白,任凭他去想象去驰骋也就足矣了。

任何东西说透了,感情说破了,就没有意思。

半个月后,卓宇来电话说任务没有完成,我想你,你是不是到苏州来一趟。李崇好整天泡在库房里,因为要有一个明清字画的展览,他是主要策展人。但是,李崇好毫不猶豫地答应了,说在吴趋坊老街吃陈记的馄饨。卓宇很少央求李崇好做什么,她就是一根青翠的竹竿戳在林子里边,看不见,但若进去就能摸的到,那么挺拔。黄昏,李崇好从库房里走出来觉得天色黯淡下来,他进去时还能看到晨星在窗棂上跳动。在全国博物馆中,他的博物馆藏存明清字画能排到前六名,而且有不少孤本。他觉得这次展览还欠缺什么,比如沈周的,才五六幅,显得单薄,应该朝天津和上海暂借。还有陈复道的书法,仅才两幅。清代海派画家领衔人物王世敏才一幅,显然分量不够。最遗憾的是晚清画家任伯年竟然没有一幅,需要到外地暂借。想到这些,李崇好就头疼,因为馆长不管,全靠自己这张嘴。李崇好也是不求人的主儿,但现在逼着他就得求爷爷告奶奶。走出博物馆的门,觉得春天好像停止了,风一直在刮着,卷得地面一片狼藉。他有些饿,才想起来一天没有吃饭了。他想到那家苏州馆,想着就朝那里走,尽管知道没有卓宇坐在身边。可没想到,李崇好走进餐馆,居然在他和卓宇经常坐的地方看见了董思雨。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李崇好什么也不问,看着桌面上摆着他爱吃的白汁圆菜,蹲着巴肺汤,还有一盘响油鳝糊。董思雨微笑地问,你喜欢吃的是不是这几道菜?李崇好下筷子吃起来,董思雨嗔怪着,你连客气话都不说呀。李崇好问,你怎么知道我要在这吃饭啊,还提前摆好了。董思雨说,我看见你从博物馆出来,没有骑自行车,就提前走过来了。李崇好认真地说,你料事如神啊。董思雨跟着吃,吃到快差不多了,董思雨从挎包里拿出个大信封,从里边取出一幅折叠好的画,然后递过去,说,你不能白吃,哪有免费的午餐啊,你帮我看看这幅画。李崇好没有接,说,我看画都是净手的,油腻腻的怎么打开呀。董思雨讨个没趣生气地说,你去卫生间净手去啊。李崇好摇头,我不在饭馆里看画,要看就到我家。董思雨想了想,你老婆不在家吗?李崇好说,在家啊,这怎么了?董思雨说,去就去,你不在乎我在乎什么。两个人站起来朝外走,卓宇的电话打进来,问,你什么时候到苏州啊,我有事情告诉你。李崇好问,什么事?卓宇诡秘地说,你来了再说。说完就挂断了,董思雨看着李崇好气恼地说,你手机的声音很大,我知道你老婆在苏州,你为什么骗我呢。李崇好笑着,你不知道我爱骗人吗。

春天深了,夜色里弥漫着一种骚动。

在李崇好的家,董思雨再次拿出那幅画,李崇好慢慢打开。画面上很简单,就是一座突兀的岩石,临着一江悠闲的溪水,一幢半显半掩的小屋。木桥从水中搭过,点缀着寥寥的芦苇。落款是张大千,画的是《溪山茅舍》。李崇好没有说话,他看见董思雨很紧张,脸色潮红,额头泌出一层薄薄的汗珠。李崇好没有卷起来,就让这幅张大千的《溪山茅舍》摊在眼前。他问,这幅画是谁的?董思雨说,你不要问谁的,你就告诉我真假。起风了,风把李崇好没有关好的窗户掀开,咣当咣当的摇摆着。风也就钻进来,张大千的《溪山茅舍》被风吹的皱起来。李崇好没有去关窗户,继续说,我就要问谁的,才能告诉你真假。董思雨叹了口气说,这是我前夫给我的。李崇好说,假的,我还知道谁临摹的。董思雨问,谁呢?李崇好笑了笑,不能告诉你,他现在临摹张大千很赚钱,斗方一万,二四尺的两万。董思雨咬牙切齿地,妈的,他为什么给我假的,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李崇好不说话,董思雨控制不住自己情绪发泄着,是他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是他死活非要跟我离婚。结果,他净身出户,没有想到外边他还有房子,三个月前就跟那女的同居了。我就这么愚蠢,信了他,觉得他收藏了四十幅名字画,给了我二十幅。我还以为我成富婆了,我还隐藏这个消息,让朋友们觉得我受了委屈,大家都骂他不仁不义。董思雨越说越激动,泣不成声。李崇好起身关上窗户,其实他希望就这么让风吹着,吹在脸上麻酥酥,挺好的。董思雨要撕这幅画被李崇好拦住,他细心地折叠好,说,这个模仿者临摹的不错,几乎一点儿毛病也没有,就是没有张大千那种神韵。董思雨突然不哭了,问,你能不能把他留给我的二十幅都看看,不会都给我假的,或许他也不知道是假的吧。李崇好回答,这幅是假的,其他的我也不看了,肯定是假的,他肯定知道是假的。他拿走的二十幅或许是真的,世界就是这么残酷。李崇好竟没意识到是自己说的,当话音还在四壁荡漾时,他还以为是自己内心想的,直到董思雨用陌生的目光瞅着李崇好,他才明白自己没憋住。自从他到了博物馆当了字画鉴定师,父亲就警告他,不要看完就告诉人家真假,一个是你可能说的不准,再有就是你会伤了对方。你觉得对,你就说你再找人看看,我觉得不是假的。你觉得假,你也说再找人看看,我觉得不对,但很有可能会看走眼了。让人家能进退自如,你不要一句话就能毁了什么,懂吗。李崇好也不明白自己如此率直,为什么也说不清楚。董思雨有些慌乱,说,不能这样,你为什么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呢,我前夫虽然背叛了我,但他不会拿这些假画骗我吧。李崇好陡地问,你跟我接近,是不是因为这二十幅字画?董思雨戳起身来愤然而去,李崇好瞠目结舌,他听见关门声,很响,像是敲击着他的心脏。

两天后,李崇好和卓宇在苏州的吴趋坊老街陈记馄饨铺吃馄饨,一个清秀的女人端过来两碗馄饨,每一个馄饨都晶莹剔透的,像是小元宝,汤面上飘了薄薄一层葱花和少许白胡椒。还有六个裹肉烧饼,两盘冷菜,酱猪蹄拌松花,还有五香斋的肉粽,一小碟刚炸出来的辣椒油,里边撒了不少芝麻,发出吱吱的声响。两个人津津有味吃着,卓宇乐滋滋地告诉李崇好,我怀孕了!李崇好和卓宇结婚后就一直没有孩子,两个人到医院查了,说李崇好的精子缺少活动力。李崇好没有告诉父母,就敷衍说两个人不要孩子。后来,李崇好的母亲哭了很多次,对李崇好说,我和你父亲不为别的,你父亲心脏不好,我血压高,不定什么时候就走了。我们走了,你一个人怎么过啊,谁陪着你。李崇好说,我有卓宇啊。母亲摇头,夫妻也有分手的时候,什么都靠不住。让李崇好没有想到的是卓宇的父亲,她父亲告诉李崇好必须要让精子活动起来,你在那死沉沉的,我就让卓宇和你离婚。双重的压力,李崇好找了一个老中医,这个老中医有一幅吴待秋的《山色湖光》,是一个书生在茅屋里端坐,背后是一丛绿荫荫的林子,山上的月影倾斜过来,那真是田园般的生活。老中医求证李崇好,李崇好告诉他是真迹,说,吴子深、吴湖帆和吴观岱为江南四吴,虽然名气不如张大千,但画风十分清冽,意境深远。后来,李崇好把自己临摹吴待秋的一幅山水送给老中医,老中医看罢拍手称好。后来,这位老中医给李崇好开了一服药,李崇好连吃了三个月,没有想到精子有了活动力。卓宇告诉李崇好,她想在苏州多呆呆,让孩子有了着落再回去。李崇好多少有些郁闷,因为卓宇不回去,那种家里的感觉就随风而舞了。

两个人吃完饭顺着老街向临顿河畔走,觉得还有好多话题要说。走到了一家茶馆跟前就拢住脚,下雨了,于是便一头纳进了里边。靠到临窗的一张桌子,红木的,可以在那听风听雨,看房屋的倒影。两个人正喝着茶,李崇好突然站起来走到一幅字跟前凝神。他看着喊着店主,问,这幅陈道富的字是怎么来的?店主眨巴着眼睛问,你什么意思?这时候卓宇也跟着进来,仔细端详着。李崇好有些激动,连说对不起,就是很好奇。店主说,你不懂,这是假的。李崇好不甘心,再问,我只是问问出处。店主笑着,就是我老婆祖上传的,不少人看了都说假的。李崇好说,这是真的。店主摆摆手,你真不懂,我找几个专家看过,没有一个人说是真的,都说临摹的不错。要是真的,我也不在这挂着。李崇好说,你知道陈道富是什么人吗?店主有些挂不住,说,当然了,是明代的大画家,又叫陈淳。他号为白阳,另一个画家徐渭为青藤。白阳对青藤,成了当年的绝对。如果这是真的,起码好几百万了。李崇好认真地说,这是真迹呀。店主不耐烦地走了,说了一句,你是外行,陈道富的书法流传民间没有真的,真的都在博物馆了。李崇好站在陈道富这幅字跟前,深深鞠了一躬,说,委屈您大人了。卓宇笑着,小声地说,你要是觉得是真的就买呀,咱家不就成大富翁了吗。李崇好摇头,我不做龌龊的事情。可惜了,陈道富是吴门画派的重要人物,就这么被当成假的挂着。卓宇问,你是不是走眼了?李崇好说,绝对不会,我说是真的就不会是假的。卓宇拉住了李崇好,轻声问,我是真的吗?李崇好吻了卓宇,喃喃着,你是真的,我也是真的。

李崇好回去以后就忙碌着明清字画展,半个月过去了,他猛然发现董思雨没有再跟他联络。他手里有董思雨留下的电话,居然也毫无痕迹。李崇好不在意,不联系就算了,他记得那天分手,他记不清自己说痛什么,但董思雨是愤然离去的。一个月过去了,明清字画展览就要开幕了,卓宇也回到家里,依旧没有董思雨的动静。春天过去得很快,夏天就来了,李崇好能听到蝉鸣。中午他跟卓宇在苏州菜馆吃完饭,回家散步时,猛地给董思雨打电话。电话通了,但就是不接。晚上卓宇有些恶心,一直在卫生间里呕吐。李崇好照顾着,看见卓宇在烦心,嚷着要自己清静,推李崇好出去。李崇好走出家门,没有方向地乱走,又给董思雨打电话,起初占线,后来再打就是不接。李崇好有些生气,觉得自己没有说什么,不至于这么绝情。不理就不理吧,李崇好觉得也算躲清静。

三天后,李崇好有些按捺不住,就给师范大学的一个朋友打电话询问董思雨,朋友惊讶地问,你认识她吗?李崇好模糊地说,就算认识吧。朋友说,你和她怎么认识呢,风马牛不相及。李崇好烦躁地说,你就快说她怎么回事吧。朋友连忙说,最近她到前夫家大闹了一次,而且打了前夫好几个嘴巴子,前夫的妻子不干了,两个女人撕扯起来,最后被派出所调停也没算完事。董思雨就是这么一个风风火火的人,一点儿亏也不吃,都是她占便宜。她要了前夫二十多幅字画,人家就给了,可这次闹就是说人家是大骗子,给的都是假的。后来,她前夫解释不清,就找了一个老权威去鉴定,说是真的。董思雨还是不信,前夫没法,给了她三十万了事。李崇好窒息得喘不过气,他觉得自己太疏忽了,肯定是他那句都是假的刺激了董思雨。他问朋友,请的是哪位老权威啊?朋友说,不知道,你知道我对女人的事情不感兴趣。李崇好骂了一句,你对女人的事情最感兴趣,你是不是也追过董思雨呀?朋友笑着,你怎么知道的?

初夏的风柔和起来,在李崇好家后面的池塘里有很多鸭子,一直在扯脖子叫唤。

卓宇回苏州了,说,等不恶心了再来。

上午,明清字画展在博物馆开展,来了很多人。馆长应接不暇,李崇好倒是有了几分清闲,他提醒馆长,借的字画咱们要保护好,求人家不容易,特别是上海的两幅沈周画,不能有半点儿闪失。下午,外边下起了雨,今年雨水多。雨水多了,客人就少了。李崇好有些累就搬了一把折叠椅在沈周的那幅《仿大痴山水图》画前坐着,欣赏沈周的超然野逸之趣,山水意境平淡温和。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静心敛气地坐在那,因为从苏州回来就懊悔,他应该和那个店主讨价还价,就说是走眼了,想买这幅陈道富假的。如果真能成交,那就是他一生的福分。不是几百万的钱,是拥有了陈道富的真迹,那就是宝贵的精神财富,愿意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可他现在选择坐在这,是自责,怎么会有这个念头。因为回来后再临摹吴门画派的字画就觉得手在颤抖,特别是陈道富的画,觉得眼前都是血。有人在他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头一看是董思雨。李崇好发现她的长发剪了,穿了一身黑色的长裙,款式也比以前讲究许多。她慢悠悠审视着李崇好,说的第一句话就叫他透不过气,我两个月后就结婚了,你是不是没有想到啊。李崇好愕然,说,没有想到,你那位先生是谁呀?董思雨笑了笑,说,你陪着我看展览吧,给我讲讲这些明清大人,给我说说他们现在的市场价格,我用手机把你的介绍录下来。李崇好有些紧张,说,录下来干什么。董思雨说,我怕这么多记不住,我那位先生是开画廊的,他总说他是内行,我觉得你是专家。李崇好不知道说什么好便起身,带着董思雨转了一圈,给她讲了讲明清这些人物,他讲到徐渭时,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堵塞。因为董思雨问他,徐渭是疯子吗,是把自己的生殖器给割了吗,现在谁能做他的假画,需要多少钱。这几句话就让李崇好不知道怎么说,他只是说,没人能做徐渭的假画,因为做不出来。

两人东一句西一句说着,谁也不知道谁说的什么,時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这期间,不时有电话打来,董思雨拿起一枚精致的手机不时地回话,内容无非都是婚礼准备的情况。李崇好听出个端倪,婚礼安排在一家五星级宾馆举行,司仪是红透半边天的电视节目主持人。展厅里人少了,因为不断地有声音提醒闭馆的时间要到了。董思雨说,晚上能陪我吃饭吗?李崇好问,我不吃牛扒。董思雨笑了,问,你想吃什么?还去吃苏州菜,你就不能吃点儿别的吗,你就不腻吗。李崇好说,我请客吧,去吃火锅。董思雨说,好,就在我先生画廊的对面有一家重庆火锅,很地道。两个人走出博物馆,天色没有黑,晚霞在云层里泼墨渲染着,每一朵云都没有放过。在那家重庆火锅店,挑了一个犄角,服务员端上来热腾腾的火锅,李崇好越吃越辣,肉的味道也越吃越酸。他漫不经心地问,你邀请多少人啊?董思雨随意地说,三百人吧,没办法,他的朋友太多,都是生意圈儿的人,不请谁都会落埋怨。现在他正联系北京经营字画的大佬,也是他的顾问。李崇好问,我送你什么?董思雨笑了笑不客气地说,你临摹沈周的画。李崇好摇头,我不送我临摹的,那都是我的个人收藏。董思雨抿着嘴,你说的吗,你不是送给老中医一幅吴待秋的山水吗,那不是你临摹的吗?李崇好一怔,说,你怎么知道的?董思雨哼了哼,你什么我不知道,你就是一个伪君子。你害得我跟前夫干了一架,就因为你说我的画都是假的。结果我请了一个比你有权威的专家鉴定后认为都是真的,你说的那幅张大千《溪山茅舍》也是真的。李崇好放下筷子,血在脑门上涌来跳去,他说,你请的哪位专家啊,我可以跟他当面对质。董思雨说,好啊,但我怕你不敢去。李崇好说,有什么不敢。董思雨摆摆手,说,算了吧,你丢丑对我也不好。李崇好皱着眉头,我丢什么丑,那幅张大千的《溪山茅舍》肯定是假的。董思雨说,你是特别想知道我请的谁吗?李崇好点点头,董思雨夹了一筷子羊肉,放到沸水里就由红色变了褐色,然后慢慢嚼着,说,你们馆长。李崇好霍地站起来,说,不可能,他不会这么做的。董思雨从挎包里拿出来几张照片递过去,李崇好看见果然是馆长在那鉴定字画,旁边站着董思雨,其中馆长看的那幅正是张大千的《溪山茅舍》。李崇好几乎是瘫在椅子上,他不相信自己眼睛,可又铁证如山。馆长不是研究字画的,他跟父亲是同行,父亲是研究明清的,馆长是研究先秦的,父亲比他大几届,算是学长。馆长喜欢明清字画,每次都找他咨询,而且还爱临摹徐渭的书法。他一直鼓励馆长这么做,馆长说,先秦太遥远了,明清却很近。他想不到馆长会出面鉴定,更想不到为董思雨说话。他绝望地问董思雨,你怎么能请到他呢?董思雨说,那就是我的道行,我请你也不是来了吗。

天黑透了,街上的灯亮起来。这是个丘陵城市,走出重庆火锅店,能看到两串路灯爬到了高处,像是一个星星悬挂的天梯。

李崇好始终不说话,尽管董思雨不断接着电话,也不断跟他搭讪着。他的心凉凉的,对馆长他是很敬重的,虽然馆长总是当众数叨他,但因为馆长跟父亲的关系,就觉得不在意也不在乎。馆长那几部关于先秦研究的书,他都读过,觉得很有见解。父亲这么评价,你们馆长对先秦兵书的研究有发展,学术价值极强。李崇好知道董思雨肯定是花钱了,可馆长从来不计较钱,每年博物馆都是几千万的经费在他手里经过,但从来没有听到过他的劣迹。他捉摸不透,馆长怎么会被董思雨吸引过去。两个人沿着向上的街道攀走着,李崇好对董思雨郑重地说,我想把你的二十幅收藏看看。董思雨笑了,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做,好啊,可说好了白看,我不会给你费用。李崇好说,我给别人看从来不收费。董思雨喘着气,停顿了一会儿说,你这是要去哪啊,非得朝上边爬。李崇好说,我一向如此。董思雨说,我结婚你不要来了,都是生意圈的人,你谁也不认识,会尴尬的。夜空不很明亮,乌云布上来了,月亮也被隐藏起来,只有顽强的北斗星还在闪烁着。李崇好说,我就想问,我什么时候看你的二十幅藏画呢?董思雨说,我得跟我先生碰碰,目前,由他管着呢。李崇好问,你交给他干什么,那不是你的收藏吗?董思雨嫣然一笑,他要给我卖个好价钱。说着,董思雨的手机铃突然响了,一辆宝马车开过来。董思雨说,我捎你回家吗?李崇好说,不用了,我自己走回去,也算散散步。董思雨凑过来,说,别想不开,你们馆长挺好的,比你好。李崇好望着她匆匆上车,车影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在回去的路上,董思雨给李崇好打来电话,我见过的男人多了,你是唯一心纯的人。这句话让李崇好内心软的那部分在膨胀,说他好话的人多了,但这句话是他心中所想。两旁的橘黄色的路灯把满眼葱茏的树叶折射的香馨萦绕,那些绿意全都是浸满沁人心脾的暗香。偶尔,一阵风吹过,鼻尖便满是清晰的香味,于是,李崇好迎着风放慢脚步,任自己的思绪畅游。回到家,推开窗户能看见那座池塘,李崇好看见一群白鹭飞起来,在水面上和树丛中努力飞翔着。

明清字画展览结束后,李崇好又日复一日地去库房养眼。翻看这些字画,他反复看沈周的《盆菊幽赏图》,三个老翁在山水之间对坐着悠闲地畅饮,一叶小舟在江面上,画面的布局这么清新,一点儿浮躁也没有。他又看仇英的《吹箫引凤》,依然是一个侍女形象秀丽地在闺房而坐,背后是一丛绿茵茵的林子,山上的月影倾斜过来,那真是田园般的生活。他再看蔡铣的《枝头鸟语》,一对玉鸟在枝头看着浩瀚的天空,牡丹花绽在枝头下面,连树叶都是清闲的。他跟父亲这么感恩地说过,我能在博物馆做字画鉴定师,是我最大的幸运。李崇好正聚精会神看着,馆长走进来,也看着。李崇好点点头,馆长说,做一个吴门画派的展览吧,需要什么你提出来。李崇好站起来,鞠了一躬,他就是这样,什么事情触动了他,他就给触动他的鞠躬致谢。馆长说,我知道馆里收藏的吴门画派并不很多,可以到其他馆借借。另外我最近在一处看了二十幅作品,其中吴门画派的不少。李崇好一惊,想起来董思雨说的馆长看过那件事,不由问,是真的吗?馆长说,我看是真的,很难得,这家能有这么多收藏,令我惊艳呀。李崇好凑过来问,都有谁的呢?馆长想了想说,有陈淳、陆治、钱毂、陆师道、周天球的。可惜沈周那四大位的没有,但我已经很满足了,我答应他们了,会给他们一些展览费用。你抽时间再看看,是不是能买过来。李崇好的肌肉在跳动,他问,我们能拿出来多少钱呀?馆长说,你看看现在市场的情况,我会打报告给财政。李崇好没有说话,他隐约觉得董思雨或者她身后那个画廊先生设了一个局,盘根错节,浅入深出,明里暗里。他不知道馆长知道不知道这个局,或者馆长就是设局者。他初步盘算,这二十幅藏画如果是真的,而且按照市场价格那就是一个天价,虽然这些人名头不很大,但现在市场前景极为光明。他还觉得自己是被这个局套进来,而且成为操盘手。李崇好有些紧张,他贪恋吴门画派,不懂得这些外边的机关。他问馆长,您看过张大千的画吗?馆长意外地看他一眼,说,看过呀,只有一幅。李崇好追问,是不是《溪山茅舍》啊?馆长说,是啊,你怎么知道的?李崇好说,我也看过。馆长的脸色灰暗,说,你怎么知道我看过呢?李崇好说,有人告诉我。馆长悻悻地问道,是董思雨还是她先生?李崇好说,董思雨。沉闷了好一会儿,馆长叹口气,他们不该把我说出来,这是事先说好的,真是不懂事!李崇好试探地问,您说那幅《溪山茅舍》是真是假?馆长不悦地盯着李崇好,问,你什么意思?李崇好觉得自己有些过,就不再说了。

中午,李崇好走出库房,到食堂吃饭,看见馆长端着一碟包子和稀饭走过来。馆长平静地问,你觉得是真是假呢?李崇好顿了一会儿说,不太像真的。馆长说,哪不像呢?李崇好硬着头皮说,这幅画临摹得很像,几乎没有破绽,但原作我在四川博物館见过。馆长问,你确定吗?李崇好点头,馆长端着那碟包子和稀饭走了,临走撂下一句话,告诉董思雨,这幅是假的,就说我说的!走了几步,馆长又折回来,说,看看那二十幅,真的,就赶紧告诉我开始打报告,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两天后,不等李崇好给董思雨联系,董思雨就开车接李崇好去看那二十幅藏画。董思雨房间布置得很漂亮,地上铺着绿色的地毯,如草地。满墙是形形色色的画,李崇好被那种天马行空放荡不羁的风格所吸引。一个英俊高大,透着绅士气概的男人走过来,虽然在家里见面,但他依然衬衣笔挺,领带是猩红色的,领带卡金黄金黄。男人伸出手,说,我是思雨的先生叫马大,在这里等候你多时了。两个人握了握手,马大说,我原来在政府工作,后来辞职开了一家画廊。其实我不太懂,我就是喜欢。我在北京和上海、广州认识一些书画界的朋友,他们都支持我。这次思雨这二十幅藏画让我很震惊,找到一些朋友看,都很惊讶。后来请到你们馆长看,他竟然鼓掌。几句话说过,李崇好觉得马大很自信,手势和语气充满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两个人坐下,李崇好嗫嚅着,那我还看吗?马大说,看看,你看对这些字画很关键,因为馆长说要买下来,你就是把关者。李崇好问,你打算多少钱呢?马大笑着,那就看你啊,你看这些字画值多少钱啊?马大说着,端过来一杯咖啡,说,我这是在意大利罗马学的,欧洲喝咖啡讲究的还是罗马,那是故乡。李崇好抿了一口,说,你这个是用哥斯达黎加黑玫瑰的豆子磨的,很地道,好像跟罗马咖啡不一样。罗马的咖啡是需要加入一种鲜奶油,还要滴入适当的朗姆酒。马大疑惑地问,是吗,我这是从罗马带过来的呀,你在罗马生活过吗?李崇好说,我舅舅在那,我曾经去那进修油画一段时间。马大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意思,说,你还懂油画,太好了,我的画廊有广州孙洪敏的油画,你看看。两个人就这么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马大说,我父亲那辈子人是做官的,表面看着很风光,其实是为别人活着,作茧自缚。我不一样,是为自己。我信奉你们都蔑视的一句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马达挺坦率真诚,没有造作。董思雨说,看看那些字画吧,中午留下来吃饭。马大笑嘻嘻地说,对对对。他说着就拨电话,找饭店定了几个菜,有鲍鱼对虾什么的。李崇好慌忙劝阻,太奢侈了,太奢侈了。董思雨也心疼地说,没必要花这么多钱。马达挥手笑笑,这算什么。

李崇好无意识看到床,一张硕大的席梦思床,一个长长的单枕头,床的中间塌下一个深坑儿,那橘红色的床单皱巴巴的。李崇好想象着马大在床上怎么样拼命蹂躏董思雨,董思雨又如何发出令他彻骨的呻吟。李崇好觉得自己龌龊,拔脚跟着他们到了后面的房子。后面的房子不大,看着就像一间小书房。在一个戳起来的立柜里,董思雨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个大的信封,然后摆在一个案子上。李崇好一件件打开,确实有陈淳、陆治、钱毂、陆师道、周天球的。陈淳是一幅草书,也有清代顾炎武和黄宗羲的。李崇好看得十分仔细,他也留意到马大很紧张,董思雨倒是有几分闲在。一个多小时过来,李崇好看好,他一一都折叠好放到信封里。他坐在一张竹椅子上,对董思雨说,我喝杯茶吧。董思雨给他沏了一杯绿茶,李崇好觉得口渴,就足足地喝了一口。二十多幅字画有一半竟然是真的,他想不明白,董思雨的前夫怎么能收集到这么多吴门画派的作品。即便是假的,也都是当时人临摹的。他看到自己已经把信封分好,真的在左边,假的在右边,他数了一下,十二幅是真的。李崇好说,很难得,我左边放的是真的,右边放的是假的,但假的也是当时人临摹,保留价值很高。董思雨舒缓了一口气,马大倒是皱着眉,说,应该都是真的呀,我很多朋友看都说对,馆长更是赞不绝口。李崇好说,我说假的,也未必对,不必以我的判断为最后结果。马大急切切地,你说市场价值多少钱呢?李崇好摇头,不好说,现在市场这些人的字画很少,陈淳陈道富的书法几乎看不到,大都在博物馆收藏,美国的纽约是拍卖陈道富的地方。马大说,陈道富的是真的吧?李崇好点点头,马大微笑着,朋友们说,陈道富的字现在起码六七百万。李崇好饶有兴趣地问董思雨,你前夫怎么会有这么多吴门画派的字画?董思雨解释说,他祖上是苏州人,他老爷爷曾经在江南织造当官员,三品。李崇好问,他不知道这些字画现在的价值吗?董思雨摇头,不知道,但他说了把最好的给我了。李崇好说,说明他知道,他那是给你最好的。董思雨愤恨着,说这个有用吗,是他抛弃了我,这是我应该得到的!李崇好不依不饶,那你还跑到人家里大闹一顿,是不是應该你做错了。董思雨歇斯底里地喊着,我没有错过,都是他的错!马大不说话,或者根本不在乎李崇好和董思雨说什么,而是忘情沉浸在那些诱人的数字里面。

李崇好没有吃饭,而是骑着自行车走了。马大在后面喊着,我给你买一辆宝马,我说话算话。路上,馆长打电话过来,李崇好边骑边回答,大部分都是真的,尤其是陈淳陈道富那张草书,估计你是买不起的。馆长笑着,那就是另外一件事了。李崇好觉不出馆长这句话什么意思,因为他是下行骑自行车,脚没有踩住,险些撞到一个卖水果的摊子上。

半个月后,博物馆评定职称,李崇好申报的是研究馆员。他知道通不过,因为他才三十多岁就申报正高,会有很多人眼热嫉妒。可李崇好的硬件都够,他的专著《吴门画派的技法研究》获得国家图书大奖,而且被翻译成英文在国外发行。没有想到,馆长出面支持,大家碍着馆长的面子通过了。散会后,一个评委走过来对李崇好不冷不热地说,馆长为你挨个找评委拜托,这从来没有过的,他求过谁呀。李崇好不好回复,评委啧啧嘴,你使了多大本事能让馆长为你这样,你也泄泄密。李崇好有些尴尬,说,我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评委摇头晃脑地走了,很是不屑。

夏天说来就来了,蝉鸣如雷,没完没了,而且也不下雨。

李崇好走进馆长室,他到博物馆这么多年从不登门。他坐在沙发上,馆长打着电话,语气很不耐烦,一听就是没评上职称在闹。放下电话,馆长看着李崇好说,你评上研究馆员是一石激起千层浪,都是我给你顶着。李崇好看见墙上挂着一幅书法,写的是心经。他认不出是谁临摹欧阳询的,走过去看了看,也没看出名堂。馆长在他背后说,别看了,是我临摹欧阳询的。李崇好“哦”了一声,说,不错啊。馆长说,找你两件事,一个是尽快把吴门画派的展览搞起来,需要什么就说。再一个就是那二十幅藏画要写出一个意见,我估算一次性给他们两千三百万,全部收进来。李崇好问,那假的呢?馆长说,全写经验证为真迹,这样好跟领导说。李崇好的心在颤抖,他说,可有九幅是假的。馆长说,要钱最关键,假的就不要提了。李崇好倔强起来,说,咱们知道是假的,还买进来,博物馆的脸怎么搁。馆长掉下脸虎着说,不还有十二幅真的吗,起码陈道富是真的吧。两千三百万不高知道吗,你不知道现在市场什么价格,知道了你会偷着乐。李崇好不解,强硬着说,那我们就收他们的十二幅真的,凭什么混在里边收呢。馆长陡地拍了桌子,你说假就假了吗,你以为你是谁呀,你就没有走眼过吗,反正我看都是真的!李崇好被震住了,嘴唇哆嗦着像是蝴蝶的翅膀,就是飞不出来声音。馆长说,我信任你,才让你写,懂吗?李崇好艰难地说,那能不能说那九幅假画是待查吧,我们还有回旋余地。馆长说,你能管就管,你执行不了,你就走。我再换别人,离开你我照样能办成。这不是给我私人买,是给博物馆买,这次机会是千载难逢!李崇好默默走出去,他听见馆长在后面说,你的职称别要了,我给别人了。

转天公示的时候,果然没有李崇好的名字。

李崇好心情很不好,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郁闷地回到父母家。热了几天,晚上下起了雨,雨一旦下来就跟瓢泼一般。李崇好没有打伞,因为骑自行车撑不起来,也没有穿雨衣。到了父母家浑身湿漉漉的,拧出一把把雨水。母亲让他洗了一个热水澡,走出来见父母都瞅着他。父亲说,你有事了吧。李崇好应着,把馆长的事情前后说一遍,父亲叹口气,你真是较真啊,比我都爱钻牛角尖儿。母亲说,现在怎么都真假不分了呢。父亲说,你现在起什么也不说,说了就是危险。李崇好说,我不说我憋着,我不能见假画赝品在库房里,有一天他们会挂出来,人家怎么看。父亲说,愿意怎么看就怎么看,现在博物馆里挂着的赝品还少呀。李崇好眼圈红了,他说,我不能在这些假画旁边放着沈周、唐寅、文征明和仇英的作品,这些古人会怎么说,怎么把这些假画都混在我们身边,这是在亵渎他们呀。父亲问,你能保证你们馆里的这几位字画都是真的?李崇好拍着胸脯说,绝对真的,我天天跟他们在一起,每天看着他们,临摹着他们,保护着他们,不给他们一点儿瑕疵。母亲叨叨着,你跟这些死人在一起有什么乐趣。李崇好说,我就有乐趣,他们能让我延长生命,能让我觉得生命有了意义。说着,李崇好呜呜哭起来,哭得很伤心。晚上,李崇好没有回家,就睡在父母隔壁的小房子里,他觉得挨着父母好像是一种依靠。临睡前,母亲走过来,给他端了一杯热奶温馨地说,记得你小时候吃完我的奶就睡,睡得最踏实。

入伏就开始闷热,人们都感觉要窒息。

绿色变深了,蝉鸣喊累了,河水流慢了。

李崇好公示没有过,博物馆各种议论都有,最多的说他给馆长行贿,馆长大发雷霆,不但拒绝,还把他从公示名单里扣下来。也有说他发表的书籍,很多都是他父亲的,其实李崇好就是一副皮囊,里面没有骨头,就是几块肉。也有个别说,李崇好不买馆长的账,馆长当然废之。李崇好没有跟任何人解释,他也无法解释。他突然发现自己在博物馆没有几个知心朋友,好像自己是一只孤雁,在天空上飞,人家都是成群结队的。馆长见了他也不理,有时候在僻静之处诡异地跟他笑笑。他有次憋不住自己拦住馆长说,你就不怕我说出来?馆长拍了拍他肩膀,说,你明年再评吧,不要嫉恨我,我是秉公办事。说完晃晃荡荡走了,他走姿像是一个出水的鸭子拽着。没多久,馆里传出来消息,馆长用两千三百万买了二十一幅吴门画派的字画,都是精品。这件事成了馆长的一面旗帜,一直在飘扬着,大手笔,千秋万代的收藏幸事。谁都知道李崇好是研究吴门画派的,都问他怎么回事。李崇好摇头,说,不知道怎么回事。不少人背地里骂他,说他就是一个太监,还有更为下作地说他没有性能力。因为李崇好的妻子至今没有孩子,就是一个活寡妇。那天中午吃饭,一向矜持清高的李崇好突然跳上餐桌,喊着,说我性无能,好啊,哪位愿意跟我试试,我随时在床上欢迎。我妻子在苏州,家里没有人,我的住址是……所有人面面相觑。

那天,李崇好没有回家,跑到酒吧,疯狂地喝酒,一直喝到地朝上天朝下。他知道自己不能回去了,想找个人把自己弄回去。想了半天,竟然想不出一个信任的人。他悲哀,觉得自己活了这么大,只有父母守卫着自己,卓宇又远在苏州,没有人能询问他温暖他。他踉跄地走出酒吧,找个马路边,抠着自己舌头,把胃里的烂东西都呕出来。这时候,他看到一双脚,一双小脚,没有穿袜子,脚面光洁而滑润。他抬起头,是董思雨。李崇好问,你怎么来了?董思雨说,是馆长让我来的,他知道你心情不好,跑这喝闷酒。李崇好冷笑,我不需要他管。說着,他站起来又是一口,吐在董思雨身上。他发现董思雨比他个子高,他吐出来的烂东西都喷在董思雨胸脯上。董思雨不高兴地说,知道我这身行头多少钱?李崇好说,我知道你有钱了,你有两千三百多万,你就是一个大富婆了。董思雨递给他一瓶矿泉水,说,我好心帮助你,你却险些坏了我的好事。李崇好嚷着,我就是不同意,你那有假画,为什么当真迹混进来。你躲过初一,能躲过十五吗。董思雨笑着,说,你知道你丢失了什么,你原本可以买一套房子,你原本可以买一辆好车,但你就是放着好路不走,偏偏走泥潭。李崇好没理睬董思雨,而是延续着自己似马奔腾的情绪,说,你以为你聪明吗,我看你傻,你迟早要吃亏的,吃大亏。董思雨问,我吃什么亏,你教导教导我。李崇好看见董思雨那双不明澈的眼睛,那双精于心计的眉毛,还有高高耸起来的头卷,说,马大是什么人,怎么会住在你的家里,他没有房子吗?马大给你操作着一切,你就是木偶让他随意牵着。有一天,他断了你的线,你就站不起来了,你就是一堆废物。董思雨恼怒地喊着,你混蛋,你连他的一根指头也不如,你就是一个书呆子,一个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你就是太监。董思雨说着,给李崇好叫了一辆出租车,让司机把他强塞了进去,然后对司机叮嘱道,下车找这个醉鬼要钱,小心别吐你一身。李崇好在车上唱着,唱的什么都不知道,就觉得痛快。

两天后是一个周末,下了一场透雨,天气清爽起来。

马大突然给李崇好打来一个电话,约他看马球,说了地点。李崇好纳闷,马大为什么会约他去看马球,而且他对马球也不感兴趣。但李崇好还是答应了,马大那边说,对了,你没有车,我去接你。半个小时后,马大开车接到李崇好,他开了一辆新买的保时捷。马大在车上跟李崇好有说有笑,很像是老朋友。给他推荐北京的新油画代表人物,还有前苏联的油画画家,他说准备在他的画廊开几个油画展。在车上,他还跟李崇好开玩笑,说是不是也很喜欢董思雨,说着说着他谈起董思雨床上的功夫了得。李崇好不说话,也不好说话。到了马球场,马大带着他进了一个单间,很优雅,也很欧式。桌上摆着鲜果和咖啡壶,站在阳台上能看见马球表演。两个人在阳台上看着,马球表演开始了,几匹骏马在飞驰,马手们在挥舞着马竿儿敲打着白球。互相激烈厮杀着,马在嘶鸣。

马大慢悠悠抿着咖啡,李崇好回到单间,他觉得阳光太刺眼,浑身燥热。马大也走进来,递给李崇好咖啡,说,你说这是哪的咖啡?李崇好笑着,我就知道哥斯达黎加黑玫瑰的豆子磨的。马大也嘿嘿笑着,说,我知道你在我卖画上不配合,我理解你。李崇好沉默,马大说,我们之间当好朋友,以后我就聘请你做画廊的艺术顾问,每个月给你九千。李崇好冷峻着,我真做不了,对油画我是外行。马大端过来一盘水果,说,我也做国画的,我知道你的能力。李崇好没有拒绝,但是他肯定不会去。马大悠然地坐在他跟前说,你知道我那幅张大千的《溪山茅舍》没有给馆长,你说是假的。我还是维护了你,既然是假的,就再放一放。李崇好有些愕然,他问,怎么没有卖呢。马大说,我留着它,留够了年头儿,当真迹卖了。李崇好见他毫不掩饰,那种得意表情激怒了他。李崇好小声地问,我看出它假,别人也能看得出。马大笑呵呵的,我就让有些人知道它假,也当真迹买走,这是我的本事。李崇好感觉他左一个我的右一个我的,只字不提董思雨。他问,你这么多钱干什么呀?马大自信地说,这算不上什么大钱,我准备做更大的。李崇好问,你和董思雨的婚礼呢?马大说,放一放,我准备婚礼在尼泊尔举行,那里更有禅味儿。你们的机票住宿吃饭我都管,就算集体玩一次了。说着,马大攥住李崇好的手,低声说,你还能找到吴门画派的画吗,当然我会厚待你的。李崇好觉得他手劲很大,攥他的手像是攥着鸡爪子。他想摆脱,但没有使劲儿没有抻出来,就说,那得去苏州找,咱们这里是很难找到了。马大说,你别认真,我知道有人临摹得很像,你可以帮助我把把关。李崇好不解,问,我把什么关?马大说,就是告诉他们怎么像,怎么才能让专家看不出来。这幅张大千的《溪山茅舍》其实就很逼真,也就是你能看出来了,我请的几个专家都说对。李崇好镇定地站起来,说,我不干这事,我是博物馆专职字画鉴定师,我不能作假!说完,李崇好就朝外走,马大冲着他的背影严厉地呵斥着,你清高就算了,你凭什么挑唆我和董思雨的关系,你算什么鸟人!

进了头伏,空气似乎都被凝固住了,一丝儿风都没有。

卓宇来了几次电话,督促李崇好赶快到苏州有重要的事。李崇好问什么事,卓宇就是笑而不答。到了苏州,卓宇带着李崇好又一次来到临顿河畔那家茶馆。李崇好进去,看见里边有不少人,其中一个眼熟,卓宇告诉他是苏州博物馆的陈馆长。不少人围过来,其中有那个老板。李崇好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卓宇告诉他,你认定那幅陈淳陈道富那幅字是真的,后来我跟陈馆长说,陈馆长专门领着几个专家过来看,果然是。那个老板过来握住李崇好的手激动地说,我说是假的,你说是真的,我根本没有信你的话,现在苏州民间哪还有陈道富的真迹呢。陈馆长过来说,老板要捐赠给我们,我们请你做个见证人。说着,老板从墙上郑重地摘下来那幅陈道富的字,亲手递给陈馆长,围观的人在鼓掌。李崇好眼泪流出来,他觉得这个老板的举动让他震惊,便问,你要是拍卖出来就是一大笔钱啊。老板笑笑,陈道富是我们苏州人,我捐给苏州博物馆,就是让更多人看到,苏州人是有感情的。李崇好适应不了这么热闹的场合,他跟卓宇出来想去临顿河畔走走。陈馆长跟出来喊着,我们举办吴门画派研讨会你要来呀!李崇好扬扬手,他觉得天黑下来,西际那一片彩霞不肯退去,就在云层里边燃烧着。两个人顺着临顿河走着,不知道哪家酒吧放着费玉清唱的《苏州河畔》那首歌,“我们走着迷失了方向 尽在暗的河边彷徨,不知是世界离弃我们,还是我们把他遗忘。夜留下一片寂寞,世上只有我们两个。我望着你,你望着我,千言万语变作沉默……”

卓宇在晚风中问李崇好,看到你的孩子了吗?李崇好看着卓宇微微凸起来的肚子,情不自禁地抚摸着。两个人拥在临顿河畔的那菉葭桥中间,河水的水汽挤走了伏天的热浪,清新入境。李崇好说,我们不能再这么分离下去了,要不你过去,要不我过来。卓宇说,陈馆长跟我说了几次,想让你到苏州呢。李崇好为难地说,那我父母怎么办。卓宇缄口,李崇好的父母确实年纪大了,有些离不开李崇好。卓宇咬咬牙,说,我过去吧,孩子生下來得天天看见我们。两个人就在河畔随意走着,穿街走巷听到的吴侬软语,有的就变成评弹的调调。苏州人将他们的婉约柔曼融入江南乐器,不急不躁地缓缓道来。不管你懂不懂,坐在这吴地古典风的老街里,弹着琵琶说着江南老故事。李崇好说,吴门画派诞生在苏州不是偶然的,就是这方水土。卓宇犹豫半天才说,听老人讲,你最近遇到很多事。李崇好所答非所问,人家小老板把那幅陈道富的字捐赠出来,真的,现在人很难做到了。

入伏了,天气就逼着热。

李崇好筹备着吴门画派的展览,他把董思雨那十二幅真迹拿出来认真看,看他们的气韵丰厚,看他们的人文情怀。他看着就觉得心在沉,那种静气油然而生。董思雨突然跌跌撞撞找到他,脸色煞白,憔悴得让李崇好险些认不出来。她坐在李崇好跟前,然后看着摆在桌子上的那十二幅真迹,忽然抽泣着,身子抖动着。她想伸手抓那几幅画,被李崇好拦住,急切地问,出什么事了?董思雨颤颤巍巍地说,马大悄然卷着两千多万失踪了。李崇好说,你就找不到他吗,这两千多万不是在你那放着吗。董思雨说,我相信他,就在他那放着。我们就要结婚了,我有什么可防备他呢。李崇好说,他手机不通,他家呢,他周边的人呢,他不会给你留不下任何蛛丝马迹吧。董思雨埋头抽泣,他把我能找到他的痕迹都抹掉了。李崇好愕然了,不知说什么。沉默一会儿,董思雨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说,马大怎么精心设套,自己怎么就钻进来,她说累了,说尽了,然后站起身,说,谢谢你能陪我,我走了。没容李崇好反应过来,人已经离开了库房。

中午吃饭时,馆长坐在他桌上说,知道马大跑了吗?李崇好点头,说,董思雨来了。馆长脸色也不好看,说,我也是疏忽了,竟然没有察觉出他是这么一个有心计的人。馆长接着问,董思雨报案了吗?李崇好说,她没有跟我说。馆长说,你跟她说,先别报案,先找他算账。他能跑哪去,跑到天边也能给他抓回来。说完,馆长叨叨着走了。

下午,李崇好不放心,骑着那辆破自行车去了董思雨的家。董思雨六神无主,他见房子显得空旷了许多。董思雨就像僵尸般地坐在那,乱糟糟的屋子也不收拾。李崇好就这么陪着她,一阵惶惑,他不知道马大这个人是人是魔。他对董思雨说,你应该冻结他账户。董思雨摇头,我不知道他存在哪家银行,密码是多少。李崇好纳闷地问,你就不问他吗?董思雨扇着自己嘴巴子,我就这么傻,我就没问过一句。李崇好问,他就不告诉你吗。董思雨说,没有,他总跟我畅想着今后。李崇好问,马大就没有家吗,你怎么认识他的呢?他的画廊在哪儿呢,你就不去找找。董思雨说,你所想到的我都想到了,都是不知道他去哪了。李崇好气愤地说,你就跟他结婚,就把这么一大笔财产给了他管理?董思雨说,我想死。李崇好拍着桌子,你傻啊,你为这个人死值得吗。董思雨嘶喊着,那是两千三百万呀,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财富,就这么消失了!李崇好说,报警吧,不要犹豫。董思雨说,报警,我报警了里边会牵扯别人,起码有你的馆长。李崇好一沉,感到失落。李崇好说,那你也不能让他就这么消失了,找他父母了。董思雨说,找了,就在黑龙江的佳木斯,他父母说,已经有八年没有看到儿子了。

李崇好再问,他给你留下什么吗?董思雨可怜巴巴地央求着,给我留下了张大千那幅假画《溪山茅舍》,你能给我卖出去吗,就算假的,也能值几个钱吧。我现在两手空空,我对不起我前夫,也对不起你!窗外打了一声雷,声音很大,震得玻璃窸窸窣窣的。李崇好掷地有声,我不能替你卖假画。董思雨问,为什么呢?李崇好说,那就是我自尊,我帮你卖了就等于把我的自尊也被卖了。董思雨捶胸顿足,我怎么这么傻呢,你提醒过我,我还恨你。我就拱手把这么一大笔钱给了他,还要死要活嫁给他。还列了一个名单准备去尼泊尔,定的酒店是戈卡纳森林度假村,连定金都交好了。董思雨说着瘫在床上,蜷缩起来,像是一个龙虾被蒸熟了。她喃喃着,走前,他还跟我做爱,做得天昏地暗的,我咬着他耳朵,说爱他一辈子。他说,一辈子干什么,应该是三辈子。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想起这句话,我就恨自己愚蠢,人家其实告诉我,我的就是他的了。我当时跟他说,人对人情感就这么一点儿,给了你就不能再给别人。世上什么都可以替代,唯有感情。他当时冲动地冲我举手发誓,说,我即便和一万个女人上床,心里也只有你!

李崇好逃走了,心乱如麻。

没有不透风的墙,有关马大卷走博物馆两千三百万元钱潜逃的事情如风在刮。一些人说是李崇好举报的,那些跟馆长一个圈儿里的人开始折磨他。下班后,李崇好看到自己那辆自行车的车胎被扎成筛子。最可气的是他去卫生间方便,竟然几个马桶的门都关着,憋着他到处找卫生间,最后跑到大众展厅那方便。李崇好觉得自己就是风头浪尖的水鸟,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浪拍进里边不能挣扎出来。他继续在库房里挑选着吴门画派的展品,开始登记造册。几天后,馆长被带走了,没有人看见,就是在黄昏中看见一辆车,那辆车在门前停了好久,后来就不见了。转天,有人找到李崇好问起这件事,直截了当说,那二十幅有多少张真的,多少张假的。李崇好如实说,这个人很不高兴地说,你身为博物馆的鉴定师为什么不坚持自己的意见。李崇好火了,说,我坚持了有什么用,他能听我的。这个人瞪着眼睛,那你可以举报他。李崇好憋着气,说,因为我无法印证我说的假的是不是假的,我怎么举报,如果我走眼看错了呢。我举报了,结果让馆长陷进去,我算是一个人吗。这个人递过一张纸,说,你把你说的写出来。李崇好写着,我看那九幅是假的,只是我个人判断,我不能决断是真的,但也不能决断就是假的。这个人看完转身走了,临走时对李崇好说,你们馆长受贿两百六十万,知道吗?李崇好说,不知道。他又追问,就没有什么人给你好处,比如封口费。李崇好笑笑,给我了,我还能这么说吗。我做的工作就是判断真假,这个是一道鸿沟,真的如日中天,假的一落千丈。我就是有文人的性格,在真假黑白之间不混淆。这个人被李崇好这句话感动,竟然过来紧紧握着他的手,晃了又晃才走。

董思雨要出国散散心,说是去尼泊尔了断那些事情,急渴渴求李崇好给她找辆车,明天一早七点就用,说她的东西太多,得直接送到北京机场才行。说完就撂下话筒,李崇好没有计较,可确实犯了愁。从哪弄车去呢?他本想问马大那辆保时捷,觉得就别触动她的软肋骨了。转天一早,他上街拦住一辆出租车,到了董思雨家,发现她拎着两个大箱子。他问董思雨,你带着这么多东西干什么?董思雨说,你不要管我。在机场,李崇好满头大汗地帮她运好行李。董思雨走进那扇玻璃大门,直到她身影彻底消失在拐角处。

回到家,李崇好发现卓宇在家正做饭,肚子明显拱出来。他走过去抱住卓宇,卓宇有些意外,问,你怎么了?李崇好没有说话,卓宇抱怨着,我回来看咱家像个报废的仓库,哪哪都是垃圾。李崇好笑了笑,说,事多,一直没有收拾。卓宇收拾碗筷,说,我给你炒了两个你爱吃的菜,很久咱们没有一起吃了。夏天,都是一片空调运转的声音,显得发躁。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李崇好发现卓宇的脸在浮肿,就问,妊娠反应这么厉害?卓宇说,一直不想吃饭,现在不呕吐了但烦心。卓宇的脚钩住了李崇好,说,我想你,经常做噩梦,梦见你骑着一只老虎在跑,穿山越岭,你总是掉不下来。卓宇的勾脚让李崇好想起了董思雨,他觉得自己的思绪像是卓宇说的那样,不断地奔跑,谁和谁也不挨着。

夜深了,卓宇没有等李崇好一起入睡,而是早早就钻进睡单里,破例把后背留给了李崇好。半夜,李崇好被卓宇摇醒,见卓宇泪流满面。他吃惊地问,怎么了?卓宇望着窗外的一粒残月说,我想了很久,你到苏州吧,我跟陳馆长说,他说巴不得呢。李崇好问,那你哭什么?卓宇哽咽着,我不想过咱们分开的日子,我坚持不了那种孤独。李崇好抱住卓宇,不敢抱得太紧,怕挤着孩子。卓宇说,我知道你不愿意离开这,还有你父母。可我忍耐不住晚上起来找不到你的感觉,几次在黑暗里行走都被什么绊到。李崇好亲吻着卓宇,说,我也很孤独,只是不愿意跟你说。卓宇推搡开他,你别压着孩子,我经常能听到孩子的心跳。两个人就这么手攥着手,这时听到窗外有了风声,卓宇说,要下雨了。话音未落,雨就砸下来,就听见窗棂上噼里啪啦的声响。

清晨,当李崇好领着卓宇在楼后的池塘散步时,看见一轮硕大的晨阳,旁边镶着妩媚的金轮,洋溢着贵族气派。池面上一片色彩,冷流未散,暖意又侵入,使得紫气微微,七色升腾。

夏天就这么顽强,但也过去了。初秋,枫树叶子此时已经火红火红了,风一吹,枫叶脱离了树枝,毅然地飘落,就像一只美丽的蝴蝶翩翩起舞。

李崇好筹备的吴门画派展览筹备在即,新馆长是从外省调来的,对李崇好说,我加入你的吴门画派啊。李崇好得知,新馆长从他原先的那个馆借来了文征明四幅作品,还有唐寅的两幅,文伯仁的三幅,更难得是有徐渭的一幅书法长卷。新馆长对李崇好说,知道我是哪的人吗?李崇好不好对答,新馆长说,我和文伯仁是同乡,湖广衡山人。李崇好说,那也就是苏州人啊。新馆长说,对啊,前几年苏州的陈馆长说要你去,被我坚决拒绝。凭什么,他一句话,我就把我最好的人才拱手奉送吗。赔本的买卖我不做,我这个人是出名的守财奴。两个人说着,新馆长让李崇好带他去看那二十幅藏画。李崇好说,那十二幅真迹在展厅了,你看那九幅赝品吧。李崇好带着新馆长看完了九幅赝品,新馆长眨巴着眼睛,问,你断定是假的吗?李崇好说,确实是假的。说着,他给新馆长逐一指出来假在什么地方。新馆长说,我怎么觉得九幅里边只有陆治这幅是假的呢,这几只鸟有些发僵,但也是栩栩如生。李崇好一激灵,忙问新馆长,你觉得那八幅是真迹吗?新馆长说,待查吧,不能简单就否定了,这几个人除了陈淳陈道富以外,名头都不很大,不会有人这么精心造假。李崇好问,那怎么处理呢?新馆长说,除了陆治这幅,其他的也挂出来,听听反应。李崇好的头皮发紧,新馆长笑着,是骡是马拉出来遛遛,不能这么当废纸喽。

初秋的那天上午,吴门画派展览开幕,观看的人络绎不绝。

李崇好没有在场,而是跟刚从外边回来的董思雨在酒吧。两人进去时,正播放着英文歌曲《Yesterday once more》调子多少有些伤感。董思雨坐在李崇好对面,头发高盘,嘴唇抹得稍稍发红,穿的衣料典雅,衣领开得有诱惑力。她不怎么看李崇好,环视着四周。李崇好什么话也没有,心里空空的。董思雨说,警察最后在深圳找到他,两千三百万,他已经挥霍了两百万,那两千一百万已经退回我这了。李崇好一愣,不自然地咧咧嘴,说,两百万怎么花的呢?董思雨说,如果再晚了,估计三百万也花出去了。董思雨呷着咖啡看着表,对不起,过半个小时我还有个重要应酬,我辞职了,在外边做了一个投资公司。董思雨说着伸过手抚摸住李崇好的脸,说,你是真心帮助我的人,我会补偿你的。李崇好看见手机里有很多的微信,都是问他为什么不去。他看到新馆长的一幅照片,展厅里人头攒动,也看到陈淳陈道富的那幅字。新馆长说,你应该在,你就是吴门画派的当今人。半个小时瞬间即过,董思雨起身在他脸颊上亲吻片刻,便风般地飘走了。李崇好隔着硕大的窗户,见她流畅地钻进一辆保时捷,似乎就是马大开的那辆。

晚上,卓宇打个电话,说天凉了,给他买了条围巾,很好看。李崇好的心一暖,卓宇又说,为什么你最近的电话少了?李崇好说,一直在筹备吴门画派的展览。卓宇问,不是今天开幕吗,我准备过两天回去看的,我们博物馆要去好几个人,必定吴门画派在苏州。李崇好说,我一个人生活很清苦,我想我会过去。卓宇说,那你父母呢。李崇好说,我带着父母过去,就住在苏州了。卓宇说,我不能强迫你,更不能胁迫两位老人,我也在考虑我是不是过去。突然,家里的座机响了,李崇好急切地拿起话筒,却是董思雨打来的,声调很缠绵,明天我上午有空当,你我约会吧,到我家来。李崇好想拒绝,可是找不到理由,对方已经挂断电话。他感到自己像是炒股被套牢,怎么摆脱也难以逃身。

十一

转天的黄昏,按照约定好的时间,李崇好走进董思雨的家,又好像恢复到马大在的那段时间,雅致,考究。董思雨在那接电话,示意他坐下。李崇好站在窗户前,城市被黄昏笼罩着,云雾缭绕,像是海市蜃楼。董思雨接完电话,说,我去洗个澡,你放放音乐,屋里实在太枯燥了。说着,董思雨跳进卫生间。李崇好有些发蒙,觉得不可思议,两个人见面洗什么澡啊。可董思雨说话的当口已经走进卫生间,他想找开关,房间里很暗。他找不到,就在台灯下边看到拉绳拽了一下,灯光瞬间罩下来,能看见自己的一双沾满尘土的皮鞋。在朦胧中,董思雨陡地赤裸着走出来,周身沾满了水珠,像是挂满了无数颗翡翠。那双乳上的红晕散发着热气,如红樱桃绽开。她坐在床头,用吹风机烘干头发,神态自若。而李崇好则震惊得不知所措,他恍如在梦中。

想想,我应该补偿你。董思雨说,真的,让你这么为我,而我那时又很固执。你为我付出,我就要补偿。这个世界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董思雨指指拘束的李崇好,你自己脱衣服。我补偿你了,我就会心安理得。李崇好惊醒过来,说,我的就是我的不能给你,不是什么都能补偿的。董思雨将吹风机放到桌柜上,白皙的皮肤在暮光中像碧玉在闪烁。她说,这個社会越来越实际了,已经把传统彻底缩略了,你落伍了知道吗。李崇好躲开董思雨的目光,说,我不让你补偿,世界上什么都可以补偿,但唯有感情是无法补偿。他说着就往外走,董思雨愤怒地喝道,你以为你是圣人,你追求我那么久,心里不就是等待这一天吗。李崇好不敢停留,迫不及待地关上门,然后几乎是跑出去的。他想起卓宇在梦里的情景,自己骑在老虎背上穿山越岭,不敢掉下来。

他嘴里叨叨着,我不能给你,我不能给你……

转年后的春天,吴门画派精品展在西班牙巴塞罗那开幕,李崇好应邀参加。这时,卓宇生下来的闺女已经六个多月了,很是可爱。卓宇调到这里工作,在师范大学美术系当老师。这个学院正是董思雨的母校,董思雨辞职后不知道去哪了,泥牛入海无消息。到了巴塞罗那已经黄昏了,下起了小雨。李崇好住进酒店,酒店位于圣家族大教堂旁边。接待人告诉他,没有晚饭,明天才正式安排就餐。你可以到教堂旁边那条小路上,有个中国餐馆很不错。李崇好举着把雨伞走了出来,一拐就到了圣家族教堂。有灯光打在黑漆漆的外表上,教堂显得很肃穆。街道上很冷清,行人都在匆匆行走着。李崇好走到大教堂跟前,仰望着教堂顶端。教堂的门快要关上了,李崇好连忙走进去。里面坐的人不多,管风琴在演奏着圣洁的乐曲。李崇好从没有进过教堂,他看到每个人都坐在那,闷头思考着,于是也找个地方坐下。他抬起头,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定睛去看,这个人在前面低着头。他轻轻唤了一声,那人回过头,迟疑了片刻也喊了他的名字。两个人走出教堂,那人握了握他的手说,抱歉,我得走了,我先生在台阶那等着我。说完,那人快步走下台阶,李崇好追了几步,那人回头说,这个吴门画派展览是我找前夫要的另外二十幅藏画,他就在外边等着我,我们复婚了。说着,有男人挽住她的胳膊走了。李崇好希望她能回头再看一眼,哪怕一个眼神,但没有。

他看到一对男女在湿漉漉的雨中热烈接吻,发出咂咂的声音,在寂静的雨夜中很是响亮。李崇好在雨中走着,寻找着那个中国餐馆。忽然他意识到自己始终在雨中行走,那把雨伞已经落在教堂里了。

责任编辑 王志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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